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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一炉香》主人公葛薇龙悲剧形象心理分析
记得初读《沉香屑·第一炉香》是我高一的暑假,薇龙那么多漂亮的衣服让我充满无限幻想。那时看张爱玲的小说总是觉得意犹未尽,以为没有写明结局的故事是种遗憾。而今再来读这篇小说却才明白它的妙处,那些含蓄的、未曾说出口的迷惘和困顿下的寂寞灵魂更能打动人心。虽说这篇小说只是写了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子在战前的香港,一步步堕落的故事。但那个霉绿斑斓的铜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里,开出的寂寞的花,散了之后还在人的心底留下了放大了的无尽忧伤。只因那个叫葛薇龙的为爱沦陷的女子永远无法释怀……
一、星月树影,一切景语皆情语
我们在谈葛薇龙的悲剧命运的时候,首先便要注意到作者把这个人物放置在战前的香港——那个旧的、扭曲的、将毁灭的殖民地世界,因此被作者塑造的这个人物的命运也注定受那个纷杂荒凉时代和环境所影响。马拉美认为象征主义的艺术“就是一点一点地引出某物以便透露心绪……或者相反,选择某物并从中抽取‘情绪’。”《沉香屑·第一炉香》中便是将主人公葛薇龙的心理转折中的微妙变化,投影于环境景物描写,在物质生活的细节描写中渗透着人物的思想感情的变化。
薇龙第一次到梁宅找她姑妈的时候,觉得那个宅子“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可是离开后“再回头看姑妈的家,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这里她感觉的转变是因为未曾到梁宅时她对上流社会的环境和人是充满幻想和期待的,而在梁宅的见闻和遭遇又让她明白这里并不想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光鲜和美好。她明白这是一个“鬼域”,而那时的她急于摆脱家庭束缚,所以还是毫不犹豫地向一个坟墓主动迈进。
在梁太太给她安排住宿的房间里,薇龙看到了满衣橱都是给她准备的各式漂亮衣服,“衣服的肋下原先挂着白缎子小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熏得满橱香喷喷的。”这里的描写表现出薇龙对新生活的欣喜和开心。而后来她看到睇睇为了一个男人顶撞梁太太被父母遣送回乡下,她再看衣橱时觉得“衣橱里黑? 地,丁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是因为这时她也清楚地明白了现实不可能是单纯而美好的,所以会觉得香喷喷的丁香花末子会让人头晕。
从薇龙求梁太太资助她上学和她到梁宅之后的为人处世来看,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懂得隐忍、八面玲珑的人,但是在爱上乔琪乔之后她的行为却大失水准。在与梁太太和司徒协同回梁宅的雨夜,“黑郁郁的山坡子上,乌沉沉的风卷着白辣辣的雨,一阵急似一阵,把那雨点儿挤成车轮大的团儿,在汽车头上的灯光的扫射中,像白绣球似的归动。遍山的肥树也弯着腰缩成一团,像绿绣球,跟在白绣球的后面滚。”这里的景物描写让人觉得很混杂,就暗喻了人与人之间的复杂,现实生活中的风暴即将来临。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薇龙与乔琪的关系也如同两个绣球无形间被连在了一起,无比纠结。
随后,司徒协送了薇龙一个金刚石镯子,薇龙感觉到危机,事情并不会那么简单,因此她觉得“紧对着她的阳台,就是一片突出的山崖,仿佛是那山岭伸出舌头舔着那阳台呢。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潮湿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些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些微微的腥气。”那些美丽的花朵,太过开得太过娇艳而恣情,有堕落而危险的气息。这里也暗示了薇龙那不可知的未来。
经过了复杂的心理挣扎,薇龙最终还是为了与乔琪飘渺的爱情,甘愿沦为高级交际花,为其弄钱。两个人单独的到湾仔去看热闹时,“头上是紫?? 的蓝天,天尽头是紫 的冬天的海……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那些来路不明的过往,那些去路不清的未来,对于薇龙来说一切都是不可说与未知。这里也暗示了薇龙必将是悲剧性的结局。
二、旷男怨女,原来爱情这么伤
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女性世俗的生存困境:就连香港社交圈小辈中数一数二的交际花周吉婕也清楚自己不容乐观的婚姻状况。而把结婚当作自己翻身机会的薇龙来说,更明白应该在自己姿色正茂的时候,找一个合适的人来依靠。 然而,这也是造成薇龙悲剧命运的主要原因。
在别人看来,乔琪乔给薇龙的爱不过是建立在金钱与物质享乐基础上的施舍,而薇龙却明白这是一个拜金主义者所能给予的最坦白的爱——所谓的快乐与不欺骗。因此,就如小说中薇龙所说的,为爱沦落的她是自愿的。可是这种自愿也并非一开始就有的。
他们第一次见面,薇龙“给他那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薇龙对乔琪乔的好感源于他是“惟一能够抵抗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在她对之有过特别感情的大学生卢兆麟也被梁太太俘虏之时,乔琪乔的出现必然让薇龙对其另眼相看。然而她从一开始到梁宅的见闻以及与乔琪同母异父的妹妹周吉婕和俾女睨儿谈话中得知了关于他的诸多劣迹。她的理智告诉自己应该远离乔琪乔,知他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她也的确这样做了一段时间,疏离他,冷淡地对待他。
杜拉斯说,在男人与女人之间,是虚幻想象最具有力量的地方。薇龙总是会不自觉的想起关于乔琪的一些细节,比如他想事情的时候,喜欢把脸埋在臂弯里。“仅仅现在这样回忆起来那可爱的姿势,便有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泛上她的心头。”她无法忽视他,她骗不了自己的心,她爱上了那个浮华的纨绔子弟。而此时她也知道梁太太需要牺牲她的身体来笼络有钱有势的人,惟一推却的方法是离开香港那个完全异化的荒原。此时她对乔琪还抱有幻想,关于他对她的追求,她想要接受。她以为做一个爱他、相信他的妻子,便能改变他。但乔琪是如此吝啬感情又自私的人,明确的告诉她,除了快乐他什么也不可能给予她。
乔琪这样的男子,在浮华的情爱游戏里,欲擒故纵;因把现实看得太过清晰,颓废异常。在他看来,情欲似水,转瞬即逝。可是薇龙的失望也比不上她爱他的渴望,她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最珍贵的第一次给了他。她自己也明白这样固执而自卑地爱着他是因为“他不爱她的缘故。”可是就如蓝棣之所说,“人毕竟是感情的动物。所谓人生,也就是种种感情的牵挂。”“人是为了人世间非常鲜活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联系而活着,而奋斗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薇龙愿意为了他瞬间的爱情和记忆里的温情,面对周遭猥琐的市井生活和虎视耽耽的人们。就算她后来看到睨儿跟乔琪在一起,一度反应激烈想要回上海去。她依然爱他爱得不能自拔,只因那些不可理喻的蛮横的热情无法被熄灭。“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的势力下。”大概是人都觉得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自己最想要的。因而会有念念不忘和耿耿于怀。
所以薇龙和乔琪这样并非势均力敌的爱情,总有一方是落败者。她为了能跟乔琪结婚,愿意做一个名副其实的高级交际花。她的妥协虽说是粱太太和乔琪一手造成的,却也是她自己选择的。在人生的岔路口上,薇龙选择了当时看起来最为合适的路途,结果却是走上了一条漫漫不归路。“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给了粱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爱是毒药,让人情愿沦陷于异化的孤岛,甘愿拿青春赌明天。薇龙只是个为爱勇敢而坚持的人,摈弃了传统的道德观念,为了爱她可以不顾一切。她也只是在一个错误的地方错误的时间爱上了一个错误的人。
三、纸醉金迷,花儿一般的罪恶
瑞士的心理学家皮亚杰在《认识发生论》中提出了“图式”说:“同化”指将客体纳入主体“图式”中,引起“图式”量的变化;“顺应”指对主体不能“同化”的客体,主体则改变原有的“图式”去适应环境的变化,“图式”发生质的变化。他认为一切刺激都只有为主体的图式“同化”或“顺应”才能发生认识。这也就是说人要么改变环境,要么被环境改变。
初进梁宅的薇龙看到她房间里衣橱中的衣服“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就正如她自己形容的感受“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这里将薇龙在梁宅里的所见所闻所感给她的感官带来的刺激描写得非常吸引力。那时的她曾想过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曾以为自己能抵抗环境的诱惑。
其间,司徒协送她金刚石镯子。在面对金钱物质的诱惑时,她拒绝过。因她本能地知道天下并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可是声色犬马、华服美食对年轻女子的吸引力也是如此之大,对于薇龙来说来梁宅的三个月,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而她自己也明白自己对这样的生活上瘾了。所以在她犹豫着是否要离开这里时,她也很清楚的知道“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一个有钱的,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们可以看出,薇龙其实已经不知不觉沦陷在纸醉金迷的物质生活中,被拜金主义者同化了。从这里我们也就能懂得为什么薇龙懂得所谓的“快乐”与“不欺骗”是一个拜金主义者所能给予的最坦白的爱。
因此我们可以看出,如果说薇龙对乔琪的爱情的委曲求全是她堕落的主要原因,那么对于物质生活享乐的沉迷也是她沦陷不可忽视的一个原因。我们再也见不到最初那个单纯美好的上海女子,那个为了完成学业低声下气求姑妈资助的女子,而结局早已背离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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