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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沉香屑:第一炉香》作为张爱玲初等文坛的处女作,却并不带着文坛新手的青涩。相反,而是从伊始就打上张氏作品的冷然,冷然中透着残忍。比传统观念认为的“逼良为娼”更残酷的是主人公自觉的“改良为娼”,从骨子里透露出无可挽回的悲凉感。
关键词:清醒 悲凉 棋子
一、背景
《沉香屑:第一炉香》的故事发生在战前的香港,浓重的殖民气息笼罩着这个地方。但在崇洋媚外的时候,港人又不忘了掺入点中国封建色彩。于是,从物到人都因为这多多少少的画蛇添足,透着份不和谐,甚至张爱玲称其面目全非。
借着小说中一段布景描写,将香港社会中西方文化共处的奇特局面生动描绘出来: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客室,里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老远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
然而港人这样的炫富与谨慎正视当时香港人自卑心态的表现。想到我很喜欢的作家亦舒在她的小说《圆舞》中曾经这样说过:“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炫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服,买过什么珠宝,因为她没有自卑感。”而作为殖民者的英国人不需要说自己拥有什么,整个香港就会蜂拥而至的复制英国,然后告诉旁人自己身上有哪些英国因素。于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
整个社会都沉醉于模仿中,作为社会成员的个人更是推动这一浪潮的中坚力量。本文主人公——葛薇龙在玻璃中看到的自己的影子,就断定自己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的裤脚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然而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驴非马。
若说香港人对英国有着浓厚的自卑情结,那像葛薇龙对香港也是持着仰视态度,而香港社会对于像葛薇龙这样无钱无势的迁徙避难的人群也是打心眼里瞧不起的。当葛薇龙在拜访姑母梁太太时,仆人睇睇、睨儿对其视若无睹,甚至在木屐砸中她后也没有道歉。再有个细节,睨儿为葛薇龙解围,梁太太笑称其瘦了薇龙的小费时说了句“你看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钱的人,只怕还买不动我呢!”。作为个异乡客,葛薇龙在低人一等的仆人面前也不知如何反驳,也只能选择尴尬面对,哄瞒自己当做没有发生。遇到这样的待遇,遭遇言语刻薄的姑母,但薇龙还是想留在香港,留住姑母这个对自己充满吸引力的香港豪宅中。
在战前的香港社会,香港人清楚知道自己殖民地的身份,知道中华民族的这段屈辱史,但依旧狂热的为自己打上殖民者的记号。葛薇龙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在香港社会的背景不会有出头之路,但仍然愿意加入香港殖民地居民的大军,作困兽之挣。换言之,也就整个社会清醒自发的在殖民地中越陷越深。
二.本性追求与环境影响
《沉香屑:第一炉香》的女主人——葛薇龙,是个普通的上海女人,更算是个典型的上海女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从头至尾,葛薇龙都是一个很清楚自己要什么的女人。
不可否认,葛薇龙的内心长期处在所谓的从恶与向善的挣扎中。小说的几处描写十分精彩,几次细致的刻画了薇龙内心的纠葛;
1.初到姑妈梁太太位于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她感到十分惊奇,觉得“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在接触了府上仆人睇睇、睨儿的势利,无意听到睇睇与俄罗斯修钢琴的私会,甚至在正面与姑妈梁太太打交道并且发现这位做了四姨太的姑妈果真如外界传闻的坏名声一样,生活不检点,薇龙不过花须臾感慨“平白来搅在浑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我还得把计划全盘推翻,再行考虑一下。”可转瞬间,还是将满腹委屈收起,低声下气想姑妈寻求帮助,希望姑妈资助自己留在香港完成学业。
小说在薇龙思虑的过程中插入了这样一段: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运用象征手法,把带刺的仙人掌比作得到资助留在香港,美丽得十分诱人,但却是吐着信子的蛇,发出危险信号。
2.葛薇龙第二次到姑妈家,被安排入住房间后无意发现满柜的漂亮新衣。“她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的一件一件试着穿,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很快,薇龙就发现这些衣服的尺码、款式都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她迅速反映: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等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但在迷糊睡醒后,她跟自己说“看看也好”,即使梦中也是自己在柔美的音乐中试衣。在挣扎后,葛薇龙还是被美丽的新衣所俘虏。文中,也以此作为薇龙进入梁太太淫荡社交圈的标志。
即使葛薇龙内心曾有过善恶念头的挣扎,但不论如何她对自己认定的留港目的从未动摇过。她十分清醒地知道自己必须通过寻求姑妈资助才可以实现目标,所以她早想好了要如何欺瞒母亲、联合母亲欺骗父亲。她一直都是知道姑妈梁太太是什么样的人,但还是找上了门。因为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所要,所以她可以忍耐女仆的不公对待、忍耐姑妈的冷讽、强势。梁太太虽然没有讲明,但是葛薇龙从头至尾都是清醒地知道自己不过是姑母的棋子,自己的人生是由姑母控制的,她明白为自己打造的那么多不合一般女生打扮的新衣意味着什么,更清楚的明晰自己这颗棋子需要充当什么职责的时候,她还是选择留下。
三、感情羁绊
如果说葛薇龙因为清楚太自己想要的而自觉成为梁太太棋子,堕落也在自己预期内的话,那对于感情,对爱上社交公子乔琪乔也是葛薇龙清醒状态下的必然选择。
首先,和葛薇龙这个交际场上的后起之秀相比,乔琪乔的调情手段一定高出不止一个层次。而对于这点,乔琪乔从来是直言不讳的“你姑妈是难得失败的,但是对于我,她失败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偏偏看见了我,处处提醒她上次的失败,也难怪她生气。”乔琪乔在与薇龙第一次见面向她宣告着自己在恋爱调情方面的厉害,而引梁太太的例子更是表示自己对薇龙的势在必得。而葛薇龙呢,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乔琪乔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她曾试图远离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其次,此时的葛薇龙不仅是梁太太吸引年轻人的诱饵,也陷入了爱情的棋局中。相同的是,她一直都是棋子,不仅是梁太太的,也是乔琪乔的。但葛薇龙爱的太低太低。在献身于乔琪乔的晚上,她感到的是幸福,感受的是快乐:薇龙侧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薇龙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花。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么的清醒过。她现在试着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爱她不过是方才那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今天晚上乔琪是爱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梁太太,司徒协,其他一群虎视眈眈的人,随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
但薇龙马上面对的就是乔琪乔的背叛——看到乔琪乔在和自己交合后马上又找上了睨儿。
这样的男人在那时还是现在的标准中,都是毫无可取之处的:三无人群加上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再加上女人最不可忍受的四处拈花惹草。放在那时是挂着羊头的社交花花公子,放在现在就是一小白脸。葛薇龙无措了,想逃回上海。但她忘了,自己已经不是当年单纯的女学生了,她早已回不去了。
于是,葛薇龙就十分合宜的病了。在病中,所有内心的念头都出来告诉葛薇龙: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那么,一个新的生命,就是一个新的男子……一个新的男子?可是她为了乔琪,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的势力下。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清醒着明白,自己爱乔琪乔已经着了魔,为了继续下去只能自欺。
想通了,葛薇龙的病也就好了,也不走了,继续用自己做赌注赌,尽管败局已定。终于,葛薇龙说,我可以赚钱,尽管她脸又嫩,心又软,脾气又大,又没有决断,并且一来就动了真感情,不是一流人才。但是薇龙说自己可以学。那也就意味着葛薇龙身上最后的一点性情和尊严都将不剩,她最终只能等着在自己年老色衰、毫无用处时撤离棋局。而她,只是棋子,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
最后,葛薇龙着魔爱恋后回归平静。在这样的处境中,爱太稀有了。爱过一次,爱上乔琪乔已经够了。与其说不会爱上别人,不如说不会爱了。但如果不爱,自己又剩下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的自己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那就有爱吧,爱那个叫乔琪乔的男人。所以,她笑说“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如果说葛薇龙本身具有女性不可避免的心理痼疾——羡慕、渴望富贵,贪图一时享乐等等,梁太太则是将葛薇龙领上堕落之路的引路者,而乔琪乔就是将她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魔爪,令其真正无路可退并且清晰认识到这一点。
清醒地经历自己的堕落,这尤为残忍。当葛薇龙主动让出自己的自主权,成为别人的棋子时,就开始踏上堕落的不归路。这一路,薇龙越来越冷淡,越走越远,越清醒的发现只能依靠自己,连爱也如此。
文章最后选择让乔琪乔陪葛薇龙过年三十,在喧闹中配上乔琪乔的调情,制造出虚假的温暖。但当葛薇龙被英国水兵误认为路边流莺后,薇龙道:“本来吗,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在乔琪乔阻止中,薇龙笑着告饶道:“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冷淡的语调,不敢带上怒气,因为这本就是现实,有的只是对曾经的追忆和无奈吧。
赢弱的灰绿、神秘的雪青、旺盛的葱绿、眩目的孔雀蓝、张放的橙红、浓厚的深赭、明净的银白、暗淡的青灰这些张爱玲偏好的颜色都曾在文中出现,这与主人公经历、坎坷的命运宿命般地相吻合。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从《沉香屑:第一炉香》开始,张爱玲就开始启用玻璃、月光这两个意象。玻璃使主人公自我审视,而皎洁的月光出现代替男女主人公暴露的情爱场面描写,让文章更增添了几分意境美。而这两个意象,在张爱玲之后的《倾城之恋》《心经》等作品中也多次被采用。
作为张爱玲的首部作品,《沉香屑:第一炉香》以独特的女性视角描写女性,平淡得近乎不带感情色彩的字句,配上精妙的细节描写,将葛薇龙的堕落写得太清醒,也太理所应当,毫无挽回余地。宋家宏先生曾说过,张爱玲对人性丑恶部分的展露,在一定程度上与鲁迅所揭示的国民性的劣根性有相通之处,但是,鲁迅与张爱玲的目标不同。鲁迅的目标在于“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而张爱玲并无再造民族灵魂的愿望,她揭示并接受了人性丑恶的客观事实,仅此而已。我并无意评说张爱玲如此写作的优劣,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写作方式增添了人们的无力感,更是结局多了几分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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