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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 |
最新书评 共 20 条
石头$
正如往往仅凭创作者在作品细部体现的专注、仔细和审慎,我们就能放心地把一部作品列入优秀——甚至伟大——作品的候选名单,我认为,仅仅是宇文先生藉由修辞而传达给读者的热情和冷静,就足以赋予这本书以独立于其学术时效性的持久价值。同时,这本薄薄的册子,由于作者对细节的不懈关注,使读者绝无可能不错过什么地快速推进,又由于作者对内容的同质性倾向的惕怵,令读者在读完后很容易发现,尽管全书以“追忆”为共同主题,然而各章节就此所展开的向度和方式是如此参差各异,以至于读者一时甚至找不到几句合适的话来概括他到底读了什么,如果他并非不想说出一些唯独属于这本书才有的东西。
的确,作者分析每篇古中国的文学作品时一再援引古中国的历代文学家或文论家的文本,仿佛就此作者便当然地进入了古中国文学传统的序列之中,但我是不相信这点的,并认为作者也不会作此想,最直接而有力的佐证就是那种你不可能在任何一样古中国文献中发现的、充满并主宰全书的思考方式。而恰恰又是这种异质于古中国文学土壤的逻辑,构成了这本书魅力的一大部。于是,你看到宇文先生,以抽丝剥茧的细致和耐心,分析、丈量每部作品及其作者之间的张力和罅隙,以探索每道断面背后的连贯,策反每句秘藏真情的谎言或不完整的句子,尽管想象力的自主性不时会反抗逻辑的一贯和严整,以致于我们的作者偶尔不觉间会越过稽古者和杜撰者间的界限;‘你有时也会发现论者把显微镜切换成望远镜,一旦东西方的文学星座被拓在他的星图上,只是再添几笔,两种迥异的格局就跃然读者目前了,固然,读者随时有权利怀疑论者的理论有多广的适用性,但这并不妨碍读者在此前、此后尽兴地击赏轻盈和谨严、绮丽的修辞和精致的逻辑的璧合之舞。
饶是如此,我更愿意说,我对这本书及其作者的钦佩比喜爱更多一些,因为,人会由于一样事物之精密、优美而佩服,但很难仅仅由于这两者而喜欢,毕竟,喜欢是一种感情的直觉性交换;这本书不是没有逻辑、修辞和感情三位有别而调和地共居一体的时候,如关于“中国哀歌”、易安居士(这章其实在理论性上倒没有很特出的表现)和沈三白的三章及别章的一些片段,但很多时候,感情被作者操控得如此精确,以至于我不禁怀疑,到底是作者流露感情,还是感情被作者释放,如果感情能在如此调节精准的环境下被释放、被收束,那么这种感情是真的吗?也许改写作者评价吴文英的一句话来还报作者是合适的:作者对控制自己的文字是乐此不疲的,这种欲望与其说使人了解到作者的感受,莫如说使人察觉到作者的巧智。
最后,没什么可否认的,我是对活人更苛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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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
想象与记忆,应该是写作最重要的两面。尤其是记忆,写作本身就是记忆。就中国而言,古典写作尤其如此。在一个时间往复、生死轮回、历史循环、朝代更迭的时代,写作的记忆性质,成为一种必然。相比之下,中国现代写作,则呈现出一种对记忆的极大抑制。胡适在《四十自述》“自序”中,就慨叹“中国最缺乏传记的文学”。但他并未深究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缺乏”,当然也不会想到,在他提倡的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这种“缺乏”是必然的。事实上,中国的记忆写作,在《红楼梦》那里,划上了一个休止符,《红楼梦》是中国记忆写作的集大成之作。在那之后,写作在进化论的鼓吹下,开始义无反顾地朝向未来了。往事不可忆,来者犹可追。这是现代写作的真实写照。宇文所安在探讨写作与记忆这个命题时,把焦点对准古典文学是对的,问题是,最后的落脚点应该选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上,可惜他弃而不谈。
《追忆》的文笔有点缠绕,这里不妨简单梳理一下。全书大致按文学史铺陈,但也不尽然。第一章,借《诗经》谈对礼法文明的记忆。第二章,借庄子、张衡、王阳明等谈生者对死者的记忆。第三章,借杜牧、鲍照谈对朝代盛衰的记忆。第四章,借李贺、白居易谈记忆写作的断片性质。第五章,借李清照谈对物的记忆。第六章,借沈复谈谈对日常生活的记忆。第七章借吴文英谈对景象的记忆,最后一章,带有总结性质,借张岱谈记忆与写作。
下面是一些值得展开的问题:
1、谈写作与记忆的关系时,是笼统地谈“文学”,还是有必要按诗歌、散文以及小说的不同门类分开来谈?毕竟,抒情体与叙事体对记忆的呈现方式是不同的。
2、古典写作的记忆性,也体现在文本本身,比如互文与典故。这使得所有的古典写作像是一部写作一样。《追忆》对记忆写作的“形式”上的关注不够,第四章倒是提到“断片”。
3、是否有必要提出“古典写作”,而不是“古典文学”?或者说,当写作一旦呈现出记忆性的时候,它就已然是“文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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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xcx$
读完《追忆》我脑中最先冒出的念头,是回想一下当我有冲动要写下一些文字的时候,那种冲动究竟是什么。记录下一些事,不想让自己忘记,想让自己在事过境迁后循着文字的印记仍然能触摸到当时的心情。有些文字会放在日志上,会希望有人看到,留言,回应。这样,当我一个人过生活,一个人整天、整天的窝在自己屋里时,仍然不会感到孤独或是寂寞。
人有时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不能就这么让时间流走,一定要抓住些什么。这或许说明我们是一种更为高级的东西,因为我们追求永恒。“每个时代都念念不忘在它以前的、已经成为过去的时代,纵然是后起的时代,也渴望它的后代能记住它,给它以公平的评价……这里有一条回忆的链索,把此时的过去同彼时的、更遥远的过去连接在一起,有时链条也向臆想的将来伸展,那是将有回忆者记起我们此时正在回忆过去。当我们发现和纪念生活在过去的回忆者时,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通过回忆我们自己也成了回忆的对象,成了值得为后人记起的对象”(21);这或许仅仅说明我们是一种更害怕孤独的动物,“死亡后的孤独是最高形式的孤独,写下来的被人回忆的希望,重新建立起了同其他人的关系。”(154)
人会做很多事情来抓住时间,让自己变得永恒,也会想方设法去克服时间长河中的孤独感。比起忘情于爱欲之中,记录是一种更容易让人相信永恒和意义的方式。修长城,塑雕像,描摹形象,书法写意等等等等,古今中外各种活动都渗透了人性中对稍纵即逝的惶惶不安、对被遗忘的恐惧。中国古典文学是其中的一种。
《追忆》探寻的就是中国古典文学捕捉时间的一条特殊的路径。不论是黍稷或是石碑承载的是静默的过去,语言只能将我们渡到与过去隔河相望的此岸,向彼岸的跳跃留给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诗和散文的语言和情景在宇文所安的组织下,恰恰好最适合完成跳跃前摆渡的任务。“这些言辞是片段不全的,我们的注意力就被引向那个已经一去不复返的生活世界。”(80)诗歌语言的留白,成了一种明显的提示。明确的告诉我们,那有一条河,对岸还有我们不应该忘记的地方。有一天我们也会去到那里。现在我们站在河的这边张望,有一天才会有人和今天的我们一样,怀念逝去的我们。“诗歌中最常见的是出现在一首诗的结尾的沉默,在落入诗的结尾很容易落入的俗套之前就同语词分手。这样的沉默为诗人提供了一种可以利用的形式,使他可以把诗的不完整作为来自生活世界的一个断片,而发掘出它更深层一层的涵义。”(87-88)于是过去、现在/未来中的过去、未来/以后的现在,才能紧紧连结在一起。
虽然语词将我们拉入追忆之中,引向已经消散的过去,这一切并不是一定是死人的希望和要求。“死去的人对活着的人不再感到兴趣;他们毫不关心我们,也毫不关心我们替他们举行的祭礼和葬仪。”(47)宇文所安用王阳明对死者的感怀精准的道出一个事实:这一切其实都是写作者对自己的感情,“因为在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同情,产生这种同情是因为预见到自己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51)“他把它们写下来却是为了给我们看,他在贵州是孤独的,他自己也难免一死,死后也是孤独的,他想借这篇文章把我们拉进来,同他建立一种关系。”(57)过去、现在、未来中的人们连成一片,当你知道自己会被记起,是否就不再有那么深刻的孤独?是否离永恒更进一步?
记忆的文学能让人在自然冰冷无情的盛衰交替中感受到一丝丝的温暖,但是并不总是那么甜蜜。宇文所安在李清照为《金石录》所作的后序中发现了回忆漩涡的可怕力量。对于李清照而言,随着赵德父对收藏越来越沉迷,那种最初伴随有乐趣的夫妻间共同的玩物成了奴役主人的物件。(105)而宇文所安从李清照的文字中则发现,“回忆也能成为活人的陷阱。回忆过多就会排挤现实。”
毕竟这一切的一切,起源都是来自人对现世的眷恋之情。“正是眷恋之情创造了历史,一部参与了过去又规划到未来的历史。眷恋之情无限期地延缓了死亡……眷恋之情通过写作而颁布出来。”(162)宇文所安看到了人心深处这种眷恋;还看到了中国古典诗词文章如何用对过往人事物的追忆,表达着这种温婉深刻的眷恋。只是不知道,这本撰写记忆与对现世眷恋的《追忆》寄托了宇文所安怎样的回忆,是否也能让他在时间无情的流逝中克服孤独,获得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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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psol$
总有一天,我们会……
——对宇文所安《追忆》的回忆
说来也怪,就在我读这本书的同时,我们一位朋友正在洛阳三赋《黍离》。
国庆节,我在家见了这位朋友。他并不是去曹操墓凑热闹,也不是去殷墟欣赏青铜器或甲骨残章。他是来“卫国”采风的。带着阅读《邶》《鄘》《卫》的热情,他的脚踏进了淇河,接着是帝丘,之后是楚丘。他所去的地方,或许今天只能在历史地图上发现,或许只是一片废墟,或许连废墟也没有,或许都不知道是否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然而,他真正的到了“卫国”,到了急子和寿曾经乘舟离开的地方。我不知道他回忆到了什么东西,总之很激动,那本《诗经》始终陪伴着他,他在卫国的故地重新朗读那些篇章。如今,他又带着《诗经》,带着阅读《王风》后的激情去了成周。或许今天的洛阳还比不上当初周的大夫所看到的宗周王城的状况,两千多年的风霜可以磨尽一切岁月的痕迹,然而,那落于纸上的《黍离》,却永远的可以从人的心底发出。《黍离》构成了我们与两千年前的历史对话的一个中介。
我很能理解这位朋友的心情,因为我也曾有这样的感受:第一次到二程故里、第一次到朱子墓,我看到的绝不是一个个片段,历史的片段在帮我还原属于我的“伊洛渊源”。
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我在一开始就没有把《追忆》仅仅当作一部关于“中国古典文学”或者美学的研究的著作,我把这本书看成是一种心理的“现象学描述”——至少我是深刻的感受着回忆的力量的,我的确可能拥有那种心理。
“诗人邂逅相遇的一职,人类的失落与大自然的周而复始之间的对比,在诗人胸中引起的不安和激情,失落造成的空白所留下的轮廓,它们吸引了诗人的注意力,使他留连忘返”。然而,不仅仅是诗人,也是世人,也不仅仅是失落,还有更多的情愫可能使我们留连忘返。
我们的生活实质上就是回忆,我们的知识本身或许就是回忆,柏拉图把知识的获得概括为回忆,在我看来,并不仅仅是建立在一种灵魂学说之上的考虑,它可能是历史的灵魂的不断浮现。我们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回忆,只不过大多数情况我们不知道我们在回忆谁。同样,我们也有可能成为无名的被回忆者。历史上留下的有名有姓的被回忆者太少太少。可是,我们有谁希望就这样离去呢?我们总希望我们能够被人记起,不管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或许庄子说这样是痛苦的,就像他笔下的骷髅不愿意放弃“难眠之乐”一样。然而,这个世上毕竟没有几个人愿意做荒郊中的白骨,即是最后,我们很有可能连白骨都不如。回忆似乎有一种力量,连接此岸和彼岸,把可能属于彼岸的世界,重新又拉回到此岸。每个人都借助“回忆”去实现自己的冲动,“不朽”成为有朽者所努力编织的幻想。然而,每一个不朽者都活在其他有朽者的记忆当中,甚至连我们自身也一样,我们也是活在我们此刻的记忆当中的。
记忆,真是个独特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我们自己的回忆,这种回忆可能和他人的回忆完全不同,即使我们经历的完全相同。我们每个人在回忆的时候,同时也遗忘了很多东西,而我们每个人选择遗忘的似乎又不同。于是,我们在回忆的同时改编着自己的记忆。于是,一种文学的创作有了可能。我们复现的可能永远也不能是那个曾经发生过的:那个世界同自然世界一样(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永远不会有相同的两个东西,也永远不会有相同的两件事情。只是,回忆的相似性似乎比自然的相似性更加困难。记忆的空白处属于当下,也由于记忆的空白处,不管是属我的记忆还是大家共有的记忆,都有可能获得新的生命。
读宇文所安的这本书不得不让我想到很多东西。
《赵氏孤儿》马上就要上演,这个故事无疑是个不断被回忆构造的故事。基本情节可以用十分简短的一句话概括:一个叫赵武的孩子在家族蒙难后最后恢复了家族的荣耀。这可能是我们每个人可能共有的记忆,然而,从司马迁开始,这个记忆就开始被演绎。在司马迁那里多了程婴和公孙忤臼,赵庄姬成了一位伟大的母亲;今天,在陈凯歌那里,程婴的老婆出现了。可是,有多少人还记得,《左传》——这个故事的原始版本中,没有程婴,也没有公孙忤臼,赵庄姬的形象完全不同。可是,我们完全被一种回忆的冲动所引诱(可能不仅仅是宇文所安所说的引诱),我们不断的按照我们自己的设想回忆一些事儿,甚至是回忆历史。也或许是由于这样的追忆,文学才丰富了起来吧。“赵氏孤儿”还不是最夸张的故事,有兴趣的人可以考察一下“孟姜女”故事的演绎过程。
其次想起了高中的时候,高考复习,有一项是诗词鉴赏,在老师的归纳下,绝大多数的“物品”具备了自己的象征意义,中国所有诗人的情感也被归纳为有限的二十多种。这或许就是回忆的一种极端吧。不知道吴文英是否也做过这样的归纳,还是这种归纳被他“生而知之”了。但是,不管怎么样,由于我们的价值所在,“物”也有了它的价值,也因此,物成为了物。没有自在的物,只有被人的思维所不断赋予含义的物,这或许就是王阳明所说的“意之所在便是物”吧。然而,这“意”在历史状态下更多的是“回忆”。“柳”成为“留”即是如此,也因为此,柳树才有了独特的审美价值,进而可以在诗词中不断出现。
宇文所安谈到了王阳明,王阳明真的很幸运,能从贵州走出来,最终也被我们记住。或许能否被多数人记住在某种程度上依赖于“天命”或者幸运吧。成为骨骸,一切都消失了,一了百了了,可能会使我们产生无限的虚无感,我想,无论是庄子意义上的骷髅,还是祭祀意义上的灵魂,都在努力的超越虚无,努力的在虚无之中发现意义。只不过庄子是通过泯灭生可能的意义,而礼仪则是努力的通过回忆把死者拉回来。我想起祭礼当中两个独特的场景。一个是祭祀之前,祭祀的人要沐浴更衣、斋戒,然后诚敬的回忆死者生前的事儿。另一个是祭礼上的“尸”,死者的一个孙辈,充当死者,享受死者所应当享有的尊敬。无疑,这两者都与回忆有关,只不过“尸”是通过一个有形的实体进行回忆。或许,这就是祭礼的意义所在吧,我们都被记住了,我们成了不断被重复的被回忆者,我们似乎在这种仪式保障的回忆行为当中获得了某种不朽。我们今天的回忆行为,或许在功利主义者看来,是为了换取我们将来被回忆的可能性。在回忆中我们有了新的生命,在回忆中,活着的人有了希望,也正是由于这种回忆所建构的希望,生活具有了意义。叔孙豹的“三不朽”或许太难,但是社会性的仪式或许可以延缓“朽”的速度吧。
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去,总有一天,我们可能被遗忘,我们所要努力追求的就是抵抗遗忘,抵抗又一次死去。回忆的长度构成了我们生命的长度,回忆的模糊标志着生命真正的消逝。
然而,也是因为如此,我们是不幸的,太多的名字被遗忘,太少的名字被记住。我们能做的仅仅是我们在回忆,而且是不能不在回忆。但是,一旦我们陷入到一种过度的回忆当中,或许我们只有可能成为一具骸骨。为了被回忆,但是,回忆并不是唯一需要做的事儿。
宇文所安提到了李清照,提到了《陶庵梦忆》,他没有提到《东京梦华录》。孟元老和李清照和张岱有着同样的心绪,而且同样是“梦”。有多少人是用“梦”在指称对过去的回忆啊。宇文所安也提到了“梦”,或许是因为梦和回忆一样吧,都只是似真似假的发生过,都只是过去后就无法被完整的再现吧。
这一秒,时间流逝,我们在回忆别人的同时,我们可能也只是别人回忆的一部分吧。当我想起我可能成为别人回忆的一部分时,我没有卞之琳《断章》里的思绪,我有一种无名的快乐。一个老人最害怕的就是他开始遗忘一些东西,然而一个年轻人每天又遗忘了多少的东西呢?直到没有东西可能再被我们遗忘,我们才会意识到事情的可怕吧。
歌德一生常去那间小木屋,最后一次去的时候,他写下了这首诗:
群峰一片沉寂
树梢微风敛迹
林中栖鸟缄默
稍带你也安息
在我们最后一次回忆时,我们能想起什么呢?我想每个人都不一样吧。然而,或许我们内心的情感在这一刻回忆时或多或少会相似吧。
这些日子过天桥,总忍不住多看北大两眼,因为我知道,我确定是要离开这座校园的,多看她两眼,她或许就会被我更多的记住,当我回忆她时,她至少不会过分的模糊。然而,我也担心,她终究会变得模糊,因为有时候你越想记起一个人的容貌,你脑海里那个人的形象就越是模糊。我们总是无法阻挡一些东西,甚至那些东西是真正属我的。
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去。没人能否认这是真理。
宇文所安总是引用《论语》,我不想评价他引用的是否恰当,但我想,或许在他看来,孔夫子的气质,或者说关于孔夫子的回忆构成了中国人的某种气质吧,当然不仅仅是文学上的。最后,我想引一句《论语》作为结束: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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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
“诗、物、景划出了一块空间,往昔通过空间又回到了我们身边。”
“记忆的鸿沟则不同:引起记忆的对象和景物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不复存在的完整的情景,两者程度无别,处在同一个水平上……记忆的文学是追溯既往的文学,它目不转睛地凝视往事,尽力要扩展自身,填补围绕在残存碎片四周的空白。中国古典诗歌始终对往事这个更为广阔的世界敞开怀抱:这个世界为诗歌提供养料,作为报答,已经物故的过去像幽灵似的通过艺术回到眼前。”
宇文所安的《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以回忆和往事为主题,涉及到经典诗文中关于追忆的话题,把有联系的点缀在一起,一条条的线索被描绘的淋漓尽致,但是重新再读这本书,我觉得又有些嫌窄,没有以前那次读感觉好,大概是翻得太快了。宇文所安说这本是文学批评的essay,其思辨性和问题的复杂性不应被简化,但引文、脚注不漏痕迹,把学识隐藏起来,更严格、精准的选择材料,使读起来令人愉快。我觉得他做到了这一点,这也是这本书值得推荐的原因之一。因为这种尝试不容易,使文笔连贯、逻辑清晰、易感雅致、主观随意而有才气的类似学术讨论的essay很难得。不过这本书不是很“学术”,但写作者的视野、观察、思考、积淀都显露出来了。翻译不错,不过原来的英文应该是更好很多。
“没有这些阅读和已有的想象,就没有诗:我们会排斥在外,成为既不了解说话者又不了解受话者的局外人。”“感受和思考的东西之间是存在距离的,诗意不单在于唤起昔日的繁华,引起伤感,而且在于这种距离。”用典是中国古诗文的传统,这个典故又涉及到以前文学的传统和环境,与当下是两个不同的空间,对于这个空间的沟通和理解需要思考和想象。这就是这本书分析的着眼点。宇文所安写《追忆》,“唯一的希望是,当我们回味某些值得回忆的古诗文时,就像我们自己在同旧事重逢一样,它们能够帮助我们从中得到快感,无论是经由什么样的道路,要领悟这些诗文,要靠一条路是走不通的。” “正是眷恋之情创造了历史,一部参与过去又规划到未来的历史。眷恋之情无限期地延缓了死亡:在石窟中永远会有写不完的手稿。”回忆引向过去,对往事的追忆映照的是自身。
“‘存在于过去’指的是某种已经结束和消失的、完整的东西,说它还存在——存在于典籍、碎片和记忆里——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正如我们永远不能完整的了解过去一样,如果仅仅把过去应用于现在,我们就永远掌握不了完整的过去和有生命的过去。”(谈往事最乏味的两个做法:把过去当做今天的‘借鉴’,或把过去同现在进行比较、对照。)
我喜欢书中第二节:“骨骸”,把趣味、妙处都写出来了。开篇引《庄子》中《至乐》篇:
庄于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于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于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矉蹩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这段引得太长,抄在这里因为我也喜欢。《至乐》篇先是讲世俗认为的乐不是“至乐”,接着引入生死问题,然后有“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接着就是这段。”“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这就是庄子的境界。套用庄子这个故事的有很多,张衡的《髑髅赋》也这样,不过对着的是假设中的庄子的髑髅,“死为休息,生为役劳”,但是最后笔锋一转,让“庄子”回到他的家族内,让人祭奠,以此矛盾表达的则是儒家想法。 “死者缄默不语,可是我们仍然克制不住想和他们交谈的欲望,控制不了想把他们套进人际关系这张大网里的冲动。” 这只是引子,王守仁的《瘗旅文》的引申是重点,王守仁在贵州做驿丞时埋葬了山野间几个死于道旁的路人,由同情、自己的经历而有所感,“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他许诺会重新建立被死者切断的与活人之间的关系。这里的诗意与庄子相反,恰是死亡会离世远去而带来孤独。两者都是真情,在对死者的追忆中,是“髑髅所讽刺的那种生活以及对其他人关系的热烈依恋之情。”
书里引得文章还有欧阳修的《岘山亭记》,鲍照的《芜城赋》,李清照《金石录》后序,沈复《浮生六记》节选,张岱《陶庵梦忆》自序。这些都是全篇,逐次展开,写满一章,幽微毕现。引得诗更多,有杜牧、杜甫、李白、李商隐、吴文英等。隐喻是重要的替代修辞手段,但在中国诗文传统中,用典和咏史是常用的替代修辞,并且是不虚构的,旧有的意义非常有力,所以意义空间的联想和重新理解对现在看古代诗文很重要。对追忆这个主题的阐释,想回归的就是诗歌的真实面目和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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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风$
这次拖到的书是宇文所安的《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看前言我有兴趣,作者用essay的方式讨论中国文学中“回忆”的力量,外国人写中国的东西再翻译成中文一般都好懂些。可惜这回全不是那么回事。
宇文所安分析古人作品。头几章没法看,原作就难懂,即使有宇文所安的解释我还是读得吃力,隔了两层,一层是古文的解读,另一层是宇文所安的讨论,看不下去。
读到李清照为亡夫写的文字,有点进入状态了。
这篇大约是名篇,以前读过。李清照的身世比较复杂也很出名,我略知一二。从早期的夫唱妇随,到国乱时的逃亡,往后生离死别,再后来名声有点乱,最后为亡夫写下这篇文字,我能看懂。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从文章所持的姿态看,李清照给自己的定位,与其说是一位共同收藏与保管文史资料的合作者,更像单纯的女人守寡的妻子。她写这篇文章时,更多的不是贡献收藏家劫后余生的姿态,而是表达不舍却必舍无悔却幽怨的女人心情。不懂收藏家的心态(换句话说丹珠收藏书时在想什么我完全不清楚),但对李清照身为女人的心情却深有体会,她是个了不起的“大女人”,能在酒后写出“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能在兵荒马时深受丈夫信任托以藏品,同时也是个寻常女人。说到底谁又不是寻常女人呢?
偏这宇文所安要把寻常和不寻常的东西拿去加以“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的追究。究得人心惊肉跳。洋人码字,文字间的逻辑似与汉语不同,翻译时无法完全弥合差距,再加上他那奇怪的思路,我读来头朦。初读时只当自己眼皮子浅,看不懂洋人的学术文章。再把同一章节读二遍三遍甚至四遍,正面看了李清照的原文,反面看宇文所安的分析,我终于明白了里面的道理,这是一个男人在分析女人的心事,这是一个洋人在分析中国人的思维习惯,这是一个研究文学的人在分析文人的字纸,中间绕的弯弯一道两道甚至三道四道了,好比巴赫的管风琴音乐被改编成了电子乐队表演的后现代合奏。这种时候宇文所安的观点对不对已经不重要,他能否得到我的理解也不重要,他在用我完全陌生的方式解读一个我所熟悉的物件,这点最重要。
翻看译者郑学勤的译后,也提到这个问题,他提醒读者,大意是最好把自己变成一只倒空水的杯子再去看这本书,体会另一种思维方式带来的不同感受。
说真话,虽然这本书在豆瓣获得很高的评价,我仍然没有勇气读完它,我只是装了水的杯子而已,没那么大度,把自己熟悉喜欢和感同身受的东西去换一种稀奇古怪的方式理解,那是多么困难的事。别人大度是别人的事了,我做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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