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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被PS的爱情
——重读《霍乱时期的爱情》
1
这本书在中国面世的时候,我大学毕业刚刚两年。
那时我还没有真正谈过恋爱但却自认很懂爱情。我的一位女友相亲之后有些犹豫不决,跑来找我拿主意,她听了我的话,选择了她现在的婚姻。婚后近二十年,每次和老公吵架,她都后悔当初不该听从我的意见。
我说你干嘛要听我的呢,我当时那么小,不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她说,你怎么不知道,你说的头头是道。
我已经不记得我说了什么,而且奇怪一个没有经历过爱情的人,怎么会对爱有那么多自以为是的看法。如果现在有人向我询问有关爱的事情,我可能无话可说,因为我已经知道,爱情和幸福一样,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
一千人会有一千种的理解,一千人会有一千样的追求。
同样的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岁月里,不同的生活际遇下,对爱情也会有着不同的认识,相对忠贞不渝,所谓爱的背叛,往往起因于一个人对爱的想法发生了变化。
或者真正的爱情原本就不是一个观念性的问题。因此也就无关什么理解,无关什么认识,无关什么想法。
爱就是一种感觉,一种喜欢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吵架,一起劳作、一起唠嗑、一起看书、听歌------一起或者高雅或者平庸,或者精致或者粗俗,或者富贵或者贫穷地在一起活着的感觉。
于是,爱也就成为一种信念,一种要活在一起的信念,一种富贵贫穷都不离弃,赴汤蹈火都不抛弃,生老病死都不嫌弃的信念。
活在一起,是许多一世分离,天人永隔的生死恋人最简单的梦想,是鹊桥相望的牛郎织女最单纯的向往。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至少我说不明白,说不好什么是爱情。
2
当时,周围的朋友都在谈论《霍乱时期的爱情》
这是一本关于爱情的小说。
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爱了整整一生。
刻骨铭心,无可救药。但他并未为她守节。
因为爱而不得,他在她之外的女性中游猎,在长达五十年的坚守和等待中,从未间断在别的女性身上宣泄和释放自己生命的激情。宏大的爱情故事的主角是个情场老手,浪荡公子,让本该神圣的爱情远离了忠贞与纯洁。
不免让年轻的我大失所望
暗恋、初恋、失恋、单恋、等待、殉情、丧偶、偷情、婚外恋、夫妻亲情、露水姻缘、黄昏暮情、老少畸爱……尽管围绕着这个旷世久远的爱情故事,马尔克斯展示了所有的爱情的可能性。这本书也因此成为各种爱情故事的百科集成,号称“我们时代的爱情大全”,但这里却没有我们想象和希冀的那种纯洁而忠贞的爱情。
相比之下,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更符合我年少时爱的主张和理想。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可以爱到“觉得”她比年轻的时候还要美,爱到相对年轻时的美貌,更喜欢她沧桑的容颜,多么诱惑,多么令人神往。
这样的爱情表述让我也让当时的很多人迷醉。
3,
现在,重读《霍乱时期的爱情》,把爱放到日常生活与人性的深处去观察,感觉杜拉斯与马尔克斯之间的差距,相当于河伯眼中的黄河与北海,不可同日而语。
《情人》在我心目中,依然是一部杰出的,能够口动人心弦的爱情小说,它与《霍乱事情的爱情》,在小说笔法和写作诉求上属于不同形式和意义上的创作,不可妄断高低。但就爱的立意而言,杜拉斯或者更合我年少时的口味,而马尔克斯却令现在的我更加信服。
在很多以爱情为主题的小说创作中,爱,往往是一种被纯洁、忠贞等神圣字眼定义出来的情感,是一种命中注定的机缘,一种以牺牲生命原生态为代价,刻意美化和修葺出来的情感。它们更像是从生活中PS出来的爱情图片,过滤掉所有原生的日常的粗陋、杂质和糙点,更不容留人性中有可能存在的污泥浊水,或者花好月圆,或者魂断蓝桥、梦断巴山,或者“最干净地”,总而言之是光鲜亮丽,令人向往或引人啜泣地存在着。这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纯爱小说或唯美写作。
而在马尔克斯创作中,爱首先是一种生活画卷,它铺陈于广阔的社会时空和人性的深处。他的写作遵从的不是读者的诉求或者自身的意愿,而是生活的现实和灵魂的本真。
这种状况,我们在阅读托尔斯泰时也曾多次碰到,我们对自己喜爱的人物的命运期许,总是在他伟大的创作中落空或遭遇无情打击,比如在《战争与和平》中,我们希望娜塔莎对安德烈公爵的爱应该是纯洁无暇,忠贞不渝的。而她却在安德烈活着的时候,被花花公子欺骗和勾引,在他死后,并未为他寡守终生,她满怀激情地爱上了彼尔,成为一个儿女绕膝的快乐主妇。然而,如果你读懂了《战争与和平》,读懂了托尔斯泰,你就不会否认在娜塔莎和安德烈之间永恒存在的爱情,或者怀疑他们爱情的神圣和美好。
没有夸饰,没有虚掩, 托尔斯泰、马尔克斯,他们笔下的爱情是没有被PS过的爱情。
4
重新阅读,才开始注意到马尔克斯关于爱情描写的伟大之处。
他,漫长的生命,因为这个爱情,开始了看不到尽头的等待。近在咫尺,却只能做天涯之守望。他兢兢业业,暗自为梦想的新娘准备婚房;千方百计买下一面镜子,只因为它曾经映照过她美丽的影像;他沉溺于杂乱的性爱,因为他需要通过不同的女人认证或确认他心底的爱情的真实存在;他苦心积虑地保持健康;为了抗拒衰老,和自己的秃发进行伟大徒劳的战争,因为他的等待还没有结局,他希冀能够尽可能年轻地等待下去。
她,结婚、怀孕、生子、儿女成群,都是和另一个男人完成的;她的微笑她的哭泣她的恼怒她的嫉妒全部属于另一个男人。曾几何时,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年少时曾有的爱恋,忘记了那个叫阿里萨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
他们像两条并行的线,她所有的人生都与他毫无干系。他所拥有的快乐,就是在纷乱的人群中,远远地、肆无忌惮地欣赏她的容颜;最多,在擦身而过的时候,脱下礼帽轻轻说一句在半个世纪的守望里,他对她唯一有勇气说出的话:你好,乌尔比诺太太。
“阿里萨无时不刻在思念她。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
经过旷世久远的等待,阿里萨终于可以从灵魂到肉体,完整地拥有费尔米娜-----
阿里萨震惊了。他发现就像自己已经从一个曾经瘦弱、具有诗人忧郁气质的少年,无可挽回地被岁月磨成了秃顶的老头一样,她的身上已有一股老太婆的酸味了。
然而,马尔克斯写到,“自从艾斯克拉斯蒂卡姑妈那天下午将祈祷书放到电报局的柜台上起,这天夜晚是阿里萨第一次感受到幸福。这种幸福是如此强烈,以致他都有点害怕了。”
爱的重新获得跨越了阿里萨整整一生,不论他还是她,都已风烛残年。
面对苍老的费尔米娜,阿里萨没有像杜拉斯写的那样,觉得她比年轻时还要美,也没有比年轻时“更加”地爱她。
因为,他一直在爱着她。
“他们像被生活伤害了的一对老夫老妻那样,不声不响地超脱了激情的陷阱,超脱了幻想和醒悟的粗鲁的嘲弄,到达了爱情的彼岸。”
这也许就是我们说的那种没有被涂抹的爱情,素面朝天的爱情,连忠贞都不需要的爱情,离我们纯洁的爱情理想相去甚远,没有虚饰,没有夸张,没有矫情和自以为是, 连最起码的外套都没有穿,但却是可以佐证爱之伟大,爱之纯粹的爱情。
是我年少时在这本书里没有读出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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