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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我想起的是帕索里尼的索多玛城,在那个欲望堆砌的肉体集中营里,住着人类的贪婪,欲望和恐慌。我不知道,当我们的所有疯狂都在一个封闭的城堡中集体爆发的时候,这个固有的空间是应该崩溃还是像那坐落在阿尔卑斯山上的那座石头森林那样坚若磐石。
特蕾沙,这朵开放在黑暗历史年代中的情欲之花,在爱情的偶然与妥协中,在最重的责任与最轻的自由之间,成为了托马斯通往自我救赎的道路上的一座桥梁。当托马斯的身体以物质和精神的形态压在她的身上的时候,她承受了沉重的负担,掉落在她身上的是不能承受的爱情之重。这座桥梁,架越在生与死的两座大山之间,下面是黑色的深渊,传说中有一条或湍急或平缓的命运之河在黑色的浓幕里流淌。她承受着来自情欲世界的最沉重的负担,她不能往下坠,也丢不开压在自己身上的那具男人的身体。古代爱情诗歌的预言,终于在她的身上得到了印证。一开始,她就不属于托马斯的世界,她只是呆在他的幼儿园,乖乖地待着,她走不进他的生活,因为这个男人的身体压制着无数女人的重量。于是,特雷莎,这个单纯的乡村女招待,在单调的身体和复杂的感情依恋当中,开始在爱情里形成矛盾的自我,这种自我,激励着她要变成一个独立的个体,解脱出爱情的唯一性,她甚至可以假装离开了托马斯的世界,然而也就是这样,她的梦魇也来到了。
梦的开始,特雷莎和一群裸体的女人在一个封闭的游泳馆内,接受托马斯的检阅,他就像索多玛城的警卫一样戴着宽檐帽,抱着一把猎枪,不断地给那群裸体女人下达着指令,要大家边走边唱,还要不断下跪,这时,他成了卡尼古拉,站在那辆通往欲望的灵车上,享受着视觉和精神上的虐待狂欢。如果有女人没有跪,他就朝她开一枪,于是那个女人一命呜呼地掉进了游泳池,剩下的女人一阵哄笑,接着又起劲地唱起歌,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那群围着游泳池行进的裸体女人,如果有人做错了动作,他就朝她开一枪,游泳池里到处是尸体,漂浮在水面,像一些凌乱的白色塑料袋。而特雷莎再也没有力气做下一个动作了,托马斯的枪口对准了她,她的生命马上就会与那些塑料袋融为一体,继续唱着那一曲死亡的圣歌。
我不知道米兰昆德拉先生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极具荒淫的罗马帝国似的梦,因为很容易地让我将其与索多玛城联系在一起,也让我开始思考托马斯对性的隐性虐待(萨宾娜的黑色礼帽便是一个证明),而我们都知道这些东西与托马斯的感情补给并不匹配,因为如果托马斯的性是一种虐待,那么他就不会站在公寓的一扇窗户前,目光越过庭院,盯着对面房子的墙,独自承受来自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轻。那么,作者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梦呢?
弗洛伊德将梦的“显意识”看做是“潜意识”的物质化体现,于是在梦的材料与来源中,他提出了如下三个主张:梦总是以最近几天印象较深的事为内容;梦选择材料的原则完全迥异于醒觉状态的原则,而专门找一些不重要的次要的被轻视的小事;梦完全受儿时最初印象所左右,而往往把那段日子的细节,那些在醒觉时绝对记不起来的事重翻旧账地翻出来。那么,如果从这三者来判断作者所选择的梦的材料的话,显然是第一点更符合特雷莎那个梦的特质。首先,托马斯对性友谊的定义让淳朴的乡村女招待对这种精神和肉体的分裂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其次,萨宾娜的存在让她实实在在感受到了爱情的威胁,再次,特雷莎自己在性与爱之间无法与托马斯的的灵与肉融为一体,最后,在那样一个集体狂欢的时代,她坚守在媚俗的对立面,而她永远也达不到苍茫的彼岸,这个彼岸,就是宁静与喧嚣的距离,也是弗朗索瓦里卡尔所说的大写的牧歌与小写的牧歌的距离。
特雷莎带着对爱情美好的憧憬从一个宁静的小镇来到鱼龙混杂的布拉格,她以为她的爱情会想这座城市的玫瑰花一样开得绚烂。但是,她不知道,在托马斯的世界里,爱情是什么。然而,这时的托马斯,就像是撒旦的诱惑,特雷莎根本抵挡不住。于是,她想去了解托马斯的世界,这是每个女人都希望做而实际上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于是,她就像是陷入了一个黑暗的深渊,她需要托马斯给点亮光,可是托马斯却依旧游离在自己的感情世界中,他有他自己的方式。她需要有人帮她,但是没有人帮助她。毫无疑问,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于是,我们就看见在抱着枪站在游泳池的顶上那个硕大的篮子里的托马斯。 那个封闭的游泳馆,就成了特蕾莎的隐秘的内心,里面住着的,是她潜意识里托马斯的情人,她们都在嘲笑她,而托马斯高高在上地监督着她们每一个人的行为,她们,都成了托马斯性生活中的一个因子,他可以随意地丢弃,然而,她无法逃脱,她也不想逃脱,她宁愿住在这座感情的围城内,卑微地渴求着托马斯的爱情。
很显然的是,作者对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很有研究,如果不是那样,他就不会让梦成为特蕾莎的一个主题,而这个梦的主题便成为了链接她与托马斯之间的爱情的桥梁。作者通过梦的改装和转移,将特雷莎的梦描述成了实实在在的心理状态,从而就让我们在这个看似荒诞的梦中读出特雷莎的内心。作者这样做显然是聪明的,他不但使这个梦在特雷莎的爱情中具备了很强的象征性,同时为我们打造出了她的形象,而且还重化了托马斯的人格。我们不得不说的是,梦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本小说中具有独特的意义,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托马斯在灵与肉,轻与重的挣扎徘徊中,梦起到了嫁接桥梁的作用,因为是特雷莎的梦让他渐渐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对于自己的意义。也是这些梦,拉近了两人在心理上的距离。那种挣扎在灵与肉之间的陌生感,渐渐地被一层温馨的橘子色的光芒浓罩,怀旧而温馨。
从梦的内容上看,特蕾莎的潜意识经过一种夸张的伪装,通过一种残酷的方式表达出来,这体现出了特雷莎内心的精神自虐。也让我想起了在特雷莎出场的那一瞬间,她正在读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宁娜》,我们从永恒轮回这一观点来看,作者的这一安排并非是偶然的。安娜的自杀体现了命运的轮回,她选择在第一次遇见爱人的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安娜对于爱情的追求也给了她坚持下去的勇气和决心,纵使沃伦斯基与托马斯感情生活有多么相像,但是至少托马斯没有比沃伦斯基更卑鄙。但是,由于爱情的有着浪漫的可比性,于是在特雷莎内心似乎产生了一种与安娜的共鸣,她那悲剧性的爱情观开始制造着那些残酷的情绪,这就是一种精神的自虐。从整个梦的过程来看,我们都可以判定特蕾莎对自己存在着一种虐待。在精神的自虐中,她也明白了她对托马斯的爱是一个深渊,在生与死的两座大山之间,她将她的命运推向了深渊的底层,承受着来自托马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力量,在那个黑暗的爱情深渊里窒息。我们可以注意到作者在描写特雷莎的时候,动用了她那可怜的成长过程,她那有暴露癖的母亲,有爱照镜子的习惯的自己。在她的那个梦中,那些女人的笑,不得不让我联系到她的母亲在跟那些乡下女人讲特雷莎对自己的身体感到矜持的时候她们的嘲笑,于是让特雷莎产生了对自己的身体的恐惧,也许更是一种对女人的恐惧,因为她过早地明白了时间对于一个女人的意义,而镜子正在记录着她们失去容貌乃至贞操的过程。同时,这个梦,也向我们展示了特雷莎的爱情之重与托马斯的生命之轻,这穿插在整个小说主题之间微妙的对比。如果真如弗朗索瓦里卡尔所说,托马斯是在践行着所谓的“撒旦主义的享乐观”,那么他又为什么在选择的时候矛盾和迷惘?特雷莎在渐渐地转变成为托马斯的牧歌的过程,也恰恰是托马斯由轻入重的过程,远离了世界的中心,在残余的世界里获得了轻与重的平衡
作者没有用其他方式来介绍特蕾莎的性格,如果真有,那更像是一种补充。因为在梦里,他就已经向我们展示了特雷莎的林林种种,就像萨宾娜的黑色礼帽对于托马斯的象征意义一样。他通过梦的方式,让一切都显得那样自然,这也算是一种愿望的达成吧。
在西方世界里,总是存在着对情欲的另类表达,特别是在后现代之门被重重地敲开之后,而女人那被蒸汽机过滤了的身体无疑成为一个情欲表达的出口(且不说乔治巴塔耶的色情学,萨德侯爵和萨克莫索克的色情狂想,佩德罗阿尔莫多瓦的电影以及地下丝绒乐队专辑封面上安迪沃霍尔画的那根意味深长的香蕉,单从耶利内克的作品中,我们就已经可以触摸到那隐藏在平静的外表下蠕动在内心的情欲),就像天使之光一样照亮西方文学的情欲世界,而在这些略显黑暗的情欲背后,背负着的是一种艺术性的象征和隐喻。可是,当福柯说放荡不羁的性欲追求可能使一个人敢于向生活说行的时候,为什么托马斯还站在公寓的窗户前用越过庭院的目光注视着对面的墙?这是他对于自我的一种粉碎吗?可是我找不出答案。不过,我一直想弄明白作者的这个梦所具有的隐喻性和象征性,我知道那里面一定有着一些难以解释的东西,要不然,他又怎么会通过梦这种荒诞不羁却又具有心理意义的东西来表达呢?梦,成了特雷莎变奏的主题,同时又是作者进行复调叙述的开始。
作者在进行倒叙的开始便已经列出了特蕾莎三类典型的梦,而这个数字“三”,从某种程度又揭示了它隐含的宗教性,同时它的偶然性又与那个房间号码和下班时间之间达成了共识。猫,尸体,棺材,游泳池,枪,宽檐帽,这些来自她的梦的因素便像是音符一样组合成一曲古怪的音乐。
在梦中,我们看到20多个女人的裸体,她们边走边唱,边唱边跪,边跪边笑,这是妄想中淫欲的癫狂吗?当肉体以赤裸裸的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尤其是当那个戴着宽檐帽,抱着猎枪的男人沉浸在这种肉体的视觉狂欢当中的时候,我们也就不难去弄明白帕索里尼的索多玛城的意义。然而就是这些赤裸裸的女人的身体,向我们传递着一种世界末日似的性爱狂欢。特雷莎的内心绝对不是如她所生活的乡村那样单纯,相反,作者在她的内心注入了文学的血液,使得她在小说中始终具有艺术的偶然性与随意性以及不可解释性。在爱情的奴役与释放中,特雷莎之所以选择的是精神的自虐,那是因为在她的大脑里,存在着另外一颗艺术之根,于是,梦便成了她艺术身份的象征,因为那绝对是属于一个艺术家的梦,它经由潜意识的伪装,通过睡眠中的意识显现出来,在经过感性之手的作用,将肉体最诡秘的意义表达出来,这是特蕾莎在走上情爱之路之后对于欲望的洞悉。而这个梦的本身就像是特蕾莎自己所导演的一场行为艺术秀,在那个封闭的游泳馆内,通过个体的实践作用昭示了这个世界的癫狂,虽然她的本意并不如此,就这样,让她的爱情显得像是一场肉体的战争,仿佛她要用肉体去征服她所爱的那个男人,于是,爱情,便成为了一个笑话。但是在梦与现实,灵与肉的对抗中,谁才是最后的胜利者?如果说裸体是对特蕾莎的嘲笑的话,那梦之于现实的象征是不是也成为了一种讽刺呢?其实更多的时候,是我们已经很难从这样一个梦去洞悉它的现实意义,因为在轻与重的抉择之间,现实已经微不足道了,它似乎已经隐匿在某个角落,抑或是被 遗忘。而我能够确定的是,在那一场假想的肉体虐性的狂欢之中,爱情的气氛越来越凝重,天气越来越冷,水分开始冻结成冰,那片白色的城堡,就如同白色的墓碑一样,鲜明地标志着死亡的地点和时间,以及参与的人物,于是,在肉体奏成的这组曲调当中,特雷莎和托马斯变成了乐器的尾音,飘飘荡荡地消失在空荡的封闭空间。于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在媚俗的对立面的所存在的那两个日渐沉重的身影。可是我又发现了,在媚俗与大便之间,留给我们的选择是如此艰难,虽然,选择所产生的结果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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