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表达我对这部小说的喜爱之情都不为过。米兰.昆德拉对生命本质的洞悉让人惊叹。
人生就是一张草图,不管怎么活,都只有一次,而只活一次就等于没有活过。生命是如此的轻如鸿毛以至于我们无法为它赋予任何意义。看破了人生的虚妄和荒谬,轻就变得积极,而重反而是一种消极,但面对世界的虚妄,人们宁可选择比虚妄更为虚妄的责任,尽管这个责任看起来是那么的自作多情,因为人最害怕的不是压在身上的重负,而是无以附着的轻。轻是清醒,重是麻痹。轻是强者的选择,重是弱者的归宿。在世间的恩怨纠缠中,到处可见的却是弱者对强者的胜利。这种胜利对弱者意义非凡,对强者又不值一提。可这个世界仿佛一直在跟人开玩笑。当弱者背负起沉重的生命负担,他反而会因此得救。而对于强者,当他选择轻盈自由而没有负担的生活,就是他失去自由的开始。究竟是应该轻,还是应该重,就象TO BE OR NOT TO BE一样难以回答。
尽管和这个世界取得任何形式的和解都是徒劳,但对真相本身的追寻仍然没有停止过。而正是因为了解了真相,昆德拉的立场更为理性,对于世界,他始终保持了一种站在彼岸的清醒和超然,他否定介入,任何形式的介入都包含着可笑的一厢情愿和强词夺理。也就是萨宾娜所说的“媚俗”,反媚俗是昆德拉的政治观念,当捷克被苏联占领,作家并没有对自己的祖国表现出应有的同情。他仍旧保持了一个自由知识分子在思想上的冷静和独立。他借萨宾娜之口说出了他的立场,“我反对的不是共产主义,而是媚俗。”反对共产主义并不意味着对西方的绝对认同,昆德拉是站在政治之上看政治,他看到的是与政治共生的媚俗表演,这样,苏联共产主义“可怕的专制”和西方世界“伟大的进军”就变得同样荒唐可笑。昆德拉对政治采取不介入的态度。小说中,托马斯对政治唯一一次的介入就是写了一篇俄狄浦斯的政治寓言来批判当局,尽管他的本意不是要介入政治,而这篇文章却他成为了当局和革命者争夺的对象。他们分别拿出悔过书和请愿书,让他签字,托马斯再哪一张上也没签。对当局,他觉得他们紧张过度,因为他发表的文章已经被删了一大截,尽管他本人对这篇残缺表达的文章是持否定态度的。但他仍然不会在当局给他的悔过书上签字,以表示对自己文章的否定,因为这无疑意味着他将加入他们一伙。对革命者,他觉得他们有些自作多情,因为反对当局并不意味着加入革命。他知道,比起被当局迫害来说,被革命绑架是一件更为糟糕的事。托马斯的立场是这样的,从不迎合任何人,别人要想迎合他,更是休想。
而昆德拉对真相的表达并没有就此停止,他的反媚俗从政治走向了人性。而人性的媚俗较之政治的媚俗更为可憎,更具隐蔽性。政治媚俗之所以存在,正是为了迎合这种人性媚俗。就象萨宾娜认识的那个美国参议员座在车里,看着他的四个可爱的孩子欢快的跑下车,穿过草坪,奔向体育场时,用夸张的手势在空中画了一个圈,把他的孩子和美景一起圈了进去,转头对萨宾娜说:“瞧,这就是幸福!”,这就是人性媚俗,而某个政客也一定会在某个恰当的时候恰当的抱起其中一个孩子,以恰当的表现某种人间温情。回到重与轻的话题,这种所谓人性媚俗就是重,是人与生命真相之间树起的一道屏障,人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麻醉。人给自己发明了很多麻醉剂,用来消除生而为人的焦虑,用来回避那张永远成不了画的草图。比如宗教、比如道德、比如责任。这个世界到处宣扬媚俗,滑稽可笑的程度并不比朝鲜宣扬共产主义来得更低。不可否认,人人都媚俗,媚俗本可以在人的众多缺点中取得一个席位而安然存在,但媚俗的野心很大,我们看到的是,媚俗几乎构筑起了整个世界,媚俗不仅俘获了人的思想,还侵占了人的心灵。人们对真相的本能回避和对媚俗的本能认同,给政治以可乘之机。人们宁可相信政治家的表演,也不愿了解专制背后的可怕现实。而更为糟糕的是,人生和政治又有多大的差别,政治之外的人生表演更是层出不穷,而且可怕的是,这些人都是带着不容质疑的真诚,他们打心眼里真诚的认同。
哪里有媚俗,哪里就有专制。昆德拉用斯大林儿子的死引出关于粪便的话题,对宗教的虚妄给予了强烈的嘲讽。他又借托马斯,给媚俗以强烈攻击。托马斯因为见不到自己的儿子,而决定和儿子断绝关系,摆脱了前妻和父母强加在自己身上的父子责任,并揭示了这种责任的虚妄,由于断绝,使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更为理性的关系,就是一个生命个体和另一个生命个体的关系。这种关系包含着尊重和自由。托马斯由于不肯向当局妥协,被剥夺了当外科医生的执业资格,他当了一个玻璃擦洗工,这反而成全了他,,尽管外科医生这种切开皮肤往里看的职业让他有着强烈的亵渎神明的快感,但当他借这个职业质疑上帝的同时,他也被自己的职业套牢了。当他真正成为一个快乐的玻璃擦洗工时,他才发现原来当外科医生并非是他“非如此不可”的唯一选择,他摆脱了“非如此不可”的焦虑。人生似乎并不存在所谓“非如此不可”。就象天性风流的托马斯喜欢在各色女人之间游荡,并乐于维持和她们的性友谊。在遇到特丽萨并爱上她进而娶了她,依然不改风流本性,在他的人生态度里,爱和性是完全可以并存的。回避和反对都是对自己的不忠,对生命本身的否定,是荒唐可笑的。而他的轻却让特丽萨心力交瘁、不堪重负。而特丽萨的痛苦竟成了她抓住托马斯的利器,弱者对强者的胜利就是牢牢抓住他的同情。通过托马斯,昆德拉对特丽萨这个弱者给予了深切的同情,这个顺流漂来的装在涂了树脂篮子里的婴儿,这个在轻与重之间痛苦挣扎的灵魂,比起媚俗的世界来说,更为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