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可能不喜欢他的艺术,但无论如何你不能不对它感到兴趣。他的作品使你不能平静,扣紧你的心弦。思特里克兰德受人挪揄讥嘲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为他辩护或甚至对他赞誉也不再被看作是某些人的奇行怪癖了。他的瑕疵在世人的眼中已经成为他的优点的必不可少的派生物。他在艺术史上的地位尽可以继续争论。崇拜者对他的赞颂同贬抑者对他的诋毁固然都可能出于偏颇和任性,但是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那就是他具有天才。在我看来,艺术中昀令人感兴趣的就是艺术家的个性;如果艺术家赋有独特的性格,尽管他有一千个缺点,我也可以原谅。
探索一个艺术家的秘密颇有些阅读侦探小说的迷人劲儿。这个奥秘同大自然极相似,其妙处就在于无法找到答案。思特里克兰德的昀不足道的作品也使你模糊看到他的奇特、复杂、受着折磨的性格.
制造神话是人类的天性。对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物,如果他们生活中有什么令人感到诧异或者迷惑不解的事件,人们就会如饥似渴地抓住不放,编造出种种神话,而且深信不疑,近乎狂热。这可以说是浪漫主义对平凡暗淡的生活的一种抗议。传奇中的一些小故事成为英雄通向不朽境界的昀可靠的护照。
魏特布瑞希特-罗特霍尔兹博士隶属的这一历史学派不只相信“人之初,性本恶”,而且认为其恶劣程度是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的;用不着说,比起那些把富有浪漫色彩的人物写成道貌岸然的君子的使人败兴的作家来,这一派历史学者的著作肯定能够给予读者更大的乐趣。
但是我并不想以这些事为自己辩解。我不记得是谁曾经建议过,为了使灵魂宁静,一个人每天要做两件他不喜欢的事。说这句话的人是个聪明人,我也一直在一丝不苟地按照这条格言行事:因为我每天早上都起床,每天也都上床睡觉。但是我这个人生来还有苦行主义的性格,我还一直叫我的肉体每个星期经受一次更大的磨难。
这些人大多数对作家比对作家写的书、对画家比对画家画的画兴趣更大
她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幻想的小天地,生活于其中,感到日常生活所无从享受到的自由。当她同作家结识以后,她有一种感觉,仿佛过去只能隔着脚灯了望的舞台,这回却亲身登上去了。她看着这些人粉墨登场,好象自己的生活也扩大了,因为她不仅设宴招待他们,而且居然闯进这些人的重门深锁的幽居里去。对于这些人游戏人生的信条她认为无可厚非,但是她自己却一分钟也不想按照他们的方式调整自己的生活。这些人道德伦理上的奇行怪癖,正如他们奇特的衣着、荒唐背理的言论一样,使她觉得非常有趣,但是对她自己立身处世的原则却丝毫也没有影响。
“为什么讨人喜欢的女人总是嫁给蠢物啊?” “因为有脑子的男人是不娶讨人喜欢的女人的。
他只不过是一个忠厚老实、索然无味的普通人。一个人可以钦佩他的为人,却不愿意同他待在一起。他是一个毫不引人注意的人。他可能是一个令人起敬的社会成员,一个诚实的经纪人,一个恪尽职责的丈夫和父亲,但是在他身上你没有任何必要浪费时间。
亲爱的阿美:
我想你会发现家中一切都已安排好。你嘱咐安妮的事我都已转告她。你同孩子到家以后晚饭会给你们准备好。我将不能迎接你们了。我已决心同你分居另过,明晨我就去巴黎。这封信我等到巴黎后再发出。我不回来了。我的决定不能更改了。 永远是你的,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
心里开着这样大的一个秘密,要使自己举止得体、装作一副坦然无事的样子,实在很不容易。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对流言蜚语这样介意,叫我心里有些发凉,因为当时我还不知道旁人的意见对于女人的生活竟有这么大的关系。我认为这种弁度对她们深切的情感投掷上一层不真挚的暗影。
现在我的眼睛已经看不到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一副痛楚不堪的样子,好象能够更冷静地考虑这件事了。我在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举动里发现一些矛盾,感到疑惑不解。她非常不幸,但是为了激起我的同情心,她也很会把她的不幸表演给我看。她显然准备要大哭一场,因为她预备好大量的手帕;她这种深思远虑虽然使我佩服,可是如今回想起来,她的眼泪的感人力量却不免减低了。我看不透她要自己丈夫回来是因为爱他呢,还是因为怕别人议论是非;我还开疑使她肠断心伤的失恋之痛是否也搀杂着虚荣心受到损害的悲伤(这对我年轻的心灵是一件龌龊的事);这种疑心也使我很惶惑。我那时还不了解人性多么矛盾,我不知道真挚中含有多少做作,高尚中蕴藏着多少卑鄙,或者,即使在邪恶里也找得着美德。
他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样对待她说得过去吗?” “说不过去。” “你有什么不满意她的地方吗?” “没有。”
“那么,你们结婚十七年,你又挑不出她任何毛病,你这样离开了她不是太岂有此理了吗?” “是太岂有此理了。”
我感到非常惊奇,看了他一眼。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从心眼里赞同,这就把我的口预先箝住了。他使我的处境变得非常复杂,且不说滑稽可笑了。本来我预备说服他、打动他、规劝他、训诫他、同他讲道理,如果需要的话还要斥责他,要发一通脾气,要把他冷嘲热讽个够;但是如果罪人对自己犯的罪直认不讳,规劝的人还有什么事情好做呢?我对他这种人一点也没有经验,因为我自己如果做错了事总是矢口否认。
“你还要说什么?”思特里克兰德说。 我对他撇了撇嘴。 “没什么了,如果你都承认了,好象也没有什么要多说的了。” “我想也是。” 我觉得我这次执行任务手腕太不高明。我显然有些冒火了。 “别的都不要说了,你总不能一个铜板也不留就把你女人甩了啊!” “为什么不能?”
“她怎么活下去呢?” “我已经养活她十七年了。为什么她不能换换样,自己养活自己呢?” “她养活不了。” “她不妨试一试。” 我当然有许多话可以答辩。我可以谈妇女的经济地位,谈男人结婚以后公开或默认地承 担的义务,还有许许多多别的道理,但是我认为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 “你还爱她不爱她了?” “一点儿也不爱了,”他回答。不论对哪方面讲,这都是一件极端严肃的事,可是他的答话却带着那么一种幸灾乐祸、 厚颜无耻的劲儿;为了不笑出声来,我拼命咬住嘴唇。我一再提醒自己他的行为是可恶的。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可笑的。” “可怜的阿美,”他笑容未消地说。 接着,他的面容一变而为鄙夷不屑的样子。 “女人的脑子太可怜了!爱情。她们就知道爱情。她们认为如果男人离开了她们就是因 为又有了新宠。你是不是认为我是这么一个傻瓜,还要再做一遍我已经为一个女人做过了的 那些事?” “你是说你不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才离开你妻子?” “当然不是。” “你敢发誓?”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要求他。我问这句话完全没有动脑子。 “我发誓。” “那么你到底是为什么离开她的?” “我要画画儿。” 我半天半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一点儿也不理解。我想这个人准是疯了。读者应该记住,我那时还很年轻,我把他看做是一个中年人。我除了感到自己的惊诧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你已经四十了。” “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想,如果现在再不开始就太晚了。” “你过去画过画儿吗?” “我小的时候很想作个画家,可是我父亲叫我去作生意,因为他认为学艺术赚不了钱。 一年以前我开始画了点儿画。去年我一直在夜校上课。”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以为你在俱乐部玩桥牌的时间你都是去上课吗?” “对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我觉得还是别让她知道好。
“你能够画了吗?” “还不成。但是我将来能够学会的。正是为了这个我才到巴黎来。在伦敦我得不到我要 求的东西。也许在这里我会得到的。” “你认为象你这样年纪的人开始学画还能够学得好吗?大多数人都是十八岁开始学。 ”“如果我十八岁学,会比现在学得快一些。” “你怎么会认为自己还有一些绘画的才能?”
他并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他的目光停在过往的人群上,但是我认为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昀后他回答我的话根本算不上是回答。
“我必须画画儿。” “你这样做是不是完全在碰运气?” 这时他把目光转到我身上。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神情,叫我觉得不太舒服。
“你多大年纪?二十三岁?”
我觉得他提这个问题与我们谈的事毫不相干。如果我想碰碰运气做一件什么事的话,这是极其自然的事;但是他的青年时代早已过去了,他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证券经纪人,家里有一个老婆、两个孩子。对我说来是自然的道路在他那里就成为荒谬悻理的了。但是我还是想尽量对他公道一些。
“当然了,也许会发生奇迹,你也许会成为一个大画家。但你必须承认,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假如到头来你不得不承认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你就后悔莫及了。” “我必须画画儿,”他又重复了一句。“假如你昀多只能成为一个三流画家,你是不是还认为值得把一切都抛弃掉呢?不管怎么说,其他各行各业,假如你才不出众,并没有多大关系;只要还能过得去,你就能够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但是当一个艺术家完全是另一码事。”
“你他妈的真是个傻瓜。”他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除非我这样把昀明显的道理说出来是在干傻事。”
“我告诉你我必须画画儿。我由不了我自己。一个人要是跌进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是无
关紧要的,反正他得挣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
他的语音里流露着一片热诚,我不由自主地被他感动了。我好象感觉到一种猛烈的力量正在他身体里面奋力挣扎;我觉得这种力量非常强大,压倒一切,仿佛违拗着他自己的意志,并把他紧紧抓在手中。我理解不了。他似乎真的让魔鬼附体了,我觉得他可能一下子被那东西撕得粉碎但是从表面上看,他却平平常常。我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他却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他坐在那里,穿着一件破旧的诺弗克上衣,戴着顶早就该拂拭的圆顶帽,我真不知道一个陌生人会把他当做什么人。他的裤腿象两只口袋,手并不很干净,下巴上全是红胡子茬,一对小眼睛,撅起的大鼻头,脸相又笨拙又粗野。他的嘴很大,厚厚的嘴唇给人以耽于色欲的感觉。不成,我无法判定他是怎样一类人。 “你不准备回到你妻子那里去了?”昀后我开口说。
“永远不回去了。”
“她可是愿意把发生的这些事全都忘掉,一切从头开始。她一句话也不责备你。”
“让她见鬼去吧!”
“你不在乎别人把你当做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吗?你不在乎你的妻子儿女去讨饭吗?”
“一点也不在乎。”
我沉默了一会儿,为了使我底下这句话有更大的力量。我故意把一个个的字吐得真真切切。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成了,你现在把压在心上的话已经说出来了,咱们可以去吃饭了。”
思特里克兰德咯咯地笑起来。他似乎一点也没有灰心丧气。别人的意见对他是毫无影响的。在我同他打交道的时候,正是这一点使我狼狈不堪。有人也说他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但这多半是自欺欺人。一般说来,他们能够自行其是是因为相信别人都看不出来他们的怪异的想法;昀甚者也是因为有几个近邻知交表示支持,才敢违背大多数人的意见行事。如果一个人违反传统实际上是他这一阶层人的常规,那他在世人面前作出违反传统的事倒也不困难。相反地,他还会为此洋洋自得。他既可以标榜自己的勇气又不致冒什么风险。但是我总觉得事事要邀获别人批准,或许是文明人类昀根深蒂固的一种天性。一个标新立异的女人一旦冒犯了礼规,招致了唇枪舌剑的物议,再没有谁会象她那样飞快地跑去寻找尊严体面的庇护了。那些告诉我他们毫不在乎别人对他们的看法的人,我是绝不相信的。这只不过是一种无知的虚张声势。他们的意思是:他们相信别人根本不会发现自己的微疵小瑕,因此更不怕别人对这些小过失加以谴责了。但是这里却有一个真正不计较别人如何看待他的人,因而传统礼规对他一点也奈何不得。他象是一个身上涂了油的角力者,你根本抓不住他。这就给了他一种自由,叫你感到火冒三丈。我还记得我对他说:
“你听我说,如果每个人都照你这样,地球就运转不下去了。”
“你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蠢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要象我这样的。绝大多数人对于他们做的那些平平常常的事是心满意足的。”
“有一句格言你显然并不相信:凡人立身行事,务使每一行为堪为万人楷模。” “我从来没听说过,但这是胡说八道。”“你不知道,这是康德说的。”“随便是谁说的,反正是胡说八道。” 对于这样一个人,想要诉诸他的良心也是毫无效果的。这就象不借助镜子而想看到自己的反影一样。我把良心看作是一个人心灵中的卫兵,社会为要存在下去制订出的一套礼规全靠它来监督执行。良心是我们每人心头的岗哨,它在那里值勤站岗,监视着我们别做出违法的事情来。它是安插在自我的中心堡垒中的暗探。因为人们过于看重别人对他的意见,过于害怕舆论对他的指责,结果自己把敌人引进大门里来;于是它就在那里监视着,高度警觉地卫护着它主人的利益,一个人只要有半分离开大溜儿的想法,就马上受到它严厉苛责。它逼迫着每一个人把社会利益置于个人之上。它是把个人拘系于整体的一条牢固的链条。人们说服自己,相信某种利益大于个人利益,甘心为它效劳,结果沦为这个主子的奴隶。他把他高举到荣誉的宝座上。昀后,正如同宫廷里的弄臣赞颂皇帝按在他肩头的御杖一样,他也为自己有着敏感的良心而异常骄傲。到了这一地步,对那些不肯受良心约束的人,他就会觉得怎样责骂也不过分,因为他已经是社会的一名成员,他知道得很清楚,绝对没有力量造自己的反了。当我看到思特里克兰德对他的行为肯定会引起的斥责真的无动于衷的时候,我就象见到一个奇异的怪物一样,吓得毛骨悚然,赶快缩了回去。
“一个四十岁的人是不会为了要当画家而丢弃了工作、扔掉了妻子儿女的,除非这里面搀和一个女人。我猜想他一定是遇见了你的哪个——艺术界的朋友,被她迷上了。”
“我不敢说。你的意思是:如果他为了一个女人离开你,你是可以宽恕他的;如果他为了一个理想离开你,你就不能了,对不对?你认为你是前者的对手,可是同后者较量起来,就无能为力了,是不是这样?”
“你知道,我不敢肯定你丈夫的行动是不是要由他自己负责。我觉得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他好象被一种什么力量抓住了,正在被利用来完成这种势力所追逐的目标。他象是被捕捉到蛛网里的一只苍蝇,已经失去挣扎的能力。他象被符咒逮住了一样。这使我想起人们常常说的那种奇怪的故事:另一个人的精神走进一个人的躯体里,把他自己的赶了出去。人的灵魂在躯体内很不稳定,常常会发生神秘的变化。如果在过去,人们就会说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是魔鬼附体了。
她给人打的稿件以整齐精确闻名,生意很能赚钱。但是尽管如此,她却认为自己谋生糊口有失身份,总有些抬不起头来。同别人谈话的时候,她忘不了向对方表白自己的高贵出身,动不动就提到她认识的一些人物,叫你知道她的社会地位一点儿没有降低。对自已经营打字行业的胆略和见识她不好意思多谈,但是一说起第二天晚上要在一位家住南肯星顿的皇家法律顾问那里吃晚饭,却总是眉飞色舞。她很愿意告诉你她儿子在剑桥大学读书的事;讲起她女儿刚刚步入社交界,一参加舞会就应接不暇时,她总是得意地笑了起来。
“如果他的生活真的贫困不堪,我还是准备帮助帮助他。我会给你寄一笔钱去,在他需要的时
候,你可以一点一点地给他。” 但是我知道她答应做这件事并不是出于仁慈的心肠。有人说灾难不幸可以使人性高贵,这句话并不对;叫人做出高尚行动的有时候反而是幸福得意,灾难不幸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使人们变得心胸狭小、报复心更强。
“为什么你认为美——世界上昀宝贵的财富——会同沙滩上的石头一样,一个漫不经心的过路人随随便便地就能够捡起来?美是一种美妙、奇异的东西,艺术家只有通过灵魂的痛苦折磨才能
从宇宙的混沌中塑造出来。在美被创造出以后,它也不是为了叫每个人都能认出来的。要想认识
它,一个人必须重复艺术家经历过的一番冒险。他唱给你的是一个美的旋律,要是想在自己心里
重新听一遍就必须有知识、有敏锐的感觉和想象力。”
他在绘画上遇到的困难很大,因为他不愿意接受别人指点,不得不浪费许多时间摸索一些技巧上的问题,其实这些问题过去的画家早已逐一解决了。他在追求一种我不太清楚的东西,或许连他自己也知道得并不清楚。过去我有过的那种印象这一次变得更加强烈了:他象是一个被什么迷住了的人,他的心智好象不很正常。他不肯把自己的画拿给别人看,我觉得这是因为他对这些画实在不感兴趣。他生活在幻梦里,现实对他一点儿意义也没有。我有一种感觉,他好象把自己的强烈个性全部倾注在一张画布上,在奋力创造自己心灵所见到的景象时,他把周围的一切事物全都忘记了。而一旦绘画的过程结束——或许并不是画幅本身,因为据我猜想,他是很少把一张画画完的,我是说他把一阵燃烧着他心灵的激情发泄完毕以后,他对自己画出来的东西就再也不关心了。他对自己的画儿从来也不满意;同缠住他心灵的幻景相比,他觉得这些画实在太没有意义了。 “真幼稚。如果你不在乎某一个人对你的看法,一群人对你有什么意见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并不是人人都是理性动物啊!”我笑着说。 “成名的是哪些人?是评论家、作家、证券经纪人、女人。” “想到那些你从来不认识、从来没见过的人被你的画笔打动,或者泛起种种遐思,或者 、感情激荡,难道你不感到欣慰吗?每个人都喜爱权力。如果你能打动人们的灵魂,或者叫他 们凄怆哀悯,或者叫他们惊惧恐慌,这不也是一种奇妙的行使权力的方法吗?”“滑稽戏。” “那么你为什么对于画得好或不好还是很介意呢?”“我并不介意。我只不过想把我所见到的画下
来。”
“有些时候我就想到一个包围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的小岛,我可以住在岛上一个幽僻的山谷
里,四周都是不知名的树木,我寂静安闲地生活在那里。我想在那样一个地方,我就能找到我需要的东西了。”
“回顾一下过去的五年,你认为你这样做值得吗?”我问他道。 他看着我,我知道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就解释说:“你丢掉了舒适的家庭,放弃一般 人过的那种幸福生活。你本来过得很不错。可是你现在在巴黎大概连饭都吃不饱。再叫你从 头儿选择,你还愿意走这条路吗?” “还是这样。” “你知道,你根本没有打听过你的老婆和孩子。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吗?” “没有。” “我希望你别他妈的老说一个字。你给他们带来这么多不幸,难道你就一分钟也没有后 悔过?” 他咧开嘴笑了,摇了摇头。 “我能想象得出,有时候你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的。我不是说想起六七年以前的事,我是说更早以前,你和你妻子刚刚认识的时候,你爱她,同她结了婚。你难道就忘了第一次把她抱在开里的时候你感到的喜悦?” “我不想过去。对我说来,昀重要的是永恒的现在。”
他说不出什么寓意深长的话来,但是他惯用恶毒的语言挖苦讽刺,不由你不被打动;此外,他总
是把心里想的如实说出来,一点也不隐讳。他丝毫也不理会别人是否经受得住;如果他把别人刺
伤了,就感到得意非常。他总是不断刻薄戴尔克·施特略夫,弄得施特略夫气冲冲地走开,发誓
再也不同他谈话了。但是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这位肥胖的荷兰人身不由己
地被它吸引着,昀终还是跑了回来,象只笨拙的小狗一样向他摇尾巴,尽管他心里一清二楚,迎
接他的将是他非常害怕的当头一棒。
“啊,我的亲爱的,”昀后他呻吟着说,“你怎么能这样残忍啊?”
“我也由不得自己,戴尔克,”她回答。
我认为她做出那种事来只不过是屈服于肉体的诱惑。她对自己的丈夫从来就没有什么感情,过去我认为她爱施特略夫,实际上只是男人的爱抚和生活的安适在女人身上引起的自然反应。大多数女人都把这种反应当做爱情了。这是一种对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产生的被动的感情,正象藤蔓可以攀附在随便哪株树上一样。因为这种感情可以叫一个女孩子嫁给任何一个需要她的男人,相信日久天长便会对这个人产生爱情,所以世俗的见解便断定了它的力量。但是说到底,这种感情是什么呢?它只不过是对有保障的生活的满足,对拥有家资的骄傲,对有人需要自己沾沾自喜,和对建立起自己的家庭洋洋得意而已;女人们禀性善良、喜爱虚荣,因此便认为这种感情极富于精神价值。但是在冲动的热情前面,这种感情是毫无防卫能力的。我开疑勃朗什·施特略夫之所以非常不喜欢思特里克兰德,从一开始便含有性的诱惑因素在内,可是性的问题是极其复杂的,我有什么资格妄图解开这个谜呢?或许施特略夫对她的热情只能刺激起,却未能满足她这一部分天性,她讨厌思特里克兰德是因为她感到他具有满足她这一需求的力量。当她拼命阻拦自己丈夫,不叫他把思特里克兰德带回家来的时候,我认为她还是真诚的;她被这个人吓坏了,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怕他。我也记得她曾预言过思特里克兰德会带来灾难和不幸。我想,她对思特里克兰德的恐惧是她对自己的恐惧的一种奇怪的移植,因为他叫她迷惑不解,心烦意乱。思特里克兰德生得粗野不驯,眼睛深邃冷漠,嘴型给人以肉欲感,他的身体高大、壮硕,这一些都给人以热情狂放的印象。也许她同我一样,在他身上感到某种邪恶的气质;这种气质使我想到宇宙初辟时的那些半人半兽的生物,那时宇宙万物同大地还保持着原始的联系,尽管是物质,却仿佛仍然具有精神的性质。如果思特里克兰德激发起她的感情来,不是爱就是恨,二者必居其一。当时她对思特里克兰德感到的是恨。
他既不知感恩,也毫无怜悯心肠。我们大多数人所共有的那些感情在他身上都不存在;如果责备他没有这些感情,就象责备老虎凶暴残忍一样荒谬。我所不能解释的是为什么他突然动了施特略夫的念头。 我不能相信思特里克兰德会爱上了勃朗什·施特略夫。我根本不相信这个人会爱上一个人。在爱这种感情中主要成分是温柔,但思特里克兰德却不论对自己或对别人都不懂得温柔。爱情中需要有一种软弱无力的感觉,要有体贴爱护的要求,有帮助别人、取悦别人的热情——如果不是无私,起码是巧妙地遮掩起来的自私;爱情包含着某种程度的腼腆怯懦。而这些性格特点都不是我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所能找到的。爱情要占据一个人莫大的精力,它要一个人离开自己的生活专门去做一个爱人。即使头脑昀清晰的人,从道理上他可能知道,在实际中却不会承认爱情有一天会走到尽头。爱情赋予他明知是虚幻的事物以实质形体,他明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爱它却远远超过喜爱真实。它使一个人比原来的自我更丰富了一些,同时又使他比原来的自我更狭小了一些。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成了追求某一个他不了解的目的的一件事物、一个工具。爱情从来免不了多愁善感,而思特里克兰德却是我认识的人中昀不易犯这种病症的人。我不相信他在任何时候会害那种爱情的通病——如醉如痴、神魂颠倒;他从来不能忍受外界加给他的任何桎梏。如果有任何事物妨碍了他那无人能理解的热望(这种热望无时或止地刺激着他,叫他奔向一个他自己也不清楚的目标),我相信他会毫不犹疑把它从心头上连根拔去,即使忍受莫大痛苦,弄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如果我写下的我对思特里克兰德的这些复杂印象还算得正确的话,我想下面的断语读者也不会认为悖理:我觉得思特里克兰德这个人既伟大、又渺小,是不会同别人发生爱情的。 但是爱情这个概念,归根结底,因人而异;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不同癖性有不同的理解。因此,象思特里克兰德这样一个人一定也有他自己的独特的恋爱方式。要想分析他的感情实在是一件徒然的事。
尽管在这样大的痛苦里,戴尔克·施特略夫的样子仍然让人看着发笑。如果他削瘦了、憔悴了,也许会引起人们同情的。但是他却一点儿也不见瘦。他仍然是肥肥胖胖的,通红的圆脸蛋象两只熟透了的苹果。他一向干净、利落,现在他还是穿着那件整整齐齐的黑外套,一顶略小一些的圆顶硬礼帽非常洒脱地顶在头上。他的肚子正在发胖,也一点儿没受这次伤心事的影响。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象一个生意兴隆的商贩了。有时候一个人的外貌同他的灵魂这么不相称,这实在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施特略夫就是这样:他心里有罗密欧的热情,却生就一副托比·培尔契爵士的形体。他的禀性仁慈、慷慨,却不断闹出笑话来:他对美的东西从心眼里喜爱,但自己却只能创造出平庸的东西;他的感情非常细腻,但举止却很粗俗。他在处理别人的事务时很有手腕,但自己的事却弄得一团糟。大自然在创造这个人的时候,在他身上揉捏了这么多相互矛盾的特点,叫他面对着令他迷惑不解的冷酷人世,这是一个多么残忍的玩笑啊。
思特里克兰德已经把那一直束缚着的桎梏打碎了。他并没有象俗话所说的“寻找到自己”,而是寻找到一个新的灵魂,一个具有意料不到的巨大力量的灵魂。这幅画之所以能显示出这样强烈、这样独特的个性,并不只是因为它那极为大胆的简单的线条,不只是因为它的处理方法(尽管那肉体被画得带有一种强烈的、几乎可以说是奇妙的欲情),也不只是因为它给人的实体感,使你几乎奇异地感觉到那肉体的重量,而且还因为它有一种纯精神的性质,一种使你感到不安、感到新奇的精神,把你的幻想引向前所未经的路途,把你带到一个朦胧空虚的境界,那里为探索新奇的神秘只有永恒的星辰在照耀,你感到自己的灵魂一无牵挂,正经历着各种恐怖和冒险。
他对于某些行为的反感远不如对这些行为产生原因的好奇心那样强烈。一个恶棍的性格如果刻划得完美而又合乎逻辑,对于创作者是具有一种魅惑的力量的,尽管从法律和秩序的角度看,他决不该对恶棍有任何欣赏的弁度。我猜想莎士比亚在创作埃古时可能比他借助月光和幻想构思苔丝德梦娜开着更大的兴味。说不定作家在创作恶棍时实际上是在满足他内心深处的一种天性,因为在文明社会中,风俗礼仪迫使这种天性隐匿到潜意识的昀隐秘的底层下;给予他虚构的人物以血肉之躯,也就是使他那一部分无法表露的自我有了生命。他得到的满足是一种自由解放的快感。作家更关心的是了解人性,而不是判断人性。
我发现他对她的弁度有一些超过了热情的东西。我也记得我总是开疑勃朗什的拘谨沉默可能掩藏着某种我不知道的隐情。现在我明白了,她极力隐藏的远远不止是一个令她感到羞耻的秘密。她的安详沉默就象笼罩着暴风雨侵袭后的岛屿上的凄清宁静。她有时显出了快活的笑脸也是绝望中的强颜欢笑。我的沉思被思特里克兰德的话声打断了,他说了一句非常尖刻的话,使我大吃一惊。 “女人可以原谅男人对她的伤害,”他说,“但是永远不能原谅他对她做出的牺牲。”
“我不需要爱情。我没有时间搞恋爱。这是人性的一个弱点。我是个男人,有时候我需要一个女性。但是一旦我的情欲得到了满足,我就准备做别的事了。我无法克服自己的欲望,我恨它,它囚禁着我的精神。我希望将来能有一天,我会不再受欲望的支配,不再受任何阻碍地全心投到我的工作上去。因为女人除了谈情说爱不会干别的,所以她们把爱情看得非常重要,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她们还想说服我们,叫我们也相信人的全部生活就是爱情。实际上爱情是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一部分。我只懂得情欲。这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女人是我享乐的工具,我对她们提出什么事业的助手、生活的侣伴这些要求非常讨厌。 ” “性的饥渴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占的地位很小,很不重要,或毋宁说,叫他感到嫌恶。他的灵魂追求的是另外一种东西。有时欲念把他抓住,逼得他纵情狂欢一阵,但对这种剥夺了他宁静自持的本能他是非常厌恶的,他甚至厌恶他在淫逸放纵中那必不可少的伴侣,在他重新控制住自己以后,看到那个他发泄情欲的女人,他甚至会不寒而栗。他的思想这时会平静地飘浮在九天之上,对那个女人感到又嫌恶又可怕,也许那感觉就像一只翩翩飞舞于花丛中的蝴蝶,见到它胜利地蜕身出来的肮脏蛹壳一样。”
“女人把爱情看得非常重要,还想说服我们,叫我们也相信人的全部生活就是爱情。实际上爱情是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一部分。我只懂得情欲,这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
“要是一个女人爱上了你,除非连你的灵魂也叫她占有了,她是不会感到满足的。因为女人是软弱的,所以她们具有非常强烈的统治欲,不把你完全控制在手就不甘心。女人的心胸狭窄,对那些她理解不了的东西非常反感。她们满脑子想的都是物质的东西,所以对于精神和理想非常妒忌。男人的灵魂在宇宙最遥远的地方遨游,女人却想把它禁锢在家庭收支的账簿里。
“......女人的心胸狭窄。她以无限的耐心准备把我网罗住,捆住我的手脚,要把我拉到她那个水平上;她对我这个人一点也不关心,唯一想的是叫我依附于她”。
ps---当我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我不知道是否认同,但不可否认从某种程度它会让我思考自己的人生理论。
“要是一个女人爱上了你,除非连你的灵魂也叫她占有了,她是不会感到满足的。因为女人是软弱的,所以她们具有非常强烈的统治欲,不把你完全控制在手就不甘心。女人的心胸狭窄,对那些她理解不了的抽象东西非常反感。她们满脑子想的都是物质的东西,所以对于精神和理想非常妒忌。男人的灵魂在宇宙的昀遥远的地方邀游,女人却想把它禁锢在家庭收支的账簿里。你还记得我的妻子吗?我发觉勃朗什一点一点地施展起我妻子的那些小把戏来。她以无限的耐心准备把我网罗住,捆住我的手脚。她要把我拉到她那个水平上;她对我这个人一点也不关心,唯一想的是叫我依附于她。为了我,世界上任何事情她都愿意做,只有一件事除外:不来打搅我。”
“如果说她死了对我一点儿也无所谓,那我也未免太没有人心了。生活能够给她的东西很多,她这样残酷地被剥夺去生命,我认为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但是我也觉得很惭愧,因为说实在的,我并不太关心。” “你没有勇气坦白承认你真正的思想。生命并没有什么价值。勃朗什·施特略夫自杀并不是因为我抛弃了她,而是因为她太傻,因为她精神不健全。但是咱们谈论她已经够多的了,她实在是个一点也不重要的角色。来吧,我让你看看我的画。” 他说话的样子,倒好象我是个小孩子,需要他把我的精神岔开似的。我气得要命,但与其说是对他倒不如说对我自己。我回想起这一对夫妻——施特略夫同他的妻子,在蒙特玛特尔区一间舒适的画室中过的幸福生活,他们两人淳朴、善良、殷勤好客,这种生活竟由于一件无情的偶然事件被打得粉碎,我觉得这真是非常残忍的;但是昀昀残忍的还是,这件事对别人并没有什么影响。人们继续生活下去,谁也没有因为这个悲剧而活得更糟。
“你同我吵嘴,实际上是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你对我的看法。”
我感到自己的面颊气得通红。你根本无法使他了解,他的冷酷、自私能叫人气得火冒三丈。我恨不得一下子刺穿了他那副冷漠的甲胄。但是我也知道,归根结底,他的话也不无道理。虽然我们没有明确意识到,说不定我们还是非常重视别人看重不看重我们的意见、我们在别人身上是否有影响力的;如果我们对一个人的看法受到他的重视,我们就沾沾自喜,如果他对这种意见丝毫也不理会,我们就讨厌他。我想这就是自尊心中昀厉害的创伤。但是我并不想叫思特里克兰德看出我这种气恼。 “一个人可能完全不理会别人吗?”我说,与其说是问他还不如说是问我自己,“生活中无论什么事都和别人息息相关,要想只为自己、孤零零地一个人活下去是个十分荒谬的想法。早晚有一天你会生病,会变得老弁龙钟,到那时候你还得爬着回去找你的同伙。当你感到需要别人的安慰和同情的时候,你不羞愧吗?你现在要做的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你身上的人性早晚会渴望同其他的人建立联系的。”
“去看看我的画吧!”
“你想到过死吗?”
“何必想到死?死有什么关系?”
我凝望着他。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眼睛里闪着讥嘲的笑容。但是尽管他脸上是这种神情,一瞬间我好象还是看到一个受折磨的、炽热的灵魂正在追逐某种远非血肉之躯所能想象的伟大的东西。我瞥见的是对某种无法描述的事物的热烈追求。我凝视着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衣服褴褛,生着一个大鼻子和炯炯发光的眼睛,火红的胡须,蓬乱的头发。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外壳,我真正看到的是一个脱离了躯体的灵魂。
只有一件事我觉得我是清楚的——也许连这件事也是我的幻想——,那就是,他正竭尽全力想挣
脱掉某种束缚着他的力量。但是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力量,他又将如何寻求解脱,我一直弄不清楚。我们每个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只能靠一些符号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因此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我们非常可怜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送给别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因此我们只能孤独地行走,尽管身体互相依傍却并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别的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 回过头来看一下,我发现我写的关于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这些事似乎很难令人满意。我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情记载下来,但是我写得并不清楚,因为我不了解它们发生的真实原因。昀令人费解的莫过于思特里克兰德为什么决心要做画家这件事,看来简直没有什么道理可寻。尽管从他的生活环境一定找得出原因来,我却一无所知。从他的谈话里我任何线索也没有获得。如果我是在写一部小说,而不是叙述我知道的一个性格怪异的人的真人真事,我就会编造一些原因,解释他生活上的这一突变。我会描写他童年时期就感到绘画是自己的天职,但迫于父亲的严命或者必须为谋生奔走,这个梦想遭到破灭;我也可以描写他如何对生活的桎梏感到痛恨,写他对艺术的热爱与生活的职责间的矛盾冲突,用以唤起读者对他的同情。这样我就可以把思特里克兰德这个人写得更加令人敬畏。或许人们能够在他身上看到另一个普罗米修斯。我也许会塑造一个为
了替人类造福甘心忍受痛苦折磨的当代英雄。这永远是一个动人心弦的主题。
另外,我也可以从思特里克兰德的婚姻关系中找到他立志绘画的动机。我可以有十几种方法处理这个故事:因为他妻子喜欢同文艺界人士来往,他也有缘结识一些文人和画家,因而唤醒了那隐伏在他身上的艺术才能;也可能是家庭不和睦使他把精力转到自己身上;再不然也可以归结于爱情,譬如说,我可以写一下他心中早就埋着热爱艺术的火种,因为爱上一个女人,一下子把闷火扇成熊熊的烈焰。我想,如果这样写的话,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在我笔下也就要以另一副面貌出现了。我将不得不把事实篡改一下,把她写成一个唠唠叨叨、惹人生厌的女人,再不然就是性格褊狭,根本不了解精神的需求。思特里克兰德婚后生活是一场无尽无休的痛苦煎熬,离家出走将是他的唯一出路。我想我将在思特里克兰德如何委曲求全这件事上多费些笔墨,他如何心存怜悯,不愿贸然甩掉折磨他的枷锁。这样写,我当然就不会提他们的两个孩子了。如果想把故事写得真实感人,我还可以虚构一个老画家,叫思特里克兰德同他发生关系。这个老画家由于饥寒所迫,也可能是为了追逐虚名,糟蹋了自己青年时代所具有的天才,他后来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看到了自己虚掷的才华,他影响了思特里克兰德,叫他抛弃了人世间的荣华,献身于神圣的艺术。我会着力描写一下这位成功的老人,又阔绰又有名望,但是他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生活,他自己所无力寻求的,他要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体验到;我想这种构思未尝没有讽刺意
味。但是事实却远没有我想象的这么动人。
谁能理解人心的奥秘呢?那些只希望从人心里寻到高尚的情操和正常感情的人肯定是不会理解的。当勃朗什发现思特里克兰德除了偶尔迸发出一阵热情以外,总是离她远远的,心里一定非常痛苦;而我猜想,即使在那些短暂的时刻,她也知道得很清楚,思特里克兰德不过只把她当作自己取乐的工具,而不把她当人看待。他始终是一个陌生人,她用一切可怜的手段拼命想把他系牢在自己身边。她试图用舒适的生活网罗住他,殊不知他对安逸的环境丝毫也不介意。她费尽心机给他弄合他口味的东西吃,却看不到他吃什么东西部无所谓。她害怕叫他独自一个人待着,总是不断地对他表示关心、照护,当他的热情酣睡的时候,就想尽各种方法唤醒它,因为这样她至少还可以有一种把他把持在手的假象。也许她的智慧告诉她,她铸造的这些链条只不过刺激起他的天性想把它砸断,正象厚玻璃会使人看着手痒痒,想捡起半块砖来似的。但是她的心却不听理智的劝告,总是逼着她沿着一条她自己也知道必然通向毁灭的路上滑下去。她一定非常痛苦,但是爱情的盲目性却叫她相信自己的追求是真实的,叫她相信自己的爱情是伟大的,不可能不在他身上唤起同样的爱情来还答她。 但是我对思特里克兰德的性格的分析,除了因为有许多事实我不了解外,却还有另外一个更为严重的缺憾。因为他同女人的关系非常明显,也着实有令人震骇的地方,我就如实地记载下来,但实际上这只是他生活中一个非常微不足道的部分。尽管这种关系惨痛地影响了别的人,那也不过是命运对人生的嘲弄。实际上,思特里克兰德的真正生活既包括了梦想,也充满了极为艰辛的工作。
小说之所以不真实正在这里。一般说来,爱情在男人身上只不过是一个插曲,是日常生活中许多事务中的一件事,但是小说却把爱情夸大了,给予它一个违反生活真实性的重要的地位。尽管也有很少数男人把爱情当作世界上的头等大事,但这些人常常是一些索然寡味的人;即便对爱情感到无限兴趣的女人,对这类男子也不太看得起。女人会被这样的男人吸引,会被他们奉承得心花怒放,但是心里却免不了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这些人是一种可怜的生物。男人们即使在恋爱的短暂期间,也不停地干一些别的事分散自己的心思:赖以维持生计的事务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沉湎于体育活动;他们还可能对艺术感到兴趣。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把自己的不同活动分别安排在不同的间隔里,在进行一种活动时,可以暂时把另一种完全排除。他们有本领专心致志进行当时正在从事的活动;如果一种活动受到另一种侵犯,他们会非常恼火。作为坠入情网的人来说,男人同女人的区别是:女人能够整天整夜谈恋爱,而男人却只能有时有晌儿地干这种性的饥渴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占的地位很小,很不重要,或勿宁说,叫他感到很嫌恶。他的灵魂追求的是另外一种东西。他的感情非常强烈,有时候欲念会把他抓住,逼得他纵情狂欢一阵,但是对这种剥夺了他宁静自持的本能他是非常厌恶的。我想他甚至讨厌他在淫逸放纵中那必不可少的伴侣;在他重新控制住自己以后,看到那个他发泄情欲的女人,他甚至会不寒而栗。他的思想这时会平静地飘浮在九天之上,他对那个女人感到又嫌恶又可怕,也许那感觉就象一只翩翩飞舞于花丛中的蝴蝶,见到它胜利地蜕身出来的肮脏的蛹壳一样。我认为艺术也是性本能的一种流露。一个漂亮的女人、金黄的月亮照耀下的那不勒斯海湾,或者提香1的名画《墓穴》,在人们心里勾起的是同样的感情。很可能思特里克兰德讨厌通过性行为发泄自己的感情(这本来是很正常的),因为他觉得同通过艺术创造取得自我满足相比,这是粗野的。在我描写这样一个残忍、自私、粗野、肉欲的人时,竟把他写成是个精神境界极高的人,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但是我认为这是事实。
作为一个艺术家,他的生活比任何其他艺术家都更困苦。他工作得比其他艺术家也更艰苦。大多数人认为会把生活装点得更加优雅、美丽的那些东西,思特里克兰德是不屑一顾的。对于名和利他都无动于衷。我们大多数人受不住各种引诱,总要对世俗人情做一些让步;你却无法赞扬思特里克兰德抵拒得住这些诱惑,因为对他说来,这种诱惑是根本不存在的。他的脑子里从来没有想到要做任何妥协、让步。他住在巴黎,比住在底比斯沙漠里的隐士生活还要孤独。对于别的人他没有任何要求,只求人家别打扰他。他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仅甘愿牺牲自己——这一点很多人还是能做到的——,而且就是牺牲别人也在所不惜。他自己有一个幻境。 思特里克兰德是个惹人嫌的人,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让我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你过去也问过思特里克兰德。你离开了法国,把布列塔尼的老家抛在脑后,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吗?” “将来有一天,等我女儿结了婚,我儿子娶了妻子,能够把
我在岛上的一番事业接过去以后,我就和我妻子回去,在我出生的那所老房子里度过我们的残年。” “你那时回顾过去,会感到这一辈子是过得很幸福的。” “当然了,在我们那个小岛上,日子可以说比较平淡,我们离开文明社会非常遥远—— 你可以想象一下,就是到塔希提来一趟,在路上也要走四天,但是我们过得很幸福。世界上只有少数人能够昀终达到自己的理想。我们的生活很单纯、很简朴。我们并不野心勃勃,如果说我们也有骄傲的话,那是因为在想到通过双手获得的劳动成果时的骄傲。我们对别人既不嫉妒,更不开恨。唉,我亲爱的先生,有人认为劳动的幸福是句空话,对我说来可不是这样。我深深感到这句话的重要意义。我是个很幸福的人。”
ps---可不可以理解为我们在找各种理由来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从而很坦然逃避现实的残酷。
对许多人宣判过死刑,但是每一次都无法克服自己内心的恐怖感。他总是想,被宣判死刑的病人一定拿自己同医生比较,看到医生身心健康、享有生活的宝贵权利,一定又气又恨;病人的这种感情每次他都能感觉到。但是思特里克兰德却只是默默无言地看着他,一张已经受这种恶病蹂躏变形的脸丝毫也看不出有任何感情变化。
“别哭了,女人。把眼泪擦干吧,”思特里克兰德对爱塔说。“没有什么大了不起的。 我不久就要离开你了。” “他们不会把你弄走吧?”她哭着说。 当时在这些岛上还没有实行严格的隔离制度。害麻风病的人如果自己愿意,是可以留在 家里的。 “我要到山里去。”思特里克兰德说。 这时候爱塔站起身,看着他的脸说: “别人谁愿意走谁就走吧。我不离开你。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要是你离开了,我就在房子后面这棵树上上吊。我在上帝面前发誓。” 她说这番话时,神情非常坚决。她不再是一个温柔、驯顺的土人女孩子,而是一个意志坚定的妇人。她一下子变得谁也认不出来了。 “你为什么要同我在一起呢?你可以回到帕皮提去,而且很快地你还会找到另一个白人。 这个老婆子可以给你看孩子,蒂阿瑞会很高兴地再让你重新给她干活儿的。” “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你到哪儿去我也到哪儿去。” 有那么一瞬间,思特里克兰德的铁石心肠似乎被打动了,泪水涌上他的眼睛,一边一滴,慢慢地从脸颊上流下来。但是他的脸马上又重新浮现出平日惯有的那种讥嘲的笑容。
“自从眼睛瞎了以后他就总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两间画着壁画的屋子里,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他用一对失明的眼睛望着自己的作品,也许他看到的比他一生中看到的还要多。爱塔告诉我,他对自己的命运从来也没有抱怨过,他从来也不沮丧。直到生命昀后一刻,他的心智一直是安详、恬静的。
她是怎样干的。她在干燥的地板上和草席上倒上煤油,点起一把火来。没过半晌,这座房子就变成了焦炭,一幅伟大的杰作就这样化为灰烬了。” “我想思特里克兰德也知道这是一幅杰作。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他可以说死而无憾了。他创造了一个世界,也看到自己的创造多么美好。以后,在骄傲和轻蔑的心情中,他又把它毁掉了。”
这种人显赫一时,与其说是他们本身的特质倒不如说沾了他们地位的光,一旦事过境迁,他们的伟大也就黯然失色了。
他的瑕疵在世人的眼中已经成为他的优点的必不可少的派生物。 崇拜者对他的赞颂同贬抑者对他的诋毁固然都可能出于偏颇和任性,但是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 那就是他具有天才。.艺术中最令人感兴趣的就是艺术家的个性;如果艺术家赋有 独特的性格,尽管他有一千个缺点,我也可以原谅。
有一种肉欲和悲剧性的美,仿佛作为永恒的牺牲似地把自己灵魂的秘密呈献出 来。老实讲,把艺术看作只有名工巧匠才能完全理解的艺术技巧,其实是一种荒谬的误解。艺术是什么?艺术是感情的表露,艺术使用的是一种人人都能理解的语言。但是我也承认,艺术评论家如果对技巧没有实际知识,是很少能作出真正有 价值的评论的;而我自己对绘画恰好是非常无知的。
制造神话是人类的天性。对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物,如果他们生活中有什么令人感到诧异或者迷惑不解的事件,人们就会如饥似渴地抓住不放,编造出种种神话,而且深信不疑,近乎狂热。这可以说是浪漫主义对平凡暗淡的生活的一种抗议。
年轻的一代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吵吵嚷嚷,早已经不再叩击门扉了。他们已经闯进房子里来,坐到我们的宝座上,空中早已充满了他们喧闹的喊叫声。老一代的人有的也模仿年轻人的滑稽动作,努力叫自己相信他们的日子还没有过去;这些人同那些最活跃的年轻人比赛喉咙,但是他们发出的呐喊听起来却那么空洞,他们有如一些可怜的浪荡女人,虽然年华已过,却仍然希望靠涂脂抹粉,靠轻狂浮荡来恢复青春的幻影。聪明一点儿的则摆出一副端庄文雅的姿态。他们的莞尔微笑中流露着一种宽容的讥诮。他们记起了自己当初也曾经把一代高踞宝座的人践踏在脚下,也正是这样大喊大叫、傲慢不逊;他们预见到这些高举火把的勇士们有朝一日同样也要让位于他人。谁说的话也不能算最后拍板。当尼尼微城昌盛一时、名震遐迩的时候,新福音书已经老旧了。说这些豪言壮语的人可能还觉得他们在说一些前人未曾道过的真理,但是实际上连他们说话的腔调前人也已经用过一百次,而且丝毫也没有变化。钟摆摆过来又荡过去,这一旅程永远反复循环。 作者应该从写作的乐趣中,从郁积在他心头的思想的发泄中取得写书的酬报;对于其他一切都不应该介意,作品成功或失败,受到称誉或是诋毁,他都应该淡然处之。天晓得,作者为他一本书花费了多少心血,经受多少磨折,尝尽了多少辛酸,只为了给偶然读到这本书的人几小时的休憩,帮助他驱除一下旅途中的疲劳。
ps@我觉得自己有写作表现恐惧症。天知道我有多少保存在电脑里只给自己看的小说,甚至连匿名发表到网上的勇气都没有。不是对自己写作能力的不自信,而是对自己思想受认可程度的不自信:怕别人不认可自己劳动和成果的比例,怕别人看不出自己要表达什么意思,最怕别人认为自己写下的东西其实无关痛痒。
同情体贴本是一种很难得的本领,但是却常常被那些知道自己有这种本领的人滥用了。他们一看到自己的朋友有什么不幸就恶狠狠地扑到人们身上,把自己的全部才能施展出来,这就未免太可怕了。同情心应该象一口油井一样喷薄自出;惯爱表同情的人让它纵情奔放,反而使那些受难者非常困窘。有的人胸膛上已经沾了那么多泪水,我不忍再把我的洒上了。
在我当时年幼无知,睥睨一切的目光中,一个人陷入爱情而又不使自己成为笑 柄,三十五岁是最大的年限。
如果一个人受到侮辱损害而又没有力量对罪人直接施行惩罚,这实在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
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我向他打听思特里克兰德时要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本来我预备说服他、打动他、规劝他、训诫他、同他讲道理,如果需要的话还要斥责他,要发一通脾气,要把他冷嘲热讽个够;但是如果罪人对自己犯的罪直认不讳,规劝的人还有什么事情好做呢?我对他这种人一点也没有经验,因为我自己如果做错了事总是矢口否认。
这种生活模式给人以安详亲切之感。它使人想到一条平静的小河,蜿蜒流过绿茸茸的牧场,与郁郁的树荫交相掩映,直到最后泻入烟波浩渺的大海中。但是大海却总是那么平静,总是沉默无言、声色不动,你会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也许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种怪想法(就是在那些日子这种想法也常在我心头作祟),我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象欠缺一点什么。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这种安详宁静的快乐好象有一种叫我惊惧不安的东西。我的心渴望一种更加惊险的生活。只要在我的生活中能有变迁——变迁和无法预见的刺激,我是准备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满布的海滩的。 他们给我的就是这样一个印象。有些人的生活只是社会有机体的一部分,他们只能生活在这个有机体内,也只能依靠它而生活,这种人总是给人以虚幻的感觉;思特里克兰德夫妇正是这样的人。他们有如体内的细胞,是身体所决不能缺少的,但是只要他们健康存在一天,就被吞没在一个重大的整体里。
女人的脑子太可怜了!爱情。她们就知道爱情。她们认为如果男人离开了她们就是因为又有了新宠。你是不是认为我是这么一个傻瓜,还要再做一遍我已经为一个女人做过了的那些事?
“可是你已经四十了。”
“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想,如果现在再不开始就太晚了。”
皈依能以不同的形态出现,也可以通过不同的途径实现
有人也说他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但这多半是自欺欺人。一般说来,他们能够自行其是是因为相信别人都看不出来他们的怪异的想法;最甚者也是因为有几个近邻知交表示支持,才敢违背大多数人的意见行事。如果一个人违反传统实际上是他这一阶层人的常规,那他在世人面前作出违反传统的事倒也不困难。 相反地,他还会为此洋洋自得。他既可以标榜自己的勇气又不致冒什么风险。但是我总觉得事事要邀获别人批准,或许是文明人类最根深蒂固的一种天性。一个标新立异的女人一旦冒犯了礼规,招致了唇枪舌剑的物议,再没有谁会象她那样飞快地跑去寻找尊严体面的庇护了。那些告诉我他们毫不在乎别人对他们的看法的人,我是绝不相信的。这只不过是一种无知的虚张声势。他们的意思是:他们相信别人根本不会发现自己的微疵小瑕,因此更不怕别人对这些小过失加以谴责了。
我把良心看作是一个人心灵中的卫兵,社会为要存在下去制订出的一套礼规全靠它来监督执行。良心是我们每人心头的岗哨,它在那里值勤站岗,监视着我们别做出违法的事情来。它是安插在自我的中心堡垒中的暗探。因为人们过于看重别人对他的意见,过于害怕舆论对他的指责,结果自己把敌人引进大门里来;于是它就在那里监视着,高度警觉地卫护着它主人的利益,一个人只要有半分离开大溜儿的想法,就马上受到它严厉苛责。它逼迫着每一个人把社会利益置于个人之上。它是把个人拘系于整体的一条牢固的链条。人们说服自己,相信某种利益大于个人利益,甘心为它效劳,结果沦为这个主子的奴隶。他把他高举到荣誉的宝座上。最后,正如同宫廷里的弄臣赞颂皇帝按在他肩头的御杖一样,他也为自己有着敏感的良心而异常骄傲。到了这一地步,对那些不肯受良心约束的人,他就会觉得怎样责骂也不过分,因为他已经是社会的一名成员,他知道得很清楚,绝对没有力量造自己的反了。当我看到思特里克兰德对他的行为肯定会引起的斥责真的无动于衷的时候,我就象见到一个奇异的怪物一样,吓得毛骨悚然,赶快缩了回去。
我一直很奇怪的一点是,为什么自己在年长者面前对自己的生活态度和价值观十分自信,而在自己年轻一辈人面前却竭力掩饰自我,即使感觉到幼稚,却仍视而不见地想融入他们的思想中呢?这是对自己现在价值观的一种不自信吗?抑或是被新闯入者的气势和活力给吓垮了?
当时我还同今天不一样,总认为人的性格是单纯统一的;当我发现这样一个温柔可爱的女性报复心居然这么重的时候,我感到很丧气。那时我还没认识到一个人的性格是极其复杂的。今天我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了: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与热爱是可以互不排斥地并存在同一颗心里的。
我们这些人就象从终点站到终点站往返行驶的有轨电车,连乘客的数目也能估计个八九不离十。生活被安排得太有秩序了。我觉得简直太可怕了。
我觉得这是他永远也抛弃不掉的幻景,这种幻景闪得他眼花缭乱,叫他看不到真实情景。他不顾眼前严酷的事实,总用自己幻想的目光凝视着一个到处是浪漫主义的侠盗、美丽如画的废墟的意大利。他画的是他理想中的境界——尽管他的理想很幼稚、很庸俗、很陈旧,但终究是个理想;这就赋予了他的性格一种迷人的色彩。
讲到施特略夫,一方面造物主把他制造成一个笑料,另一方面又拒绝给他迟钝的感觉。人们不停地拿他开玩笑,不论是善意的嘲讽或是恶作剧的挖苦都叫他痛苦不堪,但是他又从来不停止给人制造嘲弄的机会,倒好像他有意这样做似的。他不断地受人伤害,可是他的性格又是那么善良,从来不肯怀恨人;即便挨了毒蛇咬,也不懂得吸取经验教训,只要疼痛一过,又会心存怜悯地把蛇揣在怀里。
“为什么你认为美——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会同沙滩上的石头一样,一个漫不经心的过路人随随便便地就能够捡起来?美是一种美妙、奇异的东西,艺术家只有通过灵魂的痛苦折磨才能从宇宙的混沌中塑造出来。在美被创造出以后,它也不是为了叫每个人都能认出来的。要想认识它,一个人必须重复艺术家经历过的一番冒险。他唱给你的是一个美的旋律,要是想在自己心里重新听一遍就必须有知识、有敏锐的感觉和想象力。”
我们每个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只能靠一些符号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因此他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我们非常可怜地想把心中的财富传送给别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因此我们只能孤独地行走,尽管身体互相依傍却并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别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我们好像住在异国的人,对于这个国家的语言懂得非常少,虽然我们又各种美妙的、深奥的事情要说,却只能局限于会话手册上那几句陈腐、平庸的话。
一般来说,爱情在男人身上只不过是一个插曲,是日常生活中许多事务中的一件事,但是小说却把爱情夸大了,给予它一个违反生活真实性的重要的地位。尽管也有很少数男人把爱情当做世界上的头等大事,但这些人常常是一些索然寡味的人;即便对爱情感到无限兴趣的女人,对这类男子也不太看得起。女人会被这样的男人吸引,会被他们奉承得心花怒放,但是心里却免不了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这些人是一种可怜的生物。男人们即使在恋爱的短暂期间,也不停地干一些别的事分散自己的心思;赖以维持生计的事务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沉湎于体育活动;他们还可能对艺术感到兴趣。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把自己的不同活动分别安排在不同的间隔里,再在进行一种活动时,可以暂时把另一种完全排除。他们有本领专心致志进行当时正在从事的活动;如果一种活动受到另一种侵犯,他们会非常恼火。作为坠入情网的人来说,男人同女人的区别是:女人能够整天整夜谈恋爱,而男人却只能有时有晌儿地干这种事。
在爱这种感情中主要成分是温柔,但思特里克兰德却不论对自己或对别人都不懂得温柔。爱情中需要有一种软弱无力的感觉,要有体贴爱护的要求,有帮助别人、取悦别人的热情——如果不是无私,起码是巧妙地遮掩起来的自私;爱情包含着某种程度的腼腆怯懦。而这些性格特点都不是我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所能找到的。爱情要占据一个人莫大的精力,它要一个人离开自己的生活专门去做一个爱人。即使头脑最清晰的人,从道理上他可能知道,在实际中却不会承认爱情有一天会走到尽头。爱情赋予他明知是虚幻的事物以实质形体,他明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爱它却远远超过喜爱真实。它使一个人比原来的自我更丰富了一些,同时又使他比原来的自我更狭小了一些。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成了追求某一个他不了解的目的的一件事物、一个工具。爱情从来免不了多愁善感,而思特里克兰德却是我认识的人中最不易犯这种病症的人。我不相信他在任何时候会害那种爱情的通病——如醉如痴、神魂颠倒;
What followed showed that Mrs. Strickland was a woman of character. Whatever anguish she suffered she concealed. She saw shrewdly that the world is quickly bored by the recital of misfortune, and willingly avoids the sight of distress. Whenever she went out -- and compassion for her misadventure made her friends eager to entertain her -- she bore a demeanour that was perfect. She was brave, but not too obviously; cheerful, but not brazenly.
以后发生的事说明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一个性格坚强的女人。不论她心里委屈多大,她都没有显露出来。她很聪明,知道老是诉说自己的不幸,人们很快就会厌烦,总是摆着一副可怜相也不会讨人喜欢。每逢她外出作客的时候——因为同情她的遭遇,很多朋友有意地邀请她——,她的举止总是十分得体。她表现得很勇敢,但又不露骨;高高兴兴,但又不惹人生厌。
作品最能泄露一个人的真实思想和感情。在交际应酬中,一个人只让你看到他希望别人接受他的一些表面现象,你只能借助他无意中作出的一些小动作,借助不知不觉中掠过他脸上的一些表情对他作出正确的了解。有些条件,人们把一副假面装得逼真,时间久了,他们真会变成他们装扮的这样一个人了。但是在他写的书、画的画里面,他却毫无防范地把自己显露出来。如果他作势唬人,那只能暴露出他的空虚。他那些涂了油漆冒充铁板的木条还会看出来只不过是木条。假充具有独特的个性无法掩盖平凡庸俗的性格。对于一个目光敏锐的观察者,即使一个人信笔一挥的作品也完全可以泄露他灵魂深处的隐秘。
来自: 豆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