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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最早在大陆三联出的书是《乡愁的理念》和《这一代的事》,素朴典雅的小册子,读来回味隽永。广西师大出版社理想国,又将他的文章修订再版,先出了《记得》和《青玉案》两种。读董桥的人,彷佛头脑中闪出一位穿着长袍马卦再系领带的老者,既有西学背景又不乏国学古风,还掺杂着些许民国范。喜欢董桥者大凡都喜欢他清雅的文字, 人物在他笔下别有韵致,旧闻泛起尘封往事,史海钩沉出万千情愫。像梅家灵芝、萱园嫁妆;师长亦梅、乔志高先生。当然旧书、古玩、文物依旧是他魂牵梦萦的话题,无论字画、玉器和书签的承托,写下自身集藏的因缘快意。像林语堂的半个学生,王世襄的狮子,脂砚斋杏花,老客栈悲歌,徐志摩的旧藏,与杨绛先生的来信,陆小曼的字画中出现落魄书家李仙根的名字……富于文人意趣,遍地风流,最见精彩。
董桥善于从生活中汲取,在猎物集藏中逸致。他从余英时论中国文化价值系统的著述中,推断明朝诗歌禅宗襟怀的年代。在我看来,晚明虽然风雨飘飘摇,江山悲咽,却是狂狷辈出、艺术发展的高峰,尤其是书法绘画。倪元璐的字苍润古雅,雄浑见深。他曾自己筹款组织部队勤王,李自成入京自缢殉国。他得颜真卿精髓以养正气。另一位书家与其相映成趣,徐渭的字萧疏古淡,仰仗着灵气。他做过闽督胡宗宪的幕府,胡被铺,他则怕殃及池鱼,竟然精神失常,攻头、锤耳、碎肾囊自虐不死,转而杀死后妻、锒铛入狱。
由于书业朋友做过台湾商务印书馆国学经典文丛,此书丛对《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荀子》等传统典籍,力邀一批学风严谨、学术缜密的文化名家进行诠释,这套书就是王云五主编的,后来开始留意这位学者,王云五先生早年入上海五金店当学徒,在夜校他苦学英语,博览群书。这位只有小学学历的自我教育者,1906年起先后在上海同文馆、中国公学等校教授英文。他还发明了四角号码检字法,又创制了中外图书统一分类法;他一生前后主持商务印书馆达四十年之久。在董桥为金耀基写的书评中,可见对王云五先生的推崇,王主编的《万有文库》给当时台湾一代人引发启蒙,他还编写出版了大量的古典、中外名著和教科书辞典等。他算得上教育家,同时他也是位遭受非议的官员,尤其在民国后期,他被任命为财政部长,由于内战萧条,他推行货币改革发行金圆券,造成金融市场混乱,老百姓怨声载道。
董桥在猎书中屡有心得,常将阅历旧闻衔接起来。他写到英国侦探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这是位旧派才女,不爱接受访问。克里斯蒂的女儿说母亲从来不重视她的侦探小说,说那是手艺人养家的活,克里斯蒂很在乎1930-1956年用心写的六部言情小说。还看得出他喜欢毛姆。作家埃德蒙·威尔逊对毛姆不屑,定他为二流作家,又讲其故事有杂志底色,写连载小说每每应付大众,都要制造些奇情。光阴荏苒,伦敦有位旧书商,谈及做了二十年旧书,见寻访毛姆作品的读者甚众,且不分男女老幼,但从来没人找威尔逊。
后来董老又在《菜色岁月》一文又提到毛姆的短篇《A Friend in Need》,这个故事结尾让常人难以接受,平时斯文谦和、富贵体面的伯顿,面对潦倒暂时断炊的牌友,竟让他从深海游过去,有几段游程凶得很,伯顿忙完杂事在港口等,牌友没来,尸体过了三天才浮出海面。这如阴鸷般的冷漠,让人不寒而栗,其实这样的人,阅历多了,身边也不少。董老想到自己的同事小黄,他忠厚沉默,尽力做事,却屡屡运气很差,被老板辞退。朋友们好不容易给他找个新差事,又赶上大陆“文革”狂潮袭来香港,他又被公司裁掉。经朋友引荐去找位先生算命,先生让他明年中秋再来细看,没想到次年初夏小黄患了骨癌,没熬过白露,英年二十七撒手尘寰。这篇文字片段很像部小说的缩影,人性的淡漠、尘世的宿命和不甘,还有灰影里得以保留的尊严,只能留给相知的故交,在经年以后作为话题来说,也让记忆蒙上清冷,在酒后各自悲伤。
董桥的文字可常翻翻,就如饮茶闲暇吃几块甜点,读多了则嫌腻。对文玩爱好者来说,这本书开卷有益,眼界大开,也可得到同好般的共鸣。此书名为《青玉案》,借用贺铸名作词牌,诸多文章“笔底斑驳的记忆和苍茫的留恋,偶然竟渗出一点诗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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