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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灰三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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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意达
考研的时候,有时会到国图去看书。因为那些专业书很贵,可是又很好,所以就起早骑自行车在国图门口排队。有一天清晨,长长的队列旁停下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在众人瞩目下,驾驶座里走出一个七十有几的瘦小老头,穿着蓝色的旧皱的中山装,矍铄地爬了楼梯,在工作人员的迎接下入门而去。恐怕是一位国宝级的人物吧。
考研参考书是一本国外专业著作,写得很好,但是深奥难懂,我像一个恳地的农民一样,按照一天二十页的速度精耕细作。这间阅览室里有很多年轻大学生,但很多不讲礼貌。违反规定带茶水饮料的有之,讨论谈笑喧嚣的有之,总之与图书馆肃穆安静的氛围格格不入。但是偶尔也会有六七十岁的老人从阅览架上取了书坐在我的旁边或者对面。他们看的常常是文博类的书,相必和我爷爷一样,退休之后才有时间研究这些爱好。他们常常着装整洁工整,因为是在冬天,如果带了帽子,也会把它摘下端正地放在桌子一边。他们翻书记录非常安静,在书架和桌子间走动也尽量压轻脚步。最让我惊讶的是,身旁的那个老人突然要打喷嚏,他用手握住鼻子,然后把身子弯到桌子下面去……如此的风度,令人无法不好奇他们曾经经历的历史和教育。
为了调剂,也是因为忍不住,我也会到文博书架那边去找些书看。其中便有王世襄的明代家具书。那时便渐渐了解王世襄对于明代家具的意义和明代家具对于中国文博界的意义。但是也仅限于此。
转眼研已考上,已毕业,已工作,已远离那段沉醉于学术的生活。买了锦灰堆的三本书,也纯属巧合。只是在翻到王世襄那篇关于参与故宫文物整理,并到美国进修的“反省”“交待”时,才又开始思考那一辈的老人和历史。他热爱这个事业并奉献了终身,荒唐的时代却让他和妻子更加坚定了“自珍”的人生信念。在王世襄回忆并抱愧于妻子的文章里,他说妻子有很高的艺术修养,平生最爱博物馆和山水,却因为襄助丈夫工作,游览过的山水屈指可数,很多博物馆也无法前往,对于自己的爱好,也是在丈夫的鼓励下抱着病体完成了刻纸集,一年后离世。在当当上我曾经想买《荃猷刻纸》,但因为价格不便宜,又以为仅仅是刻纸,便没有下手。在锦灰堆里看到节录的荃猷刻纸,艺术性不说,关于每幅刻纸的来历都有说明,有的是食用时注意到的美丽的荠菜叶子,有的是登山路上看到石缝间的一株绿枝红果……美好里读来让人心酸。这个被王世湘称赞为集美德于一身的妻子,对于艺术和美该有多少发之于心的感触和表达,却因为时代和丈夫的事业而压制,只能像草一样在野外的石缝里,在日常生活的间隙,闪耀不求人知的光芒。
我常觉得,留给每一代人的,有他们各自的障碍和限制。上一辈受到的磨难是显而易见的。而我们这一代,蒙蔽在生命上的障霭,却因为丰富的物质生活和看似宽松的政治环境而被忽略了。那一代老人在历史的泥泞里坚持了“自珍”的信念,因为他们有着坚定的理想追求。而我们,常常觉得虚无,常常怀疑生命,常常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世风里常常犹豫该倒向哪边。看完王世襄的锦灰堆,我又问自己这些问题,答案忽明忽暗。拨开迷雾,寻求人生真谛,始终是每一代人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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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茱
终于有闲情坐下来翻王世襄,去岁冬日在枫林晚购得的《锦灰三堆》,翻开果然碰一鼻子灰,“第一玩家”的冠号毕竟不易摘,更不易读。老先生出生富贵名门,自幼斗鸡走狗,“秋斗蟋蟀,冬怀鸣虫,掣鹰逐兔,挈狗捉獾”,原是五陵轻薄儿的典范,可说一世以玩物为业,然其以心把物,以玩治学,收罗故国风物,细细扫起前朝代代雕梁画楞上落下的灰,成了堆,艰深古雅,确是锦灰一堆堆。
王世襄曾任南京国民党政府教育部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平津区助理代表,在北京清理追还战时被劫夺的文物,也在音研所待过,研究音乐史,为无数文物古建筑作抄录整理集注,对明式家具的收藏和研究更是痴恋精深,晚年还不忘为挽救中华的观赏鸽文化奔走呐喊,据说烧菜也是一把好手。先生一生都在追随和维护那些老东西,替其望闻问切,把脉清络,细火文之,为浮碌社会炖一碗良药,试图留存一丝文化的余韵。一册《三堆》,谈古琴乐舞,说竹刻漆器,忆旧情故实,都是闲散的雅好,却是扎扎实实的学问,钻成了精,便成大玩家,当今中国是无人能代了。
在上海博物馆看明清家具展,多数是王世襄个人的旧藏,珍贵的黄花梨家具,彼时搜集不知费了多少苦心,一如张伯驹之辈,这些个无价宝物不自珍而共赏,看客倒也为其可惜。陆公子说起老先生在芳嘉园的家:“那张明式木榻,当年就搁着大白菜,底下放蜂窝煤,那张琴桌上摆着切菜的刀板......现在,这些家具在博物馆的灯光下显得一本正经,参观者被拦在两三米外,只能远远瞻仰,好像一个旧日勾肩搭背的朋友一下子当了大官,架子十足,我几乎认不出它们了,更别说跟他们亲近了。”陆公子说家具成了主角,主人倒无足轻重起来。
如此,旧物有情,着实该在爱己懂己的主人手中把玩摩挲,待岁月为其蒙上一层温润的包浆。或者说,我们需要艺术地生活,并且是触手可及的艺术。老学究们也一样,他们该是活生生的,是街头茶馆里高谈阔论的白发老头儿,或者是小巷宅门口坐在竹椅上与儿孙们传经授道的长者。只是这样的老头儿是越来越少了,有几个的也只是远远瞻观。他们却也豁达,王老的患难爱妻袁荃猷已离世四载有余,他笑言自己的书是一堆不如一堆,并断言不会再有《四堆》,杨绛先生在新作序言中也称自己已经是“土埋到了脖子”,坦然得很。更有趣的是黄永玉,说到自己的骨灰处理方案,老爷子如此思量:“一个方案是不把骨灰放在火葬场,放在抽水马桶里,请一个有修养的受人尊敬的老先生拉一下,举行这个仪式,这个方案我爱人反对,说塞住水管(用粤语讲,黄太张梅溪是广东人),找人修很麻烦,所以只好执行第二个方案,把骨灰一小包一小包地包起来,分送给朋友,栽花,但是有一个问题,到了晚上,朋友看了,觉得花长得比较怪,吓人,这样只好让朋友永远痛恨我,咬牙切齿地骂我,就把骨灰揉在面里,包饺子请大家吃,吃完了宣布:‘你们刚才吃的是黄永玉的骨灰......”
着实是有趣的老头,难怪会涂画出《永玉六记》那样顽皮睿智的册子。另有位也被誉为京城一大玩家的老头马未都,堂上看过他的一个专访,一双狡黠的小眼睛,说起话来包袱不断令人捧腹,十足老北京爷们的派头。有人请他鉴定一件潘家园淘来的青铜器,卖主声称是来自商周,他单只手抓起来掂掂,小眼眯缝起来,头也不抬: “商周的?我看是上周的吧!”这厮也是古玩界一位传奇人物,建立中国第一家私立古典艺术博物馆,给中国艺术业私人赞助的风气领了头。自己要玩,还越玩越大财识并收,也是一桩功德,只是这大摊子,非痴儿铺不开。
古物的痴儿自然少不了董桥,自上一本集子《故事》始,便是专爱写这些老东西。《故事》以骨董写人情,陆小曼俞平伯台静农,一件件古物流传有序,一桩桩旧事凄婉动人,完全是董桥的范儿,读到末尾实在觉得有些浓得发腻。今岁的新作《今朝风日好》,据说是董桥完全依着自己性子的作品。大雪封城的日子在南京遍寻不得,网上拍下,卖家问我如何知道这本书,说漂亮极了。拿到手果然漂亮,盈掌的小开本,棕色的硬皮面,烫金的题名端方古雅,扉页还有藏书票一枚,确实很董桥。书快翻完,大抵还是在英伦淘善本珍本的趣闻,收骨董文玩的得意,他早就说过:“我偏爱那样古旧的时光”。董桥提到王世襄总是十二分敬仰,自认自己玩物未达王老之境,而王世襄说起董桥倒是毫不客气:“他买的有些文物不对,不真也拿来当真的。”其实玩物到这等痴迷,真假也无谓了,雕工曼妙的竹筒臂搁方盒,案上摆放着,在旧时月色中,岁月镀就的包浆映照出从前风华正茂的好日子,苦涩淳厚,遗老们岬的正是这口浓茶。世上一晃千年,容颜幻变,只有那物什,可以土蚀水腐不烂,经年就月从旧主到新主,竟是相对的永恒,现代人有恋物癖的不少,大多好收集LV或Dior,消费社会的标签,香港米兰扫货回来最爱在自己博里晒晒,自得的很。而老头儿们痴迷的这老东西,正是那工业复制无法取代的永恒吧。
有女友翻完范曾的《吟赏风雅》,嘟嚷要嫁范曾这样的老头,我笑说范曾有啥好,东西太甜了,不如嫁给董桥,定有个剔红香盒作嫁妆。其实董桥的东西也愈像甜米酒,喝多了会腻,但米酒再甜,也总比那晃眼泛泡的汽水要好得多了。
这剔红的剔字,从前以为是样式,此番才读到董桥的注脚:“剔红那种红色英文没办法找一个准确的字,不是樱桃不是苹果不是西红柿的红。中文好像也说不准确,又像红枣又像红杏又像过年写春联的红纸,其实都不像,我情愿借个词牌唤她《醉红妆》。”
就是这剔红,最妙,那是老东西在尘世里磨打万年也不愿褪去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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