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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 准风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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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6 09:36:1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究竟是那一国的Academia〔3〕呢?我不知道。自然,看作法国的翰林院,是万分近理的,但我们也不能决定苏联的大学院就“不会为帝国主义作家作选集”。倘在十年以前,是决定不会的,这不但为物力所限,也为了要保护革命的婴儿,不能将滋养的,无益的,有害的食品都漫无区别的乱放在他前面。现在却可以了,婴儿已经长大,而且强壮,聪明起来,即使将鸦片或吗啡给他看,也没有什么大危险,但不消说,一面也必须有先觉者来指示,说吸了就会上瘾,而上瘾之后,就成一个废物,或者还是社会上的害虫。

      在事实上,我曾经见过苏联的Academia新译新印的阿剌伯的《一千一夜》,意大利的《十日谈》,还有西班牙的《吉诃德先生》,英国的《鲁滨孙漂流记》〔4〕;在报章上,则记载过在为托尔斯泰印选集,为歌德〔5〕编全集——更完全的全集。倍尔德兰〔6〕不但是加特力教〔7〕的宣传者,而且是王朝主义的代言人,但比起十九世纪初德意志布尔乔亚〔8〕的文豪歌德来,那作品也不至于更加有害。所以我想,苏联来给他出一本选集,实在是很可能的。不过在这些书籍之前,想来一定有详序,加以仔细的分析和正确的批评。

      凡作者,和读者因缘愈远的,那作品就于读者愈无害。古典的,反动的,观念形态已经很不相同的作品,大抵即不能打动新的青年的心(但自然也要有正确的指示),倒反可以从中学学描写的本领,作者的努力。恰如大块的砒霜,欣赏之余,所得的是知道它杀人的力量和结晶的模样:药物学和矿物学上的知识了。可怕的倒在用有限的砒霜,和在食物中间,使青年不知不觉的吞下去,例如似是而非的所谓“革命文学”,故作激烈的所谓“唯物史观的批评”,就是这一类。这倒是应该防备的。

      我是主张青年也可以看看“帝国主义者”的作品的,这就是古语的所谓“知己知彼”。青年为了要看虎狼,赤手空拳的跑到深山里去固然是呆子,但因为虎狼可怕,连用铁栅围起来了的动物园里也不敢去,却也不能不说是一位可笑的愚人。有害的文学的铁栅是什么呢?批评家就是。

      九月十一日。

      补记:这一篇没有能够刊出。

      九月十五日。

      〔1〕本篇在当时没有能够刊出,原文前三行(自“因为我的一篇短文”至“也恐怕都是实在的错误”)被移至下篇之首,并为一篇发表。

      〔2〕穆木天(1900—1971)吉林伊通人,诗人、翻译家,曾参加创造社。他这篇文章所谈的《二十世纪之欧洲文学》,系指苏联弗里契原著、楼建南(适夷)翻译的中文本,一九三三年上海新生命书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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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6 09:36:1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3〕Academia拉丁文:科学院(旧时曾译作大学院、翰林院)。法文作Académie。法国翰林院,指法兰西学院(AcadémieFranéaise)。苏联大学院,指苏联科学院(A]IX^JWH]VCCCP)。

      〔4〕《一千一夜》即《一千零一夜》,又名《天方夜谈》,阿拉伯古代民间故事集。《十日谈》,意大利薄伽丘著的故事集。《吉诃德先生》,即《堂吉诃德》,西班牙塞万提斯著的长篇小说。《鲁滨孙漂流记》,英国笛福著的长篇小说。

      〔5〕歌德(J.W.vonGoethe,1749—1832)德国诗人、学者。主要作品有诗剧《浮士德》和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等。

      〔6〕倍尔德兰(L.Bertrand,1866—1941)通译路易·贝特朗,法国作家。一九二五年为法兰西学院院士。著有小说《种族之血》等及多种历史传记。

      〔7〕加特力教即天主教。加特力为拉丁文Catholica的音译。

      〔8〕布尔乔亚即资产阶级,法文Bourgeoisie的音译。


关于翻译(下)〔1〕

      洛文

      但我在那《为翻译辩护》中,所希望于批评家的,实在有三点:一,指出坏的;二,奖励好的;三,倘没有,则较好的也可以。而穆木天先生所实做的是第一句。以后呢,可能有别的批评家来做其次的文章,想起来真是一个大疑问。

      所以我要再来补充几句:倘连较好的也没有,则指出坏的译本之后,并且指明其中的那些地方还可以于读者有益处。

      此后的译作界,恐怕是还要退步下去的。姑不论民穷财尽,即看地面和人口,四省是给日本拿去了,一大块在水淹,一大块在旱,一大块在打仗,只要略略一想,就知道读者是减少了许许多了。因为销路的少,出版界就要更投机,欺骗,而拿笔的人也因此只好更投机,欺骗。即有不愿意欺骗的人,为生计所压迫,也总不免比较的粗制滥造,增出些先前所没有的缺点来。走过租界的住宅区邻近的马路,三间门面的水果店,晶莹的玻璃窗里是鲜红的苹果,通黄的香蕉,还有不知名的热带的果物。但略站一下就知道:这地方,中国人是很少进去的,买不起。我们大抵只好到同胞摆的水果摊上去,化几文钱买一个烂苹果。

      苹果一烂,比别的水果更不好吃,但是也有人买的,不过我们另外还有一种相反的脾气:首饰要“足赤”,人物要“完人”。一有缺点,有时就全部都不要了。爱人身上生几个疮,固然不至于就请律师离婚,但对于作者,作品,译品,却总归比较的严紧,萧伯纳坐了大船〔2〕,不好;巴比塞〔3〕不算第一个作家,也不好;译者是“大学教授,下职官员”〔4〕,更不好。好的又不出来,怎么办呢?我想,还是请批评家用吃烂苹果的方法,来救一救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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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6 09:36:1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们先前的批评法,是说,这苹果有烂疤了,要不得,一下子抛掉。然而买者的金钱有限,岂不是大冤枉,而况此后还要穷下去。所以,此后似乎最好还是添几句,倘不是穿心烂,就说:这苹果有着烂疤了,然而这几处没有烂,还可以吃得。这么一办,译品的好坏是明白了,而读者的损失也可以小一点。

      但这一类的批评,在中国还不大有,即以《自由谈》所登的批评为例,对于《二十世纪之欧洲文学》,就是专指烂疤的;记得先前有一篇批评邹韬奋〔5〕先生所编的《高尔基》的短文,除掉指出几个缺点之外,也没有别的话。前者我没有看过,说不出另外可有什么可取的地方,但后者却曾经翻过一遍,觉得除批评者所指摘的缺点之外,另有许多记载作者的勇敢的奋斗,胥吏的卑劣的阴谋,是很有益于青年作家的,但也因为有了烂疤,就被抛在筐子外面了。

      所以,我又希望刻苦的批评家来做剜烂苹果的工作,这正如“拾荒”一样,是很辛苦的,但也必要,而且大家有益的。

      九月十一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四日《申报·自由谈》。

      〔2〕萧伯纳于一九三三年乘英国皇后号轮船周游世界,二月十七日途经上海。

      〔3〕巴比塞(H.Barbusse,1873—1935)法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火线》、《光明》及《斯大林传》等。

      〔4〕“大学教授,下职官员”这是邵洵美在《十日谈》杂志第二期(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日)发表的《文人无行》一文中的话:

      “大学教授,下职官员,当局欠薪,家有儿女老少,于是在公余之暇,只得把平时借以消遣的外国小说,译一两篇来换些稿费……。”

      〔5〕邹韬奋(1895—1944)原名恩润,江西余江人,政论家、出版家。曾主编《生活》周刊,创办生活书店,著有《萍踪寄语》等书。《高尔基》(原书名《革命文豪高尔基》)是他根据美国康恩所著的《高尔基和他的俄国》一书编译而成,一九三三年七月上海生活书店出版。这里所谈的批评,是指林翼之的《读〈高尔基〉》一文,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七日《申报·自由谈》。


新秋杂识(三)〔1〕

      旅隼

      “秋来了!”

      秋真是来了,晴的白天还好,夜里穿着洋布衫就觉得凉飕飕。报章上满是关于“秋”的大小文章:迎秋,悲秋,哀秋,责秋……等等。为了趋时,也想这么的做一点,然而总是做不出。我想,就是想要“悲秋”之类,恐怕也要福气的,实在令人羡慕得很。

      记得幼小时,有父母爱护着我的时候,最有趣的是生点小毛病,大病却生不得,既痛苦,又危险的。生了小病,懒懒的躺在床上,有些悲凉,又有些娇气,小苦而微甜,实在好像秋的诗境。呜呼哀哉,自从流落江湖以来,灵感卷逃,连小病也不生了。偶然看看文学家的名文,说是秋花为之惨容,大海为之沉默云云,只是愈加感到自己的麻木。我就从来没有见过秋花为了我在悲哀,忽然变了颜色;只要有风,大海是总在呼啸的,不管我爱闹还是爱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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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6 09:36:1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冰莹〔2〕女士的佳作告诉我们:“晨是学科学的,但在这一刹那,完全忘掉了他的志趣,存在他脑海中的只有一个尽量地享受自然美景的目的。……”这也是一种福气。科学我学的很浅,只读过一本生物学教科书,但是,它那些教训,花是植物的生殖机关呀,虫鸣鸟啭,是在求偶呀之类,就完全忘不掉了。昨夜闲逛荒场,听到蟋蟀在野菊花下鸣叫,觉得好像是美景,诗兴勃发,就做了两句新诗——

      野菊的生殖器下面,

      蟋蟀在吊膀子。

      写出来一看,虽然比粗人们所唱的俚歌要高雅一些,而对于新诗人的由“烟士披离纯”而来的诗,还是“相形见绌”。写得太科学,太真实,就不雅了,如果改作旧诗,也许不至于这样。生殖机关,用严又陵〔3〕先生译法,可以谓之“性官”;“吊膀子”呢,我自己就不懂那语源,但据老于上海者说,这是因西洋人的男女挽臂同行而来的,引伸为诱惑或追求异性的意思。吊者,挂也,亦即相挟持。那么,我的诗就

      译出来了——

      野菊性官下,

      鸣蛩在悬肘。

      虽然很有些费解,但似乎也雅得多,也就是好得多。人们不懂,所以雅,也就是所以好,现在也还是一个做文豪的秘诀呀。质之“新诗人”邵洵美〔4〕先生之流,不知以为何如?

      九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七日《申报·自由谈》。

      〔2〕冰莹谢冰莹,湖南新化人,女作家。下文引自她在一九三三年九月八日《申报·自由谈》上发表的《海滨之夜》一文。

      〔3〕严又陵(1853—1921)名复,字又陵,又字几道,福建闽侯(今属福州)人,清代启蒙思想家、翻译家。他在关于自然科学的译文中,把人体和动植物的各种器官,都简译为“官”。

      〔4〕邵洵美(1906—1968)浙江余姚人。曾出资创办金屋书店,主编《金屋月刊》,提倡唯美主义文学;著有诗集《花一般的罪恶》等。


礼〔1〕

      苇索

      看报,是有益的,虽然有时也沉闷。例如罢,中国是世界上国耻纪念最多的国家,到这一天,报上照例得有几块记载,几篇文章。但这事真也闹得太重叠,太长久了,就很容易千篇一律,这一回可用,下一回也可用,去年用过了,明年也许还可用,只要没有新事情。即使有了,成文恐怕也仍然可以用,因为反正总只能说这几句话。所以倘不是健忘的人,就会觉再沉闷,看不出新的启示来。

      然而我还是看。今天偶然看见北京追悼抗日英雄邓文〔2〕的记事,首先是报告,其次是演讲,最末,是“礼成,奏乐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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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6 09:36:1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于是得了新的启示:凡纪念,“礼”而已矣。

      中国原是“礼义之邦”,关于礼的书,就有三大部〔3〕,连在外国也译出了,我真特别佩服《仪礼》的翻译者。事君,现在可以不谈了;事亲,当然要尽孝,但殁后的办法,则已归入祭礼中,各有仪,就是现在的拜忌日,做阴寿之类。新的忌日添出来,旧的忌日就淡一点,“新鬼大,故鬼小”〔4〕也。我们的纪念日也是对于旧的几个比较的不起劲,而新的几个之归于淡漠,则只好以俟将来,和人家的拜忌辰是一样的。有人说,中国的国家以家族为基础,真是有识见。

      中国又原是“礼让为国”〔5〕的,既有礼,就必能让,而愈能让,礼也就愈繁了。总之,这一节不说也罢。

      古时候,或以黄老治天下,或以孝治天下〔6〕。现在呢,恐怕是入于以礼治天下的时期了,明乎此,就知道责备民众的对于纪念日的淡漠是错的,《礼》曰:“礼不下庶人”〔7〕;舍不得物质上的什么东西也是错的,孔子不云乎:“赐也尔爱其羊,

      我爱其礼!”〔8〕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9〕,静静的等着别人的“多行不义,必自毙”〔10〕,礼也。

      九月二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二日《申报·自由谈》。

      〔2〕邓文当时东北军马占山部的骑兵师长,一九三三年七月三十一日在张家口被暗杀。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日报纸曾载“京各界昨日追悼邓文”的消息。京,指南京。

      〔3〕三部关于礼的书,指《周礼》、《仪礼》、《礼记》。《仪礼》有英国斯蒂尔(J.Steel)的英译本,一九一七年伦敦出版。

      〔4〕“新鬼大,故鬼小”见《左传》文公二年:春秋时鲁闵公死后,由他的异母兄僖公继立;僖公死,他的儿子文公继立,依照世序,在宗庙里的位次,应该是闵先僖后;但文公二年八月祭太庙时,将他的父亲僖公置于闵公之前,说是“新鬼大,故鬼小”。意思是说死去不久的僖公是哥哥,死时年纪又大;而死了多年的闵公是弟弟,死时年纪又小,所以要“先大后小”。

      〔5〕“礼让为国”语出《论语·里仁》:“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6〕以黄老治天下指以导源于道家而大成于法家的刑名法术治理国家。黄老,指道家奉为宗祖的黄帝和老聃。以孝治天下,指用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思想治理国家。

      〔7〕“礼不下庶人”语见《礼记·曲礼》:“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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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6 09:36:1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8〕“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语见《论语·八佾》:“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据宋代朱熹注:饩羊,即活羊。诸侯每月朔日(初一)告庙听政,叫做告朔。子贡(端木赐)因见当时鲁国的国君已废去告朔之礼,想把为行礼而准备的羊也一并去掉;但孔丘以为有羊还可以在形式上保留一点礼的虚文,所以这样说。

      〔9〕“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孔丘的话,语见《论语·颜渊》。

      〔10〕“多行不义,必自毙”语见《左传》隐公元年,原语为春秋时郑庄公说他弟弟共叔段的话。


打听印象〔1〕

      桃椎

      五四运动以后,好像中国人就发生了一种新脾气,是:倘有外国的名人或阔人新到,就喜欢打听他对于中国的印象。

      罗素〔2〕到中国讲学,急进的青年们开会欢宴,打听印象。

      罗素道:“你们待我这么好,就是要说坏话,也不好说了。”急进的青年愤愤然,以为他滑头。

      萧伯纳周游过中国,上海的记者群集访问,又打听印象。

      萧道:“我有什么意见,与你们都不相干。假如我是个武人,杀死个十万条人命,你们才会尊重我的意见。”〔3〕革命家和非革命家都愤愤然,以为他刻薄。

      这回是瑞典的卡尔亲王〔4〕到上海了,记者先生也发表了他的印象:“……足迹所经,均蒙当地官民殷勤招待,感激之余,异常愉快。今次游览观感所得,对于贵国政府及国民,有极度良好之印象,而永远不能磨灭者也。”这最稳妥,我想,是不至于招出什么是非来的。

      其实是,罗萧两位,也还不算滑头和刻薄的,假如有这么一个外国人,遇见有人问他印象时,他先反问道:“你先生对于自己中国的印象怎么样?”那可真是一篇难以下笔的文章。

      我们是生长在中国的,倘有所感,自然不能算“印象”;但意见也好;而意见又怎么说呢?说我们像浑水里的鱼,活得胡里胡涂,莫名其妙罢,不像意见。说中国好得很罢,恐怕也难。这就是爱国者所悲痛的所谓“失掉了国民的自信”,然而实在也好像失掉了,向各人打听印象,就恰如求签问卜,自己心里先自狐疑着了的缘故。

      我们里面,发表意见的固然也有的,但常见的是无拳无勇,未曾“杀死十万条人命”,倒是自称“小百姓”的人,所以那意见也无人“尊重”,也就是和大家“不相干”。至于有位有势的大人物,则在野时候,也许是很急进的罢,但现在呢,一声不响,中国“待我这么好,就是要说坏话,也不好说了”。看当时欢宴罗素,而愤愤于他那答话的由新潮社〔5〕而发迹的诸公的现在,实在令人觉得罗素并非滑头,倒是一个先知的讽刺家,将十年后的心思豫先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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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6 09:36:2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是我的印象,也算一篇拟答案,是从外国人的嘴上抄来的。

      九月二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四日《申报·自由谈》。

      〔2〕罗素(B.Russell,1872—1970)英国哲学家。一九二○年曾来中国,在北京大学讲过学。

      〔3〕萧伯纳的话,见《论语》半月刊第十二期(一九三三年三月一日)载镜涵的《萧伯纳过沪谈话记》:“问我这句话有什么用——到处人家问我对于中国的印象,对于寺塔的印象。老实说——我有什么意见与你们都不相干——你们不会听我的指挥。假如我是个武人,杀死个十万条人命,你们才会尊重我的意见。”

      〔4〕卡尔亲王(CarlGustavOskarFredrikChristian)当时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五世的侄子,一九三三年周游世界,八月来中国。下引他对记者的谈话,见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日《申报》。

      〔5〕新潮社北京大学部分学生和教员组织的一个具有进步倾向的社团。一九一八年底成立,主要成员有傅斯年、罗家伦、杨振声、周作人等。曾出版《新潮》月刊(一九一九年一月创刊)和《新潮丛书》。后来由于主要成员的变化,该社逐渐趋向右倾,无形解体;傅斯年、罗家伦等成为国民党政权在教育文化方面的骨干人物。


吃教〔1〕

      丰之余

      达一〔2〕先生在《文统之梦》里,因刘勰〔3〕自谓梦随孔子,乃始论文,而后来做了和尚,遂讥其“贻羞往圣”。其实是中国自南北朝以来,凡有文人学士,道士和尚,大抵以“无特操”为特色的。晋以来的名流,每一个人总有三种小玩意,一是《论语》和《孝经》〔4〕,二是《老子》〔5〕,三是《维摩诘经》〔6〕,不但采作谈资,并且常常做一点注解。唐有三教辩论〔7〕,后来变成大家打诨;所谓名儒,做几篇伽蓝碑文也不算什么大事。

      宋儒道貌岸然,而窃取禅师的语录。清呢,去今不远,我们还可以知道儒者的相信《太上感应篇》和《文昌帝君阴骘文》〔8〕,并且会请和尚到家里来拜忏。

      耶稣教传入中国,教徒自以为信教,而教外的小百姓却都叫他们是“吃教”的。这两个字,真是提出了教徒的“精神”,也可以包括大多数的儒释道教之流的信者,也可以移用于许多“吃革命饭”的老英雄。

      清朝人称八股文为“敲门砖”,因为得到功名,就如打开了门,砖即无用。近年则有杂志上的所谓“主张”〔9〕。《现代评论》〔10〕之出盘,不是为了迫压,倒因为这派作者的飞腾;《新月》〔11〕的冷落,是老社员都“爬”了上去,和月亮距离远起来了。这种东西,我们为要和“敲门砖”区别,称之为“上天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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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6 09:36:2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教”之在中国,何尝不如此。讲革命,彼一时也;讲忠孝,又一时也;跟大拉嘛打圈子,又一时也;造塔藏主义,又一时也。〔12〕有宜于专吃的时代,则指归应定于一尊,有宜合吃的时代,则诸教亦本非异致,不过一碟是全鸭,一碟是杂拌儿而已。刘勰亦然,盖仅由“不撤姜食”〔13〕一变而为吃斋,于胃脏里的分量原无差别,何况以和尚而注《论语》《孝经》或《老子》,也还是不失为一种“天经地义”呢?

      九月二十七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九日《申报·自由谈》。

      〔2〕达一即陈子展,湖南长沙人,古典文学研究者。《文统之梦》一文,载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七日《申报·自由谈》,其中有一节说:“文统之梦,盖南北朝文人恒有之。刘勰作《文心雕龙》,其序略云:

      予齿在逾立,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寤而喜曰,大哉圣人之难见也,薨小子之垂梦欤?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可知刘勰梦见孔子,隐然以文统自肩,而以道统让之经生腐儒。微惜其攻乎异端,皈依佛氏,正与今之妄以道统自肩者同病,贻羞往圣而不自知也。”

      〔3〕刘勰(?—约520)字彦和,南朝梁南东莞(今江苏镇江)人,文艺理论家。晚年出家为僧。

      〔4〕《论语》儒家经典,孔丘弟子记录孔丘言行的书。《孝经》,儒家经典,记载孔丘与其弟子曾参关于“孝道”问答的书。

      〔5〕《老子》又名《道德经》,道家经典,相传为春秋时老聃所作。

      〔6〕《维摩诘经》全称《维摩诘所说经》,佛教经典,维摩诘是经中所写的大乘居士,相传是与释迦牟尼同时代的人。

      〔7〕三教辩论始见于北周,盛于唐代。唐德宗每年生日,在麟德殿举行儒、释、道三教的辩论,形式很典重,但三方都以常识性的琐碎问题应付场面,并无实际上的问难,相反却强调三教“同源”,并往往杂以谐谑。唐懿宗时,还有俳优在皇帝面前以“三教辩论”作为逗笑取乐的资料(见《太平广记》卷二五二引《唐阙史·俳优人》)。

      〔8〕《太上感应篇》《道藏·太清部》著录三十卷,题“宋李昌龄传”。清代经学家惠栋曾为它作注。《文昌帝君阴骘文》,相传为晋代张亚子所作。《明史·礼志(四)》说张亚子死后成为掌管人间禄籍的神道,称文昌帝君。二者都是宣传道家因果报应迷信思想的书。

      〔9〕杂志上的所谓“主张”指胡适在《努力周报》上提出的“好政府”主张,参看本卷第65页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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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6 09:36:2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10〕《现代评论》综合性周刊,胡适、陈西滢、王世杰、徐志摩等人办的同人杂志。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创刊于北京,一九二七年七月移至上海出版,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停刊。现代评论派主要成员后来多在教育界或反动政界充任要职。

      〔11〕《新月》新月社主办的以文艺为主的综合性月刊,一九二八年三月创刊于上海,一九三三年六月停刊。

      〔12〕这里是对戴季陶一类国民党政客言行的讽刺。戴季陶在大革命时期伪装革命,不久即暴露出反革命面目,竭力鼓吹忠孝等封建道德。关于他“跟大拉嘛打圈子”及“造塔藏主义”,参看本卷第282页注〔5〕、第140页注〔6〕。

      〔13〕不撤姜食语见《论语·乡党》。据朱熹注:“姜,通神明,去秽恶,故不撤。”


喝茶〔1〕

      丰之余

      某公司又在廉价了,去买了二两好茶叶,每两洋二角。开首泡了一壶,怕它冷得快,用棉袄包起来,却不料郑重其事的来喝的时候,味道竟和我一向喝着的粗茶差不多,颜色也很重浊。

      我知道这是自己错误了,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于是用盖碗。果然,泡了之后,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确是好茶叶。但这是须在静坐无为的时候的,当我正写着《吃教》的中途,拉来一喝,那好味道竟又不知不觉的滑过去,像喝着粗茶一样了。

      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这“清福”,首先就须有工夫,其次是练习出来的特别的感觉。由这一极琐屑的经验,我想,假使是一个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时候,那么,即使给他龙井芽茶,珠兰窨片,恐怕他喝起来也未必觉得和热水有什么大区别罢。所谓“秋思”,其实也是这样的,骚人墨客,会觉得什么“悲哉秋之为气也”〔2〕,风雨阴晴,都给他一种刺戟,一方面也就是一种“清福”,但在老农,却只知道每年的此际,就要割稻而已。

      于是有人以为这种细腻锐敏的感觉,当然不属于粗人,这是上等人的牌号。然而我恐怕也正是这牌号就要倒闭的先声。

      我们有痛觉,一方面是使我们受苦的,而一方面也使我们能够自卫。假如没有,则即使背上被人刺了一尖刀,也将茫无知觉,直到血尽倒地,自己还不明白为什么倒地。但这痛觉如果细腻锐敏起来呢,则不但衣服上有一根小刺就觉得,连衣服上的接缝,线结,布毛都要觉得,倘不穿“无缝天衣”,他便要终日如芒刺在身,活不下去了。但假装锐敏的,自然不在此例。

      感觉的细腻和锐敏,较之麻木,那当然算是进步的,然而以有助于生命的进化为限。如果不相干,甚而至于有碍,那就是进化中的病态,不久就要收梢。我们试将享清福,抱秋心的雅人,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较,就明白究竟是谁活得下去。喝过茶,望着秋天,我于是想:不识好茶,没有秋思,倒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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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6 09:36:2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九月三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二日《申报·自由谈》。

      〔2〕“悲哉秋之为气也”语见战国时楚国诗人宋玉《九辩》。


禁用和自造〔1〕

      孺牛

      据报上说,因为铅笔和墨水笔进口之多,有些地方已在禁用,改用毛笔了。〔2〕我们且不说飞机大炮,·美·棉·美·麦,都非国货之类的迂谈,单来说纸笔。

      我们也不说写大字,画国画的名人,单来说真实的办事者。在这类人,毛笔却是很不便当的。砚和墨可以不带,改用墨汁罢,墨汁也何尝有国货。而且据我的经验,墨汁也并非可以常用的东西,写过几千字,毛笔便被胶得不能施展。倘若安砚磨墨,展纸舔笔,则即以学生的抄讲义而论,速度恐怕总要比用墨水笔减少三分之一,他只好不抄,或者要教员讲得慢,也就是大家的时间,被白费了三分之一了。

      所谓“便当”,并不是偷懒,是说在同一时间内,可以由此做成较多的事情。这就是节省时间,也就是使一个人的有限的生命,更加有效,而也即等于延长了人的生命。古人说,“非人磨墨墨磨人”〔3〕,就在悲愤人生之消磨于纸墨中,而墨水笔之制成,是正可以弥这缺憾的。

      但它的存在,却必须在宝贵时间,宝贵生命的地方。中国不然,这当然不会是国货。进出口货,中国是有了帐簿的了,人民的数目却还没有一本帐簿。一个人的生养教育,父母化去的是多少物力和气力呢,而青年男女,每每不知所终,谁也不加注意。区区时间,当然更不成什么问题了,能活着弄弄毛笔的,或者倒是幸福也难说。

      和我们中国一样,一向用毛笔的,还有一个日本。然而在日本,毛笔几乎绝迹了,代用的是铅笔和墨水笔,连用这些笔的习字帖也很多。为什么呢?就因为这便当,省时间。然而他们不怕“漏鞍”〔4〕么?不,他们自己来制造,而且还要运到中国来。

      优良而非国货的时候,中国禁用,日本仿造,这是两国截然不同的地方。

      九月三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一日《申报·自由谈》。

      〔2〕禁用进口笔,改用毛笔的报道,见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二日《大晚报》载路透社广州电:广东、广西省当局为“挽回利权”,禁止学生使用自来水笔、铅笔等进口文具,改用毛笔。

      〔3〕“非人磨墨墨磨人”语见宋代苏轼《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一诗。

      〔4〕“漏鞍”鞍是圆形的酒器,汉代桓宽《盐铁论·本议》有“川源不能实漏鞍”的话;后人常用“漏鞍”以比喻利权外溢。


看变戏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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