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毒 - 书评

浅草红

　　     一个无法胜过自己名字的人，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从这里面的三个关键词“无法”、“胜过”、“名字”来看，嗯，这个人八成是不快乐的。不快乐是因为他不能与自己的历史角力，特别是站在历史那一端的人所显示的是一种关怀与爱，种种善意……令人无法消受。
　　     名字反映了父母的期待和想象，在一个孩子的人生还未开始，或者开始之初，他与父母之间的张力关系就从“名字”开始了：有人用一生抵抗名字的咒诅；有人用一生重画名字所给的疆界；有人一生就淹溺在自己的名字里，囚泳其中，找不到出路——父母给的名字是一个枷锁还是一个应许？是指引未来的光明之路，还是负荷过往的纠缠不休？也许真的要看接下来，这个孩子将会如何与自己的命运交手。
　　    《恋爱中毒》这本小说与其说谈的是一个如何进入爱的故事，不如说谈的是一个如何挣脱爱的故事——一个努力想赢得爱，最后又一再告诉自己“只想孤独”的矛盾情结。只有真正走过那种渴望被爱、更怕被伤害的人，才能够了解女主角——这个用尽一生的力气企图证明父母、尤其是具高度掌控意识的妈妈错了的人。
　　     为什么一定要全力抵抗妈妈给的名字？因为，妈妈选择了一个明显不符合她特质的优美名字——“美雨”。名字代表的是一个不由分说的、让儿女无从自行进退的人生——从“美雨”到母亲自以为亲密的“小美雨”，每每被人用这样美丽而有气质的名字呼唤一次，女主角就被重重地戳一下，再配上一个罕见的、脱俗的姓氏，“水无月美雨”宣告了她一生的名实不符，其间的落差之大，终于让她决定从妈妈所建立的宇宙里逃走。但她从来没能真正逃离。就像《圣经·创世纪》里的罗德之妻，在逃离即将被上帝毁灭的罪城索多玛时，却忍不住回头一望。这一望，就让罗德的妻子变成了一根盐柱，永远离不开不幸的渊薮。美雨也一样。
　　    有时候人们愈想逃离，就会靠得愈近，自觉或者不自觉的。美雨让自己没有回头路可走，把自己逼入绝境，让自己别无选择、一步步掉进预设的陷阱。此即中毒状态，中毒的下一个阶段就是中邪。
　　    当一个女人真的想要去招惹这个世界时，她所发出的讯息将会是非常强烈，强烈到脂粉未施、一身素衣，在便当店打工的美雨也可以“引诱”到差不多可以算是个万人迷的畅销作家兼名嘴。这个离异了的、对人生几乎已不抱什么特别期盼的熟龄女子，想来必然是暗淡无光的，但她竟然能够在大作家排队买便当的短暂时刻里，发出足以让见识过无数女人的名流惦记在心的光芒，想必两人之间必然存在着一种深刻的互相需要——作家在寻找一“「方便”的女人，方便上床，方便做司机，也方便帮自己挡掉那些争风吃醋的、啰唆的众女友；而美雨在寻找一个可以让自己靠上一靠的男人，哪怕这场相遇只能是生命里的一个休止符也好。所以美雨的身体和心都累了。
　　       美雨离过婚，甚至因为恶意骚扰前夫的女友被判刑，与大作家创路功二郎偶遇时正在缓刑中。创路明知这一切，但这个花心而且不负责任的男人更清楚，自己眼前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女人。他离过婚，现任太太与美雨同年，一路照顾他生病的母亲，他因感激而把这个女人娶回家。此外，创路在自己开的工作室里养着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秘书，另一个是他打算栽培的新人。后者是个未成年的女孩，就已和创路无数次欢好，因为她认为创路可以把自己捧红。创路还有个所谓红粉知己——一位酒店妈妈桑，她当年为创路自杀的新闻还成了八卦媒体的封面故事……如今，再加上一个最新加入战局的水无月美雨。
　　      从一开始，游戏规则就定得很清楚：各取所需。有人需要名，有人需要利，有人需要性，有人需要一个“正牌夫人”的头衔，有人需要个打杂跑腿。很不幸的却是，美雨需要的是“爱”，而这恰恰好是“创路生活共同体”这个团体里最稀有的资源，任何人想要支取，注定遍体麟伤；任何人想要供应，也同样会引发争战。
　　       水无月美雨打破了那个共同体的生态平衡，因为她竟然想在这段人来人往的露水关系里创造永恒。当一个女人有了这样的企图心与决心，请相信她绝对会成为一个爱的捍卫战士，或者，OK，让我们换成另一种说法——“爱的恐怖分子”。
　　       身为独生女的美雨从小活在妈妈的高度期许中，妈妈给她取了这么个美丽的名字，让她此生都必须承担一种讶异，一种惊奇，乃至于一种鄙夷：“还美雨咧。哼，瞧你这德行还敢叫这种名字”。从对抗名字开始，美雨必须用一生力气告诉别人：“我就是配不上这个名字，你究竟能怎样？”荒谬、无谓的对抗，背后必然有着苍凉，不要小看一个孩子的不安。美雨的妈妈就是没能觉察孩子无力的悲凉，继续坚持要求美雨要优秀，那种高要求甚至让她觉得无法呼吸。
　　       正如美雨自己的认知，她永远也赢不了这个了不起的名字，永远也赢不了标准高高在上的妈妈，所以她逃；结婚后，她在先生身上复制那种紧迫窒息的爱，先生有了外遇，她终于发现自己“就像一只乖乖听话却又被人骂着一脚踢开的狗”。
　　       离婚后，美雨告诫自己：
　　       我曾把爱人的手握得太紧了，连他感到疼痛都没有察觉。
　　       所以从今往后，请不要让我再握住谁的手。
　　       可惜，美雨还是陷入爱里面。创路的颐指气使，创路的自私自利，创路的用过即丢，都成了美雨想要紧紧抓住的意义——一个自我形象差的人，根本不在乎别人利用她；相反的，她会努力让自己一直处在一个“有用的”、“可用的”、“被需要的”状态中。创路的呼唤是美雨存在的凭恃，她让自己又变成了一条听话的狗，完全不再抵抗。即使是和创路及创路的妻子三人同行去度假，美雨也甘心情愿；因为她期盼在度假的过程中，或许有机会可以和大师有一点点共处的时间。为了这一点点的可能性，她愿意忍受屈辱，忍受孤寂，愿意和她根本懒得打交道的人周旋。创路身边的女人都知道自己不是唯一，也因此都学着用“业余”的心态和大师交往，感情与身体都另有出路。只有美雨专心地守候，从伺候大师到服侍夫人。到最后，美雨连创路的女儿都要虚与委蛇。做创路女儿的最好的姐妹兼司机，这是爱吗？美雨爱创路大师爱到甘愿做一个专心等待的、专业的恋爱中的女人吗？
　　       美雨孜孜不倦，滴水不漏、面面俱到，自认打败了创路身边的女人。然而有一个人，她永远也排挤不了，就是创路的女儿。创路身边的女人个个冷酷而心机深重，却有个天真而热情的女儿，这是美雨没有办法对付的类型，所以她只好软禁创路的女儿。而软禁是徒劳的，这只是一个虚弱的挑衅，因为美雨毕竟并非那么地真心爱创路：爱不够，恨也不够，残忍也就不够。美雨并未打算永远折磨创路的女儿。但也幸好有这么一个看以恶劣的行径，美雨也才能跨越自己所设下的“创路障碍”。
　　       因为非常讽刺的是，从小就立志逃出妈妈掌控的美雨，最后却发现自己的爱情必须在另一桩亲情面前伏首：向来换女人像换拖鞋的创路，对这个长年不在身边的独生女所散发的骄宠与溺爱，是美雨所无能抗拒的、爱情的最高段数。
　　       愈让自己像创路的奴隶、愈让自己显得卑微，美雨就愈明白，她的爱根本已在逃走的前夫身上停止，而她的恨，则已黏附在母亲的身上；两者皆根深蒂固，难以自拔也难以取代。
　　       必须透过另一次奴役，爱情中的人们才会知道自己原来并未从上一次的捆绑中自由；美雨的爱恨情仇是一个多元方程式，X、Y、Z—爱、恨与原谅。这个方程式又必须同时解答——因为母亲，她逃向前夫，因为前夫，她逃向创路，因为创路，她不得不与自己痛苦的内心相对。十分痛苦却也十分必要。这就是人生。
　　       最终需要安抚，需要谅解，需要轻声细语、需要抱在怀里的，其实只有历经创伤的自己；而且，也只有自己能够做这些。
　　       这是本好看的小说，想看浪漫，想看推理，想看悲剧，想看喜剧，里面都有。让人几乎停不下来的不只是节奏紧凑，也不只是处处伏笔的诱惑，对我来说，一直忍不住要往下读的理由很简单，我很想知道美雨如何可以从容地离开创路这样一个猥琐低劣却又似乎无所不能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可以让女人爱到不明所以却又离不开，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所以，人生不可能不费一兵一卒打胜仗，美雨和大多数的你、我一样，都付上了代价。
　　       阖上小说，我也在想：有多少人终于能够在人生里胜过自己的名字，或者……我们已经重新定义了它？多么盼望，美雨能够lose a battle but win a war。我们，也一样吧。
　　
　　       (本文为转载，原作者：彭蕙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