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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盖集续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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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1 17:06:4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后出者胜于前者,本是天下的平常事情,但除了堕落的民族。即以衣服而论,也是由裸体而用会阴带或围裙,于是有衣裳,衮冕。我们将来的天才却特异的,别人系了围裙狂跳时,他却躲在绣房里刺绣,——不,磨绣针。待到别人的围裙全数破旧,他却穿了绣花衫子站出来了。大家只好说道“阿!”可怜的性急的野蛮人,竟连围裙也不知道换一条,怪不得锐气终于脱尽;脱尽犹可,还要看那“笑吟吟”的“讽刺”的“天才”脸哩,这实在是对于灵魂的鞭责,虽说还在辽远的将来。

     还有更可怕的,是我们风闻二○二五年一到,陶孟和教授要发表一部著作。内容如何,只有百年后的我们的曾孙或玄孙们知道罢了,但幸而在《现代评论增刊》上提前发表了几节,所以我们竟还能“管中窥豹”〔18〕似的,略见这一部新书的大概。那是讲“现代教育界的特色”的,连教员的“兼课”之多也说在内。〔19〕他问:“我的议论太悲观,太刻薄,太荒诞吗?我深愿受这个批评,假使事实可以证明。”这些批评我们且俟之百年之后,虽然那时也许无从知道事实;典籍呢,大概也只有“笑吟吟的”佳作留传。要是当真这样,那大半是“英雄所见略同”的,后人总不至于以为刻薄罢。但我们也难于悬揣,不过就今论今,似乎颇有些“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20〕之意了。人们不逢如此盛事者,盖已将二千四百年云。

     总之,百年以内,将有陈源教授的许多(?)书,百年以后,将有陶孟和教授的一部书出现。内容虽然不知道怎样,但据目下所走漏的风声看起来,大概总是讽刺“那班出锋头的人们”,或“驰驱九城”的教授的。

     我常常感叹,印度小乘教〔21〕的方法何等厉害:它立了地狱之说,借着和尚,尼姑,念佛老妪的嘴来宣扬,恐吓异端,使心志不坚定者害怕。那诀窍是在说报应并非眼前,却在将来百年之后,至少也须到锐气脱尽之时。这时候你已经不能动弹了,只好听别人摆布,流下鬼泪,深悔生前之妄出锋头;

     而且这时候,这才认识阎罗大王的尊严和伟大。

     这些信仰,也许是迷信罢,但神道设教,于“挽世道而正人心”的事,或者也还是不无裨益。况且,未能将坏人“投界豺虎”〔22〕于生前,当然也只好口诛笔伐之于身后,孔子一车两马,倦游各国以还,抽出钢笔来作《春秋》,盖亦此志也。

     但是,时代迁流了,到现在,我以为这些老玩意,也只好骗骗极端老实人。连闹这些玩意儿的人们自己尚且未必信,更何况所谓坏人们。得罪人要受报应,平平常常,并不见得怎样奇特,有时说些宛转的话,是姑且客气客气的,何尝想借此免于下地狱。这是无法可想的,在我们不从容的人们的世界中,实在没有那许多工夫来摆臭绅士的臭架子了,要做就做,与其说明年喝酒,不如立刻喝水;待廿一世纪的剖拨戮尸,倒不如马上就给他一个嘴巴。至于将来,自有后起的人们,决不是现在人即将来所谓古人的世界,如果还是现在的世界,中国就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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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1 17:06:4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一月十四日。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九日《国民新报副刊》。

     〔2〕勗本华尔即叔本华。这里说他“祖述释迦牟尼”,是因为他的思想曾部分地受了印度佛教哲学的影响。他死后,从他的书籍里曾发现医治梅毒的药方,这里说他“暗地里吃一种医治什么病症的药”,即指此事。

     〔3〕“区区佥事”鲁迅在一九一二年八月被任命为教育部佥事。一九二五年,因支持女师大进步学生,于八月中被章士钊非法免职,为此他向平政院提出控告。当时有人借此攻击他因为失去“区区佥事”,所以反对章士钊,没有“学者的态度”。“妄有主张”,是章士钊在给平政院答辩书中诬蔑作者的话。

     〔4〕安特来夫通译安德烈夫(B.C.ZFNSST,1871—1919),俄国作家。十月革命后逃亡国外。“没有花,没有诗”,出自他的小说《红的笑》:“你知道地球已发狂了,已没有花与歌在地球上了。”(据梅川译文)

     〔5〕《晨报副刊》《晨报》,是当时在政治上拥护北洋政府的政治团体研究系在北京出版的机关报;但它的副刊在进步力量的推动下,一个时期内是赞助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期刊之一。自一九二一年秋至一九二四年冬约三年间,由孙伏园编辑。鲁迅经常为该刊写稿。从一九二五年十月起,由现代评论派徐志摩编辑。徐志摩在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三日《晨报副刊》发表一篇《“闲话”引出来的闲话》,盛赞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七期(一九二六年一月九日)谈法朗士的《闲话》,是“一篇可羡慕的妩媚的文章”。因而希望“上帝保佑他以后只说闲话,不再管闲事!”文中曾讲述了一件关于陈西滢的“家事”:“‘阿哥’,他的妹妹一天对他求告,‘你不要再作文章得罪人家了,好不好?回头人家来烧我们的家,怎么好?’‘你趁早把自己的东西,’闲话先生回答说,‘清点了开一个单子给我,省得出了事情以后你倒来向我阿哥报虚帐!’”〔6〕“女媭之婵媛兮”等语,见屈原《离骚》。女媭,一般以为是屈原对其姊的称谓。《说文》:“楚人谓姊为媭。”鲧,夏禹的父亲,相传他因治水无功,被舜杀于羽山。屈灵均,即屈原(约前340—约前278),战国时楚国诗人。

     〔7〕“有根”这是徐志摩吹捧陈西滢的话,见他所作《“闲话”引出来的闲话》。参看本书《无花的蔷薇》第七节。

     〔8〕“关外战事不日将发生”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奉系将领郭松龄秘密和冯玉祥国民军联合,反对张作霖;不久在日本帝国主义的武装干涉下乒败被杀。但驻守榆关的郭松龄部炮兵旅长魏益三于次年一月三日宣布与国民军合作,改称国民军第四军,继续与张作霖对峙,战争处于一触即发之势。故报上说“关外战事不日将发生”。“国军一致拥段”,一九二六年一月九日,段祺瑞在直奉等军阀的压力下被迫通电辞职。国民军为了暂时维持现状,曾表示挽留,故报上有“国军一致拥段”之说。这两则新闻标题,《京报》等均以头号字排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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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1 17:06:4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9〕刘百昭于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九日,奉章士钊命令接收女师大时,与学生发生冲突,他恐吓学生说:“本人稍娴武术,在德时曾徒手格退盗贼多人。”二十二日,他又雇用老妈子百余人随同巡警将女师大学生殴曳出校。一九二五年九月至次年一月间,他兼任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校长;这里所引的骈文是他为《艺专旬刊》所作的《发刊词》中的句子。按当时北京女佣以三河县籍为多,故被泛称为“三河县老妈子”。

     〔10〕孔丘即孔子,儒家创始人。墨翟(约前468—前376),墨家创始人。老聃,即老子,道家创始人。过去一般认为,在对待现实生活的态度上,儒家、墨家都是主张“有所为”的,他们各自提出一套治理国家的学说,而道家则是主张“无为”而治的。

     〔11〕关龙逄夏桀的臣子,因谏桀作酒池被杀。少正卯,春秋时鲁国大夫。孔丘为鲁国司寇时,借鼓吹邪说等罪名将他杀害。

     〔12〕达尔文(C.R.Darwin,1809—1882)英国生物学家,进化论的奠基人。主要著作有《物种起源》等。赫胥黎(T.H.Huxley,1825—1895),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学说的积极支持者和宣传者。主要著作有《人类在自然界中的位置》等。他们认为生物在进化过程中必然要经历剧烈的生存斗争。克鲁巴金(]..1921),通译克鲁泡特金,俄国无政府主义者。他在所著《互助论》中,认为生物进化和人类发展,都有赖于互助,主张用互助的办法来解决社会矛盾。

     〔13〕勃朗宁夫妇勃朗宁(R.Browning,1812—1889)和勃朗宁夫人(E.Browning,1806—1861),都是英国诗人。他们曾不顾勃朗宁夫人父亲的反对,秘密结婚并脱离家庭远走。

     〔14〕尼采(F.Nietzsche,1844—1900)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和“超人哲学”的鼓吹者。他和叔本华都是反对妇女解放的人。叔本华在他所著的《妇女论》中诬蔑妇女虚伪、虚荣、无知、缺乏思想,是“本来不配做什么伟大的工作”的人。尼采在他所著的《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则发表“妇女必须服从”、“你到女人那里去的时候,不要忘记带一根鞭子”等谬论。

     〔15〕特莱孚斯(A.Dreyfus)法国犹太籍军官。他在一八九四年受到军事当局诬告,以泄漏军事机密罪被判处终身苦役。此事曾引起各界进步人士的不满。一八九七年经人查明真相,要求复审,又未获准。左拉(

     .Zola.Zola,1840—1902),法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萌芽》、《崩溃》、《娜娜》等。他在一八九七年对此案的材料作了研究后,确信特莱孚斯是无辜的,就给法国总统佛尔写了一封《我控诉》的公开信,控诉法国政府、法庭和总参谋部违反法律和人权。结果左拉被判一年徒刑和罚金,被迫逃往英国伦敦。此案因而引起很大的反响,终于在一九○六年撤销前判,特莱孚斯仍复军职。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六期(一九二六年一月二日)发表的那篇声明“不管闲事”的《闲话》里,竟把杨荫榆、章士钊比附为特莱孚斯而隐以左拉自况。篾片,豪门帮闲的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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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1 17:06:4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16〕水平线下当时现代评论社出版的《现代丛书》广告中,吹嘘他们出版的作品“不会有一本无价值的书,一本读不懂的书,一本在水平线下的书”。学棍学匪,参看本书《学界的三魂》及其注〔1〕、〔2〕。当时现代评论派的一些人也对鲁迅进行类似的攻击。

     〔17〕这一段也是徐志摩在《“闲话”引出来的闲话》里替陈西滢吹嘘的话。

     〔18〕“管中窥豹”语见《晋书·王献之传》:“管中窥豹,时见一斑。”

     〔19〕陶孟和在《现代教育界的特色》一文中说,当时教育界的特色之一是“教育的商业化”。“一种是以授课为营业,……便是俗所谓兼课。……这个时代,学校太多,学者太少,这个僧少粥多的状况,不得不稍牺牲大学者的光阴。所以除了那些蠢笨无学识的,不得不只依赖一个学校收入吃饭的以外,硕学醇儒便不得不在一星期里驰驱——如在北京——于九城之中。”这里的“驰驱于九城”即奔走于北京全城的意思;因北京有正阳、崇文、宣武、安定、德胜、东直、西直、朝阳、阜成等九门,故以“九城”统称北京全城。

     〔20〕“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慎”语出《孟子·滕文公》:“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

     孔子惧,作《春秋》……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21〕小乘教早期佛教的主要流派,注重修行持戒,自我解脱,自认为是佛教的正统派。它宣传人死后“神不灭”、轮回、因果报应等等,在旧社会中影响很大。

     〔22〕“投畀豺虎”语见《诗经·小雅·巷伯》。所谓“国立女子大学后援会”在《致北京国立各校教职员联席会议函》中曾用此语咒骂女师大进步教员。参看本卷第169页注〔8〕。


学界的三魂〔1〕

     从《京报副刊》上知道有一种叫《国魂》〔2〕的期刊,曾有一篇文章说章士钊固然不好,然而反对章士钊的“学匪”们也应该打倒。我不知道大意是否真如我所记得?但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不过引起我想到一个题目,和那原文是不相干的。意思是,中国旧说,本以为人有三魂六魄,或云七魄;

     国魂也该这样。而这三魂之中,似乎一是“官魂”,一是“匪魂”,还有一个是什么呢?也许是“民魂”罢,我不很能够决定。又因为我的见闻很偏隘,所以未敢悉指中国全社会,只好缩而小之曰“学界”。

     中国人的官瘾实在深,汉重孝廉而有埋儿刻木,〔3〕宋重理学〔4〕而有高帽破靴,清重帖括〔5〕而有“且夫”“然则”。总而言之:那魂灵就在做官,——行官势,摆官腔,打官话。顶着一个皇帝做傀儡,得罪了官就是得罪了皇帝,于是那些人就得了雅号曰“匪徒”。学界的打官话是始于去年,凡反对章士钊的都得了“土匪”,“学匪”,“学棍”的称号,但仍然不知道从谁的口中说出,所以还不外乎一种“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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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1 17:06:4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但这也足见去年学界之糟了,竟破天荒的有了学匪。以大点的国事来比罢,太平盛世,是没有匪的;待到群盗如毛时,看旧史,一定是外戚,宦官,奸臣,小人当国,即使大打一通官话,那结果也还是“呜呼哀哉”。当这“呜呼哀哉”之前,小民便大抵相率而为盗,所以我相信源增〔6〕先生的话:

     “表面上看只是些土匪与强盗,其实是农民革命军。”(《国民新报副刊》四三)那么,社会不是改进了么?并不,我虽然也是被谥为“土匪”之一,却并不想为老前辈们饰非掩过。农民是不来夺取政权的,源增先生又道:“任三五热心家将皇帝推倒,自己过皇帝瘾去。”但这时候,匪便被称为帝,除遗老外,文人学者却都来恭维,又称反对他的为匪了。

     所以中国的国魂里大概总有这两种魂:官魂和匪魂。这也并非硬要将我辈的魂挤进国魂里去,贪图与教授名流的魂为伍,只因为事实仿佛是这样。社会诸色人等,爱看《双官诰》〔7〕,也爱看《四杰村》〔8〕,望偏安巴蜀的刘玄德成功,也愿意打家劫舍的宋公明〔9〕得法;至少,是受了官的恩惠时候则艳羡官僚,受了官的剥削时候便同情匪类。但这也是人情之常;

     倘使连这一点反抗心都没有,岂不就成为万劫不复的奴才了?

     然而国情不同,国魂也就两样。记得在日本留学时候,有些同学问我在中国最有大利的买卖是什么,我答道:“造反。”

     他们便大骇怪。在万世一系的国度里,那时听到皇帝可以一脚踢落,就如我们听说父母可以一棒打杀一般。为一部分士女所心悦诚服的李景林〔10〕先生,可就深知此意了,要是报纸上所传非虚。今天的《京报》即载着他对某外交官的谈话道:

     “予预计于旧历正月间,当能与君在天津晤谈;若天津攻击竟至失败,则拟俟三四月间卷土重来,若再失败,则暂投土匪,徐养兵力,以待时机”云。但他所希望的不是做皇帝,那大概是因为中华民国之故罢。

     所谓学界,是一种发生较新的阶级,本该可以有将旧魂灵略加湔洗之望了,但听到“学官”的官话,和“学匪”的新名,则似乎还走着旧道路。那末,当然也得打倒的。这来打倒他的是“民魂”,是国魂的第三种。先前不很发扬,所以一闹之后,终不自取政权,而只“任三五热心家将皇帝推倒,自己过皇帝瘾去”了。

     惟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惟有他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但是,当此连学界也倒走旧路的时候,怎能轻易地发挥得出来呢?在乌烟瘴气之中,有官之所谓“匪”和民之所谓匪;有官之所谓“民”和民之所谓民;有官以为“匪”而其实是真的国民,有官以为“民”而其实是衙役和马弁。所以貌似“民魂”的,有时仍不免为“官魂”,这是鉴别魂灵者所应该十分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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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1 17:06:4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话又说远了,回到本题去。去年,自从章士钊提了“整顿学风”〔11〕的招牌,上了教育总长的大任之后,学界里就官气弥漫,顺我者“通”〔12〕,逆我者“匪”,官腔官话的余气,至今还没有完。但学界却也幸而因此分清了颜色;只是代表官魂的还不是章士钊,因为上头还有“减膳”执政〔13〕在,他至多不过做了一个官魄;现在是在天津“徐养兵力,以待时机”了。〔14〕我不看《甲寅》〔15〕,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官话呢,匪话呢,民话呢,衙役马弁话呢?……

     一月二十四日。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一日《语丝》周刊第六十四期。

     本文发表时篇末有作者的《附记》如下:“今天到东城去教书,在新潮社看见陈源教授的信,在北京大学门口看见《现代评论》,那《闲话》里正议论着章士钊的《甲寅》,说‘也渐渐的有了生气了。可见做时事文章的人官实在是做不得的,……自然有些“土匪”不妨同时做官僚,……’这么一来,我上文的‘逆我者“匪”’,‘官腔官话的余气’云云,就又有了‘放冷箭’的嫌疑了。现在特地声明:我原先是不过就一般而言,如果陈教授觉得痛了,那是中了流弹。要我在‘至今还没有完’之后,加一句‘如陈源等辈就是’,自然也可以。至于‘顺我者“通”’的通字,却是此刻所改的,那根据就在章士钊之曾称陈源为‘通品’。别人的褒奖,本不应拿来讥笑本人,然而陈源现就用着‘土匪’的字样。有一回的《闲话》(《现代评论》五十)道:‘我们中国的批评家实在太宏博了。他们……在地上找寻窃贼,以致整大本的剽窃,他们倒往往视而不见。要举个例吗?还是不说吧,我实在不敢再开罪“思想界的权威”。’按照他这回的慷慨激昂例,如果要免于‘卑劣’且有‘半分人气’,是早应该说明谁是土匪,积案怎样,谁是剽窃,证据如何的。现在倘有记得那括弧中的‘思想界的权威’六字,即曾见于《民报副刊》广告上的我的姓名之上,就知道这位陈源教授的‘人气’有几多。

     “从此,我就以别人所说的‘东吉祥派’、‘正人君子’、‘通品’等字样,加于陈源之上了,这回是用了一个‘通’字;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或者以半牙,以两牙还一牙,因为我是人,难于上帝似的铢两悉称。如果我没有做,那是我的无力,并非我大度,宽恕了加害于我的敌人。还有,有些下贱东西,每以秽物掷人,以为人必不屑较,一计较,倒是你自己失了人格。我可要照样的掷过去,要是他掷来。但对于没有这样举动的人,我却不肯先动手;而且也以文字为限,‘捏造事实’和‘散布“流言”’的鬼蜮的长技,自信至今还不屑为。在马弁们的眼里虽然是‘土匪’,然而‘盗亦有道’的。记起一件别的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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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1 17:06:4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前几天九校‘索薪’的时候,我也当作一个代表,因此很会见了几个前‘公理维持会’即‘女大后援会’中人。幸而他们倒并不将我捆送三贝子花园或运入深山,‘投畀豺虎’,也没有实行‘割席’,将板凳锯开。终于‘学官’‘学匪’,都化为‘学丐’,同聚一堂,大讨其欠账,——

     自然是讨不来。记得有一个洋鬼子说过:中国先是官国,后来是土匪国,将来是乞丐国。单就学界而论,似乎很有点上这轨道了。想来一定有些人要后悔,去年竟抱了‘有奶不是娘’主义,来反对章士钊的罢。

     一月二十五日东壁灯下写。”

     〔2〕《国魂》国家主义派所办的一种旬刊,一九二五年十月在北京创刊,次年一月改为周刊。该刊第九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十日)载有姜华的《学匪与学阀》一文,主要意思是煽动北京的学生起来打倒马裕藻一派的所谓“学匪”(按马裕藻是当时反对章士钊、杨荫榆的女师大教员之一);但又故作公正地小骂了章士钊几句。这里说到《京报副刊》,是因为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该刊载有何曾亮(即周作人)驳斥姜华的《国魂之学匪观》一文。

     〔3〕汉朝选用人材的制度中,有推举“孝子”和“廉士”做官的一项办法,因此社会上就产生了许多虚伪矫情的事情。《太平御览》卷四一一引刘向《孝子图》记郭巨埋儿的事说:“郭巨,河内温人。甚富,父没,分财二千万为两,分与两弟,己独取母供养。……妻产男,虑养之则妨供养,乃令妻抱儿,欲掘地埋之。于土中得金一釜,上有铁券云:‘赐孝子郭巨。’……遂得兼养儿。”又卷四八二引干宝《搜神记》记丁兰刻木的事说:“丁兰,河内野王人。年十五,丧母,乃刻木作母事之,供养如生。邻人有所借,木母颜和则与,不和不与。后邻人忿兰,盗斫木母,应刀血出。兰乃殡殓,报仇。汉宣帝嘉之,拜中大夫。”

     〔4〕理学亦称道学,即宋代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家学说而形成的唯心主义思想体系。当时那些理学家在服装上也往往和一般人不同。如《程氏外书》记程颐的服装说:“先生常服茧袍,高帽檐劣半寸,系绦。曰:此野人之服也。”

     〔5〕帖括科举考试文体之名。唐代考试制度,明经科以“帖经”试士。《文献通考·选举二》:“凡举司课试之法:帖经者,以所习之经,掩其两端,中间惟开一行,裁纸为帖。”后考生因帖经难记,就总括经文编成歌诀,叫帖括。后世因称科举应试的文章为帖括;这里是指清代的制义,即八股文。“且夫”、“然则”,是这一类文字中的滥调。

     〔6〕源增姓谷,山东文登人,北京大学法文系学生。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日《国民新报副刊》载有他翻译的《帝国主义与帝国主义国家的工人阶级》一文,这里的引文即见于该文的译后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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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1 17:06:4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7〕《双官诰》戏曲名。明代杨善之著有传奇《双官诰》。后来京剧中也有此剧,内容是:薛广出外经商,讹传已死,他的第二妾王春娥守节抚养儿子薛倚。后来薛广做了高官回家,薛倚也及第还乡,由此王春娥便得了双重的官诰。

     〔8〕《四杰村》京剧名。故事出自清代无名氏著《绿牡丹》。

     内容是:骆宏勋被历城县知县贺世赖诬为强盗,在解往京城途中,又被四杰村恶霸朱氏兄弟将囚车夺去,欲加杀害,幸为几个绿林好汉将他救出,并放火烧了四杰村。

     〔9〕刘玄德刘备(161—223),字玄德,涿郡涿县(今属河北)人,三国时在西蜀称帝。长篇小说《三国演义》以他作为主要人物之一。宋公明,长篇小说《水浒传》中的主要人物宋江,其原型是北宋末山东一带农民起义的领袖。

     〔10〕李景林字芳岑,河北枣强人,奉系军阀,曾任直隶督军。

     一九二五年冬,奉军郭松龄倒戈与张作霖作战,冯玉祥国民军也乘机对李景林发动攻击,占领天津。李逃匿租界,后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到济南收拾残部,与张宗昌联合,称为直鲁联军,准备反攻。他对某外交官的谈话,就是这时发表的。

     〔11〕“整顿学风”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五日,段祺瑞政府内阁会议通过了章士钊草拟的“整顿学风令”,并由执政府明令发表。参看本卷第120页注〔4〕。

     〔12〕顺我者“通”这是作者对章士钊、陈西滢等人的讽刺。

     参看本卷第5页注〔4〕。

     〔13〕“减膳”执政指段祺瑞。一九二五年五月,北京学生因章士钊禁止纪念“五七”国耻,于九日向北洋政府临时执政段祺瑞提出罢免章士钊的要求;章即采取以退为进的手段,于十一日向段祺瑞辞职,并在辞呈中向段献媚说:“钊诚举措失当。众怒齐撄。一人之祸福安危。自不足计。万一钧座因而减膳。时局为之不宁。……钊有百身。亦何能赎。”

     〔14〕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北京群众为反对关税会议要求关税自主举行游行示威,提出“驱逐段祺瑞”、“打死朱深、章士钊”等口号,章士钊即潜逃天津。

     〔15〕《甲寅》指《甲寅》周刊。参看本卷第113页注〔3〕。


古书与白话〔1〕

     记得提倡白话那时,受了许多谣诼诬谤,而白话终于没有跌倒的时候,就有些人改口说:然而不读古书,白话是做不好的。我们自然应该曲谅这些保古家的苦心,但也不能不悯笑他们这祖传的成法。凡有读过一点古书的人都有这一种老手段:新起的思想,就是“异端”〔2〕,必须歼灭的,待到它奋斗之后,自己站住了,这才寻出它原来与“圣教同源”;外来的事物,都要“用夷变夏”〔3〕,必须排除的,但待到这“夷”入主中夏,却考订出来了,原来连这“夷”也还是黄帝的子孙。这岂非出人意料之外的事呢?无论什么,在我们的“古”里竟无不包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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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1 17:06:4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用老手段的自然不会长进,到现在仍是说非“读破几百卷书者”即做不出好白话文,于是硬拉吴稚晖〔4〕先生为例。可是竟又会有“肉麻当有趣”,述说得津津有味的,天下事真是千奇百怪。其实吴先生的“用讲话体为文”,即“其貌”也何尝与“黄口小儿所作若同”。不是“纵笔所之,辄万数千言”么?

     〔5〕其中自然有古典,为“黄口小儿”所不知,尤有新典,为“束发小生”所不晓。清光绪末,我初到日本东京时,这位吴稚晖先生已在和公使蔡钧大战了,〔6〕其战史就有这么长,则见闻之多,自然非现在的“黄口小儿”所能企及。所以他的遣辞用典,有许多地方是惟独熟于大小故事的人物才能够了然,从青年看来,第一是惊异于那文辞的滂沛。这或者就是名流学者们所认为长处的罢,但是,那生命却不在于此。甚至于竟和名流学者们所拉拢恭维的相反,而在自己并不故意显出长处,也无法灭去名流学者们的所谓长处;只将所说所写,作为改革道中的桥梁,或者竟并不想到作为改革道中的桥梁。

     愈是无聊赖,没出息的脚色,愈想长寿,想不朽,愈喜欢多照自己的照相,愈要占据别人的心,愈善于摆臭架子。但是,似乎“下意识”〔7〕里,究竟也觉得自己之无聊的罢,便只好将还未朽尽的“古”一口咬住,希图做着肠子里的寄生虫,一同传世;或者在白话文之类里找出一点古气,反过来替古董增加宠荣。如果“不朽之大业”〔8〕不过这样,那未免太可怜了罢。而且,到了二九二五年〔9〕,“黄口小儿”们还要看什么《甲寅》之流,也未免过于可惨罢,即使它“自从孤桐先生下台之后,……也渐渐的有了生气了”〔10〕。

     菲薄古书者,惟读过古书者最有力,这是的确的。因为他洞知弊病,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11〕,正如要说明吸雅片的弊害,大概惟吸过雅片者最为深知,最为痛切一般。但即使“束发小生”,也何至于说,要做戒绝雅片的文章,也得先吸尽几百两雅片才好呢。

     古文已经死掉了;白话文还是改革道上的桥梁,因为人类还在进化。便是文章,也未必独有万古不磨的典则。虽然据说美国的某处已经禁讲进化论了,〔12〕但在实际上,恐怕也终于没有效的。

     一月二十五日。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二日《国民新报副刊》。

     〔2〕“异端”语见《论语·为政》:“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3〕“用夷变夏”语出《孟子·滕文公》:“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这里指用外来文化同化中国的意思。夷,古人对少数民族或外国的蔑称;夏,即华夏,中国或中华民族的古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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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1 17:06:4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4〕吴稚晖(1865—1953)名敬恒,江苏武进人,国民党政客。他原是清末举人,曾先后留学日本、英国。一九○五年参加同盟会,自称无政府主义者,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中的右翼。

     〔5〕这里的引文都见于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十七号(一九二六年一月十六日)发表的《再答稚晖先生》,其中说:“先生近用讲话体为文。纵笔所之。辄万数千言。其貌与黄口小儿所作若同。而其神则非读破几百卷书者。不能道得只字。”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九期(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三日)的《闲话》里,特别将这一段引出,说“很有趣”,并说吴稚晖三十岁前在南菁书院把那里的书“都看了一遍”。而“近十年随便涉览和参考的汉文书籍至少总可以抵得三四个区区的毕生所读的线装书。”以此来为章士钊的文章作证。这里所说“竟又会有‘肉麻当有趣’,述说得津津有味的”,即指陈西滢而言。

     〔6〕一九○二年(清光绪二十八年)夏,我国留日自费学生九人,志愿入成城学校(相当于士官预备学校)肄业;由于清政府对陆军学生顾忌很大,所以驻日公使蔡钧坚决拒绝保送。当时有留日学生二十余人(吴稚晖在内)前往公使馆代为交涉,蔡钧始终不允,双方因而发生争吵。

     〔7〕“下意识”章士钊在《再答稚晖先生》中曾说:“近茀罗乙德言心解者流。极重Subconsciousness之用。谓吾人真正意态。每于无意识中发焉。而凡所发。则又在意识用事时正言否之。此人生一奇也。”心解,即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Subconsciousness,英语:

     下意识。

     〔8〕“不朽之大业”语出曹丕《典论·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按吴稚晖在《我们所请愿于章先生者》一文中,曾引用曹植《与杨修书》中的“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等轻视文章的话,章士钊在《再答稚晖先生》里说这是吴稚晖“在意识用事时”对于他自己重视文章的“真正意态”的否认,所以这里引用了曹丕的这句和曹植意见相反的话。

     〔9〕二九二五年陶孟和曾说,他有一部“要到二○二五年才可以发表”的著作。参看本卷第196页注〔33〕。

     〔10〕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九期(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三日)的《闲话》中为章士钊和他所主办的《甲寅》周刊吹嘘说:“自从孤桐先生下台之后,《甲寅》虽然还没有恢复十年前的精神,也渐渐的有了生气了。可见做时事文章的人官实在是做不得的。”接着他便举章士钊在《甲寅》周刊发表的那篇《再答稚晖先生》来作为这“有了生气”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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