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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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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3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3〕指女师大风潮。一九二四年秋,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反对校长杨荫榆风潮发生,迁延数月未得解决。一九二五年一月,学生代表赴教育部诉述杨荫榆长校以来的种种黑暗情况,请求将杨撤换;并发表宣言,坚决反对她为校长。同年四月,章士钊以司法总长兼任教育总长,声言“整顿学风”,这就更助长了杨荫榆的气焰。为了配合章士钊的行动,仰承他的意旨,杨荫榆在五月七日布置了一个演讲会,请校外名人演讲,想借此巩固她的校长地位;同时又包含着这样一个阴谋:若学生有反对举动,则以国耻纪念日不守秩序的罪名予以惩罚。当天上午演讲会举行时她登台为主席,但即为全场学生的嘘声所赶走;下午她便在西安饭店召集若干教员宴饮,阴谋迫害学生,至九日即假借评议会名义开除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作者当时是该校的讲师,平时对杨荫榆的黑暗残虐情形多曾目睹,风潮起后,他完全同情学生,这段文字,便是他第一次为女师大事件所说的话。“掠袖擦掌”一语,即见于学生自治会为杨荫榆开除学生六人致评议会函中。对五月七日演讲会上发生冲突的情形,信中说:当时杨荫榆“强以校长名义,悍然登台为主席,事前不听自治会各部职员立婉劝,致有当场激动学生公愤,稍起冲突之事”,而杨即“厉声呼曰‘叫警察’,同时总务长吴沆,掠袖擦掌,势欲饱生等以老拳。”

     〔4〕“显微镜”当时《京报》的一个栏目,刊登的都是短小轻松的文字。

     〔5〕五七呈文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北京学生因纪念“五七”国耻遭到镇压后,曾结队去章士钊住宅责问,与巡警发生冲突。

     “五七呈文”即指章士钊为此事给段祺瑞的呈文。

     〔6〕《说文解字》我国最古的字书之一,汉代许慎著,共三十卷。据《说文解字》:钊,“元刂也”;淦,“水入船中也”。

     〔7〕曹锟(1862—1938)字仲珊,天津人,北洋军阀直系首领之一。一九二三年十月,他收买国会议员,以贿选得任中华民国总统,至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在与奉系军阀张作霖作战失败后被迫退职。

     〔8〕李大钊(1889—1927)字守常,河北乐亭人,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最初的传播者,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兼图书馆主任、《新青年》杂志编辑。他积极领导了五四运动。在帮助孙中山确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和改组国民党的工作中起了重要作用。他在建党后一直负责北方区的党的工作,领导反对北洋军阀的斗争,因而遭到当权的直系军阀曹锟、吴佩孚的压迫。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奉系军阀张作霖进入北京,下令通缉他,次年四月六日被捕,二十八日遇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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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3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9〕“大刀王五”即王子斌,清末的著名镖客。

     〔10〕N的学堂N指南京。作者于一八九八年夏至一九○二年初曾就读于南京的江南水师学堂和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务铁路学堂。

     〔11〕候补道即候补道员。道员是清代官职,分总管省以下、府州以上一个行政区域职务的道员和专管一省特定职务的道员。又清代官制,只有官衔但还没有实际职务的中下级官员,由吏部抽签分发到某部或某省,听候委用,称为候补。

     〔12〕A.France法朗士(1844—1924),法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波纳尔之罪》、《黛依丝》、《企鹅岛》等。

     〔13〕“寿终正寝”《仪礼·士丧礼》有“死于适室”的话,据汉代郑玄注:“适室,正寝之室也。”即住房的正屋。寿终正寝,老年时在家中安然死去的意思,别于横死、客死或天亡。

     〔14〕阎罗大王即阎罗王,小乘佛教中所称的地狱主宰。《法苑珠林》卷十二中说:“阎罗王者,昔为毗沙国王,经与维陀如生王共战,兵力不敌,因立誓愿为地狱主。”

     〔15〕不动笔是为要保持自己的身分陈西滢在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京报副刊》上发表的给编者孙伏园的信中说:“一月以前,《京报副刊》登了几个剧评,中间牵涉西林的地方,都与事实不符……

     西林因为不屑自低身分去争辩,当然置之不理。”

     〔16〕学生到执政府去请愿一九二五年五月九日,北京各校学生为了援救因纪念“五七”国耻被捕的学生,前往段祺瑞执政府请愿,要求释放被捕者,罢免教育总长章士钊、京师警察总监朱深。

     〔17〕“郁郁乎文哉”语见《论语·八佾》。据朱熹注:“郁郁,文盛貌。”这里是文质彬彬的意思。

     〔18〕混成旅旧时军队中的一种编制,由步兵、骑兵、炮兵、工兵等兵种混合编成的独立旅。

     〔19〕恒河南亚的大河,流经印度等国。在印度宗教神话中它被称作圣河。传说婆罗门教的主神湿婆神的“精力”化身婆婆娣,喜欢撕裂吞食带血而颤动的生肉。所以恒河一带信仰湿婆神的教徒“每年秋中,觅一人,质状端美,杀取血肉,用以祀之,以祈嘉福。”(见《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三)“杀掉而祭天”可能指此。

     〔20〕Romantic英语,音译“罗曼蒂克”。意思是浪漫的、幻想的、离奇的。

     〔21〕土谷祠土地庙。《阿Q正传》中阿Q的栖身所。


“碰壁”之后〔1〕

     我平日常常对我的年青的同学们说:古人所谓“穷愁著书”〔2〕的话,是不大可靠的。穷到透顶,愁得要死的人,那里还有这许多闲情逸致来著书?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候补的饿殍在沟壑边吟哦;鞭扑底下的囚徒所发出来的不过是直声的叫喊,决不会用一篇妃红俪白的骈体文〔3〕来诉痛苦的。所以待到磨墨吮笔,说什么“履穿踵决”〔4〕时,脚上也许早经是丝袜;高吟“饥来驱我去……”的陶征士〔5〕,其时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了。正当苦痛,即说不出苦痛来,佛说极苦地狱中的鬼魂,也反而并无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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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3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华夏大概并非地狱,然而“境由心造”,我眼前总充塞着重迭的黑云,其中有故鬼,新鬼,游魂,牛首阿旁,畜生,化生,大叫唤,无叫唤,〔6〕使我不堪闻见。我装作无所闻见模样,以图欺骗自己,总算已从地狱中出离。

     打门声一响,我又回到现实世界了。又是学校的事。我为什么要做教员?!想着走着,出去开门,果然,信封上首先就看见通红的一行字: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

     我本就怕这学校,因为一进门就觉得阴惨惨,不知其所以然,但也常常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后来看到杨荫榆校长《致全体学生公启》〔7〕里的“须知学校犹家庭,为尊长者断无不爱家属之理,为幼稚者亦当体贴尊长之心”的话,就恍然了,原来我虽然在学校教书,也等于在杨家坐馆〔8〕,而这阴惨惨的气味,便是从“冷板凳”〔9〕里出来的。可是我有一种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讨苦吃的根苗,就是偶尔要想想。所以恍然之后,即又有疑问发生:这家族人员——校长和学生——的关系是怎样的,母女,还是婆媳呢?

     想而又想,结果毫无。幸而这位校长宣言多,竟在她《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10〕里获得正确的解答了。曰,“与此曹子勃谿相向”,则其为婆婆无疑也。

     现在我可以大胆地用“妇姑勃谿”〔11〕这句古典了。但婆媳吵架,与西宾〔12〕又何干呢?因为究竟是学校,所以总还是时常有信来,或是婆婆的,或是媳妇的。我的神经又不强,一闻打门而悔做教员者以此,而且也确有可悔的理由。

     这一年她们的家务简直没有完,媳妇儿们不佩服婆婆做校长了,婆婆可是不歇手。这是她的家庭,怎么肯放手呢?无足怪的。而且不但不放,还趁“五七”之际,在什么饭店请人吃饭之后,开除了六个学生自治会的职员〔13〕,并且发表了那“须知学校犹家庭”的名论。

     这回抽出信纸来一看,是媳妇儿们的自治会所发的,略谓:

     “旬余以来,校务停顿,百费待兴,若长此迁延,不特虚掷数百青年光阴,校务前途,亦岌岌不可终日。……”

     底下是请教员开一个会,出来维持的意思的话,订定的时间是当日下午四点钟。

     “去看一看罢。”我想。

     这也是我的一种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讨苦吃的根苗;明知道无论什么事,在中国是万不可轻易去“看一看”的,然而终于改不掉,所以谓之“病”。但是,究竟也颇熟于世故了,我想后,又立刻决定,四点太早,到了一定没有人,四点半去罢。

     四点半进了阴惨惨的校门,又走进教员休息室。出乎意料之外!除一个打盹似的校役以外,已有两位教员坐着了。一位是见过几面的;一位不认识,似乎说是姓汪,或姓王,我不大听明白,——其实也无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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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4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也和他们在一处坐下了。

     “先生的意思以为这事情怎样呢?”这不识教员在招呼之后,看住了我的眼睛问。

     “这可以由各方面说……。你问的是我个人的意见么?我个人的意见,是反对杨先生的办法的……。”

     糟了!我的话没有说完,他便将他那灵便小巧的头向旁边一摇,表示不屑听完的态度。但这自然是我的主观;在他,或者也许本有将头摇来摇去的毛病的。

     “就是开除学生的罚太严了。否则,就很容易解决……。”

     我还要继续说下去。

     “嗡嗡。”他不耐烦似的点头。

     我就默然,点起火来吸烟卷。

     “最好是给这事情冷一冷……。”不知怎的他又开始发表他的“冷一冷”学说了。

     “嗡嗡。瞧着看罢。”这回是我不耐烦似的点头,但终于多说了一句话。

     我点头讫,瞥见坐前有一张印刷品,一看之后,毛骨便悚然起来。文略谓:

     “……第用学生自治会名义,指挥讲师职员,召集校务维持讨论会,……本校素遵部章,无此学制,亦无此办法,根本上不能成立。……而自闹潮以来……不能不筹正当方法,又有其他校务进行,亦待大会议决,兹定于(月之二十一日)下午七时,由校特请全体主任专任教员评议会会员在太平湖饭店开校务紧急会议,解决种种重要问题。务恳大驾莅临,无任盼祷!”

     署名就是我所视为畏途的“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但下面还有一个“启”字。我这时才知道我不该来,也无须“莅临”太平湖饭店,因为我不过是一个“兼任教员”。然而校长为什么不制止学生开会,又不预先否认,却要叫我到了学校来看这“启”的呢?我愤然地要质问了,举目四顾,两个教员,一个校役,四面砖墙带着门和窗门,而并没有半个负有答复的责任的生物。“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虽然能“启”,然而是不能答的。只有默默地阴森地四周的墙壁将人包围,现出险恶的颜色。

     我感到苦痛了,但没有悟出它的原因。

     可是两个学生来请开会了;婆婆终于没有露面。我们就走进会场去,这时连我已经有五个人;后来陆续又到了七八人。于是乎开会。

     “为幼稚者”仿佛不大能够“体贴尊长之心”似的,很诉了许多苦然而我们有什么权利来干预“家庭”里的事呢?而况太平湖饭店里又要“解决种种重要问题”了!但是我也说明了几句我所以来校的理由,并要求学校当局今天缩头缩脑办法的解答。然而,举目四顾,只有媳妇儿们和西宾,砖墙带着门和窗门,而并没有半个负有答复的责任的生物!

     我感到苦痛了,但没有悟出它的原因。

     这时我所不识的教员和学生在谈话了;我也不很细听。但在他的话里听到一句“你们做事不要碰壁”,在学生的话里听到一句“杨先生就是壁”,于我就仿佛见了一道光,立刻知道我的痛苦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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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4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碰壁,碰壁!我碰了杨家的壁了!

     其时看看学生们,就像一群童养媳……。

     这一种会议是照例没有结果的,几个自以为大胆的人物对于婆婆稍加微辞之后,即大家走散。我回家坐在自己的窗下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而阴惨惨的颜色却渐渐地退去,回忆到碰壁的学说,居然微笑起来了。

     中国各处是壁,然而无形,像“鬼打墙”〔14〕一般,使你随时能“碰”。能打这墙的,能碰而不感到痛苦的,是胜利者。——但是,此刻太平湖饭店之宴已近阑珊,大家都已经吃到冰其淋,在那里“冷一冷”了罢……。

     我于是仿佛看见雪白的桌布已经沾了许多酱油渍,男男女女围着桌子都吃冰其淋,贝许多媳妇儿,就如中国历来的大多数媳妇儿在苦节的婆婆脚下似的,都决定了暗淡的运命。

     我吸了两支烟,眼前也光明起来,幻出饭店里电灯的光彩,看见教育家在杯酒间谋害学生,看见杀人者于微笑后屠戮百姓,看见死尸在粪土中舞蹈,看见污秽洒满了风籁琴,我想取作画图,竟不能画成一线。我为什么要做教员,连自己也侮蔑自己起来。但是织芳〔15〕来访我了。

     我们闲谈之间,他也忽而发感慨——

     “中国什么都黑暗,谁也不行,但没有事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教员咧,学生咧,烘烘烘,烘烘烘,真像一个学校,一有事故,教员也不见了,学生也慢慢躲开了;结局只剩下几个傻子给大家做牺牲,算是收束。多少天之后,又是这样的学校,躲开的也出来了,不见的也露脸了,‘地球是圆的’咧,‘苍蝇是传染病的媒介’咧,又是学生咧,教员咧,烘烘烘……。”

     从不像我似的常常“碰壁”的青年学生的眼睛看来,中国也就如此之黑暗么?然而他们仅有微弱的呻吟,然而一呻吟就被杀戮了!

     五月二十一日夜。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一日《语丝》周刊第二十九期。

     〔2〕“穷愁著书”语出《史记·虞卿传》:“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虞卿,战国时赵国的上卿。

     〔3〕骈体文我国古代的一种文体,盛行于南北朝,讲究对仗工整、声律和谐、词藻华丽。“妃红俪白”就是骈体文句,红白相对的意思。

     〔4〕“履穿踵决”鞋子破旧,脚跟露出的意思。《庄子·山木》:“衣弊履穿,贫也。”又《庄子·让王》:“曾子居卫……十年不制衣……纳屦而踵决。”

     〔5〕陶征士指陶渊明(约372—427),名潜,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东晋诗人。安帝义熙末年(418),征召他为著作郎,不就,因此被称为“征士”。“饥来驱我去”,见他的《乞食》一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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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4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6〕牛首阿旁地狱中牛头人身的鬼卒;畜生、化生,轮回中的变化;大叫唤、无叫唤,地狱中的鬼魂。这些都是佛家语。

     〔7〕杨荫榆(?—1938)江苏无锡人,曾留学美国,当时任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她依附北洋军阀,肆意压迫学生,是当时推行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奴化教育的代表人物之一。在一九二五年女师大学生反杨风潮中,她于五月九日无理开除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并于次日发表《致全体学生公启》,其中说:“顷者不幸,少数学生滋事,犯规至于出校,初时一再隐忍,无非委曲求全。至于今日,续成绝望,乃有此万不得已之举。须知学校犹家庭,为尊长者,断无不爱家属之理,为幼稚者,亦当体贴尊长之心。”(见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一日《晨报》)

     〔8〕坐馆旧时称当家庭教师为“坐馆”。

     〔9〕“冷板凳”清代范寅《越谚》:“谑塾师曰:‘坐冷板凳’。”

     意思是冷落的职位,也泛指受到冷遇、无事可为。

     〔10〕《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这篇“感言”是杨荫榆开除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后离校迁居饭店时所发的,其中说:“若夫拉杂谰言,齮齮笔舌,与此曹子勃谿相向,憎口纵极鼓簧,自待不宜过薄。……

     梦中多曹社之谋,心上有杞天之虑;然而人纪一日犹存,公理百年自在。”(见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日《晨报》)

     〔11〕“妇姑勃谿”语见《庄子·外物》。婆媳吵架的意思。

     〔12〕西宾同西席。旧时对家塾教师或幕友的含有敬意的称谓。

     〔13〕六个学生自治会的职员即蒲振声、张平江、郑德音、刘和珍、许广平、姜伯谛。

     〔14〕“鬼打墙”旧时的一种迷信:夜间走路,有时会在一个地方转来转去,找不出应走的路来,就认为是被鬼用无形的墙壁拦住,叫做“鬼打墙”。

     〔15〕织芳即荆有麟,山西猗氏人。他曾在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听过作者的课,当时以“文学青年”的面貌在文学、新闻界活动。后来参加国民党反动派特务组织,长期进行反革命活动。


并非闲话〔1〕

     凡事无论大小,只要和自己有些相干,便不免格外警觉。

     即如这一回女子师范大学的风潮,我因为在那里担任一点钟功课,也就感到震动,而且就发了几句感慨,登在五月十二的《京报副刊》上〔2〕。自然,自己也明知道违了“和光同尘”〔3〕的古训了,但我就是这样,并不想以骑墙或阴柔来买人尊敬。

     三四天之后,忽然接到一本《现代评论》〔4〕十五期,很觉得有些稀奇。这一期是新印的,第一页上目录已经整齐(初版字有参差处),就证明着至少是再版。我想:为什么这一期特别卖的多,送的多呢,莫非内容改变了么?翻开初版来,校勘下去,都一样;不过末叶的金城银行的广告已经杳然,所以一篇《女师大的学潮》〔5〕就赤条条地露出。我不是也发过议论的么?自然要看一看,原来是赞成杨荫榆校长的,和我的论调正相反。做的人是“一个女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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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4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中国原是玩意儿最多的地方,近来又刚闹过什么“琴心是否女士”〔6〕问题,我于是心血来潮,忽而想:又捣什么鬼,装什么佯了?但我即刻不再想下去,因为接着就起了别一个念头,想到近来有些人,凡是自己善于在暗中播弄鼓动的,一看见别人明白质直的言动,便往往反噬他是播弄和鼓动,是某党,是某系;正如偷汉的女人的丈夫,总愿意说世人全是忘八,和他相同,他心里才觉舒畅。这种思想是卑劣的;我太多心了,人们也何至于一定用裙子来做军旗。我就将我的念头打断了。

     此后,风潮还是拖延着,而且展开来,于是有七个教员的宣言〔7〕发表,也登在五月二十七日的《京报》上,其中的一个是我。

     这回的反响快透了,三十日发行(其实是二十九日已经发卖)的《现代评论》上,西滢先生〔8〕就在《闲话》的第一段中特地评论。但是,据说宣言是“《闲话》正要付印的时候”才在报上见到的,所以前半只论学潮,和宣言无涉。后来又做了三大段,大约是见了宣言之后,这才文思泉涌的罢,可是《闲话》付印的时间,大概总该颇有些耽误了。但后做而移在前面,也未可知。那么,足见这是一段要紧的“闲话”。

     《闲话》中说,“以前我们常常听说女师大的风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可是我们总不敢相信。”所以他只在宣言中摘出“最精彩的几句”,加上圈子,评为“未免偏袒一方”;而且因为“流言更加传布得厉害”,遂觉“可惜”,但他说“还是不信我们平素所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这些话我觉得确有些超妙的识见。例如“流言”本是畜类的武器,鬼蜮的手段,实在应该不信它。

     又如一查籍贯,则即使装作公平,也容易启人疑窦,总不如“不敢相信”的好,否则同籍的人固然惮于在一张纸上宣言,而别一某籍的人也不便在暗中给同籍的人帮忙〔9〕了。这些“流言”和“听说”,当然都只配当作狗屁!

     但是,西滢先生因为“未免偏袒一方”而遂叹为“可惜”,仍是引用“流言”,我却以为是“可惜”的事。清朝的县官坐堂,往往两造各责小板五百完案,“偏袒”之嫌是没有了,可是终于不免为胡涂虫。假使一个人还有是非之心,倒不如直说的好;否则,虽然吞吞吐吐,明眼人也会看出他暗中“偏袒”那一方,所表白的不过是自己的阴险和卑劣。宣言中所谓“若离若合,殊有混淆黑白之嫌”者,似乎也就是为此辈的手段写照。而且所谓“挑剔风潮”的“流言”,说不定就是这些伏在暗中,轻易不大露面的东西所制造的,但我自然也“没有调查详细的事实,不大知道”。可惜的是西滢先生虽说“还是不信”,却已为我辈“可惜”,足见流言之易于惑人,无怪常有人用作武器。但在我,却直到看见这《闲话》之后,才知道西滢先生们原来“常常”听到这样的流言,并且和我偶尔听到的都不对。可见流言也有种种,某种流言,大抵是奔凑到某种耳朵,写出在某种笔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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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4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但在《闲话》的前半,即西滢先生还未在报上看见七个教员的宣言之前,已经比学校为“臭毛厕”,主张“人人都有扫除的义务”了。〔10〕为什么呢?一者报上两个相反的启事已经发现;二者学生把守校门;三者有“校长不能在学校开会,不得不借邻近的饭店招集教员开会的奇闻”。但这所述的“臭毛厕”的情形还得修改些,因为层次有点颠倒。据宣言说,则“饭店开会”,乃在“把守校门”之前,大约西滢先生觉得不“最精彩”,所以没有摘录,或者已经写好,所以不及摘录的罢。现在我来补摘几句,并且也加些圈子,聊以效颦——

     “……迨五月七日校内讲演时,学生劝校长杨荫榆先生退席后,杨先生乃于饭馆召集校员若干燕饮,继即以评议会名义,将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揭示开除,由是全校哗然,有坚拒杨先生长校之事变。……”

     《闲话》里的和这事实的颠倒,从神经过敏的看起来,或者也可以认为“偏袒”的表现;但我在这里并非举证,不过聊作插话而已。其实,“偏袒”两字,因我适值选得不大堂皇,所以使人厌观,倘用别的字,便会大大的两样。况且,即使是自以为公平的批评家,“偏袒”也在所不免的,譬如和校长同籍贯,或是好朋友,或是换帖兄弟,或是叨过酒饭,每不免于不知不觉间有所“偏袒”。这也算人情之常,不足深怪;

     但当侃侃而谈之际,那自然也许流露出来。然而也没有什么要紧,局外人那里会知道这许多底细呢,无伤大体的。

     但是学校的变成“臭毛厕”,却究竟在“饭店招集教员”之后,酒醉饭饱,毛厕当然合用了。西滢先生希望“教育当局”打扫,我以为在打扫之前,还须先封饭店,否则醉饱之后,总要拉矢,毛厕即永远需用,怎么打扫得干净?而且,还未打扫之前,不是已经有了“流言”了么?流言之力,是能使粪便增光,蛆虫成圣的,打扫夫又怎么动手?姑无论现在有无打扫夫。

     至于“万不可再敷衍下去”,那可实在是斩钉截铁的办法。

     正应该这样办。但是,世上虽然有斩钉截铁的办法,却很少见有敢负责任的宣言。所多的是自在黑幕中,偏说不知道;替暴君奔走,却以局外人自居;满肚子怀着鬼胎,而装出公允的笑脸;有谁明说出自己所观察的是非来的,他便用了“流言”来作不负责任的武器:这种蛆虫充满的“臭毛厕”,是难于打扫干净的。丢尽“教育界的面目”的丑态,现在和将来还多着哩!

     五月三十日。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一日《京报副刊》。

     〔2〕即收入本书的《忽然想到》之七。

     〔3〕“和光同尘”语出《老子》:“和其光,同其尘。”随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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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4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4〕《现代评论》综合性周刊,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创刊于北京,一九二七年移至上海出版,一九二八年底出至第九卷第二○九期停刊。主要撰稿人有胡适、陈西滢、王世杰、唐有壬、徐志摩等,当时被称为“现代评论派”。他们依附北洋政府,在一九二五年北京女师大风潮及其后的五卅运动、三一八惨案中都支持北洋军阀当局,诬蔑革命群众运动。一九二七年四月蒋介石叛变革命后,他们又转而投靠国民党政权。

     〔5〕《女师大的学潮》这是一篇署名为“一个女读者”给《现代评论》记者的信,载于该刊第一卷第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主要意思是说:女师大学生迭次驱杨的“那些宣言书中所列举杨氏的罪名,既大都不能成立罪名……而这回风潮的产生和发展,校内校外尚别有人在那里主使。”又说“女师大是中国唯一的女子大学;杨氏也是充任大学校长的唯一的中国女子……我们应否任她受教育当局或其他任何方面的排挤攻击?我们女子应否自己还去帮着摧残她?”

     〔6〕“琴心是否女士”一九二五年一月,北京女师大新年同乐会演出北大学生欧阳兰所作独幕剧《父亲的归来》,内容几乎完全抄袭日本菊池宽所著的《父归》,经人在《京报副刊》上指出后,除欧阳兰本人作文答辩外,还出现了署名“琴心”的女师大学生,也作文为他辩护。不久,又有人揭发欧阳兰抄袭郭沫若译的雪莱诗,这位“琴心”和另一“雪纹女士”又一连写几篇文字替他分辩。但事实上,所谓“琴心”女士,是欧阳兰的女友夏雪纹(当时在女师大读书)的别号,而署名“琴心”和“雪纹女士”的文字,都是欧阳兰自己作的。

     〔7〕七个教员的宣言即由鲁迅起草的《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它是针对杨荫榆开除学生自治会职员和她的《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而发的,由马裕藻、沈尹默、周树人、李泰盞、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七人署名。文中说:“六人学业,俱非不良,至于品行一端,平素又绝无惩戒记过之迹,以此与开除并论,而又若离若合,殊有混淆黑白之嫌。”

     〔8〕西滢陈源(1896—1970),字通伯,笔名西滢,江苏无锡人,现代评论派的主要成员。曾留学英国,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的《闲话》中说:“《闲话》正要付印的时候,我们在报纸上看见女师大七教员的宣言。以前我们常常听说女师大的风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可是我们总不敢相信。这个宣言语气措辞,我们看来,未免过于偏袒一方,不大公允,看文中最精采的几句就知道了。(摘句略)这是很可惜的。我们自然还是不信我们平素所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但是这篇宣言一出,免不了流言更加传布得厉害了。”按某籍,指浙江;某系指当时北京大学国文系。发表宣言的七人除李泰盞外,都是浙江人和北京大学国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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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4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9〕给同籍的人帮忙指陈西滢给杨荫榆帮忙,他们都是江苏无锡人。

     〔10〕陈西滢比女师大为“臭毛厕”的议论,原话是说:“女师大的风潮,究竟学生是对的还是错的,反对校长的是少数还是多数,我们没有调查详细的事实,无从知道。我们只觉得这次闹得太不像样了。

     同系学生同时登两个相反的启事已经发现了。学生把守校门,误认了一个缓缓驶行的汽车为校长回校而群起包围它的笑话,也到处流传了。校长不能在学校开会,不得不借临近饭店招集教员会议的奇闻,也见于报章了。学校的丑态既然毕露,教育界的面目也就丢尽。到了这种时期,实在旁观的人也不能再让它酝酿下去,好像一个臭毛厕,人人都有扫除的义务。在这时候劝学生们不为过甚,或是劝杨校长辞职引退,都无非粉刷毛厕,并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我们以为教育当局应当切实的调查这次风潮的内容……万不可再敷衍姑息下去,以至将来要整顿也没有了办法。”


我的“籍”和“系”〔1〕

     虽然因为我劝过人少——或者竟不——读中国书,曾蒙一位不相识的青年先生赐信要我搬出中国去,〔2〕但是我终于没有走。而且我究竟是中国人,读过中国书的,因此也颇知道些处世的妙法。譬如,假使要掉文袋〔3〕,可以说说“桃红柳绿”,这些事是大家早已公认的,谁也不会说你错。如果论史,就赞几句孔明,骂一通秦桧〔4〕,这些是非也早经论定,学述一回决没有什么差池;况且秦太师的党羽现已半个无存,也可保毫无危险。至于近事呢,勿谈为佳,否则连你的籍贯也许会使你由可“尊敬”而变为“可惜”的。

     我记得宋朝是不许南人做宰相的,那是他们的“祖制”,只可惜终于不能坚持。

     〔5〕至于“某籍”人说不得话,却是我近来的新发见。也还是女师大的风潮,我说了几句话。但我先要声明,我既然说过,颇知道些处世的妙法,为什么又去说话呢?那是,因为,我是见过清末捣乱的人,没有生长在太平盛世,所以纵使颇有些涵养工夫,有时也不免要开口,客气地说,就是大不“安分”的。于是乎我说话了,不料陈西滢先生早已常常听到一种“流言”,那大致是“女师大的风潮,有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现在我一说话,恰巧化“暗”为“明”,就使这常常听到流言的西滢先生代为“可惜”,虽然他存心忠厚,“自然还是不信平素所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无奈“流言”却“更加传布得厉害了”,这怎不使人“怀疑”〔6〕呢?自然是难怪的。

     我确有一个“籍”,也是各人各有一个的籍,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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