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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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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2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四月十四日。

     六

     外国的考古学者们〔10〕联翩而至了。

     久矣夫,中国的学者们也早已口口声声的叫着“保古!保古!保古!……”

     但是不能革新的人种,也不能保古的。

     所以,外国的考古学者们便联翩而至了。

     长城久成废物,弱水〔11〕也似乎不过是理想上的东西。老大的国民尽钻在僵硬的传统里,不肯变革,衰朽到毫无精力了,还要自相残杀。于是外面的生力军很容易地进来了,真是“匪今斯今,振古如兹”〔12〕。至于他们的历史,那自然都没我们的那么古。

     可是我们的古也就难保,因为土地先已危险而不安全。土地给了别人,则“国宝”虽多,我觉得实在也无处陈列。

     但保古家还在痛骂革新,力保旧物地干:用玻璃板印些宋版书,每部定价几十几百元;“涅槃!涅槃!涅槃!〔13〕!”佛自汉时已入中国,其古色古香为何如哉!买集些旧书和金石,是劬古〔14〕爱国之士,略作考证,赶印目录,就升为学者或高人。而外国人所得的古董,却每从高人的高尚的袖底里共清风一同流出。即不然,归安陆氏的百百宋〔15〕,潍县陈氏的十钟〔16〕,其子孙尚能世守否?

     现在,外国的考古学者们便联翩而至了。

     他们活有余力,则以考古,但考古尚可,帮同保古就更可怕了。有些外人,很希望中国永是一个大古董以供他们的赏鉴,这虽然可恶,却还不奇,因为他们究竟是外人。而中国竟也有自己还不够,并且要率领了少年,赤子,共成一个大古董以供他们的赏鉴者,则真不知是生着怎样的心肝。

     中国废止读经了,教会学校不是还请腐儒做先生,教学生读“四书”么?民国废去跪拜了,犹太学校〔17〕不是偏请遗老做先生,要学生磕头拜寿么?外国人办给中国人看的报纸,不是最反对五四以来的小改革么?而外国总主笔治下的中国小主笔,则倒是崇拜道学〔18〕,保存国粹的!

     但是,无论如何,不革新,是生存也为难的,而况保古。

     现状就是铁证,比保古家的万言书有力得多。

     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19〕,百宋千元〔20〕,天球河图〔21〕,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

     保古家大概总读过古书,“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22〕,该不能说是禽兽行为罢。那么,弃赤子而抱千金之璧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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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2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四月十八日。

     ※※※

     〔1〕本篇最初分两次发表下一九二五年四月十八日、二十二日《京报副刊》。

     〔2〕“公车上书”甲午(1894)战争失败后,清政府于一八九五年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当时康有为正在北京会试,就集合各省举人一千三百余人,联名上书光绪皇帝,要求“拒和、迁都、变法”,史称“公车上书”。按汉代用公家的车子载送应征到京城的士人,所以后世举人入京会试也称“公车”。

     〔3〕黔首秦代对人民的称呼。《史记·秦始皇本纪》:“更名民曰黔首。”

     〔4〕秦始皇(前259—前210)姓赢名政,战国时秦国的国君。

     于公元前二二一年建立了我国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

     〔5〕项羽(前232—前202)名籍,字羽,下相(今江苏宿迁西)人,秦末农民起义军领袖。出身楚国贵族,亡秦后自立为“西楚霸王”。据《史记·项羽本纪》:“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6〕刘邦(前247—前195)沛(今江苏沛县)人,秦末农民起义军领袖。在亡秦灭楚后建立了西汉王朝,庙号高祖。据《史记·高祖本纪》:“高祖常繇(徭)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

     ‘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7〕“死而后已”语见诸葛亮《后出师表》。

     〔8〕“我生不辰”语见《诗经·大雅·桑柔》:“我生不辰,逢天僤怒。”不辰,不是时候;?,大、盛。

     〔9〕约翰弥耳(J.S.Mill,1806—1878)通译约翰·穆勒,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著作有《逻辑体系》、《论自由》(严复中译名分别为《穆勒名学》、《群己权界论》)等。

     〔10〕外国的考古学者们指借考古之名而来我国掠夺文物的帝国主义分子。如法国格莱那(F.Grenard)于一八九二年从和阗盗去梵文佛经残本、士俑等;英国斯坦因(A.Stein)于一九○一年在和阗盗掘汉晋木简,又于一九○七年、一九一四年先后从敦煌千佛洞盗走大批古代写本及古画、刺绣等艺术品;还有法国伯希和(P.Pelliot)也于一九○八年从千佛洞盗走很多唐宋文物。到作者写本文时,这种文物掠夺者更“联翩而至”,如一九二四年美国瓦尔纳(L.Warner)在千佛洞以特制胶布粘去壁画二十六幅;一九二五年二月,美帝国主义又指使他组织了一个以哈佛大学旅行团为名义的团体,带了大批胶布等材料,再次到千佛洞作有计划的盗窃;后经敦煌人民的反对阻止,才未得逞。

     〔11〕弱水我国古书中关于弱水的神话传说很多。如《海内十洲记》说昆仑山有“弱水”“周回绕匝”;弱水“鸿毛不浮,不可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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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2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12〕“匪今斯今,振古如兹”语见《诗经·周颂·载芟》。意思是不但现在,从古以来就如此。

     〔13〕涅槃佛家语,意为寂灭、解脱等,指佛和高僧的死亡,也叫圆寂。后来引伸作死的意思。

     〔14〕劬古研究古代文化的意思。劬,勤劳。

     〔15〕归安陆氏指陆心源(1834—1894),字刚父,号存斋,浙江归安(今吴兴)人,清末藏书家。藏有宋版书约二百种,所以他的藏书处取名为百百宋楼。在他死后,这些书都由他的儿子陆树藩于一九○七年卖给日本岩崎兰室(静嘉堂文库)。

     〔16〕潍县陈氏指陈介祺(1813—1884),字寿卿,号斋,山东潍县人,清代古文物收藏家。藏有古代乐器钟十口,所以他的书斋取名为十钟山房。这些钟后来在一九一七年卖给日本财阀住友家。

     〔17〕犹太学校指大资本家犹太人哈同一九一五年在上海办的仓圣明智大学及附属中小学。哈同曾雇用清代遗老王国维等担任教员,教学生读经,习古礼。每年三月二十八日所谓仓颉生日时,要学生给仓颉磕头拜寿。

     〔18〕道学即理学,宋代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家学说而形成的唯心主义思想体系。它认为“理”是宇宙的本体,把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说成是“天理”,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

     此后历代封建统治阶级利用它来维护反动统治。

     〔19〕《三坟》《五典》相传是三皇五帝时的遗书,现在已不可考。《左传》昭公十二年:“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晋代杜预注:“皆古书名。”

     〔20〕百宋千元指清代乾隆、嘉庆时的藏书家黄丕烈和吴骞的藏书。黄丕烈藏有宋版书一百余部,他的书室名为“百宋一廛”,意思是一百部宋版书存放处;吴骞藏有元版书一千部,他的书室名为“千元十驾”,意思是元版书千部能抵宋版书百部,有如驽马十驾能抵好马一驾。

     〔21〕天球河图天球相传为古雍州(今陕、甘一带)所产的美玉。河图,相传为伏羲时龙马从黄河负出的图。

     〔22〕“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语见《庄子·山木》:

     “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

     ‘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布,古代的钱币;天属,人的天性。


杂感〔1〕

     人们有泪,比动物进化,但即此有泪,也就是不进化,正如已经只有盲肠,比鸟类进化,而究竟还有盲肠,终不能很算进化一样。凡这些,不但是无用的赘物,还要使其人达到无谓的灭亡。

     现今的人们还以眼泪赠答,并且以这为最上的赠品,因为他此外一无所有。无泪的人则以血赠答,但又各各拒绝别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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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3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人大抵不愿意爱人下泪。但临死之际,可能也不愿意爱人为你下泪么?无泪的人无论何时,都不愿意爱人下泪,并且连血也不要:他拒绝一切为他的哭泣和灭亡。

     人被杀于万众聚观之中,比被杀在“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快活,因为他可以妄想,博得观众中的或人的眼泪。但是,无泪的人无论被杀在什么所在,于他并无不同。

     杀了无泪的人,一定连血也不见。爱人不觉他被杀之惨,仇人也终于得不到杀他之乐:这是他的报恩和复仇。

     死于敌手的锋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来的暗器,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病菌的并无恶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世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人们居住的。

     但厌恶现世的人们还住着。这都是现世的仇仇,他们一日存在,现世即一日不能得救。

     先前,也曾有些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的人们,沉默过了,呻吟过了,叹息过了,哭泣过了,哀求过了,但仍然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因为他们忘却了愤怒。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不可救药的民族中,一定有许多英雄,专向孩子们瞪眼。这些孱头们!

     孩子们在瞪眼中长大了,又向别的孩子们瞪眼,并且想:

     他们一生都过在愤怒中。因为愤怒只是如此,所以他们要愤怒一生,——而且还要愤怒二世,三世,四世,以至末世。

     无论爱什么,——饭,异性,国,民族,人类等等,——

     只有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二六时中〔2〕,没有已时者有望。

     但太觉疲劳时,也无妨休息一会罢;但休息之后,就再来一回罢,而且两回,三回……。血书,章程,请愿,讲学,哭,电报,开会,挽联,演说,神经衰弱,则一切无用。

     血书所能挣来的是什么?不过就是你的一张血书,况且并不好看。至于神经衰弱,其实倒是自己生了病,你不要再当作宝贝了,我的可敬爱而讨厌的朋友呀!

     我们听到呻吟,叹息,哭泣,哀求,无须吃惊。见了酷烈的沉默,就应该留心了;见有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驰,就更应该留心了:这在豫告“真的愤怒”将要到来。那时候,仰慕往古的就要回往古去了,想出世的要出世去了,想上天的要上天了,灵魂要离开肉体的就要离开了!……

     五月五日。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八日北京《莽原》周刊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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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3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2〕二六时中即十二个时辰,整天整夜的意思。


北京通信〔1〕

     蕴儒,培良〔2〕两兄:

     昨天收到两份《豫报》〔3〕,使我非常快活,尤其是见了那《副刊》。因为它那蓬勃的朝气,实在是在我先前的豫想以上。

     你想:从有着很古的历史的中州〔4〕,传来了青年的声音,仿佛在豫告这古国将要复活,这是一件如何可喜的事呢?

     倘使我有这力量,我自然极愿意有所贡献于河南的青年。

     但不幸我竟力不从心,因为我自己也正站在歧路上,——或者,说得较有希望些:站在十字路口。站在歧路上是几乎难于举足,站在十字路口,是可走的道路很多。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然而向青年说话可就难了,如果盲人瞎马,引入危途,我就该得谋杀许多人命的罪孽。

     所以,我终于还不想劝青年一同走我所走的路;我们的年龄,境遇,都不相同,思想的归宿大概总不能一致的罢。但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么,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

     可是还得附加几句话以免误解,就是: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

     中国古来,一向是最注重于生存的,什么“知命者不立于岩墙之下”咧,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咧,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咧,〔5〕竟有父母愿意儿子吸鸦片的,一吸,他就不至于到外面去,有倾家荡产之虞了。可是这一流人家,家业也决不能长保,因为这是苟活。苟活就是活不下去的初步,所以到后来,他就活不下去了。意图生存,而太卑怯,结果就得死亡。以中国古训中教人苟活的格言如此之多,而中国人偏多死亡,外族偏多侵入,结果适得其反,可见我们蔑弃古训,是刻不容缓的了。这实在是无可奈何,因为我们要生活,而且不是苟活的缘故。

     中国人虽然想了各种苟活的理想乡,可惜终于没有实现。

     但我却替他们发见了,你们大概知道的罢,就是北京的第一监狱。这监狱在宣武门外的空地里,不怕邻家的火灾;每日两餐,不虑冻馁;起居有定,不会伤生;构造坚固,不会倒塌;禁卒管着,不会再犯罪;强盗是决不会来抢的。住在里面,何等安全,真真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了。但阙少的就有一件事:自由。

     古训所教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法,教人不要动。不动,失错当然就较少了,但不活的岩石泥沙,失错不是更少么?我以为人类为向上,即发展起见,应该活动,活动而有若干失错,也不要紧。惟独半死半生的苟活,是全盘失错的。因为他挂了生活的招牌,其实却引人到死路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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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3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想,我们总得将青年从牢狱里引出来,路上的危险,当然是有的,但这是求生的偶然的危险,无从逃避。想逃避,就须度那古人所希求的第一监狱式生活了,可是真在第一监狱里的犯人,都想早些释放,虽然外面并不比狱里安全。

     北京暖和起来了;我的院子里种了几株丁香,活了;还有两株榆叶梅,至今还未发芽,不知道他是否活着。

     昨天闹了一个小乱子〔6〕,许多学生被打伤了;听说还有死的,我不知道确否。其实,只要听他们开会,结果不过是开会而已,因为加了强力的迫压,遂闹出开会以上的事来。俄国的革命,不就是从这样的路径出发的么?

     夜深了,就此搁笔,后来再谈罢。

     鲁迅。五月八日夜。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四日开封《豫报副刊》。

     〔2〕蕴儒姓吕,名琦,河南人,作者在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任教时的学生。当时他与向培良、高歌等同在开封编辑《豫报副刊》。

     培良,姓向,湖南黔阳人,文学团体狂飙社的主要成员。当时常为《莽原》周刊写稿,后来堕落为国民党反动派的走卒。参看《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

     〔3〕《豫报》在河南开封出版的日报,一九二五年五月四日创刊。

     〔4〕中州上古时代我国分为九州,河南是古代豫州的地方,位于九州中央,所以又称中州。

     〔5〕“知命者不立于岩墙之下”语出《孟子·尽心上》:“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岩墙,危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语见《史记·袁盎传》。意思是有钱的人不坐在屋檐下(以免被坠瓦击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语见《孝经·开宗明义章》。

     〔6〕指北京学生纪念国耻的集会遭压迫一事。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北京各校学生为纪念国耻(一九一五年五月七日,日本帝国主义向袁世凯提出最后通牒,要求承认“二十一条”)和追悼孙中山,拟在天安门举行集会。但事前北洋政府教育部已训令各校不得放假,当日上午警察厅又派遣巡警分赴各校前后门戒备,禁止学生外出。因此各校学生或行至校门即为巡警拦阻,或在天安门一带被武装警察与保安队马队殴打,多人受伤。午后被迫改在神武门开会,会后结队赴魏家胡同教育总长章士钊住宅,质问压迫学生爱国运动的理由,又与巡警冲突,被捕十八人。


导师〔1〕

     近来很通行说青年;开口青年,闭口也是青年。但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论?有醒着的,有睡着的,有昏着的,有躺着的,有玩着的,此外还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进的。

     要前进的青年们大抵想寻求一个导师。然而我敢说:他们将永远寻不到。寻不到倒是运气;自知的谢不敏,自许的果真识路么?凡自以为识路者,总过了“而立”〔2〕之年,灰色可掬了,老态可掬了,圆稳而已,自己却误以为识路。假如真识路,自己就早进向他的目标,何至于还在做导师。说佛法的和尚,卖仙药的道士,将来都与白骨是“一丘之貉”,人们现在却向他听生西〔3〕的大法,求上升〔4〕的真传,岂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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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3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但是我并非敢将这些人一切抹杀;和他们随便谈谈,是可以的。说话的也不过能说话,弄笔的也不过能弄笔;别人如果希望他打拳,则是自己错。他如果能打拳,早已打拳了,但那时,别人大概又要希望他翻筋斗。

     有些青年似乎也觉悟了,我记得《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时,曾有一位发过牢骚,终于说:只有自己可靠!我现在还想斗胆转一句,虽然有些杀风景,就是:自己也未必可靠的。

     我们都不大有记性。这也无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国。记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压死了;只有记性坏的,适者生存,还能欣然活着。但我们究竟还有一点记忆,回想起来,怎样的“今是昨非”呵,怎样的“口是心非”呵,怎样的“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5〕呵。我们还没有正在饿得要死时于无人处见别人的饭,正在穷得要死时于无人处见别人的钱,正在性欲旺盛时遇见异性,而且很美的。我想,大话不宜讲得太早,否则,倘有记性,将来想到时会脸红。

     或者还是知道自己之不甚可靠者,倒较为可靠罢。

     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

     五月十一日。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莽原》周刊第四期。

     初发表时共有四段,总题为《编完写起》。本篇原为第一、二段,下篇《长城》原为第四段;题名都是作者于编集时所加。第三段后编入《集外集》,仍题为《编完写起》。关于本篇,作者在一九二五年六月间与白波的通讯中曾有说明,可参看《集外集·田园思想》。

     〔2〕“而立”语见《论语·为政》:“三十而立”。原是孔丘说他到了三十岁在学问上有所自立的话,后来“而立”就常被用作三十岁的代词。

     〔3〕生西佛家语,往生西方、成佛的意思。佛家以西方为“净土”或“极乐”世界。

     〔4〕上升升天。道教迷信说法,服食仙药能飞升成仙。

     〔5〕“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语出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一九二一年出版),他在书中说自己“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


长城〔1〕

     伟大的长城〔2〕!

     这工程,虽在地图上也还有它的小像,凡是世界上稍有知识的人们,大概都知道的罢。

     其实,从来不过徒然役死许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尝挡得住。现在不过一种古迹了,但一时也不会灭尽,或者还要保存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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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3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总觉得周围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城壁,将人们包围。

     何时才不给长城添新砖呢?

     这伟大而可诅咒的长城!

     五月十一日。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莽原》周刊第四期。参看本书上篇注〔1〕。

     〔2〕长城战,齐、楚、魏、燕、赵、秦等国都筑有长城。秦始皇统一全国后,为了防止北方游牧民族贵族集团的侵扰,将秦、赵、燕三国的北边长城加以修缮,连贯为一。故址西起临洮(今甘肃岷县),北傍阴山,东至辽东,俗称“万里长城”。此后一直到明朝,历代都有兴筑增修,形成今西起嘉峪关,东至山海关的长城,总长六千多公里,是世界历史上的伟大工程之一。


忽然想到〔1〕

     七

     大约是送报人忙不过来了,昨天不见报,今天才给补到,但是奇怪,正张上已经剪去了两小块;幸而副刊是完全的。那上面有一篇武者君的《温良》〔2〕,又使我记起往事,我记得确曾用了这样一个糖衣的毒刺赠送过我的同学们。现在武者君也在大道上发见了两样东西了:凶兽和羊。但我以为这不过发见了一部分,因为大道上的东西还没有这样简单,还得附加一句,是:凶兽样的羊,羊样的凶兽。

     他们是羊,同时也是凶兽;但遇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现羊样,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便现凶兽样,因此,武者君误认为两样东西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五四以后,军警们很客气地只用枪托,乱打那手无寸铁的教员和学生,威武到很像一队铁骑在苗田上驰骋;学生们则惊叫奔避,正如遇见虎狼的羊群。但是,当学生们成了大群,袭击他们的敌人时,不是遇见孩子也要推他摔几个觔斗么?在学校里,不是还唾骂敌人的儿子,使他非逃回家去不可么?这和古代暴君的灭族的意见,有什么区分!

     我还记得中国的女人是怎样被压制,有时简直并羊而不如。现在托了洋鬼子学说的福,似乎有些解放了。但她一得到可以逞威的地位如校长之类,不就雇用了“掠袖擦掌”的打手似的男人,来威吓毫无武力的同性的学生们么?不是利用了外面正有别的学潮的时候,和一些狐群狗党趁势来开除她私意所不喜的学生们么?〔3〕而几个在“男尊女卑”的社会生长的男人们,此时却在异性的饭碗化身的面前摇尾,简直并羊而不如。羊,诚然是弱的,但还不至于如此,我敢给我所敬爱的羊们保证!

     但是,在黄金世界还未到来之前,人们恐怕总不免同时含有这两种性质,只看发现时候的情形怎样,就显出勇敢和卑怯的大区别来。可惜中国人但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显羊相,所以即使显着凶兽相,也还是卑怯的国民。这样下去,一定要完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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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3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想,要中国得救,也不必添什么东西进去,只要青年们将这两种性质的古传用法,反过来一用就够了: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

     那么,无论什么魔鬼,就都只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狱里去。

     五月十日。

     八

     五月十二日《京报》的“显微镜”〔4〕下有这样的一条——

     “某学究见某报上载教育总长‘章士钉’五七呈文〔5〕,愀然曰:‘名字怪僻如此,非圣人之徒也,岂能为吾侪卫古文之道者乎!’”因此想起中国有几个字,不但在白话文中,就是在文言文中也几乎不用。其一是这误印为“钉”的“钊”字,还有一个是“淦”字,大概只在人名里还有留遗。我手头没有《说文解字》〔6〕,钊字的解释完全不记得了,淦则仿佛是船底漏水的意思。我们现在要叙述船漏水,无论用怎样古奥的文章,大概总不至于说“淦矣”了罢,所以除了印张国淦,孙嘉淦或新淦县的新闻之外,这一粒铅字简直是废物。

     至于“钊”,则化而为“钉”还不过一个小笑话;听说竟有人因此受害。曹锟〔7〕做总统的时代(那时这样写法就要犯罪),要办李大钊〔8〕先生,国务会议席上一个阁员说:“只要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什么名字不好取,他偏要叫李大剑?!”于是乎办定了,因为这位“大剑”先生已经用名字自己证实,是“大刀王五”〔9〕一流人。

     我在N的学堂〔10〕做学生的时候,也曾经因这“钊”字碰过几个小钉子,但自然因为我自己不“安分”。一个新的职员到校了,势派非常之大,学者似的,很傲然。可惜他不幸遇见了一个同学叫“沈钊”的,就倒了楣,因为他叫他“沈钧”,以表白自己的不识字。于是我们一见面就讥笑他,就叫他为“沈钧”,并且由讥笑而至于相骂。两天之内,我和十多个同学就迭连记了两小过两大过,再记一小过,就要开除了。

     但开除在我们那个学校里并不算什么大事件,大堂上还有军令,可以将学生杀头的。做那里的校长这才威风呢,——但那时的名目却叫作“总办”的,资格又须是候补道〔11〕。

     假使那时也像现在似的专用高压手段,我们大概是早经“正法”,我也不会还有什么“忽然想到”的了。我不知怎的近来很有“怀古”的倾向,例如这回因为一个字,就会露出遗老似的“缅怀古昔”的口吻来。

     五月十三日。

     九

     记得有人说过,回忆多的人们是没出息的了,因为他眷念从前,难望再有勇猛的进取;但也有说回忆是最为可喜的。

     前一说忘却了谁的话,后一说大概是A.France〔12〕罢,——

     都由他。可是他们的话也都有些道理,整理起来,研究起来,一定可以消费许多功夫;但这都听凭学者们去干去,我不想来加入这一类高尚事业了,怕的是毫无结果之前,已经“寿终正寝”〔13〕。(是否真是寿终,真在正寝,自然是没有把握的,但此刻不妨写得好看一点。)我能谢绝研究文艺的酒筵,能远避开除学生的饭局,然而阎罗大王〔14〕的请帖,大概是终于没法“谨谢”的,无论你怎样摆架子。好,现在是并非眷念过去,而是遥想将来了,可是一样的没出息。管他娘的,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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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20:12:3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不动笔是为要保持自己的身分,〔15〕我近来才知道;可是动笔的九成九是为自己来辩护,则早就知道的了,至少,我自己就这样。所以,现在要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为自己的一封信——

     FD君:

     记得一年或两年之前,蒙你赐书,指摘我在《阿Q正传》中写捉拿一个无聊的阿Q而用机关枪,是太远于事理。我当时没有答复你,一则你信上不写住址,二则阿Q已经捉过,我不能再邀你去看热闹,共同证实了。

     但我前几天看报章,便又记起了你。报上有一则新闻,大意是学生要到执政府去请愿〔16〕,而执政府已于事前得知,东门上添了军队,西门上还摆起两架机关枪,学生不得入,终于无结果而散云。你如果还在北京,何妨远远地——愈远愈好——去望一望呢,倘使真有两架,那么,我就“振振有辞”了。

     夫学生的游行和请愿,由来久矣。他们都是“郁郁乎文哉”〔17〕,不但绝无炸弹和手枪,并且连九节钢鞭,三尖两刃刀也没有,更何况丈八蛇矛和青龙掩月刀乎?至多,“怀中一纸书”而已,所以向来就没有闹过乱子的历史。现在可是已经架起机关枪来了,而且有两架!

     但阿Q的事件却大得多了,他确曾上城偷过东西,未庄也确已出了抢案。那时又还是民国元年,那些官吏,办事自然比现在更离奇。先生!你想:这是十三年前的事呵。那时的事,我以为即使在《阿Q正传》中再给添上一混成旅〔18〕和八尊过山炮,也不至于“言过其实”的罢。

     请先生不要用普通的眼光看中国。我的一个朋友从印度回来,说,那地方真古怪,每当自己走过恒河边,就觉得还要防被捉去杀掉而祭天〔19〕。我在中国也时时起这一类的恐惧。普通认为romantic〔20〕的,在中国是平常事;机关枪不装在土谷祠〔21〕外,还装到那里去呢?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四日,鲁迅上。

     ※※※

     〔1〕本篇最初分三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二日、十八日、十九日《京报副刊》。

     〔2〕武者君的《温良》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九日《京报副刊》。其中说:“鲁迅先生曾在教室里指示出来我们是温良,像这样外面涂着蜜的形容辞,我们当然可以安心的承受,而且,或者可以尝出甜味来。”“然而突然出了意外的事,……我的心是被刺刺伤!”“我的意想里那可爱的温良面相渐渐模糊,那蜜,包在外面的那东西,已经消溶,致死的尝出含在那里面的毒质来!”又说:“在途中,我迎送着来来往往的这老国度的人民,从他们的面相上,服饰上,动作上以及所有他们的一切,我发现了两批东西:凶兽和羊,践踏者和奴隶。”参看本书《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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