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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 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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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3 16:3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老头子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笔塞在他手里。阿Q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样拿;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

     “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

     “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

     阿Q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气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

     阿Q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人又将他第二次抓进栅栏门。

     他第二次进了栅栏,倒也并不十分懊恼。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惟有圈而不圆,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他想: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于是他睡着了。

     然而这一夜,举人老爷反而不能睡:他和把总呕了气了。举人老爷主张第一要追赃,把总主张第一要示众。把总近来很不将举人老爷放在眼里了,拍案打凳的说道,“惩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党还不上二十天,抢案就是十几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那里?破了案,你又来迂。不成!这是我管的!”举人老爷窘急了,然而还坚持,说是倘若不追赃,他便立刻辞了帮办民政的职务。而把总却道,“请便罢!”于是举人老爷在这一夜竟没有睡,但幸第二天倒也没有辞。

     阿Q第三次抓出栅栏门的时候,便是举人老爷睡不着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他到了大堂,上面还坐着照例的光头老头子;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

     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阿Q很气苦:因为这很像是带孝,而带孝是晦气的。然而同时他的两手反缚了,同时又被一直抓出衙门外去了。

     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蓬的车,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处。这车立刻走动了,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后面怎样,阿Q没有见。但他突然觉到了:这岂不是去杀头么?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口皇〕的一声,似乎发昏了。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他意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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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3 16:30:0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还认得路,于是有些诧异了:怎么不向着法场走呢?他不知道这是在游街,在示众。但即使知道也一样,他不过便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

     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马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见了一个吴妈。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

     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近不远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救命,……”

     然而阿Q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

     至于当时的影响,最大的倒反在举人老爷,因为终于没有追赃,他全家都号啕了。其次是赵府,非特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辫子,而且又破费了二十千的赏钱,所以全家也号啕了。从这一天以来,他们便渐渐的都发生了遗老的气味。

     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

     □注释

     ⑴本篇最初分章发表于北京《晨报副刊》,自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四日起至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二日止,每周或隔周刊登一次,署名巴人。作者在一九二五年曾为这篇小说的俄文译本写过一篇短序,后收在《集外集》中;一九二六年又写过《阿Q正传的成因》一文,收在《华盖集续编》中,都可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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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3 16:30:0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⑵“立言”:我国古代所谓“三不朽”之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鲁国大夫叔孙豹的话:“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⑶“名不正则言不顺”:语见《论语-子路》。

     ⑷内传:小说体传记的一种。作者在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给《阿Q正传》日译者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昔日道士写仙人的事多以‘内传’题名。”

     ⑸“正史”:封建时代由官方撰修或认可的史书。清代乾隆时规定自《史记》至《明史》历代二十四部纪传体史书为“正史”。“正史”中的“列传”部分,一般都是著名人物的传记。

     ⑹宣付国史馆立“本传”:旧时效忠于统治阶级的重要人物或所谓名人,死后由政府明令褒扬,令文末常有“宣付国史馆立传”的话。历代编纂史书的机构,名称不一,清代叫国史馆。辛亥革命后,北洋军阀及国民党政府都曾沿用这一名称。

     ⑺迭更司(1812-1870):通译狄更斯,英国小说家。著有《大卫-科波菲尔》、《双城记》等。《博徒别传》原名《劳特奈-斯吞》,英国小说家柯南-道尔(1859-1930)著。鲁迅在一九二六年八月八日致韦素园信中曾说:“《博徒别传》是RodneyStone的译名,但是C。Doyle做的。《阿Q正传》中说是迭更司作,乃是我误记。”

     ⑻“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指白话文。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作者给日本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引车卖浆’,即拉车卖豆腐浆之谓,系指蔡元培氏之父。那时,蔡元培氏为北京大学校长,亦系主张白话者之一,故亦受到攻击之矢。”

     ⑼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三教,指儒教、佛教、道教;九流,即九家。《汉书-艺文志》中分古代诸子为十家:儒家、道家、陰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并说:“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是以君子弗为也。”

     ⑽《书法正传》:一部关于书法的书,清代冯武著,共十卷。这里的“正传”是“正确的传授”的意思。

     ⑾“著之竹帛”:语出《吕氏春秋-仲春纪》:“著乎竹帛,传乎后世。”竹,竹简;帛,绢绸。我国古代未发明造纸前曾用来书写文字。

     ⑿茂才:即秀才。东汉时,因为避光武帝刘秀的名讳,改秀才为茂才;后来有时也沿用作秀才的别称。

     ⒀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指一九一八年前后钱玄同等人在《新青年》杂志上开展关于废除汉字、改用罗马字母拼音的讨论一事。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作者在给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主张使用罗马字母的是钱玄同,这里说是陈独秀,系茂才公之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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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3 16:30:0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⒁《郡名百家姓》:《百家姓》是以前学塾所用的识字课本之一,宋初人编纂。为便于诵读,将姓氏连缀为四言韵语。《郡名百家姓》则在每一姓上都附注郡(古代地方区域的名称)名,表示某姓望族曾居古代某地,如赵为“天水”、钱为“彭城”之类。

     ⒂胡适之(1891-1962):即胡适,安徽绩溪人,买办资产阶级文人、政客。他在一九二○年七月所作《〈水浒传〉考证》中自称“有历史癖与考据癖”。

     ⒃“行状”:原指封建时代记述死者世系、籍贯、生卒、事迹的文字,一般由其家属撰写。这里泛指经历。

     ⒄土谷祠:即土地庙。土谷,指土地神和五谷神。

     ⒅“文童”:也称“童生”,指科举时代习举业而尚未考取秀才的人。

     ⒆状元:科举时代,经皇帝殿试取中的第一名进士叫状元。

     ⒇押牌宝:一种赌博。赌局中为主的人叫“桩家”;下文的“青龙”、“天门”、“穿堂”等都是押牌宝的用语,指押赌注的位置;“四百”、“一百五十”是押赌注的钱数。

     ①“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据《淮南子-人间训》:“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胡中,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人皆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家富马良,其子好骑,堕而折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壮者控弦而战,塞上之人死者十九,此独以跛之故,父子相保。故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

     ②赛神:即迎神赛会,旧时的一种迷信习俗。以鼓乐仪仗和杂戏等迎神出庙,周游街巷,以酬神祈福。

     ③《小孤孀上坟》:当时流行的一出绍兴地方戏。

     ④太牢:按古代祭礼,原指牛、羊、豕三牲,但后来单称牛为太牢。

     ⑤皇帝已经停了考:光绪三十一年(1905),清政府下令自丙午科起,废止科举考试。

     ⑥哭丧棒:旧时在为父母送殡时,儿子须手拄“孝杖”,以表示悲痛难支。阿Q因厌恶假洋鬼子,所以把他的手杖咒为“哭丧棒”。

     ⑦“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语见《孟子-离娄》。据汉代赵岐注:“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

     ⑧“若敖之鬼馁而”:语出《左传》宣公四年:楚国令尹子良(若敖氏)的儿子越椒长相凶恶,子良的哥哥子文认为越椒长大后会招致灭族之祸,要子良杀死他。子良没有依从。子文临死时说:“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意思是若敖氏以后没有子孙供饭,鬼魂都要挨饿了。而,语尾助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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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3 16:30:0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⑨“不能收其放心”:《尚书-毕命》:“虽收放心,闲之维艰。”放心,心无约束的意思。

     ⑩妲己:殷纣王的妃子。下文的褒姒是周优王的妃子。《史记》中有商因妲己而亡,周因褒姒而衰的记载。貂蝉是《三国演义》中王允家的一个歌妓,书中有吕布为争夺她而杀死董卓的故事。作者在这里是讽刺那种把历史上亡国败家的原因都归罪于妇女的观点。

     ㈠“男女之大防”:指封建礼教对男女之间所规定的严格界限,如“男子居外,女子居内”(《礼记-内则》),“男女授受不亲”(《孟子-离娄》),等等。

     ㈡“诛心”:犹“诛意”。《后汉书-霍〔言胥〕传》:“《春秋》之义,原情定过,赦事诛意。”诛心、诛意,指不问实际情形如何而主观地推究别人的居心。

     ㈢“而立”:语出《论语-为政》:“三十而立”。原是孔丘说他三十岁在学问上有所自立的话,后来就常被用作三十岁的代词。

     ㈣小Don:即小同。作者在《且介亭杂文-寄〈戏〉周刊编者信》中说:“他叫‘小同’,大起来,和阿Q一样。”

     ㈤“我手执钢鞭将你打!”:这一句及下文的“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都是当时绍兴地方戏《龙虎斗》中的唱词。这出戏演的是宋太祖赵匡胤和呼延赞交战的故事。郑贤弟,指赵匡胤部下猛将郑子明。

     ㈥“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语出《三国志-吴书-吕蒙传》裴松之注:“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刮目,拭目的意思。

     ㈦三十二张的竹牌:一种赌具。即牙牌或骨牌,用象牙或兽骨所制,简陋的就用竹制成。下文的“麻酱”指麻雀牌,俗称麻将,也是一种赌具。阿Q把“麻将”讹为“麻酱”。

     ㈧三百大钱九二串:即“三百大钱,以九十二文作为一百”(见《华盖集续编-阿Q正传的成因》)。旧时我国用的铜钱,中有方孔,可用绳子串在一起,每千枚(或每枚“当十”的大钱一百枚)为一串,称作一吊,但实际上常不足数。

     ㈨“庭训”:《论语-季氏》载:孔丘“尝独立,鲤(按:即孔丘的儿子)趋而过庭”,孔丘要他学“诗”、学“礼”。后来就常有人称父亲的教训为“庭训”或“过庭之训”。

     ㈩“斯亦不足畏也矣”:语见《论语-子罕》。

     (⒈)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四日,辛亥革命武昌起义后的第二十五天。据《中国革命记》第三册(一九一一年上海自由社编印)记载:辛亥九月十四日杭州府为民军占领,绍兴府即日宣布光复。

     (⒉)穿着崇正皇帝的素:崇正,作品中人物对崇祯的讹称。崇祯是明思宗(朱由检)的年号。明亡于清,后来有些农民起义的部队,常用“反清复明”的口号来反对清朝统治,因此直到清末还有人认为革命军起义是替崇祯皇帝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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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3 16:30:0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⒊)宁式床:浙江宁波一带制作的一种比较讲究的床。

     (⒋)“咸与维新”:语见《尚书-胤征》:“旧染污俗,咸与维新。”原意是对一切受恶习影响的人都给以弃旧从新的机会。这里指辛亥革命时革命派与反对势力妥协,地主官僚等乘此投机的现象。

     (⒌)宣德炉:明宣宗宣德年间(1426-1435)制造的一种比较名贵的小型铜香炉,炉底有“大明宣德年制”字样。

     (⒍)把总:清代最下一级的武官。

     (⒎)“黄伞格”:一种写信格式。这样的信表示对于对方的恭敬。

     (⒏)柿油党的顶子:柿油党是“自由党”的谐音,作者在《华盖集续集-阿Q正传的成因》中说:“‘柿油党’……原是‘自由党’,乡下人不能懂,便讹成他们能懂的‘柿油党’了。”顶子是清代官员帽顶上表示官阶的帽珠。这里是未庄人把自由党的徽章比作官员的“顶子”。

     (⒐)翰林:唐代以来皇帝的文学侍从的名称。明、清时代凡进士选入翰林院供职者通称翰林,担任编修国史、起草文件等工作,是一种名望较高的文职官衔。

     (⒑)刘海仙:指五代时的刘海蟾。相传他在终南山修道成仙。流行于民间的他的画像,一般都是披着长发,前额覆有短发。

     (⒒)洪哥:大概指黎元洪。他原任清朝新军第二十一混成协的协统(相当于以后的旅长),一九一一年武昌起义时,被拉出来担任革命军的鄂军都督。他并未参与武昌起义的筹划。

     (⒓)羲皇:指伏羲氏。传说中我国上古时代的帝王。他的时代过去曾被形容为太平盛世。

兔和猫⑴


     住在我们后进院子里的三太太,在夏间买了一对白兔,是给伊的孩子们看的。

     这一对白兔,似乎离娘并不久,虽然是异类,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天真烂熳来。但也竖直了小小的通红的长耳朵,动着鼻子,眼睛里颇现些惊疑的神色,大约究竟觉得人地生疏,没有在老家时候的安心了。这种东西,倘到庙会⑵日期自己出去买,每个至多不过两吊钱,而三太太却花了一元,因为是叫小使上店买来的。

     孩子们自然大得意了,嚷着围住了看;大人也都围着看;还有一匹小狗名叫S的也跑来,闯过去一嗅,打了一个喷嚏,退了几步。三太太吆喝道,“S,听着,不准你咬他!”于是在他头上打了一拳,S便退开了,从此并不咬。

     这一对兔总是关在后窗后面的小院子里的时候多,听说是因为太喜欢撕壁纸,也常常啃木器脚。这小院子里有一株野桑树,桑子落地,他们最爱吃,便连喂他们的菠菜也不吃了。乌鸦喜鹊想要下来时,他们便躬着身子用后脚在地上使劲的一弹,砉的一声直跳上来,像飞起了一团雪,鸦鹊吓得赶紧走,这样的几回,再也不敢近来了。三太太说,鸦鹊到不打紧,至多也不过抢吃一点食料,可恶的是一匹大黑猫,常在矮墙上恶狠狠的看,这却要防的,幸而S和猫是对头,或者还不至于有什么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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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3 16:30:0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孩子们时时捉他们来玩耍;他们很和气,竖起耳朵,动着鼻子,驯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里,但一有空,却也就溜开去了。他们夜里的卧榻是一个小木箱,里面铺些稻草,就在后窗的房檐下。

     这样的几个月之后,他们忽而自己掘土了,掘得非常快,前脚一抓,后脚一踢,不到半天,已经掘成一个深洞。大家都奇怪,后来仔细看时,原来一个的肚子比别一个的大得多了。他们第二天便将干草和树叶衔进洞里去,忙了大半天。

     大家都高兴,说又有小兔可看了;三太太便对孩子们下了戒严令,从此不许再去捉。我的母亲也很喜欢他们家族的繁荣,还说待生下来的离了侞,也要去讨两匹来养在自己的窗外面。

     他们从此便住在自造的洞府里,有时也出来吃些食,后来不见了,可不知道他们是预先运粮存在里面呢还是竟不吃。过了十多天,三太太对我说,那两匹又出来了,大约小兔是生下来又都死掉了,因为雌的一匹的奶非常多,却并不见有进去哺养孩子的形迹。伊言语之间颇气愤,然而也没有法。

     有一天,太阳很温暖,也没有风,树叶都不动,我忽听得许多人在那里笑,寻声看时,却见许多人都靠着三太太的后窗看:原来有一个小兔,在院子里跳跃了。这比他的父母买来的时候还小得远,但也已经能用后脚一弹地,迸跳起来了。孩子们争着告诉我说,还看见一个小兔到洞口来探一探头,但是即刻便缩回去了,那该是他的弟弟罢。

     那小的也捡些草叶吃,然而大的似乎不许他,往往夹口的抢去了,而自己并不吃。孩子们笑得响,那小的终于吃惊了,便跳着钻进洞里去;大的也跟到洞门口,用前脚推着他的孩子的脊梁,推进之后,又爬开泥土来封了洞。

     从此小院子里更爇闹,窗口也时时有人窥探了。

     然而竟又全不见了那小的和大的。这时是连日的陰天,三太太又虑到遭了那大黑猫的毒手的事去。我说不然,那是天气冷,当然都躲着,太阳一出,一定出来的。

     太阳出来了,他们却都不见。于是大家就忘却了。

     惟有三太太是常在那里喂他们菠菜的,所以常想到。伊有一回走进窗后的小院子去,忽然在墙角上发见了一个别的洞,再看旧洞口,却依稀的还见有许多爪痕。这爪痕倘说是大兔的,爪该不会有这样大,伊又疑心到那常在墙上的大黑猫去了,伊于是也就不能不定下发掘的决心了。伊终于出来取了锄子,一路掘下去,虽然疑心,却也希望着意外的见了小白兔的,但是待到底,却只见一堆烂草夹些兔毛,怕还是临蓐时候所铺的罢,此外是冷清清的,全没有什么雪白的小兔的踪迹,以及他那只一探头未出洞外的弟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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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楼主| 发表于 2012-7-3 16:30:0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气愤和失望和凄凉,使伊不能不再掘那墙角上的新洞了。一动手,那大的两匹便先窜出洞外面。伊以为他们搬了家了,很高兴,然而仍然掘,待见底,那里面也铺着草叶和兔毛,而上面却睡着七个很小的兔,遍身肉红色,细看时,眼睛全都没有开。

     一切都明白了,三太太先前的预料果不错。伊为预防危险起见,便将七个小的都装在木箱中,搬进自己的房里,又将大的也捺进箱里面,勒令伊去哺侞。

     三太太从此不但深恨黑猫,而且颇不以大兔为然了。据说当初那两个被害之先,死掉的该还有,因为他们生一回,决不至于只两个,但为了哺侞不匀,不能争食的就先死了。这大概也不错的,现在七个之中,就有两个很瘦弱。所以三太太一有闲空,便捉住母兔,将小兔一个一个轮流的摆在肚子上来喝奶,不准有多少。

     母亲对我说,那样麻烦的养兔法,伊历来连听也未曾听到过,恐怕是可以收入《无双谱》⑶的。

     白兔的家族更繁荣;大家也又都高兴了。

     但自此之后,我总觉得凄凉。夜半在灯下坐着想,那两条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了,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迹,并S也不叫一声。我于是记起旧事来,先前我住在会馆里,清早起身,只见大槐树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这明明是膏于鹰吻的了,上午长班⑷来一打扫,便什么都不见,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我又曾路过西四牌楼,看见一匹小狗被马车轧得快死,待回来时,什么也不见了,搬掉了罢,过往行人憧憧的走着,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夏夜,窗外面,常听到苍蝇的悠长的吱吱的叫声,这一定是给蝇虎咬住了,然而我向来无所容心于其间,而别人并且不听到……

     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那么,我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了,毁得太滥了。

     嗥的一声,又是两条猫在窗外打起架来。

     “迅儿!你又在那里打猫了?”

     “不,他们自己咬。他那里会给我打呢。”

     我的母亲是素来很不以我的虐待猫为然的,现在大约疑心我要替小兔抱不平,下什么辣手,便起来探问了。而我在全家的口碑上,却的确算一个猫敌。我曾经害过猫,平时也常打猫,尤其是在他们配合的时候。但我之所以打的原因并非因为他们配合,是因为他们嚷,嚷到使我睡不着,我以为配合是不必这样大嚷而特嚷的。

     况且黑猫害了小兔,我更是“师出有名”的了。我觉得母亲实在太修善,于是不由的就说出模棱的近乎不以为然的答话来。

     造物太胡闹,我不能不反抗他了,虽然也许是倒是帮他的忙……

     那黑猫是不能久在矮墙上高视阔步的了,我决定的想,于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在书箱里的一瓶青酸钾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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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3 16:30:0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一九二二年十月。

     □注释

     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十日北京《晨报副刊》。

     ⑵庙会:又称“庙市”,旧时在节日或规定的日子,设在寺庙或其附近的集市。

     ⑶《无双谱》:清代金古良编绘,内收从汉到宋四十个行为独特人物的画像,并各附一诗。这里借用来形容独一无二。

     ⑷长班:旧时官员的随身仆人,也用以称一般的“听差”。

     ⑸青酸钾:即氰酸钾,一种剧毒的化学品。

社戏⑴


     我在倒数上去的二十年中,只看过两回中国戏,前十年是绝不看,因为没有看戏的意思和机会,那两回全在后十年,然而都没有看出什么来就走了。

     第一回是民国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当时一个朋友对我说,北京戏最好,你不去见见世面么?我想,看戏是有味的,而况在北京呢。于是都兴致勃勃的跑到什么园,戏文已经开场了,在外面也早听到冬冬地响。我们挨进门,几个红的绿的在我的眼前一闪烁,便又看见戏台下满是许多头,再定神四面看,却见中间也还有几个空座,,挤过去要坐时,又有人对我发议论,我因为耳朵已经-的响着了,用了心,才听到他是说“有人,不行!”

     我们退到后面,一个辫子很光的却来领我们到了侧面,指出一个地位来。这所谓地位者,原来是一条长凳,然而他那坐板比我的上退要狭到四分之三,他的脚比我的下退要长过三分之二。我先是没有爬上去的勇气,接着便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的毛骨悚然的走出了。

     走了许多路,忽听得我的朋友的声音道,“究竟怎的?”我回过脸去,原来他也被我带出来了。他很诧异的说,“怎么总是走,不答应?”我说,“朋友,对不起,我耳朵只在冬冬——的响,并没有听到你的话。”

     后来我每一想到,便很以为奇怪,似乎这戏太不好,——否则便是我近来在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了。

     第二回忘记了那一年,总之是募集湖北水灾捐而谭叫天⑵还没有死。捐法是两元钱买一张戏票,可以到第一舞台去看戏,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买了一张票,本是对于劝募人聊以塞责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机对我说了些叫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我于是忘了前几年的冬冬——之灾,竟到第一舞台去了,但大约一半也因为重价购来的宝票,总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听得叫天出台是迟的,而第一舞台却是新式构造,用不着争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点钟才去,谁料照例,人都满了,连立足也难,我只得挤在远处的人丛中看一个老旦在台上唱。那老旦嘴边插着两个点火的纸捻子,旁边有一个鬼卒,我费尽思量,才疑心他或者是目连⑶的母亲,因为后来又出来了一个和尚。然而我又不知道那名角是谁,就去问挤小在我的左边的一位胖绅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说道,“龚云甫⑷!”我深愧浅陋而且粗疏,脸上一爇,同时脑里也制出了决不再问的定章,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然而叫天竟还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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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3 16:30:0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向来没有这样忍耐的等待过什么事物,而况这身边的胖绅士的吁吁的喘气,这台上的冬冬——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加之以十二点,忽而使我省误到在这里不适于生存了。我同时便机械的拧转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挤,觉得背后便已满满的,大约那弹性的胖绅士早在我的空处胖开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后无回路,自然挤而又挤2,终于出了大门。街上除了专等看客的车辆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大门口却还有十几个人昂着头看戏目,别有一堆人站着并不看什么,我想:他们大概是看散戏之后出来的女人们的,而叫天却还没有来……

     然而夜气很清爽,真所谓“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着这样的好空气,仿佛这是第一遭了。

     这一夜,就是我对于中国戏告了别的一夜,此后再没有想到他,即使偶而经过戏园,我们也漠不相关,津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

     但是前几天,我忽在无意之中看到一本日本文的书,可惜忘记了书名和著者,总之是关于中国戏的。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说,中国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的看起来,也自有他的风致。我当时觉着这正是说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话,因为我确记得在野外看过很好的戏,到北京以后的连进两回戏园去,也许还是受了那时的影响哩。可惜我不知道怎么一来,竟将书名忘却了。

     至于我看好戏的时候,却实在已经是“远哉遥遥”的了,其时恐怕我还不过十一二岁。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时我的祖母虽然还康建,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只得在扫墓完毕之后,怞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但在我是乐土: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优优南山”⑸了。

     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因为有了远客,他们也都从父母那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伴我来游戏。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我们年纪都相仿,但论起行辈来,却至少是叔子,有几个还是太公,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偶而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

     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来穿在铜丝做的小钩上,伏在河沿上去钓虾。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钓到一大碗。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为高等动物了的缘故罢,黄牛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我,因此我也总不敢走近身,只好远远地跟着,站着。这时候,小朋友们便不再原谅我会读“秩秩斯干”,却全都嘲笑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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