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鲁迅最早的藏书的故事收录于《朝花夕拾》。无论鲁迅如何被后世的文学史家塑造成一位鲜明而彻底的新文化的播种者与旧文化的掘墓人,一个读过其主要文学作品(包括短篇小说集《呐喊》、《彷徨》、《故事新编》,散文诗集《野草》,散文集《朝花夕拾》)及片段日记书信的细致而诚实的读者,多少都能从字里行间捕捉到这位中国现代文学之父对巍巍五千载文明传统的复调而暧昧的态度;尤其在他追忆儿时江浙岁月的散文集《朝花夕拾》里,更让人一窥在新旧世界嬗替之际,最后一代为传统文化余晖所浸润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成长轨迹。与那个曾被无节制地神化英雄化经典化的鲁迅相比,我想,更让我感兴趣的是那个正值盛年却自囚于幽僻的绍兴会馆一宿接一宿抄古碑抄佛经,那个重写中国小说史并对上古的神话寓言和宋以前的志怪传奇情有独钟,那个在支持新文学运动的同时始终没有间断文言诗的创作,以及那个在四十岁上忆及故乡迎神赛会上的勾魂无常,亲切地称道其人情味够得上做一个“真正的朋友”的鲁迅。李欧梵在《铁屋中的呐喊》一书中谈到,概括地说,鲁迅在传统文化上的口味是在所谓的“大传统”(the great tradition)之外的,他的偏好更趋向于中国文化里的“反传统”(counter-tradition),即与自孔孟到朱熹王阳明的儒家正统构成对立或保持疏离的思维与情感方式。举例来说,在小说文类里,鲁迅尤为唐以前、即宋明理学发端以前的作品所吸引,在诗人中他最倾心的是以瑰奇的想象和澎湃的灵魂诉求著称的屈原,以散文而言他推崇魏晋古风远胜唐宋八大家,以阅史而言他对野史杂说的兴味比对正史浓厚得多。
李欧梵以传统─反传统为轴丈量鲁迅相对于中华文明传统的定位,这种两极对立的视角本身便带有现代文学领域里根深蒂固的割裂与对抗的思维模式的烙印。然而针对“大传统”,还有另一种另类的可能,即“小传统”(the little tradition)。自我身份意识清醒的、诉诸理智的“大传统”以文字书写为载体,通过在文史、思想与艺术上的不断构建表达出社会与文明总体的外露的理想;而未必自觉的、不倚赖思辩和书写的“小传统”寄身于不识字的阶层,并在代代相传的民间信仰与行为惯式里滋衍不息──鲁迅的第一套藏书在更大意义上正是后者的一个缩影。更典型的是,这套绘图《山海经》不是从书店寻获的,而是鲁迅幼年的乳母,一个连自身名姓都未留下的下层女性在告假返乡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她这么告诉鲁迅。长妈妈显然没有受过教育;然而在《朝花夕拾》另一处,鲁迅说,即便不识字如阿长,一看《二十四孝图》的图画也能滔滔讲出一段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