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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传》序
这些年,忙于做编辑,无缘静下心来写书。虽无写书福分,但得了一个坏毛病,那就是为朋友的书写序。友人、同事、学生、同行可能见我心志疏懒,常邀我作序、写推荐语,刺激我写书的欲望。我心领美意,也少有推脱。这次,蓝狮子出版人、复旦新闻系的学弟、也是FT中文网专栏作家的吴晓波要我为这部《李鸿章传》中译本作序。他告诉我,我这次作序的身份,与以往都不同,是作为原书英文版的发现者。
发现这本书是在英国。1988年夏,我拿了中英友好奖学金(也称船王包玉刚奖学金),由上海去英国留学,攻读传播学博士学位。在英国读书,自然会得一些英国病。比如,我开始喜欢散步、爱逛博物馆、谈论天气宠物,对吃的品位和要求降低,还有爱逛旧书店。
当年在莱斯特大学读书时,我和日后成为台湾传播学名教授的师兄冯建三为淘旧书打了多年擂台。几乎每个礼拜,我们都暗中较劲,策划避开对方的路线,到城里几家旧书店快速巡视一遍,夺下好书。旧书店里多有古旧书籍返潮后一丝淡淡的霉味,我们倒是乐此不疲。买完书后,两人常常凑在一起,交流经验,实则彼此炫耀,一是看谁淘到好书,二是看谁淘得便宜,玩读书人的游戏。淘书,一是需要体质好,特别是颈椎功能,得有长时间歪着头侧看书名的本事;二是相信运气。常常数小时下来,一无所获。汗流浃背,几经绝望时分,常有曙光映现。许多珍藏的好书,似乎都是在最后一刻灵光闪烁时蹦出书架的。
我既是原书发现者,总得对此书的来历有所交代。根据我在扉页上的记录,这本英文版《李鸿章传》,应是1996年11月6号在伦敦West Finchley离家不远的一家旧书店购得。每得一册旧书,我都习惯在书上随手写下几句备查。兹照录如下:“李鸿章为中国近代史一重要人物。洋务、西学东渐。讨论中国现代化之路,不可不说李鸿章。”另一页上,是我在2000年补写的几行字,应是重读此书时所记:“此书(原)为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哲学部收藏,后流出。我自二手书店购得,收藏。”
这本书,红褐色精装封皮,小开本,毛边,Bliss, Sands and Foster 出版社1895年出版。因放在旧书店古董书架上,好像书价不菲,20多英镑的样子。书中有幅李鸿章黑白画像,一捋中堂大人的白胡须,面色威严。印制精美,应是维多利亚时代大不列颠最高技艺的印刷术。 画像上,罩着一层极薄的半透明纸,用作保护。文革时,人手一册的《毛泽东选集》扉页,有张精致的毛主席像,上面也有张相似的透明纸,俗称“糯米纸”。按照现在的说法,当年曾任北洋大臣的李鸿章也应算是当时中国的国家领导人,这个待遇也不过分。
此书在伦敦家中的书架上一躺就是十来年。前几年,吴晓波送我他的新书《跌荡一百年》。十多年不见,他已是国内很出名的财经作家,一位中国近代企业史以及洋务运动的研究者,而李鸿章正是这个历史章节最紧要的人物之一。于是,我将这部书从伦敦带回北京,交给晓波。这本书对他更有用。接过此书时,我看得出晓波很兴奋。几年后,他告诉我,他已经决定将这部英语世界的第一本《李鸿章传》译成中文出版。 原本想赶在2011年李鸿章诞辰110周年时出版。阴错阳差,拖到了112年。
此书英文版问世那年,正是李鸿章一生的滑铁卢之年。1895年,他代表大清国与日本国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遭士大夫唾弃并弹劾,被免去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要职。他灰头土脸,声名跌至谷底。西太后念其早年功劳,封其为大清国全权特使出席沙皇加冕礼,随后有欧美八国之行,包括当时的五大强国——俄、德、英、法、美。1896年3月28日到10月3日,历时190天,超过半年时间。那年他已73岁。1896年8月,李鸿章由巴黎抵达伦敦。他先拜见维多利亚女王,呈递国书;后会见英国首相兼外交大臣。在英国,他参观了许多工厂——枪炮厂、炼钢厂、船坞和造船厂、银行、电报局等。李鸿章,这位中国洋务运动第一人、晚清第一重臣、西方人眼中的 “中国副王”感慨道:“天下不可端倪之物,尽在英伦!于欧洲政教,本大臣只是心领而未由目击,今日则见所见而去,尤胜于闻所闻而来。生今之世,善教发为善政,其明效大验,有若是哉。” 据史料载,伦敦金融圈与商界盛宴李鸿章,耗资六千英镑,热盼中央大国开放市场,扩展商贸出口。这与80多年后邓小平重开国门初年西方对中国的眺望何其相似。
李鸿章一生练兵办洋务,但仅在晚年一睹洋务之乡的实绩。他说:“五洲列国,变法者兴,因循者殆。”这番话,不免是用他在欧美190天的所见所闻,浇胸中之块垒。
此书作者道格拉斯勋爵(Sir Robert Douglas, 1838—1931),有着维多利亚时期英国殖民官的完美资历。他曾任英国驻华外交官。出使中国时,年仅20岁。后曾任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的汉学教授、大英博物馆东方书籍与文献的研究员。他也是一位功力独到的传记作家。他笔下的李鸿章,与梁启超的不同,是一个复杂矛盾、一言难尽的纠结体。
此书出版六年后,李鸿章作古。
一百多年光阴,对中国亦长亦短。当年李鸿章办洋务的困惑,今日也时时可见影子。说到底,还是围绕伟大的老问题:在中国地图上,世界在哪里?在世界的版图上,中国又在哪里?
张力奋
2012年12月 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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