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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庵梦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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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庵梦忆》是明人张岱的一本散文集子,或称小品文亦可。张岱笔墨淡,感情却浓,淡薄凄清的语言中寄寓着无限的辛酸,其对民俗的描述,乃出于对故国故土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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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当龟    陈平原先生讲明清散文,说在他看来,明文第一非张岱莫属。尤其是《陶庵梦忆》,篇篇都是好文章。明代小品文成就丰厚,名家妙笔甚蕃,然而在很多人心目中,这本“薄薄的小书”大概真是坐得第一把交椅的。所谓“有郦道元之博奥,有刘同人之生辣,有袁中郎之倩丽,有王季重之诙谐,无所不有”,堪称集小品文之大成。只不过,这真个“明文第一”的书,却不是在明代写成的了。   张岱的文学生命中至至要紧的一点,大概就在他是个遗民。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以事雕虫而恰同梦呓,“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前半生繁华种种,都酿成了深深眷恋,长长感慨。写来尽是轻浮事,却以极平淡出之,背后化开的片片绚烂,真个是余韵无穷,勾得人百转千回,心向往之。   周作人说得好,张岱是个都会诗人。他自称少时“极爱繁华”,其实一生未改。因此他最擅长写人事,写风情,笔下也充满风情。谢和耐作《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用《梦粱录》和《武林旧事》作材料,勾画南宋都市的日常生活,且把一切放到蒙元入侵压力迫近的大背景下,顿时拓展了对这段历史思考的深度和广度。张岱的文章自然也可以这么用,作史学的材料是毫不逊色的。然而若单论文学,他又比那几本书的作者还要可爱许多,因为他这个人是活活的在书里的。那分风度,那分性情,总有意无意地在文字中间立着,他这个人即使不称名士,也算是个妙人,解人,何况那时候除了他,还有几个人敢称是名士的?   有时候读《陶庵梦忆》能让人想起《红楼梦》来。这两个作者有个明显的共同点,就是单从文字便很容易看出,家里真是有过玉堂金马的时光的。世家里涵养出来的高情雅趣,即使落到粥饭不给,也洗不去、折不完那点子清贵气。一旦流出些“梦忆”的文字来,津津乐道也罢,感慨忏悔也罢,总会弥漫上一种诗一般朦胧的温情,对往事描绘得越真切,感觉也就越温暖。比起曹雪芹来,张岱缺少些硬气的大悲悯,但他常常显得够通脱,够练达,所以也够温和够可爱。      《湖心亭看雪》和《西湖七月半》作为名篇中的名篇历来赏析已经太多,所以这里不想提了。这里分几组谈一些我比较喜欢的罢。   首先的一组是饮食。读笔记类的东西,很难不注意到吃的,只要有,就不用论他写得如何。《东京梦华录》只一串串报菜名,照样让人馋涎欲滴——换个角度说,也正是他自然主义的妙处。张岱也有这样写的,比如《方物》:   “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北京则苹婆果、黄巤、马牙松;山东则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福建则福桔、福桔饼、牛皮糖、红腐乳;江西则青根、丰城脯;山西则天花菜;苏州则带骨鲍螺、山查丁、山查糕、松子糖、白圆、橄榄脯;嘉兴则马交鱼脯、陶庄黄雀;南京则套樱桃、桃门枣、地栗团、窝笋团、山查糖;杭州则西瓜、鸡豆子、花下藕、韭芽、玄笋、塘栖蜜桔;萧山则杨梅、莼菜、鸠鸟、青鲫、方柿;诸暨则香狸、樱桃、虎栗;嵊则蕨粉、细榧、龙游糖;临海则枕头瓜;台州则瓦楞蚶、江瑶柱;浦江则火肉;东阳则南枣;山阴则破塘笋、谢桔、独山菱、河蟹、三江屯坚、白蛤、江鱼、鲥鱼、里河鰦。”   这一串子罗列下来,真是好家伙。当然,领起的开头不可忽视了:“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漫忆有何况味?张岱是不会忘记把自己搁进去的。但这篇真正透了心情的却在后面:“远则岁致之,近则月致之、日致之。耽耽逐逐,日为口腹谋,罪孽固重。但由今思之,四方兵燹,寸寸割裂,钱塘衣带水,犹不敢轻渡,则向之传食四方,不可不谓之福德也。”明末人尚真性情,口腹之欲并不可耻,只一则最好雅,牛嚼牡丹便使不得;二则不妨痴,所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所以此文不厌其烦列自己所好之四方特产,真无几分忏悔之心,但若说标榜也不至于。真正引起感慨的,是对繁华的追念,背后的沉痛也决不仅仅是为口腹叹而已。   再有《樊江陈氏桔》,这真是食不厌精,种树的功夫都略去不说,到果熟之时,还有这样不撷,那样不撷,所以摘下来的桔子,“桔皮宽而绽,色黄而深,瓤坚而脆,筋解而脱,味甜而鲜”,四方难比。就是这样的桔子,他还“岁必亲至其园买”,还“宁迟,宁贵,宁少”。这位大少爷,自然是要更精精地挑选一轮才罢。读来令人啧舌,但看他如数家珍,倒也不十分造作。然而妙处还在后面,写自家保鲜桔子,末了笔一转,“枸菊城主人桔百树,岁获绢百匹,不愧木奴。”语带些嘲讽,却也不乏赞赏的意味,这就是张岱的“高情雅趣”了。小小桔子,有人如此种,有人如此买,时江南之富庶豪华可窥见一斑。所谓名士者,眼光心境不妨有所超脱,但于软红十丈,深爱并不稍减。      张岱也爱写池榭园林。然就同山川不过是他人事的背景一般,园林也不过是“张子”的背景耳。《陶庵梦忆》中,以园林为题目者文多不长,直摘取一二边角,略略点染,决不铺叙如造园规划。张岱每游其旧径,必会其故人,文字里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人与环境的交融,往往一笔勾出,如《天镜园》:   “天镜园浴凫堂,高槐深竹,樾暗千层,坐对兰荡,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鱼鸟藻荇,类若乘空。余读书其中,扑面临头,受用一绿,幽窗开卷,字俱碧鲜。”   惟妙在“扑面临头,受用一绿”上,这文字看似随意,可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所以雕琢倒也不怕,只在其举重若轻,就使人拍案叫绝。说来也不过是嵌入两三个俗字而已。再比如《雷殿》:   “余每浴后拉秦一生、石田上人、平子辈坐台上,乘凉风,携肴核,饮香雪酒,剥鸡豆,啜乌龙井水,水凉冽激齿。下午着人投西瓜浸之,夜剖食,寒栗逼人,可仇三伏。”   读到末句,忽觉“仇”字真真绝妙。细思之,亦不过稍稍反用拟人耳。如此妥帖,自然是让人受用不尽的好文字了。写雷殿,前亦有写景,且干净短截,已自佳耳,不过既然是张岱,就一定要写浴后坐台上乘凉,吃吃喝喝之事,历历如在眼前,亲切如同昨日。之前那篇《天镜园》也是一样,读书还不够的,要有:   “每岁春老,破塘笋必道此。轻舠飞出,牙人择顶大笋一株掷水面,呼园中人曰:‘捞笋!’鼓枻飞去。园丁划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无可名言,但有惭愧。”   “轻舠飞出”、“鼓枻飞去”,逗得人心思都空灵起来了,偏偏他还又说吃藕,说了又“无可名言,但有惭愧”。这真是活泼得可厌!      总觉得《陶庵梦忆》之中写得最多的,还是和唱戏有关的事。“好梨园”这回事,在明清的文人中太属平常,对张岱来说其实也不值得大书特书了。张岱家里几代养着戏班子,自己深通此道,周围的朋友大概也没有不懂的。大约戏曲在晚明到清朝这一段,真正是最雅俗共赏的东西,市井看着,文人也看,还写,还要对表演指导润色。做戏的人中出类拔萃的,往往有侠气,如也是名篇的《彭天锡串戏》,以“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磊砢不平之气,无地发泄,特于是发泄之耳”评之,一语道破。但其实此篇妙处,我以为还在后面一段:   “尝见一出好戏,恨不得法锦包裹,传之不朽;尝比之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实珍惜之不尽也。桓子野见山水佳处,辄呼‘余何!奈何!’真有无可奈何者,口说不出。”   觑破看戏人肝胆。   所以说,张岱真是解人。又《朱楚生》写一女伶,极言其本事高妙,“讲究关节,妙入情理,如《江天暮雪》、《霄光剑》、《画中人》等戏,虽昆山老教师细细摹拟,断不能加其毫末也”。而且“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真是“虽绝世佳人,无其风韵”。但状人到此处,都还只是浮于表面,接下去才探入精神:   “楚生多坐驰,一往深情,摇飏无主。一日,同余在定香桥,日晡烟生,林木窅冥,楚生低头不语,泣如雨下,余问之,作饰语以对。劳心忡忡,终以情死。”   只“一往深情,摇飏无主”八字,气质已经全出。后又截取一个画面,张岱好本事,往往文中有戏。女伶惟不语,惟泣,不独不语,还要“作饰语以对”,真是我见犹怜,却又无从着手了。这般深情,这般自抑,最后终是“劳心忡忡,终以情死”。这故事后人无从想像,才不致落了痕迹。张岱的温柔敦厚,亦在于此。   《陶庵梦忆》里写戏的文字多是行家语气,就透着热闹精彩。然而我以为最精彩的,却是《金山夜戏》一篇。虽说整本书都是“梦忆”,而这篇文字又最具“梦”的意味。所记原是张公子的恶作剧,八月十六的半夜里带人跑到金山寺的大殿张灯唱戏,敲锣打鼓闹了一通,然后,“剧完,将曙,解缆过江”,一走了之。山僧瞠目,“不知是人、是怪、是鬼”,这一番作为于人于“我”,其实都有着幻梦一般的色彩。少年心性的恣意无忌,本就如梦,而国破家亡之后偶然忆之,更是恍若隔世。以“梦忆”记梦行,笔又透入一层,今昔之感宛然,那一番大热闹反模糊了。只因月光大好而起兴夜入山寺做戏,至恶劣,至高雅,至亲切,这行为带有浓烈的诗意,而无一字着笔的,却还是底下厚重的悲凉。张岱文章老更成,《陶庵梦忆》的涵容透脱,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详情 发表于 2013-8-11 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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