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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擦.無以名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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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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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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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摩擦·无以名状》夏宇自序
      逆毛抚摸:《摩擦·无以名状》夏宇自序
      《逆毛抚摸》
      1
      字是黄金、乳香和没药。字是肉桂。肉和桂。因为这两个音的奇异组合我甚至愿意喜欢它的气味。浴室里破裂的水管旁边水管工丢下的东西里有一个装什么的纸盒,我捡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因为是法文因为是使用说明书,两者我都对待如诗。「堵漏、重新接补。作用如金属。对冷是聋的」。我有点激动。对冷是聋的。那是一管胶用来修补金属裂缝。我快乐了三个小时对什么都是聋的。晚上的时候我知道原来我搞错了二个字 Sourd 和 Soude,焊接和聋。让我高兴一个下午的误会它的原义是:冷时焊接。这四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在懂得当下也带着一种狂热趋于冷淡的味道,像布可夫斯基的短篇小说名字:一种普通的疯狂。当天夜里猫咪爬上我的膝头打呼噜,天气转凉了,气象报告每天都提醒你日照时数又缩短了一分钟。没有别的感觉就是怅惘,我以前不知道我这么容易为季节「怅惘」。
      如果你知道什么叫做地中海式的夏天,天空那种暴龙似的蓝,阳光像一支编制庞大的爵士乐队时不时就有整排六个小喇叭手站起来齐声朝空演奏,那音拉到最高心就像一面干净的大玻璃等着要碎。读李贺「羲和敲日玻璃声」,我知遇找不是第一个人用玻璃形容日照。但他没有说心会碎。
      夏天差不多都是用来浪费的,夏天除了用来浪费简直不知还有什么别的用途。读读书、做做饭、游游泳,十点半天快黑时带狗散步,猫是绝不会理你的,牠天亮时回来眼睛贼亮,嘴巴里一只田鼠或一只鸟,胡须旁黏著蝶翼。夏天牠也不见得饿只是狩猎。夏天还有一种茴香酒是地中海岸绝对无所事事的酒,还有两个礼拜一次的密斯塔勒风,是那种猛烈乾爽绝对无所事事的风。卡里哥野地上开完了玛格丽特菊就是百里香,漫山遍野矮矮淡粉色的小花。混散完步回来毛里缠著野蒺藜带刺的果实,趾间是那种地中海美食的野香就叫做百里香。从土耳其到希腊到法国南部人们把番茄青椒红椒茄子胡瓜和在一起用蒜月桂叶百里香煨著煮烂,淋上橄榄油,冷食。
      日照渐短人们回到屋里用饭从北欧来了大批年轻男人打工采葡萄不久我们就可以喝到新鲜的红酒薄久蕾。我看到院子里一株矮矮的橄榄树结了第一颗橄榄,阳台地上蜗牛爬过的痕迹,橡树开始掉叶子。经过栗子树下被栗子打中像牛顿就开始想一些事情,我知道因为是秋天。
      2
      因为是秋天我发现对我写过的诗我差不多都是不安的因为我没能把它们写成另一种样子。想想我原也可能不是我现在这样写着字的这个人只要同时寄出的两封信装错了信封一切因缘际会稍稍错失你就再也不知道你是谁的轮回转世。某躲闪、逃遁、遗忘,某嫌恶、某错愕、某转移、误导。某劫持。某离开正路。给某旅行者引错的方向。以为有些什么决定又要改变安静地站起来走动蹑足穿过所有房间。
      如果我不是现在写着的自己可能就会走进另外一个房间看见另外一本打开的笔记和另一支拔开笔套的笔但看不见已经离开的那个人。
      那个人并不爱你并没有让你把牙印留在膀子上我就坐下来假装是他正在写如果我不是现在的自己我就会正爱着你而且我又不是他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假装着我。
      想想这些没有机会成为另一些诗的诗。
      某晦暗、潮湿与偏执。
      3
      每一个不小心起来的早晨都是陌生的。我的生命里面几乎没有早晨。有些离奇的早晨则是因为失眠而来——就是这样的一个早晨,大而模糊,无以名状,在记忆里又十分精确,我们称之为「偶然」的时刻。偶然是永远不可预料的裂缝,一切故事的支线被导入未知的盲点——一夜不睡,我演绎著偶然的各种必然机率觉得它超越现象和象限但当下则令人不知如何是好。我的手中有一本超级市场买来的自粘相本,用钢圈圈住 50 张 100 页上覆一层塑胶薄膜的硬纸板每一张都像画布。我瞄到不远处有一把剪刀,更远处是一本 37 cm × 42 cm 的大本诗集《腹语术》。四年前应着一个狂想设计出来的版本但随即因为太佔地方而令我十分厌烦。我有个深刻的感觉是诗绝对不应该佔地方。我把诗集打开拿起剪刀开始工作。
      那些字一个个斗大,1.5cm × 1.5cm 。抽离地看每个字都像一个小小的森林枝桠交错柔条漏金。「令人错愕的语音的灌木丛」亨利米修说的。我剪下的第一行字是「那些忍耐许久」,我把相纸上的薄膜小心拉开把这个句子放进去。于是连著四天拼命工作发着高热一共贴了五十几页于是我发现我完成了三十首诗。那高热像拿到驾照第一次上路一下就加速到 160 觉得人生大道笔直发亮没有惊慌一路沉鱼落雁摧枯拉朽停下来以后完全不知道刚刚是怎么开的才意识到速度和害怕。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速度放慢了完成了七首,又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更慢了,完成了八首。我发现整个过程里我是把自己当画家看待的。我站着工作,在一个简单地支架着的工作台上,剪下来的字和句子到处都是。我把字当颜色看待;有一天我想找一个介于哔叽色和卡其色中间的字我找到的是「堕落」,那天穿一件橄榄绿衬衫,堕落掉下来落在衣襬真是配极。
      住在法国南部不能不理会印象派,绘画史上最初的光都在这里被发现。每一次路过普罗旺斯,塞尚的圣维克多山像「情人的情人那张脸历历在目」(木心语)。塞尚画静物——「那些水果充满了取舍决定」,这句话美极——画山,圣维克多山:「我可以在同一位置上画上数月,只要稍微往左或往右移一下身子便可」。
      这些字充满了取舍决定像塞尚的水果。看见飘到院子里两个字「溼索」落在一只蜗牛背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4
      写诗的人最大的梦想不过就是把字当音符当颜色看待。让我抄一段里尔克论塞尚:「每个颜色自我集中,面对另一个颜色而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在每个颜色中形成不同层次的强度来溶解或者承受不同的别的颜色。除了这个颜色自我分泌的体系,还不能忘记反光的角色;局部的较弱的色调褪失,为了反映更强的色调。由于这诸种影响的或进或退,画面的内部激动、提升、收聚而永不静止下来……」(程抱一译文)
      怎么样?我觉得足以抵抗罗兰巴特。巴特说:「阴影、皱褶、口袋和意识形态」他觉得没有一个字是无辜的。
      5
      发现一个字叫做 Palimpesect,一种羊皮纸可藉特殊药水重现隐匿的书写。波特莱尔用来隐喻记忆。女性主义说「但她的大拇指印浮现」。为了波特莱尔和罗兰巴特和种种什么什么主义的关系,我极想极想用一种建筑师用的透明绘图纸印这本诗集,想想那层层叠叠含沙射影指鹿为马的可能性——你可能在第一页第五行旁边就看见了第八页的第七行,想想别人又要说这是「互相指涉」——令人有点高兴。但为了塞尚的缘故(最终我可能把自己当油漆匠看待),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字「纯粹」(至今想像不出它的颜色),也为了有人说塞尚极可能是视觉残障故眼遇各色皆成异色,我决定用一种我们小时候画画用的绘图纸印,撕开时留下毛毛的边,用粉蜡笔上色,如果你从右边开始,你的小指侧面直到手肘处都会沾上颜色,这个颜色一路摩擦到左边,你迟早就会进入「野兽派」。
      6
      有几首,它们慢慢接近了一种雕塑而不是雕刻。有几首,它们是一些回声,是腹语的腹语(的腹语的腹语)。有些是对字本身的冥想。有些是某种瑜珈姿势的演练。一种食谱。一种时装表演。一种反抗。一种吞噬。一种再生。一种杀人见血。一种焚尸不灭迹。一种爱。一种恨。爱极生恨。恨极生爱。最后,它们是一种轮回说。这本诗集是上一本诗集的再生转世有共同的胎记。喝过冥河里的水前世种种烟消云散,但有一天你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你觉得你曾经来过,刚认识一个人你仿佛早已认识过。你不知道怎么解释,是前世。
      7
      ●有时候剪下一组字,反面是另外一组,譬如「险险舔过」反面是「暗底欢愉」,想很久要用那一面。
      ●有时候先浮现两个字「答应」,脑中的图案是一大匹布在阳光下被竹竿撑起,迎着风刮到树枝又掉下来。翻遍整本〈腹语术〉找不到答应两字这是不可思议的。
      ●为了一些线条上的连接需要「其他」两字。但剪得七零八落的诗集里再找不到其他两字于是在安那其里找到其在错过他里找到他。
      ●你有没有玩过捡红点?
      ●第一首〈耳鸣〉意思是「耳朵的手风琴地窖里有神秘共鸣」。
      ●〈音乐〉做完发现变成一个故事,确有其人。
      ●这样的两个句子「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和「遗失三颗纽扣」,一个绝大的诱惑是找一个「像」字把它们连在一起让它们「产生意义」。我必须承认意义是极端恐怖的诱惑。意象尤其是。最后我以我终究不是一个画画的来自圆其说,意思是,我实在无能抗拒这些诱惑。
      ●这也是它们最后被当做一本诗集看待的原因,而不是一本画册。
      ●但是最后我还是把「像」字拿掉了。
      ●极容易完成类似这样的一首:
      「肉体
      到最后
      比诗准确
      难写」
      但这绝不是我要的。
      ●〈由1走向2〉完全是废物利用,都是些剪剩下的字,幸好找到题目「由1走向2」。结果旨意太清楚而完全失去了废物的美。有损失若此。
      ●喜欢「玻璃」的音和字形和雨打在玻璃上。玻璃的前生是琉璃。在<插图>这首里把玻璃当副词用。不带修饰,没有情绪。
      ●「犹豫」放大到百倍就是一条小兽。尔雅:犹豫,犹如麂善登木,此兽性多疑虑,常居山中,忽闻有声,即恐有人且来害之,每豫上树,久之无人,然后敢下,须臾又上,如此非一,故不决者称犹豫焉。
      离骚:心犹豫而狐疑兮。
      又,犬随人行,每豫在前,待人不得,又来迎候,故云犹豫也。
      实在犹豫很久要不要用犹豫这两个字。久久瞪视觉得神魂颠倒有寒气自脚底升起。觉得它的毛色是有点黯淡的鼠绿色。
      ●最长的一首〈把时钟拨慢一个小时〉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些我要的声音,那么轻,那么干净,有几个动作但也几乎不算数。我觉得找完成了首「没有阴影与皱褶」的诗。用写是绝写不出来的。极低限的诗。
      ●贴完〈以讹传讹〉直觉是最后一首了,但接着又贴了〈拥抱〉,完完全全地感官。我以为那是一首美丽的诗做为压卷。诗,这时候我有点懂了,它同时是一种流浪和一种归宿。
      8
      我不能不提到我虎斑纹的猫咪弟弟。牠最喜欢打盹的地方随着天气变凉变得离我愈来愈近,最后就乾脆横躺在我正忙着而乱成一堆的工作台上。牠趴在那堆字上用一种尽可能把自己拉长的姿势盘踞着打呼噜。我再怎么是一个诗人也绝不至于因为诗而牺牲猫的。在不影响牠的睡姿的情况下把那些字轻轻抽出来抽不出的也就算了。大半天过去牠睁开眼睛弓着背站了起来,有些字从牠的腹部掉出来:「从此不再出现」、「光滑发亮」、「压缩了」,好极了,神准,大力摸摸牠,逆着毛的,牠最不喜欢的那种。
      也不能不提到我的狗牠到了法国以后改名叫做混,牠打呵欠打喷嚏抓痒惊天动地地抖身子在我灵感汹涌的时候用那种我永远无法拒绝的狗眼看着我要求散步。我当然也不会因为诗而牺牲狗的散步的,但散步回来对一些句子的颜色组合又有新的看法了。有好几首诗还真的是牠们完成的呢。
      我要不要提到朝西的那扇窗子呢?窗外七棵橡树。每一次开窗就是一阵纸片飞舞。
      我要不要再提一次这本超级市场买来的相本其实是黏度不够的很差的一种相本,每一首都贴得有点耳歪眼斜,再加上更差的我对直线的目测能力,如果你看到我的原稿,你会觉得这是一场十分破烂的时装表演,但是将计就计——那些字的移动、修改、遗落和贴补都找不到痕迹的,天衣无缝,虽然破烂。
      9
      「并置颜色对比定律」:一个纯净的色体使视网膜产生补光的现象。橙色有蓝色光环,红色有绿色光环,紫色有黄色光环。这些光轮的干扰意味每一个颜色都会改变其邻近的色彩。
      我怎么老在印象派的色彩理论找到我痴恋文字的根据呢?尤其是「点描法」。
      试读一段庄子: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宴闲,敢问至道」。老聃曰:「女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女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
      「今日宴闲」四字满地树影,条纹和斑点中置一老旧土黄藤椅,那光是蓝灰镶点不着边际的漠漠的紫,带着烟黄色的光轮早早已经改变了三个字外「道」的色彩,「其来无迹,其往无崖」,黄点纷乱。道是离奇的滑坡。道是什么颜色?道是鹅肝色。
      你觉得「低声说话」带着什么颜色的光环?
      10
      我的第三本诗集〈摩擦·无以名状〉。
      我预设两类读者:
      ⒈读过<腹语术>的;
      ⒉没有读过〈腹语术>的。
      但可能第一类读者乐趣会大一点,因为如果你可以不费力地指出〈摩擦·无以名状〉里的那个句子是出自〈腹语术〉的那一首诗,你就有机会参加某一秘密帮派所举办的秘密通讯猜谜得到一份神秘不详的礼物。
      对第二类读者我只有一个建议是读完〈摩擦·无以名状〉回头读〈腹语术〉,把腹语术当做回声。
      诗集名曰〈摩擦·无以名状〉以尽量让人记不住为原则,集中 45 首诗果然没有一首是我可以记住背得起来的,连题目也是。初冬,葡萄田里葡萄枝叶修剪净尽,远望像一大张乐谱填满没有起伏的低音,是最低限音乐。九月二十四日星期六开始工作那天,每日占星术说:「月亮在晚上 10 点 41 分由金牛座进入双子座,极佳的情势适于再磨光、刷新、修补、重新装满。」我知道字大概永远不可能变成颜色,也不会变成音符,也不会变成葡萄藤,这本诗集里的企图可能是失败的,但希望诗可以留下来。
      这篇以占星术的预测做为结论的序被 dear R 认为「难得地清楚」关于创作动机和过程,我心里暗暗得意,但他接着说:「你知道就像有些抽象画册前面的序写得是绝对清楚,但序后面的画还是没有人清楚。」说得这么好的,我还是很高兴。
      三月回到台北应「联合文学」邀请做专辑,我拿出了这些作品,45 首重新以别种字体打出来,干干净净,悦人也同时掩人耳目,我再三看不能不承认它们还是诗,我把整本原稿带给一些朋友看,他们都赞成印成诗集时尽量保留手工剪贴的质感(虽然这些 1.5cm × 1.5cm 的字都得照着开本缩版),那么即使诗可能是失败的,希望企图可以留下来。

    作者简介
      夏宇,原名黄庆绮,笔名李格弟,1956年出生于台湾,祖籍广东省五华县,台湾国立艺专影剧科毕业。她19岁起开始写诗,是1980年代以来台湾最重要的诗人(她不喜欢被贴上「后现代」的标签),着有诗集《备忘录》(1984)、《腹语术》(1991)、《摩擦.无以名状》(1995)、《Salsa》(1999),以及音乐专辑《愈混乐队》(2002)等。夏宇也写过少量的散文和剧本。夏宇自1984年起以笔名童大龙、李格弟等发表歌词,比较广被世人传唱的有齐秦的《狼》,赵传的《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男孩看见野玫瑰》,陈珊妮的《乘喷射机离去》等。

    最新书评    共 2 条

    零羊    (於是決定五粒星「力荐」)      只是書剛好放在書架的當眼處回家眼尾瞄到了就重新把這本抽出來又讀了一遍,在一年多之後。      印象中夏宇這本《摩擦·無以名狀》應該是她的詩集裡面收到的評論比較少的一本吧,至少根據截至09年的夏天我個人所能讀到的資料文獻來講是這樣的狀況。而即使有相關的評述,也大多像豆瓣內容介紹欄裡那句極簡短的話一樣,把它總結成是夏宇的一次「行動藝術」,把它當成是華麗的《腹語術》所投下的一道淺影,專注於它成書中的勞作過程本身,而很少對詩集內容的分析,而即使是有關涉到詩句本身,也大多其實是對本書開頭附贈的羅智成和夏宇姐姐兩位大大寫那兩篇超厲害序言的複寫。那時候看著眼前成摞的評論,心裡難免有點囧地猜想,難道說,大概是,大家都被夏宇姐姐把燉凍豆腐拆解成「豆豆我的燉燉」這樣無賴的遊戲/說話方式嚇到了吧(?)      也難怪。即使老生常談大概也要提一下,《摩擦·無以名狀》是夏宇的第三本詩集,在這組作品成書的那時候,處女作《備忘錄》裡的天才少女詩人穿越過《腹語術》裡的那樣一場濕潤如水獸般的婚禮房間,結了婚,去了法國,養了狗和貓,豐饒歲月,有風有小房子有窗,而小婦人夏宇無所事事,然後夏天過去,在秋日一夜不睡後的迷糊早晨,拿起剪刀把大開本的舊作《腹語術》亂剪成支離破碎的字條,再重新,貼起來——誰讓她剛好還有一本大大的自黏相簿,於是就變成了現在我們看到的這樣子然後對的就誕生了這本詩集。      大概是因為拼貼組裝這種創作的方式,加上夏宇對自己詩作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的態度,長久以來這部作品得到的評論大抵不出乎無目標無定向這樣的幾個字,而恰好後來夏宇還聯手機器翻譯軟件出了本更加無定向喪心病狂的《粉紅色噪音》,這本原始手工拼貼製作的詩集於是看起來既不夠正經又不夠激進,就成了現在這個一不小心又被忽略了的樣子。      但其實事實上這本詩集到底是不是真的像它看起來那樣充滿隨機性那樣漫不經心語焉不詳呢,它真的有那麼無定向嗎?對是的連夏宇阿姨在自序裡也說「看到飄到院子裡兩個字『濕索』落在一隻蝸牛悲傷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事實上這個狡猾的混蛋她何其擅長於自反她同時還說「這些字充滿了取捨決定像塞尚的水果」。不得不承認也有過被「燉燉我的凍凍」嚇跑了的時候,但現在重新翻出來才發現,詩句原來並不如想像中那麼「無意義」,甚至進一步講,從詩題和詩句的對應,到詩句之間字與字的跳躍交映,意義原來一直在語詞之間來回往復地滑動,語詞看似無心的組合最終逃不過感覺與取捨,通過相鄰語詞的互相激發交映,意義折射的路徑變得錯盪曲折,如放入鏡屋的一束光,在鏡與鏡的表面織造出目光流連的萬花筒。      (大概口說無憑吧?)嗯,比如說,像題為<互相嫉妒>的這一首,既然設為題目大概就是會寫些關於嫉妒的二三事吧,那我們來看夏宇在「互相嫉妒」的字條下都貼了什麼:      <互相嫉妒>   「隱密楔形   一塊一塊   不斷分叉   浸透著冰涼   疊著   傾翻   陷入複數」      搞什麼?楔形、塊狀、分叉、冰涼、層疊、翻側、複數,初看上去這些彷彿都是和嫉妒風馬牛不相及的詞語,但細想起來,其實關於「互相嫉妒」這件事,關於箇中雙方情感的累積與變動,是再沒有比這寫得更形象的了。像水墨畫裡密密層層的渲染一樣,通過文字的換行,每一行出現的詞彙,及其所暗示的意象和事件都使前一行所寫到的東西更加清晰具體,而這詩行之間的連綿互動最後鏈接成一個完整的事件,一段遲疑的、緩慢的、徘徊的時間,並最終使題目裡「互相嫉妒」這樣一種虛相的情感,落實成一個意象,一個空鏡,一個悲傷的情感事件。玩過一個名叫「層層疊」的積木遊戲的大家請試想一下:對,楔形,最初是隱密的楔形,意義未知,可以是物體形狀也可以是抽象幾何圖案,但下一句的「一塊」隨即釐清了這種語焉不詳的表述,這個固體物量詞所讓人看到的,就是一塊塊楔形的實物,分叉的楔形木,如層層疊遊戲,一塊塊交疊穿插向上,雙人遊戲,積木越砌越高,如嫉妒的情緒,日益滋長,默默地,滲著齒冷的冰涼,然後,總是哪一方突然出了錯,一塊擺歪了的積木,本來就在穿插和分叉中變成中空的結構,疊著,就忽然傾翻,倒塌,原本正在凝聚成高塔的積木,散落地上,就剩下地板上亂成一堆的楔子,陷入複數,癱瘓而混亂的,複數。      從這裡,可以看到這些語詞在「無意(義)」的聯結之間,所有心無意地營造出來的迷人的場景感。但當然,單純對一首詩的分析並不足以為整本詩集證明,而這種意義場景的勾勒,也只是這本看似隨意的詩集的玩法之一種,無法概括詩集裡所有的作品。況且,「無意義的語言遊戲」這個解釋真的有那麼爛嗎?也不完全是的,不得不承認,夏宇確實是個徹頭徹尾的文字享樂主義者,玩弄語詞這件事本身對她來說,已經是個舒服到要伸懶腰的遊戲了。像<以訛傳訛>這一首,她會為它貼上這樣的字條:      <以訛傳訛>   「買一雙鞋 跳躍消失      唱歌:無所不容   唱歌:無所不愛      變得準確   無可描述 意念 圓舞曲   最後就   振動椅背      將被完全   激起的人   他知道我知道了      從來沒有幹過但   彼此欣賞      一致地愛   一群安靜的壞      一起責備      向前邁進      涉身其中   一種直覺   [……]」      詩分行太多太長就不盡錄了。誠然,這裡並沒有上面例子中詩行間意義映射衍生的情況,這些打屁關以訛傳訛什麼事?但試想像夏宇創作這本詩集時的現場場景,她在相簿裡貼了以訛傳訛這個字條在標題上,面前一堆亂而輕的字條,偶爾被來蹭蹭的貓直接黏一兩條上去。然後她開始看,開始胡思亂想,而開始貼上去的那條「以訛傳訛」,流轉中竊竊私語的謠言,潛入她對字條、形象和語言的想像中。面對謠言大概可以逃,就買一雙鞋跳躍著消失,但還是有點要原諒的願望腦海掠過無所不愛的唱詩班的歌聲,但那看似越發精細準確的謠言到底是什麼?無可描述,無話可說,在真與假之間,是意念的決定,「圓舞曲」的流動開始和「傳」的動作有點像,至於振動椅背,典型的夏宇式的無可奈何和闊佬懶理了吧。然後意義斷裂,轉向下一個全然無關的場景,關於「我」和那個被激發起來的人,而場景中情愛的揣度猜度本身,也暗合著謠言流轉時那種惴惴不安咬著耳朵的心理。而再轉落下一場,那些一致的、一起的、邁進的愛與壞,「以訛傳訛」中的共同/共謀感,涉身其中,決定要成為傳播者還是揭穿者還是振動椅背的犬儒的,往往也不過是,心念搖動中一點直覺。在這裡,不同的詩行固然也營造了一定的場景,但場景之間意義其實沒有太多的關聯,甚至可以說,在一些換行發生的地方,意義實質上就是斷裂了被賦值為零的,但這些彼此相互遠離的場景,在「以訛傳訛」這條草蛇灰線的牽引下,又似乎流露出超越了邏輯連貫性的神秘一致,在這裡,通過場景意義的間離,夏宇拒絕了意義連貫性的開展和產生,拒絕表達任何基於理性邏輯鏈的觀點,但她在玩一個文字遊戲,一個高度專注的遊戲——通過多重場景的建構,她開掘文字本身的可能性,她那些語言遊戲所專注於激發的,不是某種單一的情感或意義,而是對世界可能性的想像力。      那不如回到開頭那個看上去最「不知所云」的例子,那首腹語術中燉凍豆腐的拆解版,好恐怖,這首長詩,而且還完全不分段,還被命名為a good start之類:      <一個好的開始>   「燉我的燉我豆腐   我的嘎嘎   燉凍豆腐   我的燉凍   嚇啦啦豆腐   他們嗚嗚啦的燉凍   凍燉豆腐   [……]   做空中翻滾交叉燉你的   燉凍豆腐我的拴著的   為著前程就燉你的詭異的   絕無僅有的燉凍   燉你的燉凍豆腐   豆豆我的燉燉   腐腐我的凍凍   暱稱所有暱稱   嘆息一切嘆息   崩潰一再崩潰   我的   我燉的   燉我的   燉我的燉   凍我的凍   燉凍不要凍   燉凍不會燉   我就不可自拔   你的壞   你就奮不顧身   我的燉   我的燉的燉」      對於這首詩,最容易留意到的或者就是,喂夏宇真的很愛惡作劇。無可否認,這首亂七八糟的長詩裡面不是沒有抒情的片刻的,但你看她都用的什麼詞,暱稱、嘆息、崩潰、不可自拔、奮不顧身、空翻般的前程,這樣濫情如偶像劇的對白,連接起來就是一個一哭二鬧三上吊的瓊瑤式的事件,於是我們可以看到夏宇都怎麼樣去毒舌地吐槽。一個濫情的事件的生成不但需要「我」和「你」這樣的主語,而且也需要主語作出相關的動作,需要諸如私奔爆房這樣的動詞。然而在這裡,夏宇吐槽的方式並不是吃力不討好的正面評論,她繞開,她在側面,偷換掉這些只有無聊又老土的dramaqueen才會用的動詞,是的偷換,全部換成一個無厘頭的動作:燉凍豆腐,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顛三倒四地燉凍豆腐,於是整件事立馬滑稽起來了對不對,而且她還更變本加厲插科打諢地用上了嚇啦啦嗚嗚啦吧吧吧這樣的語氣詞。但正是在此以後,有了遊戲的態度,從戲劇化中抽離開來的態度,「撈碧刁」式的態度,那個情感事件本身,才會有真正自在而淡定的開始,才是一個,好的開始。當然,也或許也還只是作為讀者的我個人的解讀,夏宇姐姐才懶得給你想得那麼遠,或者她只是覺得好玩,而同時(因為文字耽美的緣故?)保留了「不可自拔」和「奮不顧身」這些形容詞中,那種因為不顧一切而無論如何都會激盪出來的動人力度。或者我們唯一可以感到確鑿一點的只是,關於,這首詩裡夏宇姐姐為什麼這麼懶這麼娃娃腔把燉凍豆腐幾個字顛來倒去就是不要好好說話的原因:她就是在賣乖耍賴——為什麼?因為,不要忘記,這時的她才不是什麼苦逼兮兮的詩人,她戀愛,她結了婚,在法國,養了一隻狗一隻貓,有風有窗子有地中海像暴龍一樣藍的藍天,那麼幸福而且慵懶,才什麼都不要想呢。閉上眼睛,無所事事的夢話一樣的囈語,甘美的字,才最合適。      而貓蹭在肚子上,摩擦,無以名狀。                                         详情 发表于 2013-7-31 19:19
    兆音    今日是广州两个多月来难得的风和日丽天。   刚好上网球课,练发球,把球抛到空中,升至最高点,刚好盖过太阳的中心,我抡起球拍发狠地劈下去。      就像诗人夏宇笔下的地中海式的夏天,天空那种暴龙似的蓝,阳光像一支编制庞大的爵士乐队,时不时就有整排六个小喇叭手站起来齐声地朝空演奏,那音拉到最高,心就像一面干净的大玻璃等着要碎。   除了她应该没有谁会想到,用暴龙去形容蓝。      这样的初夏天更适合躺在凉席上,吹着电扇摇着蒲扇,硬撑着午困,读几页书直到放弃,转而贪婪地酣睡。      然而现实场景在统计学课堂,在与睡魔来回过招中,翻了夏宇的《摩擦,无以名状》,原来诗还能这样写。   她把前作《腹语术》剪成纸片,让它们散落一地,任风吹散,任猫躺在上面睡觉,从中挑选字词来重新编排成新的诗作。   字词是旧的,诗是新的。      几乎完全舍弃了语意性,把诗当油画,赋予字色彩。   例如“我喜欢看夏宇的作品”,“我”是黑色的,“喜欢”是酒红色,“看”是墨绿色,“夏宇的”是紫色斑点,“作品”是灰色的。      于是便有了“耳朵的手风琴地窖里有神秘共鸣”这样的诗句。   她平白创造了松散而率性的诗的语法,正如序中罗智成所说,这是非常不实用的纯诗,畸婴。那些漂亮的句子不只为那单一的意义而存在。   也正如夏宇的自序题:逆毛抚摩。   逆原道而行。      如果字词都有颜色,那么风和日丽是什么颜色的呢?   在我心中是透明的。笑时哇哈哈,哭时淅沥哗啦。  详情 发表于 2013-8-8 0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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