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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十年 |
最新书评 共 13 条
cheese$
该怎么评论扬之水这本书呢?
看到她在《后记一》里写道:“算起来,我读过的书不是很少,这也是检点日记才发现的,而绝大部分都已经忘记,因此日记中将近一半的篇幅是记哪天读了哪些书以及书中章句的抄录。现在发表出来的部分,这些内容已经大部删除。”和娘子相公聊起来,他们很宽厚地认为,每个人都有隐私的部分,也许对于扬之水来说,隐私的部分就是这些读书笔记。不过,《后记》里接着写道:“此外删掉的便多是个人琐事,虽然这些内容也算不上是什么‘隐私’……”
毋庸置疑,扬之水的确几乎删除殆尽了她的那些读书笔记,以至于别人只能惊叹于她读书的速度和买书的海量,但是很难得知她大量买来的小书堆究竟读了没有,或者怎么读的,又或者什么时候读完的。挑拣剩下的读书笔记不到她买书量的百一。而对于她自称删除的隐私,我很想说,她却没有删除别人的隐私。书里一条所谓的八卦就是徐梵澄先生对她的情愫。无法责怪谁,只是觉得这本书的选取和编排实在让人失望,不知道是谁如此有兴趣,同意删除读书笔记,却草灰蛇线地保留了每一条徐梵澄的恋慕和失望不断加深的线索。可怜老先生有此情愫,本存乎自己之心,应是当做很珍贵的东西,却如此巨细无遗地被抖露出来。
书里有史料价值的东西大概是每月举办的服务日,绒线胡同可购得的书,以及对当时的一些买书场所等的记录。另外也有一些是很够得上进入八十至九十年代饮食史的资料。我还是可以理解也许读书笔记太多而且大部分是摘抄,考虑到书的篇幅很难完全录入,或者觉得缺乏价值,不过现在所余的部分因为比例问题(游记和对食物的记录篇幅似乎有些膨胀),很难看出编辑用心的端倪。
闲话不再表了,一想起徐梵澄心里就觉得堵堵的。我也真很可笑。现摘出扬书中关于范景中老师和浙江美院的一些笔记,闲充一观,按语为个人添加:
1986年12月22日
到编辑部。吕澎来,他是到北京来“看戏”的。过去与他通过不少信,总以为他该有四十来岁吧,没想到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按,吕澎时年30岁)
1987年8月17日
据有人言,现在中国美术界探索艺术形式的浪潮已结束,贝尔的时代过去了,人们更多地关心起文化来,贡布里希的时代开始了。的确,随着“文化热”的方兴未艾,国内引进他的理论来取代贝尔的影响是有意义的,这位当代令人瞩目的文化艺术史家、教育家,是瓦尔堡的追随者之一(瓦尔堡学派以研究图像学闻名于世,即注重调查解释艺术品的整体意义)。他的重要贡献就是用图像学的方法将他老师的研究成果大大推进了一步。近由山西人民美术出版社推出的《艺术的历程》(党晟等译)是他的主要著作之一(按,党晟译本见http://book.douban.com/subject/3168796/,原来在范老师之前也有人翻译此书),也是拥有读者最多的一部美术史(1950年初版,1983年第15版)。不过,西方学术界几乎一致认为贡布里希最具有革命性和刺激性的贡献是他的《艺术和幻觉》,据悉湖南的出版社已准备翻译出版这部“最辉煌的艺术批评著作”,人们有理由期待它的问世。
1987年10月12日
为购求天津人美出版的《西方现代艺术史》(按,HH阿纳森所著之精装大开本),几乎跑遍了京城大小书肆,又给该书责编、社总编室、该书译者、校订者等等一切所能想到的有关人物发出不下十封求援信。日前承蒙范景中先生所托之友人购得一册,并亲自送来(惜未遇)。
1988年2月15日
收到范景中寄赠的《艺术与错觉》。
1988年2月28日
读潘诺夫斯基《视觉艺术的含义》。这是一本论文集,令人最感兴趣的一篇是《<阿尔卡迪也有死神>:普桑和挽歌体传统》。
1988年3月14日
收到范景中所赠《秩序感》。
1988年11月4日
收到范景中寄赠的精装《艺术发展史》。
1989年5月6日
收到范景中寄赠的《艺术与人文科学》(贡布里希论文选)。
1990年1月12日
收到范景中寄赠的《理想与偶像》。
1990年2月9日
日前范景中过访,道其挚友杨成凯乃一聪明绝顶之人,数学、象棋、版本校雠、诗词戏剧,无所不能,无所不精,且记忆力绝强,可同时与十人对盲棋,乃惊为天人,实欲拉拢来为《读书》作者。次日付书,今得电话,谈甚洽。
1990年2月22日
往社科院访杨成凯。
此前与范景中聊,据范说,杨是他的挚友,琴、棋、书、画、算学、外语,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并说他毫无功利之心,只是“玩”而已。今日一见,果然聪颖非常,尤精版本之学(因为只围绕这一话题)。不过却并非尽如范所说,是以“玩”为事,而是想做事情,但想做的事,必是人所不愿或人所不能者。
1990年2月26日
收到范景中寄赠的《希腊艺术手册》。(豆瓣条目http://book.douban.com/subject/1068470/)
1990年3月1日
访杨成凯。看来范景中对他的好友了解并不深,说的不确。他活得并不轻松,并不潇洒,并不尽意;并且,是颇有进取之意的,何尝是把“玩”看作头等大事呢。不过是他天分极高,可将学问做到他人未及处,而他也正是想这样做的。
1990年5月24日
午间杨成凯来。
相关札记就此完结,不过自思己言,又加之翻检此书,便再择出二条:
1987年7月11日
不由忆起歌德的一句话:“最足以显示一个人的性格的,莫过于他所嘲笑的是什么东西。”
1989年8月21日
重要的是要在生活之中。生活是一颗圆白菜:一层一层剥下去,剥到最后,剩下的东西还是圆白菜。从外面看,总以为生活是表象,其中必有更深刻的东西,而一旦深入进去,就会发现,生活的意义就是生活本身,……
心自平了。晨起理书架,几本书该到杭图去还掉了,又随手翻阅,其一为西泠印社出版的线装本《弘一法师手书嘉言集》,里面淡黄宣笺上一句“论人先将自己想”。不论怎样,读书十年里,扬之水其人其性,所在之世,所行之事,还是明明了了的,虽无甚奇,但也如她的“圆白菜论”,她的生活本就是这样,就是属她的真实。
圆白菜论,全无美文敷饰,文有两种,一种是义就在字中,一种是义在字外,好比手指和月亮。扬之水这段字无疑是摒弃纤纤十指,直指明月。粗糙得让人痛心。但生活的确就是这样。文学、绘画和电影里的生活是隔了的,隔去的有尘埃,有污垢,还有其他的什么,但圆白菜是不隔的。我也已经活到接受了这样的圆白菜论的年纪了。
2012年5月15日。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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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子$
在三月底四月初准备回国的忙碌中寻找各种缝隙,读完《读书》十年(一)。书甫一上市,就在网络书店买了来,经数月才辗转到挪威。原以为说的是《读书》杂志背后的轶闻趣史,拿到手里才发现是本极平淡的日记,简洁地记录着平常事:买书、读书、吃饭、上班。但这样的平淡文字读下来,就让我放不下,且心中为之感动不已,以至不读书的时候,一边做着家务,一边犹在想着自己应该”怎样怎样“(向作者学习)的事。
扬之水说,“窃以为读书本身就是生活,则乐在其中矣。至若读书为了什么什么而生活,则生活乃成苦事也。”这本日记所记录的生活令人心生羡慕,因为这生活本身倒像读书一般简单明净而充实。在同样的时代和环境下,大多少人仍然过着奔走喧嚣的日子吧。要有作者的心境和坚持,才有这样的十年——“想当年我也曾以做‘女强人’理想之人生,近年却尽弃此图,只求一厅花草,一帘清风,一窗明月,伴我数卷诗书”——有过这样理想的人当不少,真正实现的却不多。
沈昌文在序言说不曾料到平凡的扬之水竟受许多大师的青睐乃至引为知己。读完她一天天的记录,当知道答案了。首先是“勤”字。勤于读书、学习、工作、交流。且不说读书写字这样的心爱之事,单是为作者跑路代劳的工作她也做得勤勤勉勉,即使工作对她也只是为“赚取购书之资”。再是“慧”。80年代的扬之水虽然还没有现在的学术成就,但她在古文上的造诣、书法以及她的书评很被前辈同仁赞赏。我因此很好奇她在进《读书》之前做售货员和卡车司机的生活,也可见生活从来不埋没人。第三个(或许也是最重要的),当是“纯”字。与作者们包括学界大师、泰斗的交往,于她是分内工作,是“师从众师”的际遇,却从不见她投机取巧也不见她曲意逢迎,甚至每逢邀饭一一婉拒。因为这个字,即使每每有人当面盛赞,她仍然认为自己“终生只能是一个勤勤恳恳、埋头苦干的平庸之人”。
家里扬之水著的书越来越多,我从不知其人到深敬于她的学问之多,现在更仰慕她读书之心静之心诚。这部日记从她32岁时记起,我在相仿的年纪读到,内心很受震动。也总说自己爱读书,境界却相差十万八千里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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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ancu$
一直对两个女读书人的经历感兴趣,扬之水和恺蒂。之前认为恺蒂的经历多是外在的,游走四方,丰盈阅历;扬之水的经历多是内在的,读书明理,琢磨心性。但这本书让我抛弃了这个偏见,二者原是二而一,一而二的,生活的表面即内在。书到底能带给人什么,扬之水如是说:“窃以为读书本身就是生活,则乐在其中矣。至若读书为了什么什么而生活,则生活乃成苦事也。”(八七年四月廿日日记)
这是一本很有趣的但不定有用的书。书价、菜价涨落,旧书市、唱片业兴衰及或可一瞥,想看历史、想看《读书》史的看官们恐怕要失望了。一来扬之水下笔较克制;二来不近政治;三来《读书》于她,撇去恩泽惠益不谈,也只是“工作,以赚取购书之资”。书名换成“读书十年”,或更衬“扬之水”三字。
原先看扬之水的书,觉得她如姑射之山神人,餐风饮露,冰火不侵。日记中,沈公怪她不从众,梵澄先生笑她不从俗。夜登华山,被视为“特异功能”;独游海南,被认作打工妹。但我还是看到了一个凡人的生老病苦,还有“死”——八九年三月廿日白日去验血。“我想到了死。死倒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可以彻底解脱了。”而她对至亲的身后交待仍不离于书:让志仁找个爱书的女子,“以免辜负了这些年的辛勤积累”;将已发表的文字付梓,留给小航作纪念。我且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喜怒恶惧,还有爱——她记录下儿子小航的一个个梦境;九七年九月十七八周年结婚纪念日,与志仁同游圆明园,有一段简净浪漫的对话,这背后质朴安稳的底色,是两人一起淘书淘碟看电影的寻常岁夜。兹录八六年四月七日一段,“志仁出差,我的生活水平立刻下降。首先,将早餐免去,中午以面条充饥。幸而他出门之前为我买了十数包蜂蜜花生,便足可当晚餐了”。
这本日记我读得很慢,因为时时要停下来,反观自己。
从《诗经别裁》开始读扬之水的书,喜其清澈灵慧。八七年十二月十五日记里,记到沈公戏言“勤永晖”,扬之水说,“我认为十分恰当。注定了我终生只能是一个勤勤恳恳、埋头苦干的平庸之人。这是我近年、特别是近一年才终于认识到的”。看到此处我颇为震动,暗暗在心里立下一个坐标:这时她三十三岁,到我那时,能自知什么呢。
正是这一“勤”字,让她收获颇多。她受过的正规教育不多,读过初中,当过销售员,开过卡车,在适当的年龄结婚生子(虽然她早先打定主意终身单身,为此还与人打赌输下一百斤鸡蛋。)在工作、家事之余,读书自学,凭着始终如初的勤快专注,达到了现在的水平。沈公序中说,“她年轻,肯走路,于是经常派她出去取稿,实际上是做‘交通’”,由此结识了很多作者。通过《读书》这样的平台接触到高手并不足怪,而与他们中泰半相处极好以成知音,则不是人人能及。金克木与她一见如故,赵萝蕤把她当作干女儿,徐梵澄说她比最好的朋友还要好。但她与人交,并不亲狎,每逢邀饭几乎一律“坚决的婉拒”。自道最喜的交友方式是通信往来,此从《谷林书简》可窥一斑。
她的《读书》十年,也是从师十年。“在《读书》认识的都是顶尖人物。这对于我来说是‘师从众师’了。不限于某一老师,这样就不会有一种思维定式,视野就更开阔了。那种帮助是一种影响,等于是在他们中间熏陶出来。”这样的求学方式和她练字很像。她曾有一段时间集中读了一些碑帖,渐渐悟出古人之好,与人通信常与毛笔书之,而自觉书法稍有进。受人濡染,自著功夫,渐入佳境,而“自觉”之,恰是扬之水所赏徐梵澄诗句“落花轻拍肩,独行悄已觉”的境界。
她爱书成痴,认为花几十元以至上百元买一件衣服,简直无法想象(八八年三月廿九日日记),却在八七年时便花下一百二十大洋买了一本《明式家具珍赏》。为购一册《西方现代艺术史》,几乎跑遍了京城大小书肆,又给该书责编、社总编室、该书译者、校订者等等一切能想到的有关人物发出不下十封求援信。(八七年十月十一日日记)
痴书是因为爱读书,“以读书为其极至”为“最得人生之趣”。(八九年一月十四日日记)八七年三月十日读陈志华《法国造园艺术》,“读‘进去’之后,竟忘了节日,竟不闻市声,竟澄心一片,悠哉游哉了”。八七年四月廿一日“读《肇论》读得入了迷,十一点半钟躺在床上还睡不着。凌晨两点钟又醒来,睁睁睁想了好久才又眯了一小会儿。这却是很少有过的事”。
在《无计花间住》后记里,扬之水把自己读书的经历分作三个时期,《读书十年》所记八十年代,“只是一个‘杂’字”。看日记中所记书名,确是无所不包。这一时期就像武陵人缘溪行,芳草鲜美,落林缤纷,应接无暇。九十年代开始转向词集和目录版本,是从山口入,仿佛若有光。之后专于名物考证,则是豁然开朗而见遗世佳境。以读书为“桃花源”,只为“进入”那一片澄明的世界。扬之水云,“所谓‘桃花源’者,岂不就在吾人心中,又正是红尘中之极乐国也。”(八九年十月廿四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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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云$
《<读书>十年》(一)是扬之水一九八六年至一九九零年这四年多时间里在《读书》杂志做编辑时写下的日记。日记所勾勒出的生活让人无限向往:与学者交往,编杂志,逛书店,买书,读书,专心做学问,偶尔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同事们聚餐,有时也趁出差的机会外出旅行。这样远离时代喧嚣,安安静静又充实的日子,在我看来简直是这世上最美好的生活。
扬之水现在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在一次采访中,她说起现在的生活:“我们不坐班,一个星期去一次单位。其余天天在家上班,全在自己掌握。所以天天过年,每天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可不就和过年一样么?”,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她现在每天凌晨4点起床打坐,随后在书桌前工作到最后一缕阳光离开她的窗台,晚上9点半准时睡觉。日子和从前相比,似乎更加内敛和安静了,但是生活的“书香”基调不变,美好依然。
这几个月,我常常随意打开《<读书>十年》(一),读上一两篇日记,心里就能有一种安宁之感。八十年代中后期也是一个激情四溢的时代,扬之水的生活却似乎和那些喧闹保持着距离,她一直随着自己的内心,做着自己喜欢的事,用“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方式和自己喜欢的人交往,一头扎在买书读书的世界里不再出来,“闭门读书一日”在日记中多次出现,过年在她看来更是加倍读书的日子......这些日记让我看到一种选择:在喧嚣的世界,也要过自己认为的安静美好的生活。
如今的扬之水是著名的学者,名物研究的专著质高量多,功底深厚。而她多年前日记也可以是如今学术上丰硕成果的“前因”:对待《读书》编辑工作一丝不苟的态度,和名家交流“师从众师”,手里的书也不是泛泛而读不求甚解,而是真正的有所思考,并把它们化为在自己研究领域深入下去的力量——但这一切都出自真正的喜欢,无关功利,否则也不可能数年里天天都欣喜地做着同样的事。我想,这一点是最为难能可贵的,使得非科班出生的她在日复一日的积累中成了真正的“大家”。仅以她在日记中摘录的一句话作结:“以读书消岁月则乐志,以之干功利则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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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而$
若问近三十年来,对思想界影响最大的杂志,当非《读书》莫属。自创刊伊始发表《读书无禁区》起,三十多年来,它发表了一系列重要文章,深刻影响了中国思想界的风貌。所以,当我在书店看到扬之水出版了她任《读书》编辑十年间的日记时,爱书人岂能错过?坦白地说,在展读此书之时,我是抱着十足的八卦之心的:日记是一种私密的文体,没有了正式场合的正襟危坐,扬之水一定记下了许多学界大腕、名流宿儒的“窃窃私语”,说不定猛料迭出呢。
然而,所谓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虽然扬之水在日记中记下了不少钱锺书、徐梵澄、金克木、张中行、冯亦代等老一辈文人的神貌风采,甘阳,刘东,周国平、赵越胜等后起之秀也身影频现。比如扬之水就在日记中多次记下了金克木对钱锺书的态度,金不喜欢钱锺书,认为钱“是俗人,是做出来的名士”,金还非常喜欢读金庸,认为“形式和内容是古的(传统的),但现代意识渗透其中,实是借古讽今。”冯亦代很讨厌刘海粟,看见印制有刘海粟墨迹的贺年片,即说“不要”,“文化界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人,他是汉奸。”
但总体而言,这却不是一本八卦的日记。读这本日记时,我对作者扬之水的感佩逐渐压倒了我对《读书》的八卦欲。扬之水是一个传奇性的女子,她学历仅止初中,插过队,做过售货员,甚至开过多年的大卡车,但她却始终热爱读书,“只求一厅花草,一莲清风,一窗明月,伴我数卷诗书。”这样的人,在八十年代的《读书》中还有很多,那似乎仍然是一个单纯的、不“拼爹”,以学识论英雄的年代:《读书》的编辑吴彬,学历是初中一年级,而如今鼎鼎大名的王焱,在进《读书》之前是公交车上的售票员……
如果要给扬之水的生活找一个主题的话,那就是书。这是一个买书上瘾,爱书如命,读书若狂的女子。日记中,她几乎每一天都会买书、读书。对于买书,她毫不吝啬,异常大方,但对于逛街购物,她却颇为不耐“在我眼中,几乎没有一件便宜东西,花几十元以至上百元买一件衣服,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她的日常生活中,不时出现“闭门读书一日”字样。1989年1月14日,她写道:“年来过手之卷,怕也有千数了罢,读至忘情处,直是全然忘却书外的一切,唯此为乐。明白陷入其中是为大忌,但既已知自己非学位中人,便做一书囊,书痴,乃至书橱,岂不也是人生一种。”一年读书千册,即使对于职业读书人来说这也不是个小数字。有这样的勤奋,对于扬之水取得的成就也就不必惊讶了,她被誉为京城四大才女,也算是其来有自了。
1987年9月23日,扬之水在翻读清朝士大夫孙宝瑄的《忘山庐日记》时,展页不过数页,即对日记主人孙宝瑄日日读书、访友、看戏、赏花、习字、会饮的活法羡慕不已了。她不禁在日记中感慨道:“人生若无干政之求、功名之念,此种生活,岂非最上之理想?吾当效法之。”从扬之水以后的生活来看,她无疑实践了自己的理想。在《读书》杂志工作十年后,她调入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做研究员,著作迭出。几年前,我在书店里翻阅过她的《奢华之色—宋元明金银器研究》,厚厚三卷本,图案华美,考证精当,直令人“叹为观止”。
读扬之水的日记时,尤其令我感慨的是,扬之水日记中的1980年代常被后人视为第二个“五四”时代,在那个激情与动荡并存的时代中,新思想与新潮流纷至沓来,有许多人因为定力不够被时代挟卷而去,虽然爆得大名于一时,但热闹过后,却往往发现自己实际上一无所成,两手空空。而扬之水却不一样,她对于那个时代的喧嚣与浮泛似乎有着天然的隔膜与距离感,她读自己想读的书,作自己想作的的文,终于成就斐然,可说是不负此生了。这一点尤其值得我们掩卷长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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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郁$
戴维里夫曾用一句话评价他的母亲苏珊桑塔格,他说她的一生活得就像是往图书馆里不断藏书。这句评语在我读《<读书>十年》的间隙忽然想起,觉得用来形容扬之水的生活十分恰切。
我读扬之水的著作不多,但是对其人印象十分深刻。这样说似乎很矛盾,根本没有见过其人,何谈“印象深刻”,可能是从她的一本一本书中总结出来的印象吧。总觉得现时代里,能够以此“隔离方式”做学问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读书>十年》里写到的那批学人,现在都是学界的中坚力量,一个个功成名就,不是教授就是博导,不是学者就是专家,隔三差五冒出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打压后辈,闹点学界丑闻之类的,就是没有再见有什么著作出现。这个学术界越来越不像学术界,越来越像娱乐圈了。
扬之水在一九八九年十月二十八日的日记中写道:“想当年我也曾以做‘女强人’理想之人生,近年却尽弃此图,只求一厅花草,一帘清风,一窗明月,伴我数卷诗书。”此等浪漫与理想,在八十年代的学人中应该不算少数,但是能够长期坚持下来的,好像并不多见。前几年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火热一时,很多人怀念八十年代的单纯和理想主义,但是那本书给我的印象还是有些“伪装”。之所以如此评价,是因为她的访谈中,所涉及的对象大都是学界中的“成功人士”。在他们的集体意识中,八十年代只是一个怀旧的话题,所有的苦难都会成为了抒情,所有的挫折都是成功的积淀。但在扬之水的《<读书>十年》中,我发现了一个更具有代表性的“原生态的八十年代”。用作者的话说,日记本不是为了发表的,只是为了单纯的记录,以免忘怀——如此方能展现一个真实的八十年代,一个更为真切的十年。
沈昌文给扬之水写的序言中,着重提到了《读书》杂志的创办:“编《读书》的都是经过浩劫复出工作的大牌知识分子,在八十年代都是社会上的知名人士”,但是他们招聘的编辑标准确实有些“怪异”:最早聘用的吴彬,是从云南建设兵团回城的初中一年级的学生;现在大名鼎鼎的王炎,被聘用的时候是公交车售票员,也是初中一年级学生。而招聘扬之水的时候,沈昌文写到:“一看简历,颇不简单。这‘不简单’按今天理解,必定是在海外某某名校上过学,等等。几十年前,这位扬之水的‘不简单’却是,读过初中,插过队,做过售货员,开过卡车等等。卡车司机居然对文字工作感兴趣,而且确实在《读书》发表过文章,令人惊讶。大家觉得合适。于是录用。”
这才是我一向欣赏的那个八十年代,更为私人化的真实,更为贴近我们的情感距离。八十年代的《读书》是这种精神的最佳诠释,编辑、作者、读者不分彼此,可随时去拜访,一坐就是一下午。扬之水在日记中记录了很多这样的事情,也让我们这些后辈有机会一睹八十年代的学人的姿态。随意翻看一页就是这样的文字:下午周国平来送稿;社科院的赵一凡和苏炜来;甘阳来,一起聊了半日;到陈平原家取稿;午间到赵越胜家取磁带……通篇这样细致琐碎的文字所透露出的是一种融洽而自得的氛围。与我们现在壁垒森严,严防死守的学术气象大相径庭。
扬之水的《<读书>十年》主要描述了她从一九八六年进入《读书》杂志开始到一九九六年离开杂志,转业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这段时间的生活与工作。日记打算分为三册出版,此时我们翻阅的是第一册,从一九八六年到一九九零年这段时间的记述。这十年对她而言极其重要,是因为她可以可以接触到一大批几乎从文革浩劫中“复活”的文化老人,与他们的交往构成了她生活和工作的一部分,也许从更深远的角度说,是构成了她以后学术生涯的一部分。与金克木、徐梵澄、张中行、钱钟书、杨绛、冯亦代等人的交往,深深影响了她在学术上的选择。而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十年中,也是她集中精力,钻研学问的十年,所谓《读书》十年,其实正是“读书十年”的好日子。一个卡车司机能够赶上如此好的机会,接触到这么多的学问和书籍,自然会陷入其中,沉迷痴迷,不可自拔。于是,在这本日记中,记录最多的,还是买书,读书,写书。几乎每天的日记都会提到书,几乎每天都会买书。笔者甚至在读日记的间隙突发奇想,想把这十年的书目整理成一份书目,该是一份蔚为大观的书单吧?
关于读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九八九年一月十四日的一则日记:“年来过手之卷,怕也有千数了罢,读至忘情处,直是全然忘却书外的一切,唯此为乐。明白陷入其中是大忌,但既已知自己非学问中人,便做一书囊,书痴,乃至书橱,岂不也是人生一种。”也幸亏她有如此心境,这种“非学问中人”反而成就了她一等一的学问,说扬之水是学界“隐士”亦不为过。放眼望,如今学界,棍扫一大片,枪挑一条线,遍地都是学者和专家,说出的话连常识都混淆不清,倒是此等学问可堪忧虑,也更令人怀疑。
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六日的日记中,扬之水记录了绿原的一封信,其中提到说:“余半生寂寞,偶有兴涂鸦,均不过与回声对话而已。匆匆已是望七之年,万事更不复妄求矣。不意承君撰文揄扬,实不胜感激而又喜悦,同时亦难免一丝淡淡的哀愁。”扬之水说,读罢令人很伤感。读扬之水的书,伤感倒是没有,只是突然想到沈昌文的那句:潇洒送日月,寂寞对时人。与时代有意拉开的那种寂寞,才是真正的疏离吧?
思郁
2011-12-27书
《读书》十年(一):一九八六—一九九0,扬之水著,中华书局2011年11月第一版,定价:4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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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
早先读书,偏好小说,一目十行,兴趣完全集中在情节的曲折生动上。后来又喜欢读史论之类的东西,读到一针见血处,不免拍案叫绝。近来却逐渐喜欢上年谱、日记、笔记小说等一类书籍。这些书表面上很枯燥,有点流水帐的味道,但读多了,别有一种趣味。
扬之水的《<读书>十年》,是近来读的日记之一。扬之水是中国社科院的研究员,有《诗经名物新证》、《终朝采蓝》等著作。这年头,教授研究员多的是,扬之水的特殊之处在于,她原先只是一个仅初中学历的司机。这其间的转变,我以为,和她在《读书》编辑部十年的经历有莫大的关系。
扬之水是怎样成为《读书》的编辑呢?沈昌文先生在序言中说是朋友介绍,并特地指出扬之水“不简单”的经历。扬之水初中毕业后,下乡插队,返城后当上果品店的卡车司机,但她对文字工作感兴趣,也已经在《读书》上发表过文章。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读书》可谓是中国的学术重镇,扬之水得以在《读书》上发表文章,以及进入《读书》编辑部工作,固然和八十年代的良好学术氛围、《读书》的开明作派有关,但也可见于扬之水的勤勉与才华。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扬之水正式进入《读书》编辑部,她的《<读书>十年》 也由此开篇。我们完全可以把这十年的日记,看成是一个特定历史时期学人的奋斗史和成长史。日记里随处可见,“读书终日”这样的记载。而其所购之书与师友往来赠书之书之多之博,几乎可以构成那十年间的一份精华版的人文社科书目。
而且,扬之水读书有个特征就是相当的博杂,相比于现在的学界中人,于本专业本研究方向之外,书皆不窥,即使窥,也是读书读皮,读报读题,乃或竞相以不读书为荣。扬之水后来虽以古典文学立身,但她于外国文学艺术亦有相当广泛的涉猎。学者的专深与广博,是一个值得普遍的探讨的话题。学者当然致力于专深,但我以为,如果缺乏必要的广博,那么要做到专深是相当有难度的,甚至不可能的。
扬之水不仅勤奋,也是幸运的,她借助《读书》编者与作者密切交流的平台,得与结识了一大批的前辈学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可贵之处,即在于经历三十多年的斯文扫地之后,还幸存着一批从民国过来的学人,八十年代的青年学子,得以直接对话和继承了这些学人所赓续的学术传统。考其日记,扬之水日夕从游者,有钱钟书杨绛夫妇,金克木、赵萝蕤、徐梵澄等。人文学术不同于自然科学,更多的是在耳濡目染之间,随事体察,优游涵养,从而得其度人金针,进而逐渐登堂入室。而且,这些学者与她的交往中,相当随性,有不少月旦人物的“私语”。这些私语,不仅提供了被评议者成就与名声之外的另一面,也反映了评议者本人的性情与见识,对于后代学人而言,则生动地呈现了学术世界的复杂生态。这种生态特征,是二十世纪学术史研究的重要命题。
扬之水的交往对象中,也有当时已斩露头角的青年学者,如周国平,赵越胜、陈平原等人。——这些人大多已是学术界一线的人物。钱钟书有言,大抵学问是荒村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所谓的荒村野屋,当然不必做简单狭隘的理解,在都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名利场中,板凳甘坐十年冷,更见功力与修为。而如果有二三同志知己,一起商量向学,相互砥砺,则学问之途,也许就不会太寂寞。但寂寞又怕什么,扬之水在一九八九年十月二十八日的日记中写道:“想当年我也曾以做‘女强人’理想之人生,近年却尽弃此图,只求一厅花草,一帘清风,一窗明月,伴我数卷诗书。”世间之人,有的喜欢觥筹交错之间的热闹,有的人却甘于清风明白的平淡自在,实在是无需强求,亦强求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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