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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之为花,其色艳而冷,其香浓而远,其态俏而诡,其格高而幽。”
《恶之花》是一本奇书,一个诗人仅仅凭藉一本诗集就占据了世界文学史上的重要位置,不说绝无仅有,也是罕见。
全书分为“忧郁与理想”、“巴黎即景”、“酒、“恶之花”、“叛逆”和“死亡”六部分,它们的排列是诗人精心设计的一场舞台剧,忧郁与理想在这里无声交战,纠缠。
理想犹如天堂彼岸乳白色的光亮,纯洁美好,却注定难以到达,只能任其被现实的的忧郁,忧郁的罪恶所一点点侵蚀,腐化……
诗人所见的恶既是外在现实撕去那层虚伪外衣后的真实表象,又是内心深处所埋藏着的黑暗欲望。茫茫人世间,地狱的钟声无处不在,上帝的雕像在一边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尘世中横行的魑魅魍魉,一言不发。
诗人一边诅咒着冷漠的上帝,一边誓死反抗阴冷的现实。尽管周身遍是腐烂的尸体,蠕动的蛆虫,苍白的面孔,黝黑的坟墓。魔鬼的尖笑与豺狼的低嚎此起彼伏,诱使着人放弃抵抗,堕入地狱的最深处,在一片潮湿粘稠的血海中安眠,却依然有云雀刺破深厚的云层,冲入天宇,有阳光不屈的穿透阴霾,射入人间。这是理想的胜利,也是诗人身在地狱,心向天堂的证明。
雨果曾经说过“但丁只是去过地狱,而波德莱尔是从地狱中来的”,可是,在一片纸醉金迷的现实中,谁能看清地狱究竟在何处,天堂又在何方呢?
有人说,《恶之花》是一首写给撒旦的赞歌,诱惑着人类堕落,但正如一本《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同一本《恶之花》,有人闻到了掩鼻的“臭气”,有人说它“灼热闪烁,犹如众星”, 而我看见的,则是一朵从地狱边沿挣扎开放,缓缓绽开的希望之花。
“最高层次的亵渎在文学中是难得一见的,因为它不仅需要文学的天才,深挚的信仰,还需要心灵处于一种特殊的精神病态中。”《荒原》的作者艾略特坚持认为波德莱尔是一个宗教诗人——远比那些一味描写上帝的荣光的教会诗人虔诚伟大得多的诗人。他的疯狂,他的放纵,他的自厌与自恋,他渴望摆脱痛苦却又陶醉于痛苦,所有这些都是灵性尚未泯灭的表现。他不同于鬼城里和荒原上的空心人,他对超自然的探求,他深入骨髓的忧郁,在艾略特看来,其实是在迂回地接近上帝。
我看见了一只天鹅逃出樊笼, 有蹼的足摩擦着干燥的街石, 不平的地上拖着雪白的羽绒, 把嘴伸向一条没有水的小溪, 它在尘埃中焦躁地梳理翅膀, 心中怀念着故乡那美丽的湖: “水啊,你何时流?雷啊,你何时响?” 可怜啊,奇特不幸的荒诞之物, 几次像奥维德笔下的人一般 伸长抽搐的颈,抬起渴望的头, 望着那片嘲弄的、残酷的蓝天, 仿佛向上帝吐出了它的诅咒。
诗人不正是这只天鹅吗?纵使逃离了藩篱,也回不到真正的乐土,天堂依然只是心中无稽的幻想。誓死的反抗依然找不到真正的出路。遥远的故乡,干涸的溪流,纷扬的尘埃,一个牢笼外是另一个更大的牢笼,不得自由。
在“一个科学进步、人道主义和无效革命的时代,一个不断走向堕落的时代” 里,城市中的人们精神贫瘠,缺乏信仰,人性已经来到了一个荒原……
但波德莱尔依然相信某种绝对价值的存在,相信善恶与救赎。艾略特说,波德莱尔这样的诗人几乎是“发明了一整套态度,一整套感情或道德的体系”,不管他在诗中表现出对上帝怎样的愤世嫉俗,他本质上依旧是位基督徒。他对‘仪式’的迷恋不是因为对基督教的外在形式感兴趣,而是出于本能,他的灵魂天然就是偏向基督教的。
由于有着这样的信仰,又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他只能靠自己去发现基督教。在探求的路途中,他所经历的孤独只有那些伟大的圣徒曾体会过。
撒旦啊,我赞美你,光荣归于你,
你在地狱的深处,虽败志不移,
你暗中梦想成为王的天外!
让我的灵魂有朝一日憩息在
智慧树下和你的身旁,那时候
枝叶如新庙般荫蔽你的额头!
——《献给撒旦的祷文》
波德莱尔赞美撒旦,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对上帝的不满。
亚伯之子,你的供奉, 大天神闻到心喜欢!
该隐之子,你的苦刑, 难道永远没有个完
亚伯之子,椿象一样, 在那里滋生和啃食!
该隐之子, 却在路上,拖曳着濒死的家室
……该隐之子,升上天宇, 把上帝扔到地上来!
——《亚伯与该隐》
基督教文化已经深入了他的身心,奈何现实生活的种种冲击了他的信仰,使其产生怀疑——“上帝果然还是爱着我们的吗?”
资本主义的世界日新月异的生活进程背后是精神上的空虚, 人们愈来愈依赖于外在的可见的物质世界, 最大程度地远离了超验层面的精神生活, 信仰的缺失使我们产生了灵魂上的焦虑。
《恶之花》中表现出了波德莱尔独特的救赎观,在他的笔下,上帝的形象并不是那么完美无缺,当上帝无法解救我们的时候,救赎就从外在的形式转化为了自主自足的活动,理性指导、世俗努力的自救成为其最佳和最终的实现途径与方式。但实际上上帝的缺席和对上帝的背离正是上帝的另类显示: “无神论者不关心上帝,他嘲笑上帝,因为上帝可敬。他极力否定秩序,但实际上又在保存这种秩序,并且一再给予肯定”。
波德莱尔爱着上帝,正是因此才会分外痛苦 。他描绘恶,描绘心中的忧郁和苦闷,本质上还是对善与美的追寻。波德莱尔在谈到《恶之花》的时候,曾经说过:“在这本书残酷的书里,我放进了我全部的心,全部的温情,全部的信仰(改头换面的) ,全部的仇恨。”在波德莱尔笔下,披露恶,描绘恶并不是消极逃避的做法,而是为了让人们有着更为清醒的恶的意识,更有利于被拯救。
亵渎、绝望、怀疑,他们看似是对信仰的背叛,实际上却是是通向信仰的必经之路。艾略特在《个性与邪魔附身》中谈到,正是许多从基督教教义来看思想异端、甚至亵渎神圣的艺术家保证了基督教的活力,因为他们的道德想象反映了寻求上帝过程中灵魂所经历的最黑暗的现实。他们之所以诉诸亵渎,是由于这个时代的环境不适合信仰生长,在新的环境下,绝对符合正统的思想不仅不可能存在,也不应当存在。过去亵渎或许是“精神腐败的征兆”,现在却可以是“灵魂存活甚至重获生机的症状,因为对善恶的感觉———无论我们如何选择———是精神生活的首要前提”。
《恶之花》写的是地狱,是灰暗,但恶之为花,却是由于从恶中所直面的自身灵魂,隐藏在恶之下的善与美。
纵观波德莱尔其人其作品,冷厉的笔锋下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悲天悯人的灵魂,他有着对人类的痛苦最敏感的心。其作品不仅表现了巴黎物质和精神生活的贫困现象,同时也是通过这种披露,期待着下层人民的被拯救,人类精神危机的被救赎。这也是我们通过诗中清醒的恶的意识,所得出的诗人心中花样的温情。
随着这朵从地狱而来的花朵开放,希望与信仰将在我们心中茁壮成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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