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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写过一篇关于金子美铃的文章,起因并非对上世纪20年代前后日本盛极一时的“有艺术价值的纯丽的”(铃木三重吉语)童谣创作感兴趣,而是朋友北井一夫应平凡社别册太阳编辑部之约,到仙崎、下关拍照,刊行了纪念这位女诗人诞生一百年的专号,馈我一册,我甚至这才知道其人,并读了其作,以致感动。出于以飨读者之意,小文还引用两三首小诗,随手译成了中文。日前某时常向“圈内”发布“网闻”的朋友告知,有人批评我把美铃的童谣译得干巴巴。人家罗列了几家译作,货比三家,伪劣假冒一眼就看出来。有个叫草草天涯的,着实译得好,有这样的文笔,大概童谣也写得来。由此我想到翻译的比较,老话说,有比较才能有提高。
捷克生长的米兰·昆德拉是走出国门便拥有世界的流亡作家,1970年代其长篇小说《玩笑》译成法文,先走红法国,接着又走向世界,但后来被他发现,法文版哪里是翻译,分明是改写,开了个国际玩笑。1980年代他费时数年,自己动手改译法译本。中译本就是据法文版翻译,出版社傲然声明,由法国文学专家、教授和著名翻译家联手上阵。但翻译,尤其文学的,不仅需要外语知识和翻译技术,在转换语言外貌及文学内涵的过程中还需要一种创作才能,即使在国内最具声望,那教授也未必做得来,可观的阵容也就可疑。昆德拉六十多岁以后干脆把法语当作表现语言,不假手于译者,令人敬佩,敬佩之余不禁悄悄问一声:中文也读得懂吗?看得出帮他在中国赢得名声的译本是好是坏吗?法译本的好坏,恐怕不待昆德拉自己去发现,早就有人看在眼里,明镜似的。发现了误译错译乃至一塌糊涂译,当然可以撰文批评,如果有地方给你发表的话,但要喊一声“闪开,我来”,那可不行,那属于侵权行为,坏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独霸横行。人在餐馆,菜肴再难吃,也不能捋起袖子下厨,越俎代庖,人家要追究法律责任的。中文有两种字体,特别是自以为通用汉字的日本,出赁翻译权之际往往分别授权,大陆出简体字版,台湾及香港出繁体字版,例如村上春树的小说从台湾、香港红遍大陆,两岸三地却译本各异。卖方的目的无非多赚一把,但这样一来,起码有两人执译,给中译一个比较的机会。可惜,谁个译得好,谁个译得坏,即便比试出高下,善玉也无法在市场上淘汰恶玉,因为发行范围被限定,顶多隔了河叫骂。著作翻译权维护作者及译者的权益,却也障碍翻译乃至文学的进步。翻译权之下缺少竞争,所谓著名翻译家的著名二字也大打折扣。
翻译是回声,在另一种语言的山谷中传播,发生变化是自然的。日文喜欢翻来复去用一个词,中国人读就会烦,这时亦步亦趋地照直翻译,好似小脚老太太,还是充好汉,敢把皇帝拉下马,脱离原文呢?译者被置于两难之间。中国有信达雅之说,对于翻译,信是第一步,至关重要,却最不为读者在意。他们说译得不好,指的是中文读来不顺眼,实质上属于达与雅的问题。信而后达,乃至雅,包括译笔很时髦在内。村上春树的文字较为平白,每每直译过来就是了,略施文采就可能走样。而大江健三郎的作品很难译,日本人说读不懂,中译本却读得字顺文通,岂非咄咄怪事,只怕是译者失信于原文。专家首先从信上找毛病,弄得译者不自在,但读者喜爱美女不管她贞不贞洁,不管她是否像韩国名星那样整过容。
著作权维护到作者死后50年,金子美玲的“死龄”已超过年限,可以随意拿过来翻译,事情不会再蛮多蛮复杂。听说由于她生前未享受过版税,并且为救助她女儿,一些出版社还是愿支付版税,虽然也有人质疑钱究竟落入谁腰包。这是出以爱心,与国际著作权公约无涉。我读美玲童谣,总觉得她的发想怪怪的,或许这就是所谓“儿童的天真的口吻和心理”。 以前写过打油诗,有禅定似初入、童心未尽亡云云,其实,我向来怀疑我这代人可曾有过童心?写不出来,也译不出来。草草人生,如鱼饮水,冷暖鱼儿们都知道。读草草天涯的翻译仿佛看岩崎千寻、中岛洁的画,童趣盎然,那都是画给大人看的,帮他们保持一份童心。
写那篇有关金子美玲与童谣的文章时还译了两首,因篇幅所限而割爱,一首是《蜜蜂和老天爷》:
“蜜蜂在花儿中/花儿在院子中/院子在土墙中/土墙在村镇中/村镇在日本中/日本在世界中/世界在老天爷中/后来,后来,老天爷/在小小蜜蜂中”;
另一首是《积雪》:
“上面的雪/很冷吧/被冰凉的月亮照着/下面的雪/很重吧/被几百人踩着/中间的雪/很寂寞吧/看不见天看不见地"”
——到底译不出神韵,就此金盆洗手。
李长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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