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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真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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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介:《禅真逸史》,四十回,八卷。据藏于浙江图书馆的“本衙爽阁藏版本”,目录及卷前题“新镌批评全像通俗奇侠禅真逸史”,署“清溪道人编次,心心仙侣评订”。前有署“奉政大夫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提督通惠道古越徐良辅撰”的“题奇侠禅真逸史”,及托名“唐庆史会傅奕”撰的“读禅真逸史”,题“古杭爽阁主人履先甫识”的“凡例”八则。“凡例”中有对此书的评论语,曰:“此书旧本出自内府,多方重购始得。今编订,当与《水浒传》、《三国演义》并垂不朽。《西游记》、《金瓶梅》等方劣之矣。……诚海内奇观,国门之赤帜也。”虽是过誉之辞,但打几点折扣还是叫人信服的。
  作者“清溪道人”,一般都认为是明末方汝浩,洛阳或郑州人,也有人说是古杭人。作者除著有本书外,尚有《禅真后史》、《扫魅敦伦东度记》,但也有人疑之。
  《禅真逸史》写的是南北朝时的事。书中人物,如高欢、高澄、侯景、丁和、萧正德、谢举、朱异、和士开等,都史有其人;而薛举、杜伏威、张善相都是著名将领,新、旧《唐书》都有传;只有澹然、钟守净是虚构的,书前半部写南北朝事大致参照史实,后半部写杜伏威等人事,与史实有较大距离。大致说来,本书可算作历史演义小说的变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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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9 22:31:0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三十九回 顺天时三侠称王 宴李谔诸贤逞法 -《禅真逸史》-古典小说

  诗曰:

    宦游西蜀已多年,深感齐君德二天。

    闻讣调兵非浪战,称王据地岂从权?

    暴君失位仇先毙,圣主临轩诏入川。

    虎斗龙争神变化,各施幻术实高贤。

  话说杜伏威一行人马,自回楚州,即于帅府前竖起一面黄旗,上书“尽忠”二字,自立为天定王。封查讷为总管大元帅,都督内外诸军事,王(马来)为护国军师副元帅,尉迟仲贤为镇国大将军,其余官员,各加官职。薛举回镇打探得杜伏威消息,亦竖起黄旗一面,上书“全忠”二字,自立为西秦王。封王骧为总镇大元帅,都督内外诸军事,朱俭、皇甫实、曹汝丰俱为镇国大将军。以下将士,皆升官爵。张善相知道,亦竖起黄旗一面,上书“精忠”二字,自立为万寿王。封常泰为总镇大元帅,都督内外诸军事,王骐为护国军师副兀帅,缪一麟、黄松为定国大将军,以下文武将士,俱加官职。三处俱盖王府宫殿,立宗庙社稷,招贤纳士,积草屯粮,聚集军马,整顿器械。依旧尊奉开王承光元年年号,各杀牛宰马,郊天祀地,祭享宗庙。后贤有诗为证:

    快气凌霄汉,精忠贯日月。

    先后如一心,始终尽臣节。

  再说周高祖灭齐之后,聚集文武官员、计议取蜀。大都督杨素奏道:“臣闻西蜀杜伏威等,国富兵强,山川险阻,近知陛下灭齐,他即据地称王,其志不小。非智勇足备之将,不足以当之。迩者陈人窥我灭齐,心必妒忌,徐、充二州与彼境接壤,岂无垂涎之意?若陛下亲征,提兵远出,彼必乘虚而袭。内难不靖,焉能外攻?臣愚不如先陈后蜀,以次蚕食,方可一统山河,内外无虑。”周高祖心下犹豫不决。忽探马报:陈国差镇南将军吴明彻,督领大军十三万侵犯边界。周高祖笑道:“不出杨都督之所料也。”即授杨素为大元帅,总督军马,彭城王宇文轨为副元帅,一同迎敌。杨素率精兵五万,出间道绝吴明彻粮草要路。不及半月,吴明彻无粮,军士尽皆溃散。宇文轨乘机攻进,吴明彻大败,身中流矢,被周兵所擒,部下军马器械辎重,尽没于周。因此结怨,战争不息,两下牵制,周主不敢兴兵入蜀。

  建德七年五月,周高祖疾笃驾崩,群臣奉太子赟即位,是为宣帝,建号宣政。未及一年,传位于太子阐,称为静帝,改元大象。静帝宠用一员大臣,职居首相,权倾内外。此人姓杨名坚,小字那罗延,弘农华阴县人也,汉朝太尉杨震之后。其父名忠,出仕东魏,后东魏禅位于周世宗,杨忠又事周为司马,屡建功绩,封为隋国公。忠死,杨坚袭父之爵,执掌朝纲,位居冢宰,总督内外军马。革周朝苛政,更为宽大,选拔人材,躬履节俭,天下大悦。未及一年,进爵为王。是时乃周大象三年春二月也,周静帝下诏,逊位于隋,自居别宫。杨坚遂即皇帝位,建号开皇元年。文臣有高颎、苏威、李林、李谔辅佐,武将有杨素、韩擒虎、贺若弼统兵,天下疆日,隋国已得其七。

  此时陈后主叔宝,年幼无德,溺于酒色,光昭殿前起造临春阁、结绮阁、望仙阁,各高数十丈,连延数十间。门窗栏杆妆饰,皆是沉檀异木。外施珠帘,内有宝床宝帐,玩器宝贝,堆积如山,每微风渐至,香闻数里。其上积石为山,引水为汕,杂植奇花异卉,昼夜饮酒作乐。嫔妃彩女皆为女学士,与词人才子共赋诗,互相赠答,选其新艳者,编为乐府新声,择宫女千余,习而歌之。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君臣酣歌畅饮,自夜达旦。谏官皆遭杀戮,奸佞滥叨爵位,天下大乱,盗贼蜂起。隋帝遣贺若弼自北道,韩擒虎自南道,水陆并进伐陈,军威大振,沿江守将望风而遁。陈国骠骑将军任忠迎降,引韩擒虎直入朱雀门,来擒陈主,宫中大乱,君臣各不相顾。陈主慌迫,自投御国井中。军人窥见,将绳索引之而上,执送长安。自是陈亡,隋家混一区宇。

  隋文帝与文武群臣议道:“朕今日成一统,四夷宾服,只有陇西一带地面,被杜伏威、薛举、张善相三人所据,朕欲发兵讨之,众卿以为何如?”贺若弼道:“杜伏威等小寇,疥癣之疾耳。臣请得精兵一万,数月间必斩三贼之首,献于陛下。”只见一大臣紫袍金带,象简乌纱,出班谏阻。文帝视之,乃谏议大夫阮绘也。原来阮绘自同尹氏回家,一载后,奉母命往长安访亲,与司徒高颎是两姨兄弟,高颎荐之于隋公,授汉阳县令,历有政绩。后陷公即位,钦取为谏议大夫,直言敢谏,不畏权幸,文帝重之。当下见帝有征蜀之议。出班道:“贺将军虽然英勇,不知杜伏威、薛举、张善相三将,非等闲小寇可比。杜伏威深通天文,兼精法术,施仁好义,甚得民心。薛举勇力超群,万夫莫当。张善相抱负奇伟,精通韬略。况路程险阻,粮食不继,彼若深沟高垒,自守不战,则进难与交锋,退又恐其掩袭,徒费钱粮,空劳兵力,无济于事。依臣愚见,只宜遣一介使臣,赐以优诏厚币,诱其归服,此为上策。如彼倔强不从,然后加兵。此乃先礼而后兵,攻无不取也。”隋文帝道:“卿言甚善。”随写三道诏书,各赐黄金千两,彩段千正,差侍中御史李谔,即日起程。

  李谔陛辞文帝,赍诏取路,来到信州地界,却是西秦王薛举所辖。李谔先差部下种将进城通报。薛举差官上城探望,回覆道:“只有李御史一人,部下种将数员,仆从数十人而已。”薛举宣王骧、朱俭、皇甫实、曹汝丰上殿商议。王骧道:“臣闻李谔乃隋文帝第一个直臣,文武全村,此来决为说客,下说词诱主公降隋之意。必带诏书礼物,主公不可收之。诏书亦不可开读,且先问了来意,厚礼相待,安顿驿中。差官星夜迎请林师爷、天定王、万寿王、查近仁会议定了,然后见机而动,庶无差失。”薛举依言,即差王骧、曹汝丰二将迎接李谔入城,留在馆驿安歇。次日,薛举差官迎请李谔相见。薛举降阶相迎,至殿上相见,宾主而坐。薛举躬身道:“久仰侍中大德,关山修阻,不克领教。今幸光临,足慰渴想。”李谔道:“区区一介儒生,何足挂齿!久慕大王英名盖世,德政远敷,素所畏服。但大王怀不世之才,抱孙吴之略,战胜攻取,若能辅翼英主,以定天下,虽古良将,莫能过也。何乃窃据一方,僭称年号?位非天子,爵非诸侯,虽然雄霸一时,终非久长之业。今我主上仁明雄略,重贤礼士,天下归心四海宾服,山河一统,只大王等未曾归附耳。吾闻识时务者,呼为俊杰。以一隅而欲与全隋抗衡,如螳臂之捍泰山,多见其不敌也。今主上闻大王等素称忠义,不忍加兵,特差李某送黄金干两,彩段干正,诏书一道,礼请归朝。伏乞大王改邪归正,名垂千载。莫以某言为迂,实有益于大王也。”薛举道:“承天子洪恩,感侍中大德,本宜拜命趋朝,奈孤等兄弟三人,同盟一体,凡有事务,必待天定王、万寿王相会之后,方有定议。诏书未敢开读,币礼未敢擅收,伏乞侍中海涵。”乃大设宴款待,送于宾馆安息。

  过了十余日,林澹然、杜伏威、张善相、查讷陆续皆到信州,薛举迎入,一一相见,备言此事。林澹然道:“俺夜观乾象,隋帝亦非真主。闻其为人,猜忌苛察,听信谗言。子弟如仇,多疑好杀,惟以诈力取天下,诸子皆骄恣无德,非久远之基也。圣人云:得之易,失之亦易。只三十年,必为亡周之续矣。但当今已成一统,岂容汝辈各据一方?若不归服,必起战争,生灵涂炭;率尔投顺,又非保全之计。进退皆难,未可造次。”查讷道:“某仰观天象,与师爷所论相同。隋帝无德而居大统,加以子孙自相戕贼,亡可翘足而待也。今赖文臣武士协忠相辅,得以夷陈灭齐,禅周主之六位。被不加兵取蜀,而反以礼聘,是先礼后兵之术也。拒绝之,必起倾国之兵而来,又恐寡不敌众;一旦以土地归之,又虑不能保其始终。为今计,彼以礼来,吾且以礼答,厚待李谔,赠之金帛。隋帝聘币,加倍还之,以为贡献。暂奉其正朔,托言西蜀一带地面,蛮僚错杂,不时变乱,三主镇守数十年,民夷贴服,四境安宁,若一旦擅离,恐僚蛮依旧作乱,百姓遭殃,为害不小。恳乞天恩,钦赐旧职镇守,以为西北保障,岁贡不废。朝廷有事,必来赴援。隋帝若知机,从吾等所请,且暂称臣,牧兵自守,待时而动。如其不然,遣军发马远来,蜀地险峻,粮草不继,我等守险塞要,坚壁不战,待被师老粮尽,退军之时,然后出奇兵以挠其后,虽不能全胜,亦可使隋军丧胆。又有一计,秋收之际,佯征军马,声言掩袭,彼必屯兵守卫,足以废其农时。彼兵既聚,我即解甲;彼兵已退,我复进军。虚虚实实,使其不得安逸。我再阴蓄精锐,收录英杰,俟隙而举,则天于大事,未可知也。”林澹然道:“近仁陈说大计,深合玄机。天数已定,非人力所能斡旋,不如屈节降之,再图后举。”杜伏威、张善相俱备拱听。商议已定。

  次日,排香案迎接李谔进殿,开读三道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抚有舆图,四海扩清,妖氛净扫。惟

  尔西蜀杜伏威等,窃据一方,尚未纳款。朕念生灵涂炭,不忍加兵,特遣

  殿前侍御史李谔,赍到黄金百镒,彩段千端,远聘贤豪,委以大任。诏书

  到日,尔其悉将所莅土地甲兵,归附朝廷,无废朕命,则明良会合,宠渥

  有加。钦哉!故诏。开皇二年七月日诏。众人谢恩毕,林澹然上前和李谔相见,次后一一行礼。李谔坐了客席,林澹然坐了主位,杜伏威等次序列坐。李谔见林澹然是一个老和尚,三王以师礼事之,心下疑惑。又看杜伏威、薛举、张善相、查讷等,人材魁伟,相貌英雄,心下十分钦敬。躬身问道:“老禅师高姓尊号,寿龄几何?”林澹然道:“老僧姓林,法名太空,别号澹然。今庚已是九十一岁矣。”李谔惊道:“观吾师尊颜,不过半百,讵料寿近期颐,非全真内养,何能致此!”林澹然道:“老朽虽生,已无益于人世。”指着四人道:“这是天定王杜,这是西秦王薛,这是万寿王张,这是护国军师查,皆出老僧门下,颇识兵机,亦通武艺。适见天子诏书,足感皇上洪恩。又闻西秦王达侍中钧言,铭刻肺腑,本当赴朝面圣,奈其中事有委曲,老僧只得禀明。当初蒙齐后主大恩,封天定王等三将留守西蜀。莅任以来,屡遭蛮僚叛乱,王等再三征讨,方得贴服,数十年幸而安息。今若擅离此地,犹恐变乱复生,残民扰境,为祸匪轻。乞侍中转达圣聪,三王愿称臣奉贡,遵天子正朔,岁岁献纳不废。朝廷如有差调,无不竭忠用命。恳求天恩,锡以王爵,愿为国家西蜀之保障。若得允俞,皆出侍中之赐也。”李谔道:“皇上久闻三位大王英名,故差李某聘请,并无他意。今若称臣贡献,遵奉正朔,足见大王等高明远见,应天顺人,圣主良臣,共成喜起。李某回朝,必当为三王转奏。”林澹然等同声称谢。

  说话间,筵席已备,邀李谔赴宴,酒至数巡,乐供几套。李谔辞道:“下官天性不饮,感禅师诸位盛雅,不得不领数杯。今已酩酊,即此告辞。”杜伏威道:“粗肴薄酒,非待天使之礼。傥蒙不弃,尽醉为感。”李谔只得又饮数杯,正欲推辞,只见座中查讷起身道:“自古酒以合欢,非选伎征歌,不足以鼓豪兴。鼓乐之类,皆系寻常。仆幼年颇诸音律,亦尝歌咏,今有小诗,意欲献笑侑觞,不识可乎?”李谔道:“承不吝金玉,下官拱听,”查讷击节而歌道:

    西蜀宣威百万兵,将军号令自严明。旗穿丽日云霞灿,山倚秋宝剑

  戟(巾曾)。鼓角声催巫峡晓,弓旌影照锦江春。九重恩泽从天降,悉秉丹衷

  拜紫宸。

  查讷歌罢,清音绕梁。李谔大喜称谢。查讷命内侍进酒,李谔立尽三觥。少顷,薛举、张善相起身道:“适查近仁奉歌劝酒,侍中不拒,愚弟兄不能歌,但舞剑以助一笑。”李谔辞道:“焉敢劳二位大王,李某实不能饮矣。”薛举道:“侍中休笑,试观一击,以侑三觞。”说罢,和张善相即于筵前卸下锦袍金冠,换却扎巾绣袄,手持双剑,拽步出席,到殿中对舞。李谔看了,目炫神惊。有诗为证:

    双龙飞跃云霓泣,六尺潜惊鬼魅愁。

    试看二王相对舞,直须斩却佞臣头。

  张、薛二王舞罢,李谔喝彩道:“二王剑法,天下无敌,四海不足定矣!”薛举、张善相逊谢,内侍即忙进酒,李谔又饮三觞。林澹然道:“李侍中诚为酒海,杜郎可无侑酒之物乎?”杜伏威道:“有,惟恐侍中不可口耳。”林澹然道:“他物不足为奇,惟鲜桃庶几下酒。”杜伏威走入殿中,步罡捻诀,口诵真言。只见风过处,现出两个青衣童子,躬身道:“吾师有何使令?”杜伏威道:“今有天使李大人在此饮酒,无以为敬,可取仙桃二枚,麻姑酒一壶献来。”童子唯唯,腾空而去。少顷,一个童子捧桃,一个捧酒,从空而下。杜伏威接了桃酒,送与李谔,发付二童子去了。李谔惊异问道:“童子何人,何为桃酒从空而得?”杜伏威道:“此乃仙桃,非凡果也,侍中食之,可以延年。此酒亦是仙酒,侍中饮之,可以除病。二童子仙童也,适从蓬莱至此,今已归彼处矣。”李谔谢道:“下官有缘,得大王赐此仙品,感激不尽。”吃桃之味,香美异常;饮酒下咽,神气清彻,心中大喜。内侍们又欲进酒,李谔再三推辞。杜伏威分付撤席。

  此时已是二更,天色晴朗,月明如昼。林澹然一行人邀李谔入殿后花园亭子上坐下,闲谈玩月。李谔指月道:“这一轮玉镜,不知照遍了古今多少豪杰,正是皓月照今古,英雄何在哉!”正叹息间,见微风渐起,彩云数道,荡漾中天。李谔道:“云气变幻无穷,倏忽如龙似虎。人情世态,大率相同。”林澹然道:“龙行云护,虎啸风生,此皆世间气物相感,侍中曾见之乎?”李谔道:“下官自幼曾一见活虎,若龙乃神物,绝不可得一睹也。”林澹然道:“张郎试取神虎与传中观之。”张善相承命,袖中取出一小葫芦,长有三寸许。右手执之,左手捻诀,口中默诵咒语,喝声道:“疾!”只听得呼呼风响,葫芦口内跳出一虎,大如桃核,跃在地上,乘风把头一摇,就地滚上数滚,变成一个斑斓锦毛大虎,咆哮可畏。李谔仔细看时,但见:

    锦毛遍体,脊上闪一带金丝俐爪四舒,口内排两行剑戟。双睛炯

  炯,电光闪烁逼人寒;铁尾班班。雷震咆哮诸兽恐。须信道风中隐豹,真

  个是气可吞牛。南山白额人皆惧,东海黄公见必愁。

  李谔看了,暗暗称奇。林澹然喝道:“孽畜还不皈依!”那锦毛虎就伏在亭子西首不动。林澹然又顾薛举道:“张郎取虎,尔试取神龙,以助一笑。”薛举承命,即于张善相手中取葫芦过来,亦捻诀诵咒。又一阵风起,葫芦口内飞出一龙,大如蚯蚓。乘着风盘旋数转,变成一条大黄龙,飞舞于园内。李谔仔细再看,但见:

    雷霆乘变化,风雨助驱驰。头角峥嵘黄森森,满身鲜甲;爪子峻利

  赤耀耀,两道虬须。来海峤千里奔腾,过禹门只须一跃。明珠藏颔下,

  有翻江搅海之威;喉内隐逆鳞,具旋乾转坤之势。若非大禹舟中见,定

  是延平泽内飞。那龙盘舞了一会,林澹然喝教收敛那龙,龙昂头蟠于亭子东首柱上。

  这时节已有五更,只见斜月挂山,玉绳低转。李谔道:“天将晓矣,二位大王可发付二灵去罢。”薛举、张善相又念真言,见两个神将乘云而下,一个三眼四臂,一个三头六臂,奇怪可畏,立于亭前道:“吾师有何法旨?”薛、张齐道:“今夜李大人赏月,无以为乐,遣水族、山君召二神一戏。伏虎者骑虎,降龙者乘龙,各逞神通,毋得怠慢!”那两员神将应诺,一个乘龙者三眼四臂,一个跨虎者三头六臂,各使器械,共有十般:枪、刀、剑、戟、铲、杵、叉、钯、钢鞭、大斧,在花园内空中一来一往,大杀一场。但见:

    阴云蔽月,杀气漫空。骑龙的怒咨青脸。铜铃眼放万道金光;骑虎

  的倒竖赤须,血盆口吐千条火焰。一个盘旋转踅,劈开山岳伏龙神;一

  个跳跃奔腾,掀转乾坤降虎将。刀对斧叮当音响,钯击杵哗剥声鸣。天

  王见了也躬身,地煞遇时须拱手。李谔看得眼花,惊得神竦,称羡不已。那神将斗了一会,林澹然喝声:“住手!”只见这两员神将,乘龙骑虎,腾空而去,一阵狂风过处,都不见了。李谔不住口喝彩。

  林澹然道:“二王戏术耳,不足为奇,老俗也取一物相赠。”命内使打扫净室,内置大纸二幅,文房四宝,闭上房门。三王并众人俱拱立以观圣作。只见林澹然手拿蝇拂,口中念念有词,喝声:“疾!”将蝇拂柄儿击门一下,听得房中搁笔之声,澹然令开门进看,原来画成两幅好画:一幅画群龙在云雾中,波涛汹涌,名为“群龙出海图”;一图画高岗之上,梧桐之下,凤凰一只,对日长鸣,名为“丹凤朝阳图”,上俱题僧繇写。乃晋朝张僧繇,画龙不点睛之人,真仙笔也。林澹然对李谔道:“此幅丹凤图,若久雨不晴,不必诸般祈祷,只把这幅图挂起,即刻云收雨散,红日当空。若挂一月,一月不雨,挂一年,一年不雨。要雨时,必须收起此画,不然,再不能得雨也。这幅群龙图,若久暗不雨,但把此画挂起,立时乌云蔽空,猛雨如注。若要晴时,须收起此画。”查讷问道:“师爷,此画实为奇宝。倘两图齐挂,岂不又晴又雨乎?”林澹然道:“不然。要雨处方挂群龙图,要暗处方挂丹凤图。若两下齐挂,则晴处自晴,雨处自雨,不相妨碍,所以为妙。若挂作一处,又不大晴,又不大雨,是为阴天。其应如响,不可轻亵。将丹凤图裱起进贡皇上,为镇国之宝。将群龙图裱起,赠与侍中,为传家之宝,聊伸老僧芹意。”李谔大喜,顿首拜谢。

  说话之间,不觉城市鸡鸣,已是天晓。李谔身子困倦,就在花园书室里,凭凡而睡。午后又整筵席相待。一连住了数日,李谔拜辞告行。林澹然等再三款留不住,只得置酒饯行。杜伏威、薛举、张善相共修三道表章,称臣贡献,各进金银二车,明珠十颗,白玉屏风四架,珠帘二挂,蜀锦千端,壁玉圭一方,仙画一幅。李谔又各各厚赠宝物仙画。林澹然等直送至南陀驿分别。

  李谔带了仆从,一路无话,直到京都,朝见隋文帝,舞蹈毕。文帝道:“劳卿远使西蜀,事体若何?”李谔奏道:“托陛下洪福,入蜀不费辞说,西秦王薛举、天定王杜伏威、万寿王张善相接了圣谕,情愿称臣奉朔,岁岁贡献不废。但言西蜀蛮僚错杂,朝更夕变,性若犬羊,不服王化。一自三王出镇,蛮僚尽皆畏服;若一旦擅离,惟恐生变,百姓遭囗。恳乞天恩,赐以王爵,复镇西蜀,誓不更变。朝廷有事,出军相助。陛下不如将机就机,待以优礼,赐以王位,恩结其心,亦足为西北一带地方之保障。还有一个老僧,年逾九十,德行清高,姓林,法名太空。一个军师查讷,字近仁,上知天文,深通韬略。二人皆精阴符变幻之术,他言上观天象,陛下乃真命之主,所以输诚纳款,有表文进献。外贡金银、珠王、仙画等件。”将丹凤图陈说一遍。文帝看了大悦,分付内帑宦官,将宝贝金珠收贮,仙画镇库。李谔又将夜间酌酒歌舞、桃酒、龙虎变幻之法,逐一陈奏。文帝即敕礼部铸造天定王、西秦王、万寿王金印三颗,造金冠三顶,玉带三条,蟒龙锦袍三袭,珠履三双,宝剑三口,外又敕封林太空为通天护国普静正教禅师,赐一品服,差行人官鲁丑为使,赍奉旨意御赐等物,往西蜀钦赐三王。有诗为证:

    昔日三齐伪,今朝三侠真。

    不须亲纳陛,声誉振神京。

  话说林澹然送李谔起程后,即要归山,薛举苦死留住,先送杜伏威、张善相、查讷回镇。拨宦官十人伏侍林澹然,在后宫花园内,晨昏问候,殷勤孝敬,曲尽定省之道。过了数月,忽报朝廷差官来到。薛举迎接入城,开读圣旨。鲁丑捧过西秦王金印和冠带、锦袍、珠履、宝剑,薛举谢恩已毕,请出林澹然,拜受皇封御服,厚待天使。鲁丑作别起行,到杜伏威、张善相两处去了。三处俱差官上表谢恩。

  林澹然在西秦王宫中将及一载,一日要回峨嵋山。薛举只得送别,差内官将士数十余人,直护送至青州张善相处。善相迎接入城,重赏人众,发付回镇。林澹然在张善相宫内又住了数日,要回山上。张善相命摆銮舆自簿奉送,林澹然止住不用,只取山轿一乘,宦官人役,送至峨嵋山而返。樵云、印月接入庵内,稽首问候起居。林澹然坐下,只见小赛摆耳前来,摇头跳跃。林澹然问樵云:“老蜜为何不见?”樵云道:“大爷去后不及一月,老蜜往山后涧中吃水,失脚跌下崖去,登时跌死。已埋在山凹之内。”林澹然又问:“老钟一向好么?”樵云道:“老钟向来愈加赢瘦,近有十余日不食,每向太爷禅座前蹲踞瞻望,悲号长吼,似有望太爷不来之意。昨日午时,死于洞内。适才和师兄正欲葬之,不期太爷回来。”林澹然听罢,两目垂泪,长叹道:“老钟虽堕畜道,俺一言点化,即能解悟,此去必归正道。可惜临死不曾与之一诀,可怜,可怜!老僧这等命薄,数年已来,张太公、苗知硕、沈性成、胡性定相继西归,幸有老钟相伴,亦为两世之交,今又长逝,深可痛惜!”叹罢,令印月、樵云抬虎放于庵前,四围堆积柴薪,林澹然端坐于虎尸之侧,先念一卷消罪解冤忏,又念一卷楞严上品经,后诵往生净土咒,亲自下火,口中念动偈语云:

    虎虎虎,眼射金光威耀武,身披文彩斑斓,腹布刀枪旗鼓。三生孽

  障相牵,两世空来辛苦。一言点化之后,解悟皈依西祖。咦!从今脱却

  奥皮囊,万道霞光归净土。念罢,举火点着四围,火焰腾腾。林澹然向西合掌念佛,顷刻间,虎已焚化,只有心不毁烂。樵云将柴棒去拨,林澹然止住道:“不可!待其自化,方现灵光。”说话未毕,只听囗爆之声,心花分为六瓣,五道青烟从中而起,直透半空,结为一处,盘旋半晌,往西渐渐而散。再看时,心已成灰。林澹然大喜,高诵南无释伽佛、南无无量寿佛。印月问道:“老钟之心久炼方开,中有青烟冲空旋绕,此是何意?”林澹然道:“此乃老钟返本还元处。心开六瓣者,六根俱净。烟分五道者,五蕴皆空。”印月、樵云一齐合掌,同声念佛。次日将虎骨葬于石洞之前,叠土成坟,叠石为基,至今虎润遗迹尚存。有诗为证:

    生前何事恋烟花?变畜须知一念差。

    幸悟良言持释戒,灵归西境乐无涯。

  话分两头。再说隋文帝得杜伏威等归服,一统天下,风调雨顺,四海清宁,仓库充盈,万民乐业,国家全盛,太平无事。文帝有东宫太子名勇,为人柔懦,朴实无智。次子名广,小字阿摩,为人资辨敏捷,贪虐荒淫。初封晋王,贪心不足,欲夺其兄之位,与总管宇文述商议谋害之策。宇文述道:“殿下欲谋东宫,何难之有?必须得这个人辅佐,事必成也。”广问何人,宇文述荐:“右仆射杨素大有权谋,殿下何不求之?”晋王召杨素密谋此事。杨素道:“殿下欲谋兄位,只是承顺父心,曲尽孝道,自然此位可得。”自此宇文述、杨素每每见文帝,称羡晋王仁孝恭俭,谦己下士,有人君之度;东宫懦弱无才,不足以承大统。文帝果然听之。开皇二十年春,文帝下诏废太子勇为藩王,立晋王广为皇太子。晋王既立,未及数月,暗将太子勇毒死。至仁寿四年正月,晋王弑父文帝于大宝殿,自登大位,号为炀帝,改元大业元年。

  炀帝登基之后,纵恣为乐,日夜歌舞,不理朝政。钦差舍人封德彝、宇文恺二人营造洛阳显仁宫,南接皂涧,北跨洛滨,起自大江以南,五岭以北,采取奇材异石,纳于其中。又求海内奇花瑶草,珍禽异兽,充入苑囿。自长安至江都,造离宫四十余所。又遣黄门侍郎王弘,往江南造龙舟数万艘,官吏督促严紧,役了日夜营造,死者相望于道。开永济之渠,引沁水南达黄河,北通涿郡,穿江南河道,起自京口,直至余杭,八百余里。置治口仓于巩城,周围二十里,内穿三千窖。造兴洛仓于路陌北城,周围十里,内穿三百窖,每窖内皆藏米粟,以防急用。五月间筑城西苑,周围二百里,内开大海,方圆十余里,造成方丈、蓬莱诸山,高百余尺。台观宫殿,错落山上。苑内亦种奇花异卉,四时游玩。到秋冬树木凋落,剪杂彩为花,缀在枝条之上;颜色被风吹坏,复加更换。池沼之中,亦剪彩为荷,昼夜笙歌不彻。每遇秋夜月明,纵宫女数千,俱跨骏马,遨游西苑,作《清夜游》曲,马上歌舞。国政废弛,无日不治宫殿苑圃,两京至江都,苑囿亭殿,不知其数,久而益厌。总管字文恺揣知上意,选天下山川胜景之日献上。炀帝遍览图景,知汾州地势坦平,可以盖造宫殿,手诏工部官员,即于汾州地界造成宫殿,琼楼绮阁,极其光彩肠帝竟在汾州快乐。此时朝廷重敛,有司官员更是贪酷不仁,百姓受苦,辗转流离。胡曾先生有诗叹曰:

    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

    锦帆未落干戈起,惆怅龙舟更不回。

  隋炀帝篡位,一统山河,海外四夷,年年朝贡,只有高丽国王,屡岁不来贡献。炀帝大怒,于大业六年春,下诏讨高丽,差幽州总管元弘嗣,往东莱海口,造大船三百只。官吏督役甚严,民夫昼夜立在水中,不敢停息。腰腹之下,尽皆生蛆,死者数万。调发天下军兵,皆会于涿郡。江淮一带船只,首尾连接,千有余里,来往人役不绝,死者相枕。正是:万姓遭殃,黎民涂炭。有词为证,词名《卜算子》;

    炀帝急差徭,万姓遭涂炭。夫妻手足尽分离,父子不相见。未

  毕城郭工,又欲兴宫殿。髑髅朽骨积如山,激动英雄变。

  隋炀帝调发天下精兵,征讨高丽,诏书到西蜀,杜伏威、薛举、张善相兄弟商议不定。张善相车驾到草庵,参见林澹然,以求良策。林澹然道:“隋炀帝弑父之贼,加以荒淫无道,不理国政,上干天怒,下结民怨,眼见得丧亡无日,但不知鹿死谁手。如今又动兵远出,是自取败亡。尔等若助军马,徒送众军性命;如不遵调遣,又背前言,激逆贼之怒,高丽未征,旌旗先指西蜀矣。不如各镇且助兵五千,粮米三千石,托言边郡四散镇守,一时难以毕集。三镇共先进军一万五千,然后陆续进发,待彼征高丽败创之余,自守不暇,岂能问罪于他人?连月来俺占云气,见太原分野,王气极盛,帝星明朗,此地必有真人。十余年后,天下大定,隋朝气数只此而已。”张善相辞了林澹然回青州,发檄文知会天定王、西秦王。三处厚赠天使,各助军士五千,粮米三千石。天使带领军马回朝,覆奏炀帝。炀帝御驾亲征高丽,诏征天下军马,皆会聚于平壤,共一百十二万三千八百人,车驾渡辽。高丽王见隋帝大兵聚集,不敢出战,分兵坚守,暗遣沙垒、邓五斗、武洞、骆思德四将带领精兵,四山焚劫隋军粮草。隋军乏粮,自相变乱,诸将皆无战心,各思退步。高丽王大发军马追杀,隋军大败,众将只护得隋炀帝而逃,全军败没。

  大业八年,京城地震五番。六月朔日,有黑气千余丈,飞入太极殿中。七月,有虹光现于玉堂原,城外高山,尽皆崩裂。天下大乱,盗贼如林,各据一方,称王道帝,共有六十四处烟尘。先说一人,姓窦名建德,贝州人氏,军官出身,聚集勇将孙安祖、张金称、高士达,招兵买马,共得五万余人,打州劫县,据地称王。又有一人姓李名密,字玄邃,辽东襄平人,辅佐杨玄感为王。有大将翟让、李世囗、王伯当,起兵黎阳,占据荥阳郡,所向皆捷。据兴洛仓,复驻扎巩城,声势大振。朱仙起兵南阳,称为楚帝。郭子和起兵榆林,号永乐王。王须拔起兵恒定,号漫天王。又有刘武周、林士弘、李子通、邵江海、刘元进、江华、徐圆朗、左才相、梁师都,各各占据城池,互相征伐。遍处表章不绝到枢密院来。炀帝闻报,惊慌无措,御笔亲写诏书,钦差右骁卫将军唐国公李渊为太原留守,虎贲中郎将王威、虎牙中郎将高君雅二人为副留守,调遣关右十三郡军马征讨群贼。

  却说李渊字叔德,陇西成纪人氏。其祖李虎仕魏有功,封唐国公。父李(日丙)袭封其爵,生渊于长安,胸生三乳,立性仁厚,袭封唐公。取窦毅之女为夫人,生四子:长名建成,次世民,三玄霸,四元吉。李世民年方四岁,有书生见而异之,叹道:“此子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其年及冠,必能济世安民。”李渊厚待书生,既而辞去。李渊惧其语泄,使人分头追杀,竟无踪迹,因以为神。故采其语,名世民。有诗为证:

    龙姿凤表自天成,首出能教海岳清。

    济世安民真帝主,行看四野息烟尘。

  再说李渊奉旨率领高君雅、王威二将,长子建成、次子世民,起马步兵五万,征讨众贼。虽然屡战屡胜,争奈盗贼甚多,朝降暮反,只有山西、河南附近地方,略为平静。忽报边城军士结连胡虏作叛,势甚猖獗,官军屡败,求兵救拔。吏部侍郎裴矩力劝炀帝亲征,炀帝敕虞世基为总兵都督大元帅,带领马步军兵三万为前队,炀帝自统精兵七万、战将百员,御驾亲征。大军将到雁门,虏王突厥撤围而走,诱隋炀帝军马入关,亲督铁骑四十万,攻打雁门劫驾。金鼓之声,振动天地。正是: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入平林被犬欺。

  不知炀帝如何退敌,再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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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9 22:31:0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三十八回 土地争位动阴兵 孽虎改邪皈释教 -《禅真逸史》-古典小说

  诗曰:

    灵台方正可生莲,垒积阴功位上仙。

    解脱便能超万劫,贪嗔端的堕深渊。

    施仁下役歆民祀,恋色山君返善缘。

    苦海茫茫无尽处,回头即是大罗天。

  话说罗统芒禀道:“先君肆毒害民,已蒙都爷正法,但尸骸暴弃荒野,卑职心中不忍,恳乞天恩得赐归土,万代恩德。”张善相惨然道:“予几忘了。葬父人子之至情,今赐尔父冠带殓葬,以尽尔心。”罗统芒叩谢而去。张善相车马行不数里,又见阮绘在前途跪送。张善相令人扶起,分付好生调理妻室,速宜回家,不可久淹于此。阮绘领命拜辞。

  不说张善相回郡,再说阮绘复至寓所,对尹氏说张爷分付早回之言。尹氏道:“妾身虽狼狈,幸饮食可进,勉强支撑,及早回家,似免孀姑悬念。”阮绘即雇了一辆车儿、一匹骡子,谢了店主,带了小厮回武阳县来。一到家内,老幼尽出相迎,抱头痛哭。尹氏将尽节复活之情,诉说一遍,无不伤感。次后亲邻族友俱来探望,个个称羡尹氏之节,张善相之恩。阮绘择地伐木,建一座大祠,妆塑张善相全身,备牲牢祭献。夫妻二人,镇日点烛焚香,祈祷张爷位至三台,寿登百岁,不在话下。

  且说张善相一行人马回青州郡,大小官员出廓迎接入府,设筵庆贺。筵间备言前事,尽皆感叹。张善相具表申奏朝廷,又作书达知林澹然、杜伏威、薛举三处。西蜀百姓,人人称颂张善相的好处,于是威名扬四海,政绩著千年。

  话分两头。再说杜伏威自娶了舜华,带惠氏莅任楚州,时亢旱已久,从秋至春,并无点雨,禾稻枯焦,草木黄落,井干见底,溪涧断流。万姓惶惶,皆赴帅府呈告旱荒,恳求赈济。杜伏威与众官道:“自我莅任,适当此时,如何赈济得许多贫民?”只见报说安化侯张爷有书,杜伏威唤入,来人将书呈上。杜伏威拆开看时,书云:

    自别台颜,倏尔逾月。弟所辖巴的甸土官罗默伽,横行肆虐,黎庶

  受殃,偶于路次窥见阮秀士之室尹氏姿色,强夺逼奸,其妇自到而死。

  弟起兵剿之,托兄覆庇,巨恶授首,碎尸马足之下,遐迩称快。其子统芒

  颇贤,弟立为巴的洞主。不意尹氏死后一月,服林太师所赐丹药复生,

  重偕伉俪,此亦千古异闻。专人奉达,余俟面悉。屏弟张善相再拜。

  杜伏威看罢,将书与众官看了,俱各称贺。杜伏威道:“张爷至任,即能剿贼立功,代民除害,甚为可喜。我命蹇德薄,遭此大旱,使黎庶无赖,何以处之?”查讷道:“主公初任楚州,仓廒不足,税赋甚轻,若欲赈济,难以遍及。主公何不祷之于神,求一场甘霖以活禾苗?若得田稻成熟,胜于赈济百倍。”杜伏威然其言,即命查讷领一千军,出西门外缙云山下筑坛求雨。不数日,坛场已完,器用俱备,杜伏威和大小官员,尽皆斋戒三日上坛。此时上自缙绅,下及士庶,都出城观看求雨,一齐到坛看时,果然严整洁静。但见:

    坛高一丈八尺,上容千人。横阔数百余步,阶分三级。正中央供奉

  风云雷雨之神,四周围摆列龙鳄鲸鲵之像。宝鼎香焚檀速,金瓶满贮清

  泉。旗分五彩,青红白黑间真黄;路设八门,南北东西兼四极。执香玉

  女着青衣,捧剑金童穿皂服。耳畔不闻人笑语,坛前谁有鹤翩跃。

  杜伏威披发跣足,身穿皂袍,腰系麻综,手执柳枝,步至坛上。次后,查讷将军士各分班次,陆续上坛,依方位站立。军士二十四人身着青衣,足穿青履,手执青旗,立于东方;二十四人着红衣,穿朱履,执红旗,立于南方;二十四人白衣、白履、执白旗,立于西方;二十四人黑衣、黑履、执黑旗,立于北方;二十四人黄衣、黄履、执黄旗,立于中央。各布方位已定。只听得令牌三响,杜伏威执剑步罡,捻诀念咒,烧符喷水,以剑尖指着风神,念念有词,猛可地一阵风起,拔木扬尘,坛上灯烛暗而复明。又一阵大风来得利害,将坛中黄衣军士尽皆刮落坛下,却将西方白衣军士卷入中央。众人看了惊骇。黄衣军士又不跌伤,但只口呆目瞪,似睡魔时一般。少顷,杜伏威又将剑尖指着云霄二神,念动咒语。霎时乌云蔽合,电光四起,霹雳震天。杜伏威然后将剑尖指着雨神,敲动今牌,烧符三道。牌声未毕,霖雨大降,倒瓮倾盆。坛下官民人等,不惜衣裳,跪于泥泞之中,顶礼天神。坛上杜伏威顶着令牌,两目直视西北,自午至申,足有数尺之水,方才回神,放下令牌。渐听得轻雷隐隐,云开而止,依旧太阳出现。众官请杜伏威下坛,束发漱洗,冠带已毕,簇拥上轿进城。一路上百姓称扬大德,欢声不绝。杜伏威一行人到府,整酒相庆。众官问道:“大人作法时,为何将黄衣军士推落台下,又将白衣军士移人坛中,此是何意?”杜伏威道:“此乃生克之义也。非我所使,乃神力使然。五行之理,黄属土,白属金,黑属水。适才我烧符请神,水星已至坛,被土星所掩,不能施行,故请东方甲乙之神,克伐中央之土,拂勾陈于坛下,运太白于坛中。太白者,金也。金能生水,故水星得以展布,大雨遂滂沦而降。此是五行相克相生之道也。”众官悦服。自此遍处田禾,尽皆丰熟。远近百姓仰杜爷求雨之功,再生之德,家家感戴,户户沤歌。这消息传入青州,张善相差人报知林师爷。

  原来林澹然自从同张善相上任之后,即往峨眉山寻幽觅胜,见连同叠嶂,复涧重崖,峰峦耸秀,高入云表,长松夹道,古树参天,兔鹿交行,猿猱舒啸。其中洞天福地,美景奇观,不能尽述。远观山顶突起三峰,其二峰对峙,宛若峨眉,故以名焉。林澹然手扶竹杖,足踏芒鞋,后随一仆,援梦蹑蹬,穷岩尽谷,遍处游览,信步来到中峰之上。只见有平地数十亩,宽敞可居,东傍溪流,西连石洞,背倚高岗,前临幽壑,丹枫修竹,青翠郁然。林澹然坐于石上,徘徊顾盼,甚为得意。坐了一会,依旧下山回郡,对张善相说:“此地可以结庵。”张善相欲兴工大造,林澹然不允,只于中峰平地,结成草庵三间,中为客座,左为静室,右作丹房。留一仆名为樵云,以供炊囗洒扫。自此林澹然只在庵中静养,足迹不下山者数月,自得静中之趣,道念日坚,精神倍固。前闻张善相征剿罗默伽有功,次又闻杜伏威求雨救济万民,心下暗喜道:“二子一能代天讨罪,一能兴利济民,不负俺平日教诲之功。”

  一夕,时值深秋,林澹然见窗外月色信明,如同白日,扶杖出草庵,立于修竹间,仰观皓月,俯听溪流,清风徐来,长空鹤唳,觉神清气爽,非复人间世。正观想间,忽听得东北角上喊声大举,似乎厮杀之意。林澹然心下疑道:“此山连亘千里,又非城廓去处,何故有此杀声?”静听良久,喊声不绝,只见阴云四合,月色渐晦。林澹然回庵就寝。次日夜间,正人定静坐,听得东北角上喊声又起,直交夜半方息。数夜如此,不知何故。林澹然唤樵云:“你往东北山径一路寻访,看有甚踪迹。”樵云领命,取路往东北而行,攀藤附葛,走了二十余里,见岭下一座庙宇,不甚高大,近前看乃是本山土谷神祠。樵云走得力倦,人庙席地而坐。一个道人从内捧出三牲祭礼,摆列神桌之上,点烛焚香。道人跪下,祷视道:

    弟子庙祝,名号自愚。仰托神灵,饱食安居。不期近日梦一白须,

  自称新任土地向爷,奉上帝旨,来此山隅,代老爷职,管万民居。老爷应

  得托生阳区,交代而去,不必踌蹰。为甚不忿,战争无虚?使我弟子日

  夜恐惧。特备三牲,猪首、鹅鱼,水酒一壶,伏望鉴诸,享我微忱,早驾云

  衢,让向爷来,两下无虞。祝罢,礼拜化纸。

  樵云一一听得明白,抽身回庵,对林澹然备说其事。林澹然讶道:“如何有此奇事?待俺亲至庙中,看是何等邪神争斗。”即扶筇步到庙中。道人见了,慌忙磕头迎接进内,坐下献茶。林澹然细问其情,道人说:“数日前梦一老者,须发皓白,衣冠济楚,乘马而来。后随人役,口称姓向,奉玉帝旨敕为本山土谷之神,前来交代。小道觉来不信此事,只见从此后一连五七夜,庙前喊杀,直至五更方散,搅得小道不曾合眼。”林澹然道:“今夜俺在此过夜,看是何神敢来厮斗。汝且回避。”道人办斋款待。

  看看夜静,林澹然仗剑坐于庙前。顷刻间,阴风骤起。远远灯光闪烁,白马之上,坐着一人,数十鬼卒手执器械,呼喝而来,渐至庙前。林澹然按剑大喝道:“汝是何处妖邪,假称天旨,来此强夺正神之位?”马上那人大怒,骤马向前,见了林澹然,即忙退避,霎时人马皆散,寂无踪迹。林澹然进庙叫出道人,说其缘故。道人道:“新土地被太爷神威所慑,不敢近前,只得散兵去了。”林澹然道:“似此行径,不像妖魅所为。敢来代任,必有来历。鬼神之事,理实有之。”当夜就宿于本庙,仿佛中见一人,幞头象简,角带青袍,向前施礼称谢。林澹然答礼道:“足下素未相识,何故谢我?愿闻姓氏。”那人道。“小人非别,本庙土地是也。因与新任妖神相战数夜,未分胜负,今得太爷所逐,小神特来拜谢。”林澹然未及回答,又见殿侧走出一人,青衣小帽,皓鬓苍髯,向前跪下。林澹然慌忙扶起道:“足下何人,休行此礼。”细看来,却像曾有一面之识。那人道:“小神乃向上是也,昔日跟随太爷在万善镇饭店分别,太爷如何忘了?”林澹然方才认得是老苍头向上,大喜道:“当日俺与你入梁之时,分囊相别,数十余年,并无音耗,每每挂念。汝今何故在此?”向上道:“小神昔日得太爷所赐金银,往洛川巩县村间买良田住宅,耕种为生。每岁所获利益,颇为丰裕,除衣食外,余银谷帛,尽数赈济贫乏,砌路修桥,将三十年,所施财谷数千。今夏无疾而终。上帝道小神正直无私,敕封为峨眉山土谷之神,奉旨前来代任。不期旧神抗拒不让,拥兵出战,小神不得不与之争,昨晚太爷在此,欲上前禀知,被太爷神威冲散。谁是谁非,乞太爷作主。”林澹然合掌道:“南无释迦牟尼佛!人有善愿,天必从之。得汝为正神,不枉山僧一念。”即唤二土地近前,对旧土地道:“此向上者,是俺昔日从事之人,上帝敕旨代汝之任。非妖妄也。汝若抗违,必遭天谴,速宜辞位。不然,即是贪位冒禄之鄙夫,何以为正神乎!”旧土地低头不敢再言,唯唯连声而退,新土地向上拜谢就位。林澹然忽然惊觉,似梦非梦,暗暗称奇。次早,道人来送茶汤,林澹然细说其事,道人惊异赞叹。林澹然回庵,写书差遣人往青州报知张善相。

  张善相看了来意,差官督工修盖庙宇,又差巧匠妆塑新土地向上神像。一月之间,工程完就。林澹然亲往庙中观看,匠人贴金彩画已毕,一个匠头磕头求赏道:“土地神像塑完,今开光明,求太爷赏赐。”林澹然看这匠人好生面熟,听其声音,十分旧识。想了一会,想得起来,拍掌道:“你原来在此!”那匠人抬头看了林澹然半晌,也笑道:“为何住持爷也在此间?”看官你道是谁?自古无巧不成话,这匠作头儿不是别人,乃金陵妙相寺中钟守净的行童来真。昔日因钟和尚在梁武帝驾前暗进谗言,欲害林澹然,却亏这来真暗通消息,得脱大祸。后来被钟守净凌辱不过,只得逃走还俗。数年后报父之仇,持刀杀入,入县自首,县官依律拟绞。遇梁太子即位,改元大赦,减一等发配西蜀充军。因无生理,习了这一行技艺,奉官差遣土地庙中装塑神像,凑巧得与林澹然相遇。两下俱大喜,乃邀入侧房细谈往事。来真将日前历过苦楚备细陈说,林澹然亦以经过之事说与来真,感叹不已。来真道:“小人虽以手艺度日,出家一念,寝食不忘。今得与太爷相会,亦出意外。望太爷与小人祝发,以了终身之事。”林澹然道:“汝愿出家,前念不忘,甚为可喜。择日为汝披剃,在俺庵中过活便了。”来真磕头谢了。开了土地光明,道人整顿牲礼祭赛,并办斋款待林澹然已毕,打发匠人散了。林澹然和来真同回庵中,择日替来真诵经落发,法名印月,与樵云互相伏侍林澹然,一面习学经典,讲谈释理。朝暮依依,渐识玄理,宛然一物外僧也。

  自印月入庵已来,又早小春天气,林澹然吃罢午斋,闭户打坐。入定之际,见一老妪,身穿缟素,与一个年少美妇,身着青衣,闯入庵中,双膝跪下,叩头求救。林澹然喝道:“俺这里是清静法门,闲人不得轻入。汝二女人何由至此?快快出去!”那年少女人匐匍向前,滴泪道:“妾身黎氏,小名赛玉,因贪淫败德,触犯三宝,被丈夫沈全杀死,一灵堕落,已归言道。今日合有大难,望林太爷救拔。”林澹然合掌道:“阿弥陀佛,此皆汝一念之差,致有今日之苦。”又问:“那老妪是谁?”黎赛玉道:“这就是利口拔舌,做牵头的赵蜜嘴。阳受一刀之惨,阴罚六畜之报,今日也有大难,故同来求救。”林澹然又叹息道:“汝欲陷人而反自陷,不过图一时口腹之欲耳,佯名佛头,暗里骗人财物,诱人淫欲,非畜类而何!今日受此阴报不差。既有大难,俺以慈悲为主,焉忍不救。汝二人可避于庵后,有难来,为汝解之。”二女人磕头而起。

  猛听呀的一声,庵门开处,一个和尚身披五彩袈裟,手执利剑,踊跃直入,大喊道:“二淫妇何在?若不杀汝,誓不再生!”林澹然仔细看时,却是正住持钟守净。林澹然迎住道:“师兄久不相会,何故要杀二人?此二人是师兄最喜者,出家人戒杀为先,仗剑逐人,非释门之所为也。”钟守净收了剑、与林澹然稽首坐下,躬身道:“贫僧不才,有负吾兄大德。向来谨守净戒,毫无所失。师兄之所知也。叵耐赵蜜嘴老狗诱人犯法,骗我钱财。设计定谋,诱黎赛玉成奸。承师兄对月讽言匡正,彼时弟有悔过之心,复被黎氏这淫妇蜜语相牵,令我暗中毁谤,逐兄出寺,致我死于非命。辗转思量,深为可恨!今欲刃之,以泄大忿。”林澹然道:“噫,兄言误矣!岂不闻不贪美色者。闭户不纳,秉烛待旦?上人视色如蛇蝎,智士视色如仇敌。语云:水荡舟行,风扬幡动。人若内有主持,外欲何缘得人?昔日赵婆设计,黎氏奸淫,由师兄一念之差,彼方投隙而入。兄不自责而责他人,非悔过迁善之道也。比如兄欲杀彼,彼又欲杀兄,冤冤相报,何为了期?兄但存一念之正,则道可进,冤愆可灭,何为又动杀机?”钟守净低首无言,长揖而别。

  林澹然醒来,对印月、樵云说知。印月道:“太爷心有所思,故见此境界。”林澹然道:“久不念及于彼,何思之有?但二女人说今日有难,求俺救之,不知何意?汝二人不可出庵,看今日有何事故。”师徒站在庵前闲谈,又早日色衡山。忽然狂风骤起,撼木扬砂。风过处,一只白犬,一个黑猪,远远从岭上跑将下来,一直奔至庵前,不知从何而至。林澹然早已省悟,即忙让开,放二物奔入庵里去了。只见又一阵腥风刮面,大吼一声,振得山岗也动。一只斑斓猛虎咆哮而来,声如霹雳,眼似明灯,从岭上直跳下山坡,径奔庵前。林澹然忙取宝剑,当门而立,大喝:“畜生慢来,有吾在此!”那猛虎剪尾刨蹄,正欲向前扑人,见了林澹然,逡巡畏缩,雄威顿挫,低头屈足,蹲于地上。林澹然收住宝剑,笑道:“老钟老钟,汝忘昔日之事乎?但知恋色贪财,不顾禅宗戒律,生前害物,死后戕人,生死里殊,造孽则一。今不思回头归正,到此地位,尚欲恃勇伤生。汝恨此二人坏汝性命,便欲报复,独不念满寺僧人,焦头烂额,中剑着刀,死于非命,为着何人?是何辜乎?可怜,可怜!谈及于此,汝亦当恍然悟矣!俺禅定时,曾劝汝及早回头,秉教迦持,一点灵光复归大道。不然,失迷真性,万劫沉沦,人身不可复得,苦哉,痛哉!汝若肯听吾言,皈依三宝,可尽释往日冤愆,以求再生之福,放下一片雄心,不失本来面目。即当俯首屈足,谛听吾教。”那虎两眼流泪,双足跪下,低头受教。

  林澹然又道:“汝沉迷已久,非朝夕提醒,不能登于觉路,俺庵侧有一石洞,幽僻可居,汝当栖身于此,听俺讲经说法,渐归正道,但不可妄害生灵。若伤一蚁之命,必斩汝首,终堕阿鼻,难以超生。汝若果有善愿,可三点其首。”那虎将头点了三点,摆尾伸腰,似有喜状。林澹然将剑指着西首道:“离此数十步,即是石洞,乃汝安身之所。天色已暮,汝可速去!”那虎在庵前盘旋一会,即往洞中去了。印月、樵云惊道:“太爷与虎说了半日话,使我二人担着血海于系。果然畜通人性,低头垂泪,似有悔过之意。古人云:道高龙虎伏。今日方见太爷伏虎之能也。”林澹然笑道:“钟守净虽犯色戒,颇有夙缘,好行小惠,亦是他的善根不断。虽堕畜道,一点灵光未泯,闻俺言亦能省悟。此所谓一切众生,皆具佛性,非降龙伏虎也。”印月、樵云稽首信受,方悟性无不善之理。林澹然进庵,呼出一犬一猪,令其回家。二畜蹲踞于地,不肯行动。再三呵叱,反钻入禅床之下躲了。林澹然笑道:“汝既知畏死,何不早修?”即将二物留于庵内。

  次日,林澹然坐于竹林石上,宣扬佛法,开讲涅槃。印月、樵云侍立左右,那白犬黑猪,低头听讲。少顷,只见那虎昂头掉尾缓步而来,走入林中,向林澹然点头三下,似乎稽首之意,即立于侧首,听谈禅理,猪犬惊惶无措,闪在林澹然座后。直至讲毕,猪犬随林澹然回庵,大虎复归石洞。林澹然令樵云至青州见张善相,取饲虎领给,每日豕肉一肩,朔望则赐羊一囗。自此后,凡逢谈经说法之日,虎不食肉,一虎一犬一猪,相随听讲。初时猪犬见虎慌张躲避,次后渐渐驯熟,或并立顾盼,或同行山麓间,不复畏惮矣。林澹然呼虎为“老钟”,白犬为“老蜜”,黑猪为“小赛”,一呼其名,驰骤而至。山下居民互相传说,中峰有一长老,每日讲经,一虎一猪一犬相随,并不侵犯。远近闻名,皆说林大师是一个得道神僧,故能降龙伏虎。又有好事的,都上山拜见活佛,就求老虎一看。果然虎见人低头伏气,不敢转动,人人称异,个个道奇。上山来看的人,络绎不绝。

  却说峨眉山下有一富翁,姓赵,名自宏,业贩生药,家道饶裕。中年娶妾得孕,临产之夜,梦一老僧双手捧日,立于床前。其妾大惊而觉,产下一子,生得额高耳大,面阔口方。赵自宏大喜,弥月后,因梦取名,叫昱儿。渐渐长成至八岁,见荤即吐,哑不能言,未尝一笑,不好戏耍,时常面壁而坐。赵自宏每每叹息道:“中年得子,又是残疾无用之人。”心下不乐。闻得山顶有此伏虎圣僧,竭诚斋戒,令家憧抱了昱儿,一同上山来。见林澹然礼毕,备道其事。林澹然闭目定息半晌,回神将右手摩昱儿之顶,说偈道:“永清永清,久陷幽冥。倩吾偿贷,方转法轮。托生西蜀,依旧光明。不言不笑,有何不平?”昱儿便开口答道:“今见吾师灵光返照,割去愁城,复能言笑。”说罢,相视大笑。赵自宏惊骇问故,林澹然道:“天机不可泄漏,难对君言,日后自知也。”赵自宏不敢再问,拜谢林太爷,领了昱儿下山回家,对妻妾备道始末,一家欢喜。择日请师训读,昱儿即名为赵昱。开蒙之后,甚能读书,一目十行,下笔成文。年至十六,举孝廉,每得暇就上山和林澹然讲谈玄理。林澹然传以水遁剑术,后于隋炀帝大业三年,授为嘉州府太守。时犍为县大潭中,有一老蛟作虐害民,兴风播浪,淹没田禾,或变人形,诱民沉溺。赵昱仗剑入潭,与老蛟大战一昼夜,斩却老蛟,潭水尽赤,百姓皆感其德。数年后,弃官修道。后嘉陵水涨,蜀人见昱于云雾中骑白马而下,宋太宗敕封神勇大将军。此是永清长老转世得道的后事,表过不题。

  再说林澹然见远近士民拜访者接踵,心下甚是厌恶,长叹道:“本欲求静,而反得扰,岂非沽名钓誉之态乎!”暗令张善相挂榜文于山下,禁止居民,不许上山混扰,犯者重究。自此士民不敢上山。林澹然方得一静。

  再说薛举至南安郡,添军九千,进发至信州。所属官吏,远远迎接进城。到任诸事皆毕,薛举体访民情土俗,颁号令约束军民人等、差心腹将土巡按州县,拿问贪官污吏,访察巨恶积奸。只见探马名为“夜不收”来报:“爷所辖地方,有上官猛姓者,所生一女,名为(女年)蜚仙,美貌绝伦,英雄无敌。领土兵数千,横行州县,已占据了新宁、建始、栗乡、梁山、通州五县,势甚猖獗,无人敢敌。目今太平县被围、乞爷爷早调兵救援。”薛举听了,即差曹汝丰、皇甫实领铁骑三千征剿。二将得令,选军出师,星夜到太平县来。一路见百姓慌慌逃窜,曹汝丰问:“汝百姓为何如此慌张?”百姓口言:“被猛家(女年)蜚仙率兵杀至,势不可当,只得弃家逃窜。避他锋刃。”言未已,见尘头起处,(女年)蜚仙兵马已到。两阵对圆,曹汝丰与皇甫实并马观看,对阵两面百花旗开处,拥出一员女将,结束得十分标致。但见:

    眼如秋水,眉似春山,桃花脸撒几络青丝,樱珠口含两行皓齿。头

  戴束发金箍,后垂(贝八)贝;手执方天画戟,上挂豹幡。犀皮甲软衬绎红袍,

  狮蛮带紧笼绣裹肚。背插飞刀两口,腰悬短箭一壶。双凤靴斜挑金蹬,

  朱文镜半掩芳心,弓袋中插一面小小杏黄旗,雕鞍下跨一匹囗囗追风

  马。杨柳腰藏红套索,鸳鸯勒响玉鸾钩。

  曹汝丰看了,夸奖不尽。正欲回马,只见那女将手挺画戟冲杀过来,身边紧护有三百女兵,俱是蓬头赤脚,黄发黑面之辈。后随三千蛮兵,一涌杀至。曹汝丰急轮大刀抵住,皇甫实挺鞭助战,两边混杀。那女将猛然飞起一把刀来,径取曹汝丰,曹汝丰眼疾,侧身躲过。又飞起一把刀,奔皇甫实顶上落下,皇甫实急躲,早削去盔顶斗来大一颗朱缨。皇甫实吃了一惊,拨马便走,怎当得蜚仙的马是千里龙驹,飞马赶上,手里红绵套索上有七十二金钩,望空一撒,将皇甫实套住,拖下马来,蛮兵活捉,囚送土官去了。曹汝丰大败,折兵一半,回见薛举,说女将猛勇难敌,失了皇甫实。薛举大怒,点起精兵五千,令王骧镇守信州,自同曹汝丰领兵至太平县。见隔河一簇人马,往来如飞,两面百花旗招展飘摇。曹汝丰指道:“那绣旗下的,就是女将(女年)蜚仙。”薛举听了,把马一拍,飞身跳过大河,喝道:“何处泼妇敢如此横行?”那女将以戟架住戟道:“吾乃洞主之女囗蜚仙是也。平生惯使画戟,无人敢敌,不知断送了多少英雄。有誓在先:三合之中,能敌得我画戟者,方与成亲。汝今亦使画戟,恐敌不过时,顷刻即为无名之鬼。可通名来!”薛举道:“女流贱婢,谁与你通名!”挺戟便刺,蜚仙跃马迎敌,戟对戟。这一场好杀,若舞神蛟,如飘瑞雪,战八十合不分胜负。蜚仙用计,早掷起一把飞刀,薛举用戟拨了,不能近身。蜚仙见挪不着,又飞起一把刀来,薛举用手接住,回掷蜚仙。蜚仙蹬里藏身躲过,急解下红绵套索,向空撒起。薛举马已到身,正待活捉,不期那套索落下来,将薛举与蜚仙一齐套住,你我牵扯,团成一块。当不得薛举力大,将索扯断,轻舒猿臂,把蜚仙提高马鞍,喝手下绑了。曹汝丰见主兵得胜,大驱军马杀去,蛮兵大败,走不及的,都被砍死。

  薛举收兵回城,未及点视兵将,忽报猛土官差人到来禀事。薛举叫令进来,那差来的蛮官跪禀道:“小官奉本官差遣,昨者囗蜚仙小姐无知,擒了将军皇甫实,冒犯虎威,罪该万死!本官不敢加害,以礼款留。不意今日又抗违天兵,囗蜚仙亲身被掳。特差小官送皇将军回城,望元帅天恩,释放小姐妹蜚仙还家,愿进贡方物,拱听约束,立誓不敢复反。所据城县。尽皆奉还,恳求姑恕。”薛举道:“汝本官大胆鸱张,本当踏平蛮洞,尽正国法。今既知罪,姑恕这番。我皇将军今在何处?”只见皇甫实进堂请罪,备说土官厚待送还,求换其女之意,薛举道:“此女果然英勇,吾亦几为所困。汝力不及,非战之罪也。”命押过囗蜚仙来,去了绑缚,以酒压惊,尽还兵器鞍马。蜚仙上马而去。

  次日,土官又差人来请皇将军议事。皇甫实禀知薛举。薛举道:“汝试往不妨,看他有句话说?”皇甫实领命而去,直至日晡,回来说:“土官只生此女,年方二九,未曾许聘,英雄了得。设誓在先,有敌得过者,愿委身事之,奈遇元帅,实乃天神,而女心悦诚服,不负初言,愿侍箕帚,浼某为媒,未知元帅钧意何如?”薛举道:“吾未有正夫人,所随侍者,婢妾而已。此女刚毅武勇,吾甚喜之。但此事必须作书达知林太爷,若许娶时,再作区处。”于是,写书问林澹然之安,并言此事,差官赍往青州。不一日,差官回来,递上林澹然回书。书中说:“此女绝世无双,姻缘有在,即当娶为正室,不必计其为苗蛮土俗也,老僧主张不差。”薛举观书大喜,择日令皇甫实为媒,将金珠、蜀锦之类,送至孟土官处为聘。土官收了,大排筵席,厚赠皇甫实,回贡薛举犀角、象牙、珊瑚、玳瑁、碧玉、黄金,奇珍异宝,土产之物,极其隆盛。薛举班师回信州,择定吉日,差皇甫实率兵一千,用彩舆鼓乐迎娶囗蜚仙至府成亲。合卺之后,薛举与蜚仙爱敬如宾,蜚仙生一子,名薛仁禹阝,后为世子。薛举所辖地方,人人畏服,处处称扬,化为醇俗。

  不觉光阴荏苒,岁月如流,又早过了十余年。当下值三月天气,杜伏威预发传帖,约薛举、张善相和文武将士,同到江油大禹庙中,郊天祀地,大排筵席,兄弟叙情饮酒。正欢笑酬酢间,忽探马报周高祖发兵,将邺城围困,烧城西门。齐人出战,周师进击,齐兵大败。后主带百余骑东走,被周人所执圣驾已崩,各地尽属周主。杜伏威弟兄三人听罢,即备祭礼,望东南遥祭举哀,示谕大小官员、军民人等,俱挂孝三日。三人商议起兵,为后主报仇。查讷道:“周高祖用兵如神,勇略盖世,近得齐地,国势更张,若与抗衡,恐非万全之策。”薛举道:“我等受齐主厚恩,今被周子所屏,义当大兴士马,踏平周上,复夺城池,访后主子孙之贤者而立之,方是臣子之道,岂可束手坐视,据土自安乎?即使兵败国亡,捐躯何恨!”张善相怒道:“二哥之言甚当。国家有难,臣子不赴援,非忠也。速宜操练三镇军马,即日起程。”二讷道:“二主公但知为国忘家,全忠尽节,不知兵犹火也,不戢当自焚。凡用兵之法,必须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若欲以区区三镇之兵,与中国抗衡,是犹以邹敌楚也,安能胜乎?依臣之言,不如据地称王,仍遭齐主年号,养军恤民,以俟天时。不然,徒劳民伤财,无益于事。”薛举、张善相坚执要起兵。杜伏威道:“二弟志在报仇,培植纲常;近仁见机自玉,亦通时变。我等主张不定,不如同见林师爷,求其定策,以立行止。”众人齐道:“此言甚善。”车驾即日起程。

  不数日,来到峨眉山,差官通报。杜伏威等步行上山。参拜已毕,各叙寒温,列坐两傍。杜伏威先开言道:“目今齐后主被周高祖所执,境土皆为兼并。薛、张二弟决意起兵报仇,查近仁再三劝据守勿动。不才心无定主,特禀师爷,恳乞尊裁,以决去就。”林澹然道:“汝等未来之先,俺已预知。齐国自武成以来,骄奢淫佚,大失民心,国势衰弱甚矣。幸后主好贤勤政,似有返治之机。不期汝等归附后,复骄悖自恣,耽于酒色,信用谗佞,屠戮忠良,骨肉内残,百姓外叛。所为若此,鲜有不败!俺夜观乾象,见周之主星,亦暗昧无光,非能久于人世者,不数年,必倾社稷。汝等不必进兵,当从近位自守之策,以待天时。各宜修缉城地。操演士卒,整顿器械,广蓄钱粮,积德累仁。候中国有变,起而图之,进则可以兼并,退则可以独霸。不宜妄动干戈,伤残民命。”薛举道:“师爷之言诚是。但周子贪得无厌,既灭全齐,必有取蜀之意。若待他兵马临城,岂不坐受其制?”林澹然道:“周主虽侥幸灭齐,以俺度之,必不敢远图巴蜀。其论有三:西蜀山川险阻,道路窄逼,粮食不继,进退甚难,一也。陈国见周人兼并齐土,岂无觊觎之心?若周师一动,彼必乘虚直捣,以袭其内,二也。大将军杨坚,奇伟有才略,周主虽用之而多疑。若委以国柄,车驾自将西征,则疑生内变;若假以兵权,统军代蜀,则疑有外交。君臣猜忌,焉敢轻动?三也。查近仁之见,与俺暗合。三子不必多疑。”杜伏威三人唯唯听服,再无他议。

  杜伏威问道:“不才久闻师爷畜一虎、一猪、一犬,俱有名号,驯服伏教,乞呼出一见。”林澹然令樵云呼猪犬,印月引虎。樵云走出庵后,高叫:“老蜜小赛快来,太爷呼唤!”只见庵后跑出一白犬,一黑猪,摇头掉尾,径奔至林澹然跟前。林澹然将手指着杜伏威三人道:“众爷在此,老蜜小赛可向前磕头。”那猪犬向伏威等跟前,将前足跪下,头拄于地。杜伏威等拍手大笑。只见印月逐虎而来,叫道:“老钟来了!”众人举目看时,那虎轻身缓步,走向前来,向林澹然点头三下。林澹然道:“老钟何不向众爷行礼?”那虎亦向众人点头。张善相对林澹然道:“此虎日费领给,为何羸瘦?”林澹然道:“老钟初皈依时,俺每日取豕肉一肩饲之,遇朔望则赐羊一羟,极其雄壮。近来一载有余,断荤守戒,惟餐蔬菜淡饭而已,故此羸瘦。”薛举问道:“老蜜、小赛为何这等肥壮?”林澹然道:“此二者并不食荤,但食山桃野菜。凡听讲后,似亦能解悟静养,所以壮健。”众人惊异。当晚庵中暂宿一宵,次早拜辞下山,三人相别,各各取路回镇。正是:

    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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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9 22:31: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三十七回 罗默伽肆凶受戮 尹氏女尽节还魂 -《禅真逸史》-古典小说

  诗曰:

    蜂蝶无知恣浪游,偶途而色起戈矛。

    颠狂妄想同鸳帐,烈节捐生誓柏舟。

    魄返泉壤彰大节,躯戕锋镝愧风流。

    古今善恶须当鉴,一点狼心好自收。

  话说罗默伽复进桃源洞中,观玩景致,见怪石玲珑,奇峰壁立,苍松翠柏交加,白鹤青鸟飞舞,何殊阆苑,不异武陵。罗默伽赏心乐事,徘徊眺望,取过酒樽食囗,席地而饮。渐渐金乌西坠,见那蛮丁走得汗流满面,飞来覆道:“秀士一行轿马,穿过碧云峰南下,至一客店中进去了。”罗默伽暗暗分付蛮丁,如此而行。按下不题。

  再说阮绘夫妻二人,进了客馆,唤家憧将轿抬入后边藏了,将马牵入侧屋喂料,自与洋家进内小阁中坐。这店主原是旧相识,令妻子出来相陪。茶汤已罢,摆下酒肴,店婆作别自进去了,夫妻灯下饮酒。尹氏道:“相公向来要和妾身桃源洞中寻芳玩景,今用了盘费到此,为何不进洞一看?慌慌张张赶到这里,却是何故?”阮绘道:“娘子不知。晌午洞前那个长大汉子,频频窥觑你,原来是巴的甸洞主罗默伽。久闻这人凶勇强悍,不循道理,贪酒恋色,肆恶横行。娘子进洞游玩,这厮无状起来,如何与他争执?只索避他便了。”尹氏道:“原来如此。幸是早早避他,不然怎了。”说罢,收拾杯盘,上床歇息。将至二鼓,忽听得门外人声喧嚷,一片亮光。尹氏夫妻二人穿衣起来,开房门出看,见十余人手执枪刀,一拥入来。阮绘慌忙问进房,跳窗越土墙而走。那伙强人抢入房中,将尹氏搀出门,推上小车,复身牵出那马,一个大汉骑上,点着十数把硫黄火草,簇拥而去。这店主人合家男女、客商尽惊惶躲避,见强人去得远了,才敢出来。店主人关了门扇,将灯四下照看,并不失一些物件,单单不见了阮秀士夫妻二人。家憧轿夫等慌张无措。店主道:“强人打入门来,我只道放火杀人,劫掳财物,谁知只抢了阮相公夫妻两个去了。这事怎处?”一个轿夫道:“适才我躲在柜身内板缝里张那强盗头儿,就是日间桃源洞口游玩的巴的甸洞主,想是看上了大娘子美貌,故此强夺去了。相公擒去,只怕性命难保!”众人团做一处,猜疑不定。

  天色黎明,只听得扣门声急,一齐出来开门,却是阮绘,蓬头跣足奔入店来。众人欢喜相问,阮绘道:“我见强人势头来得凶恶,即忙越墙而走,藏在树丛里。今将天晓,方敢回来。我大娘子不惊坏了么?”众人道:“大娘子被那巴的甸洞主抢去了。”阮绘听罢,魂飞天外,大恸一声,昏倒在地。众人搀起,急用茶汤灌下,方得苏醒。哽咽半晌,哭道:“我那娘子,禀性贞坚,决不被强人玷污。但此一去,必然玉碎,焉肯瓦全?可怜贤哲娇妻,死于强贼之手,今生安能再得相会也!”说罢又哭。店主夫妇劝慰道:“大娘子被夺去,未知生死若何,相公须索保重身体,设一计策,救取回来,方是道理。”阮绘滴泪道:“老丈不知,我那荆妻,博通书史,谨守妇道,此去必无生理。罗默伽这厮凶顽无比。又不能与之争理,怎生取救?不如死休,与我那贤妻相会于九泉之下罢了。”说罢,跌足而哭。店主道:“相公差矣!大丈夫顶天立地,岂可为一个娘子,就这般轻生?强徒肆恶,誓当报仇雪耻,方是男子。若与令正同死,有何益哉?目今新任张爷,镇守青州汉嘉等处地方,为官清正,青年英武,部下有精兵数万,猛将千员。相公何不往青州击鼓鸣冤,求张爷起兵征剿,或者大娘子不死,还有相见之日,未可期也。”阮绘听罢,点头拭泪,谢了店主。吃些酒饭,令轿夫和家憧回家报信,只带一小厮,取路往青州来。

  到得帅府前,天色已暮。阮绘顾不得天晚,跑入府里擂动大鼓。此时林澹然已往峨眉山去了,张善相在后堂与王骐饮酒,猛听得鼓声如沸,慌忙冠带升堂。把门将士将阮绘带入跪下。张善相喝问:“汝是何人?有甚紧急军情,擅击禁鼓?”阮绘禀道:“儒士姓阮名绘,本贯汉嘉武阳县人氏,父祖皆叨仕籍。”遂将还愿往桃源洞游玩,遇巴的甸洞主抢去妻子尹氏之情,哭诉一番。张善相沉吟半晌,问道:“据汝所言,事系抢劫,自有本处衙门,何必来此缠扰?莫非有仇诬捏?若果情虚,擅击军门禁鼓,难逃三尺。”阮绘道:“儒士世习儒书,颇知礼法,焉敢诬陷害人?况儒士家住武阳,罗默伽世守巴的,彼此辽绝,有何仇隙?叵耐那厮见儒士妻子颜色,一时起意,明火执仗,黑夜生生的强抢去了,府县衙门奈何他不得。除是老爷天恩,发兵征剿,方能除此大恶。不惟儒士感戴,一方黎庶,皆沐洪恩。若有半点虚情,甘受责罚。”张善相令阮绘且退府外俟候,连晚聚集将士,商议此事。众官吏禀道:“这罗默伽从来肆恶,淫毒无穷,远近人民,尽遭其害。色心最重,若见妇人有些姿色,不论宦族村民,强掳进洞淫奸。不服王化,一味强梁,谁敢与之争理?所以人人切齿。阮生之事,谅非虚谬。”张善相听了,怒发冲冠,(目真)目拍案道:“世间有此巨恶,若不剿除,使百姓受其荼毒,张生之罪也!”分付宣令官晓谕诸将:“明早五鼓,率各部军兵,赴演武场听点。”言毕退堂,众人散讫。次日平明,张善相人教场,将士俱已聚集,迎接入厅参见。张善相传下将令:缪一麟为先锋,常泰、黄松为左右护卫,领马军三千、步军一万,即刻先行。自为中军主帅,王骐为参谋,蜀将四员:葛攀龙、贾格、叶重、郑凝晴,统马步军一万五千,次日起马,以为后应。军马陆续起行,杀奔巴的甸来。

  再说罗默伽当夜抢了尹氏回洞,不胜欣喜,分付洞丁设席,和美人饮酒取乐。尹氏一路就欲寻死,奈蛮丁紧随,无隙可乘。及进洞坐于侧厅,又有人围护定了,心内十分焦燥,泪下如雨。只见数十苗女,名为乌男姑,向前道:“洞主爷爷请娘子赴席,饮合欢酒,结同心带。娘子若肯顺从,不愁不富贵也。”尹氏低头不应,只是悲啼。那伙苗女互相喝彩道:“看这位倭男枯哇,云鬟撩乱,玉颈低垂,越显出风流态度,怎地教爷爷不爱?”齐向前劝慰。尹氏垂泪不言,亦不动身。乌男姑等只得进去了。少倾,罗默伽改换衣冠,摇摆进厅里来,叫乌男姑:“移席到此,待咱与美人对饮。”霎时酒席移来,罗默伽亲捧金壶,斟蒲萄酒于犀杯之内,双手送过来,笑吟吟道:“美人请此一杯合欢酒,与咱成亲,尊汝为正夫人,一生富贵不尽。”尹氏正在悲愤之际,举手将杯一格,泼了罗默伽一脸一身酒,骂道:“我乃女中丈夫,岂与禽兽为偶?任你鼎烹锯解,休得乱思胡想!我那丈夫是有名才子,一朝风云际会,把你这苗狗碎尸万段!”原来洞蛮最怪骂的“苗狗”二字,罗默伽大怒,喝左右:“将这恶妇绑了!”乌男姑等用绳索将尹氏背剪绑了,罗默伽取出佩刀向前,尹氏并不畏怯,伸颈受戮。罗默伽心中虽怒,见他如花似玉,不忍下手,收住宝刀笑道:“咱将你一刀砍死,却便宜你了。”叫乌男姑:“押去锁禁在后边幽室中,待咱慢慢摆布这厮。”众乌男始将尹氏去了绑索,搀扶至一空屋内,反锁门儿去了。

  尹氏寻思:“此处无人,正好自尽。”又见三四个乌男姑捧些茶汤酒撰,开门进来,见尹氏坐在地上啼哭,乌男姑齐声劝了一番,将酒撰奉过来与他吃,尹氏悲咽不理。众乌男姑使性子闭门去了。看看天色晚来,窗眼里透进一点蟾光,尹氏暗思:“此时无人缠扰,不如早寻死路,以报丈夫之恩,全我一生贞洁。稍若迟延,这厮强来侵逼,此身一玷,虽死何及!”四下一看,空荡荡并无一物,只得将裙带咬下,和膝裤带儿接做一条,从窗槛上立着,乘月光将带子丢过横穿木上,打了一个结头,意欲将头套人。心下又思:“阮郎从娶我入门,情同鱼水,未尝片言相逆,讵料半路相抛,未得相依一语。婆婆待我甚厚,恩同母子,今夜长往,不能奉养暮年。”辗转思量,心如刀割,泪似涌泉。悲哭道:“节孝不能两全。”望南拜了四拜,将头套入带围,两脚坠下,霎时间气塞痰迷,一命归阴,杳然而逝。可怜贞烈青年妇,七魄悠悠入九泉。

  次早,罗默伽又差苗女乌男姑看视,见尹氏悬于横木之上,惊得屁滚尿流,奔回罗默伽卧房报知。罗默伽大惊,亲自出来看,果然玉碎香消,美人悬梁而逝。双手抱住,放下索来,虽然气绝,面色如生。罗默伽心中不舍,追悔道:“可惜美貌佳人,是咱性急,一时将他逼死。”试解开他衣服来看,但见酥胸如玉,香气袭人,愈加可爱。罗默伽不觉欲心难禁,想欲与死尸云雨一回,了此姻缘,不枉为人半世。发付众乌男姑都出去:“待咱用摩脐过气之法,救此妇人。”众苗女皆散。罗默伽正欲解开尹氏下衣,一霎时乌云罩地,黑气迷天,电光四起,霹雳交加,雷声似擂鼓一般,屋宇四围旋绕,振得地皮也动,屋子也摇。罗默伽惊慌,连忙跪倒磕头祷告:“雷神爷爷,雷部将军,饶恕默伽则个,以后改过,决不敢非为了!”俯伏在地。只闻雷霆震击,轰轰之声不绝,自辰时直到午候方止,依旧天晴。罗默伽立起身来,出了一身冷汗,道:“惭愧!”即令备办棺木,将尹氏收殓,葬于洞侧高岗之上。

  默伽被霹雳惊坏肝胆,卧病在床,数日后挣挫起来,闷闷不乐,心惊肉颤,坐立不宁。一日晚间,有一黑犬端坐于前堂椅上。蛮丁报入。罗默伽令将黑犬杀了,弃尸河内。又一日夜半,罗默伽与夫人睡在床上,那床忽然不推自动,将二人滚进滚出不止。罗默伽大怒。与夫人起来,将床砍为粉碎,移出洞外烧了。又一日,黄昏月上,正饮酒间,窗外有人张望,问时不应。罗默伽推窗一看,见一个人,身长丈二,白脸微须,三只眼灼灼有光,头戴金冠,身穿白袍,手执方天戟,立于槛前看觑。罗默伽大怒,掣宝剑奔出来,劈头砍去。那长人将戟隔开,回身就走。罗默伽飞步紧追,直赶出几层房子,到花园亭子上,钻入土中去了。罗默伽将剑尖划地为记,令人掘土,掘出大铜锣一面,竹片一条,默伽不解其意。次日聚集大小将佐,说此异事,众各议论不一。有西宾王好善闻此数事,私对默伽之子罗统芒道:“尔翁贪财好色,残忍不仁,上天示警。再不悔过,丧亡无日矣!”罗统芒请问其故。王好善道:“黑犬升座,以畜代人;卧床自动,夫妻分散;锣者,汝家之姓也,竹片者,蔑也,分明罗灭二字,甚为不祥。”罗统芒慌了,乞求解救之策。王好善道:“善不积,不足以致福;恶不积,不足以灭身。汝翁积率已久,恶贯满盈,天示诛灭,无可逃也。只有劝尊翁作速悔过,庶几能转祸为福。”师徒二人谈论间,不提防被一家撞窃听。这家憧名唤鸡孤,拨在馆中伏侍,为人狡猾奸佞,每被王好善责骂,因此怀恨在心。窃听了此言,就到罗默伽帐中搬嘴,又道:“王师父劝公子药死爷爷,暗袭官职。小人恐事发连坐,不敢隐瞒。”罗默伽分付鸡孤好生守看那厮,待至夜静,差人杀此二贼。鸡孤以为中计,欢喜应诺而去。

  看官:为人在世,生死自有定数。当时先生与公子命不该死,却遇了一个救星。罗默伽与鸡孤说话,却好苗女瓦刺的送茶来,立在帐外,听得二人言语,不敢进帐,捧茶复身入去,对夫人说:“爷爷听信鸡孤之言,要杀公子与王师父。”夫人大惊,欲令人通知,又恐泄露,慌忙写字一纸,藏在蒸饼内,令瓦刺的送入书房,对公子如此如此说好。瓦刺的领命,忙送点心到书房,对公子说:“此是夫人亲手所炊,公子与师父自食,莫赏他人”罗统芒陪侍王好善吃饼,只见饼内微露纸角,隐隐有字。罗统芒取出看时,上写道:

    适鸡孤在汝父前,诉汝欲杀父袭职许多言语,又说与王师父同谋。

  汝父大怒,夜深要杀汝师徒二人。作速躲避,勿得迟误!至嘱至嘱。罗统芒看罢,惊得目瞪口呆。王好善笑道:“悖逆狂徒,不思改过,反欲害人,我与你走为上着。”当晚,师徒二人将鸡孤灌醉了,锁于侧房,急急收拾银两衣服,乘夜而逃,往乌门山躲避去了。

  却说罗默伽当夜差一僚丁贾孤来杀公子,只见房门反锁,贾孤掇开进去,不见先生公子,遍处寻看,只有鸡孤睡在房内打鼾。贾孤摇醒问他,只睁着眼不能答应。贾孤提了鸡孤转入帐中:禀覆道:“王师父、公子不知去向,只见鸡孤醉倒地上,拿在此间。”罗默伽问鸡孤:“公子与师父何在?”再三诘问,鸡孤张目只是不言。罗默伽大怒,拔出佩刀,将鸡孤挥为两段。即差贾孤四下缉访王好善与公子二人下落,又出告示,有人擒获二人投献者重赏。正在烦恼之际,伏路洞丁飞报:“张元帅起大军杀奔前来。”罗默伽大惊,号令部下将士,谨守洞门。

  却说缪一麟、常泰、黄松率领军士杀至巴的甸,离洞三十里可渡河边扎下营寨。次后张善相军马陆续皆到,左右结成二寨。次日,张善相今先锋缪一麟率部下军渡河,将洞围住。只听得洞内呜呜画角之声,随后喊声大起,罗默伽领五百洞丁,杀出洞来。缪一麟将军马约退半里,布成阵势。缪一麟当先,左有常泰,右有黄松,各持兵器立马阵前。只见对阵画角齐鸣,拥出一员蛮将,正是罗默伽。头戴三尖帽,赤着身,遍体垂挂璎珞,下穿铁叶战裙、虎皮靴,腰悬弓箭,斜挂宝刀,手执一根铁蒺藜,骑着灰毛大象,前后围护数十个身长黑面苗将。部下洞丁,俱是光头披发,赤脚裸身之辈,手执利器。罗默伽风拥骑象而来,常泰手挥巨斧,跃马正欲交锋,不期战马惊嘶跳跃,几乎将常泰掀下马来。黄松见了,忙出阵助战,那马也长嘶惊跳,不肯向前。二人只得带转马头而走,罗默伽随后大驱洞蛮追杀。缪一麟遮拦不住,军士大乱,当不得罗默伽大象壮健,疾走如飞赶上来。黄松正走,被罗默伽一蒺藜打中马膊,那马负疼跌倒,黄松跳在地上,杂于乱军队里而逃。官军在后的尽被杀死,中枪着箭者甚多。直追出二十余里,却遇张善相军到,罗默伽收兵回洞去了。张善相接应缪一麟军马渡河回寨,备问战败之由。缪一麟道:“从来征战,未曾见此等异类。那洞主生得丑恶无比,骑着大象,其行如飞。正对阵,常将军出马,无奈马惊不肯向前,因此未曾交锋,即便败走。兼蛮兵精勇,刀剑甚利,难与对敌,黄将军几乎丧命。”张善相道:“我自莅任已来,即知洞主勇悍肆恶,蛮兵精锐善战。然而一勇之夫,不知孙吴玄妙,明日破之如擒犬彘耳!”传令次日五更造饭,平明进兵。

  次早,张善相令缪一麟、常泰、黄松三将领精兵一万,各带火铳、火箭、火炮一应火器,以冲前锋:“若罗默伽骑象出阵,即放诸样火器,象必惊走。待他阵脚移动,向前冲杀,必获全胜,就乘势攻进洞口。我这里随后接应。”缪一麟禀道:“蛮僚勇鸷,敢死恶战,恐火器不足以胜之。”张善相笑道:“公端何怯也!常将军率火军三千在前,缪公端与黄将军率步军七千继后,一半持长枪,一半执短刀,十人相间为一队,连结而进。长枪刺其上,短刀砍其下,焉有不胜之理!”缪一麟大喜,即时起兵杀过河来,逼近洞口,鼓噪引战。罗默伽骑象拥众而出,两下呐喊。罗默伽奋勇当先,忽听得对阵连声炮响,火箭、火枪如雨点般射将过来,火铣、火炮一齐发作。那大象着了惊,回身就走。罗默伽脑中一箭,翻身滚落尘埃,被乱军砍死。蛮兵见主将被杀,俱奋怒拚死,杀过阵前。官军不能当抵,退步且战且走。正赶杀间,缪一麟、黄松大军拥至,长枪大刀,竭力向前。这一阵杀得蛮兵尸骸满地,血肉成山。随后张善相军马又到,合兵一处,将巴的甸洞门围住,连夜攻打。

  却说逃得性命的洞蛮奔回洞中,见夫人报说洞主被杀,蛮兵大败。夫人大哭,慌聚苗将商议。众皆说:“洞主贪暴不仁,自取其祸。如今官兵势大难敌,不如早降,庶保性命。”夫人听从,竖起降旗,亲自绑缚出洞拜降。张善相率请将入洞,堂上坐了。唤集近甸百姓,细问洞中之事。百姓禀道:“罗默伽贪财好色,残暴不仁,百姓皆受其害。今蒙诛戮,村民得以安生。部下还有一伙助恶凶徒乌蒙车等,求爷爷一并诛之,以除大害。夫人最贤,屡谏其夫不从。公子罗统芒仁慈厚重,秉性纯雅,乞爷爷宥之。”张善相听毕,令人解去夫人绑缚,问罗统芒何在。夫人道:“儿子因谏父,父反欲杀之,与师长王好善一同逃窜,不知去向。”张善相问:“阮秀士浑家尹氏抢来,今在何处?”夫人道:“尹氏遭妾夫所逼,誓死不从,自缢而亡,葬于洞侧岗上。”阮绘听得妻子已死,号啕痛哭。张善相也觉伤感,劝慰阮绘。阮绘哭道:“感老爷天恩,发兵剿贼。今巨恶授首,亡妻之冤已泄,儒士欲见尸一面,乞老爷矜怜。”张善相道:“汝妻落土将及一月,尸已腐烂,看之何益?我代汝将此情申奏朝廷,请旨建造贞烈祠,受享血食,以彰其节,汝心下何如?”阮绘叩头道:“若得如此,亡妻之灵,感恩于九泉之下。但儒士一心要开棺见妻一面,虽死无恨!”张善相见阮绘情切堪怜,令军士掘土开棺,但使一见即掩,军士同阮绘去了。张善相发放罗夫人回内,收捕恶党三十余人,尽斩于洞口。

  这阮秀士随着洞丁同到尹氏坟上,阮绘一见土堆,哭晕于地,军士救醒。掘开坟土,拭净棺盖,轻轻用铁锹撬开。阮绘近前看时,尹氏身尸不烂,面色如生。阮绘抱住尸首大恸,将手抚摸其额,微温不冷。阮绘大讶,与众军士商议道:“亡妻尚微有暖气,何也?”众军士道:“想是土中气旺,故这般暖。如今掘开泄他的气了,反为不美。”阮绘心中不舍,痴心望想,又将右手轻轻弄其鼻边,只觉鼻中有一丝之气,自内而出,心下骇然,令一个军士报知张善相。张善相道:“死而复生,世或有此事,只是已一月了。”即亲自上马,率诸将同来看视。阮绘备说额上微温,鼻中有气,实为异事。张善相道:“汝妻贞烈,完天地之正气,鬼神呵护,或可回生。吾闻林太师有言:人尸不冷者,亲人拥抱同卧,以口相哺,授其元气,将还魂丹置口中,以汤下之,则可复生。君试为之,万一天鉴节妇重生,未可知也。”阮绘领命,张善相一行人自回。

  阮绘借了民间空屋,铺设床帐,遍熏兰麝,将尹氏尸首放于床上。阮绘对面搂抱,以口对口,微微呼吸,接引其气。许久,尹氏忽然叹出一口气来,又一闻咽中有声,自上而下,渐觉星眼半开,玉脘微动。阮绘不胜大喜。阮绘轻轻询问,不能回答。阮绘心下忧疑,忽报张爷差人送丹药至。军士道:“老爷分付,将此药用神妙汤调化灌之,娘子若能受药,则回生了。”阮绘致谢,忙煎汤调药,初用一匙送入口中,慢慢的流下咽喉,次后扶起身来,缓缓灌下。一会儿气转神舒,便能说话,将阮绘看了一回,悲伤哽咽起来,带泪道:“妾与官人相见,莫非是梦里么?”阮绘扶着娘子,细细将张都爷发兵杀罗默伽,开棺救醒之事,说与他听。尹氏听了,扯住阮绘道:“我与你真是两世重逢也。”阮绘又道:“娘子死去见甚神鬼,安身何处?焉能身热而气还?”尹氏道:“妾初死并无所见,但昏昏沉沉,如梦里一般。恍惚见一青衣童子,口称山神所差来救济我,与我一粒丹药,其味甚甘,服之不饥。得以再生,皆张爷之德也。”阮绘道:“张爷德同天地,恩若丘山,细思无以为报,谁建祠塑像,晨昏拜祝,求其长命富贵,福禄康宁,子孙昌盛便了。”阮绘挽居民妇女,伏侍汤药,自却飞走到张善相营中拜谢。

  此时张善相差人缉访罗统芒消息,土民报知在乌门山中,着人唤来。王好善、罗统芒参拜已毕,罗统芒叩头请罪。张善相道:“汝父积恶,强夺阮秀士之妻,活活逼死,故起兵前来讨罪。本当族灭,百姓说汝仁厚有德,能规父失,今使汝袭父之职,以镇此上。昔日大禹之父综治水无功,舜殛之于羽山,举禹使续父绩。禹伤父之功不成而受诛,劳心焦思,居外十三年,三过其门而不人,由是水害皆息,地平天成,百姓安居,玄功不朽。愿汝效之。”罗统芒稽首受教。张善相又赐王好善冠带,职任参谋,辅佐公子。王好善拜谢。罗统芒即袭职参拜了,杀牛宰马,大排筵席,款待张善相。正饮酒间,报阮秀士来拜谢张爷。张善相唤入,问其备细。阮绘顿首说:“遵老爷接气之法,妻子渐渐醒转。又蒙老爷丹药,今已能言,进得饮食,特来叩谢。”张善相大喜,令罗统芒、王好善下席相见,命阮绘坐于末席。当日尽欢,大小将土俱有赏赐。

  话不絮烦。次早,张善相号令军士班师回郡,罗统芒馈送金帛珠王、宝玩蜀锦等物,同王参谋率领部属人员,直送出石驼关来。张善相发放回去,罗统芒双膝跪下,禀道:“卑职万死,不知进退,有一事禀上,伏乞海涵。”张善相问:“有何事讲?”罗统芒流泪说出这件事来。正是:

    在世未归三尺土,为人谁保百年身。

  不知罗统芒说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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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9 22:30:5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三十六回 双玉人重逢合卺 三义侠衣锦还乡 -《禅真逸史》-古典小说

  诗曰:

    玉人漂泊久无凭,今日相逢两遂情。

    龙烛插金来凤阙,紫袍笼玉出宸京。

    罗帏密绾同心结,锦帕重传旧日盟。

    众侠承恩归故里,共倾赤胆报明廷。

  话说段元帅一行人出了山口,行不半里,便遇着杜伏威等众将远来迎接,齐到寨前下马,前遮后拥入中军帐来。杜伏威扶段韶居中坐了,率众将启居参见。段韶答礼道:“蒙众将军盛雅,曲从愚意,归命朝廷,老夫不胜庆幸,何敢当此隆礼?”杜伏威拜道:“某等皆因势豪所逼,以致谋动于戈,无非济困扶危,替天行道,不敢妄为。蒙大元帅赦宥纳降,情愿执鞭坠授,以报殊遇。张三弟又蒙俯赐良姻,既为结契之尊亲,实乃超拔之恩主也。”段韶道:“众将军年虽弱冠,各负雄才,文武兼通,正堪为朝廷之股肱,庙廊之梁栋。今能顺天知命,解甲而降,准拟青史标名,流芳千古。下官见皇上,备奏将军等情由,保诸位恩荣媲美。稍或虚言,有如此酒!”言毕,以酒沥地为誓。杜伏威等叩首拜谢,请段韶居了正席,齐穆次之,其余次序,两榜排列而坐,奏动军中得胜鼓乐。

  酒过数巡,段韶举着金杯对众道:“老夫获此佳婿,事为偶然。老妻曹氏向来无子,只生小女二人。长女球瑛,适今朝内国子监祭酒经筵讲官张雕,目下因告养亲回家,其家与寒舍只隔里余。次女琳瑛,年方一十六岁。小长女五岁,因老夫久宦在朝,未曾受聘。今得与张郎永侍巾栉,小女终身有托,光我门楣。世间有这般巧事!长女之婿姓张,为文章领袖,次女之好亦姓张,乃将帅班头。两家一姓,文武联襟,天下最难得者也!非诸将军福庇,老夫安得有此快婿哉?”杜伏威等举杯躬身道:“此太宰大元帅阀阅之福,小将等何与之有!”

  段韶又问张善相道:“贤婿以玉人为聘,谐此姻事,但这玉人老夫昔日征异域得来,乃是香玉,非中国诸玉可比,次女琳瑛见而爱之,遂与玩弄。不意中秋之夕,小女拿出一玩,次早不见了一个,小女着惊,因而抱病,至今未愈。此玉人出此万里之外,纵使钱如山积,何处去买?素闻张郎善于法术,故以相难。不意果得此玉人,又系旧物,不知张婿何术所致?从何处得来?”张善相躬身道:“承岳父明问,小婿不敢不以实告。小婿因走马踏死人命,弃马脱逃,至檀府花园后门,见园门半开,时已二更,无奈潜身入园躲避,蹲于灵应大王神厨下。尊婢春香姐适来锁园门,小婿以苦情诉之,蒙不赶逐,匿小婿于园之东轩。次早瞒着夫人小姐,私窃饭食救济小婿。小婿深感其德,遂与订盟,异日寸进,必娶为妾。春香姐遂荐枕席,有一宵之爱。小婿问及檀府姓氏家门,春香姐备与小婿言姓段,老相公在朝为都督之官。夫人曹氏,在家有小姐琳瑛,年方一十六岁,与小婿同庚,美丽无比,未曾受聘。于是促小婿出门,恐夫人知觉。小婿以乏盘费告之,春香窃小姐玉人一枚相赠,云此乃无价之宝,货之可得千金。因此小婿得这玉人,珍藏至今。乃岳丈之旧物也,岂有法术可致?但小婿既与春香订盟,必报其一饭之德。若非春香救援,小婿焉有今日?悖之不样。今得结丝萝为岳丈之半子,望成就儿女之私,遂小婿得陇之望,并赐春香为妾,俾私情信义为两全也。岳丈大德,铭刻不忘。”段韶笑道:“可知小女不见了玉人,更无觅处,乃春香这妮子窃去。老夫要加刑罚,他一味左支右吾,原来是他窃与贤婿。但这妮子是厮役贱婢,岂堪与郎君为妾?既有所约,老夫必当奉赠,只是大便宜了这妮子也。”张善相大喜,顿首致谢。众皆欢悦,尽醉方休。是夜段韶等一班就在杜伏威寨里安歇,部下兵另屯一寨。

  次早升帐,诸将聚立。段韶道:“诸位将军既已归顺朝廷,不可在此羁滞,幸早早入京面圣。”杜伏威道:“某等愿随大元帅朝京,但各处城池守将,俱是某等部下,乞元帅钧旨定夺,然后起行。”段韶道:“各处所委守城将士,皆依旧职,不宜更动,奏过朝廷,论材升擢。杜将军随行一班将士,同赴京师。所有十万余众,可分拨各处守卫城池,将军等略带军士朝京。”杜伏威与薛举、张善相、查讷计议此事。查讷道:“今观段元帅乃诚实长者,所行之事,尽皆合宜,决无他变。我等选三千精锐军士随行防护足矣。”查讷当下分调军马,令常泰等一班战将守卫各郡城池,王骐、王(马来)、王骧弟兄三人监守诸郡,以防不测。杜伏威、薛举、张善相、查讷、缪一麟五将,带三千铁骑,随段韶班师。分拨已定,拔寨起行。不数里,已到岐阳驿。刺史和用行,预于驿内办下筵席,邀段韶、杜伏威等赴宴,一面犒赏三军。此是庆贺太平筵席,各无疑虑,开怀畅饮,当晚皆宿馆驿中。次早起行,和知府送了十余里,拜别自回。

  一路无话,直抵晋阳。段韶和齐穆商议,发付杜伏威等军士,权在城外梵天寺中屯扎,着严敬、赵银、马信、洪修廉、孔囗五将相陪游玩。段韶、齐穆二元帅进城,到五凤楼前,早是午牌时分,后主尚未退朝。黄门官启奏,段都督得胜班师,在朝门外候旨。后主大悦,即宣二元帅进朝,俯伏金价,三呼万岁已毕。后主道:“巨寇猖獗,失陷许多城池,赖二卿智勇,一战成功,朕心嘉悦。”段韶将交战中计、招降之事陈奏。后主惊道:“二卿老成持重,反道贼人奸计,若非以忠义感动其心几乎丧师辱国。今得归附,皆二卿之功也。”段韶叩头道:“臣等侥幸成功,陛下洪福所致,臣等何功之有?但杜伏威等俱少年豪俊,万夫之敌,原非叛逆,皆缘贪官污吏肆志暴虐,克剥小民,激起英雄之气,以致震惊乘舆。今知天命,解甲来归,乃社稷之灵,陛下天威所慑。乞陛下待以优礼,赐以厚禄,团结其心,足为朝廷重镇,管取周、陈二国闻风畏惧,不敢轻觑本国矣。”后主准奏,又问:“杜伏威诸将今在何处?宣来面朕。”段韶奏:“杜伏威一行军马,权在城外梵天守中,专候圣旨。”后主御笔手诏,赦杜伏威等之罪,差近臣二员飞马召来。两个天使奉圣旨,立刻往梵天寺来。杜伏威等五人见圣旨到了,忙排香案,开读已罢,随即同天使进朝。黄门官引入金銮殿前,山呼舞蹈。后主见五将人材表表,相貌堂堂,喜动龙颜,颁下玉音道:“朕闻段太宰所奏,足知卿等忠义之心所有过犯,尽皆赦宥。”杜伏威等叩头谢恩。后主又道:“朕嗣位以来,道时不造,干戈竞起,强敌侵凌。卿等尽心为朕出力,必不有负。”杜伏威当先奏道:“臣等蓬茅贱士,韦布愚夫,幼读诗书,颇知大义。因见国家多事,贼寇蜂起,故聚义兵为陛下除乱。奈守土官不察,反以外盗相御,势不由己,以致惊动天兵,罪当万死。感蒙天恩,臣等肝脑涂地,不足以报万一也。”后主闻奏大喜,着光禄寺赐宴,议封官职。五将谢恩出朝领宴不题。段韶当驾又将次女琳瑛许配张善相之事,俯伏奏闻。后主道:“此卿家事,得婿如此,汝女终身有托,任卿为之。”段韶叩头谢恩。天子退朝,众臣皆散。

  次日早朝,百官拜舞罢,大司马韩长驾出班奏道:“杜伏威等虽受招安,部下将士数千,原系亡命之徒,屯聚梵天寺中,切近皇城,设有不测,何以御之?乞陛下圣旨,先将他人马调散,然后授杜伏威远方官职。伺彼有隙,缓缓除之,庶免后患。”后主低头不语。尚书仆射和士开向前道:“韩司马之言,深达国计,陛下不可不从。臣观杜伏威诸将,年少英雄,抱负不凡,终非久屈人下者。不如及早图之,以免后患。”后主踌躇不决。只见段韶连声道:“不可,不可!和尚书、韩司马所奏,误国非浅。当今时世乱离,干戈不息,周、陈二国屡侵边境,疆围日促,万民涂炭。国家急务,惟在收罗豪杰,延揽英雄,固结其心,藉彼勇力以保社稷,乃为上策。今杜伏威等俱有文武全才,得来归服,国家之大幸也。陛下苦委以重任,赐以厚禄,彼必鞠躬尽瘁,以报陛下。何故欲调散其众,疏远其身,以启彼携贰之心?傥一时有变,是激之反也!若说俟彼有过杀之,诛降戮顺,又非朝廷待贤之典。苟虑杜伏威诸将有变,臣敢以全家保之!”后主听罢大悦道:“聆卿所论,使朕豁然。杜伏威等当授何官,方称其职?”段韶奏道:“臣观杜伏威、薛举精通法术,力敌万人,可当大将军之任。张善相、查讷深明天象,善晓兵机,智勇足备,可居藩镇之职。缪一麟弓马熟闲,善抚士卒,可居边隅保障之职。今西蜀一带地方,自楚州至蒲原、沪雅,蛮僚错杂,朝变夕更,每每杀害官长,劫掠赋税,甚且称王建号,大肆淫毒。从晋末迄今二百余年,殆无宁日,非智勇足备者不能镇之。陛下宜授杜伏威等三人镇守西蜀,得专征伐,则西北一带地方必然无事,可免朝廷北顾之忧。”后主允奏,御笔亲封杜伏威为镇安侯静国大将军,带领本部军马一万,镇守西蜀楚州、江油二郡,管辖三州二十一县地方。封薛举为信陵侯定国大将军,带领本部军马一万,镇守信州、(爿羊)(爿可)、昌城三郡,管辖一州二十县地方。张善相为安化侯护国大将军,带领本部军马一万,镇守青州、蒲原、汉嘉、蒙山、沪州等处,管辖三州十七县地方。查讷、缪一麟为显武将军,查讷辅佐杜伏威镇守楚州,缪一麟辅佐张善相镇守青州。各赐黄金千两、锦段三百匹、厩马千乘。其余常秦诸将等,皆授武德将军,分随杜伏威等莅任,待后有功升赏。外钦赐张善相龙烛一对,金花二朵,锦袍一袭,玉带一条,择日段府成亲。段韶加为太宰总督大将军,齐穆升为副总督将军,严敬升为昭勇将军,其余出征将士皆升一级。又着枢密院差官查视延州诸郡县所少官员,量材擢用,补缺拾遗,如夺任者,照旧供职。段韶率杜伏威诸将赴阙谢恩。杜伏威又上表陈奏:“臣等感陛下天恩,宠赐爵禄,富贵极矣。恳恩乞赐臣等暂回故乡,省亲祭祖,以彰陛下宠荣。伏乞圣旨。”后主允奏,赐五臣衣锦驰驿还乡。五将谢恩,带随行军马与段韶即日起行。有诗为证:

    身惹御炉烟,将军衣锦还。

    声名驰故里,誉望振边关。

  再表段小姐琳瑛,自夫人遗张善相去后,病体恹恹,渐加沉重。四肢无力,诸事慵亲,未免害了些目傍木、日下心的症候。春香再三劝慰说:“小姐,张官人决不负心荣归有日,何苦愁损玉容?”小姐蹙着双蛾,长吁了一口气道:“春香,你那知道我心事来?老爷与老夫人许大年纪,并没一个子嗣,只生我姊妹二人。大小姐嫁了张翰林,十分贵显,甚是得所,只我一人未聘。夫人尝说,要将我招个赘婿,奉养天年,只待老爷回来。我尝思张官人之言,这些公子王孙,佳者能有几人,傥招了一个不尴尬的,不如姊夫,岂不误了我终身之事?所以看得张思皇这人英俊天成,纹犀贯顶,乃大贵人之相,抑且与张姊夫同姓,又与我同庚,一时不思,与他月下有罗帕玉人之约。然事不三思,终贻后悔,平白地遇个男儿,怎么就把千金之躯相托!想此人丰标多情,一朝贵显,岂无佳人求配?那时别娶娇姿,那里还记得月下之约?我若永守前盟,夫人逼嫁,必然是死;我若从了父母之命,又背了月下深盟,禽兽不如。进退两难,因此日加沉重。”春香道:“小姐且自宽心,若老夫人逼小姐改嫁时,春香就对夫人直言,说小姐已与张官人月下私期成了亲事,难道又好赘得别人?”小姐嗔道:“呆丫头,倒说得好太平活儿!羞人答答,这事如何好提?今张官人一别,杳无音信,不知他踪迹何如,安否何如,功名何如,好生教人放心不下。昨日心绪无聊,偶然制得罗帕玉人回文绝句二首,念与你听。”题罗帕诗曰:

    罗香一幅半题词,月囗盟深刻漏迟。

    何奈可沉鱼与雁,梦入愁念系人思。回文云:

    思人系念愁人梦,雁与鱼沉可奈何!

    迟漏刻深盟缴月,同题半幅一香罗。题玉人诗曰:

    双成再面郎如玉,独处坚心妾比金。

    香玉远分人异地,凤鸾交拆两同心。回文云:

    心同两拆交鸾凤,地异人分远玉香。

    金比妾心坚处独,王如郎面再成双。吟罢,泪如雨下。春香道:“小姐好诗,颠倒回文,两韵俱和。小姐可写在锦笺儿上,待张郎来时,索落他也和两首。”小姐道:“知道他来与不来,多应是九泉相见。”春香道:“我倒忘了与小姐贺喜。”小姐问:“喜从何来?莫非张官人有书寄回?”春香道:“不是张官人寄信,却是老爷杀贼,得胜回朝。早间有报子来说,老爷升官加爵,即便回家,那时玉人必有分晓。小姐请允愁烦。”

  不说小姐病害相思,再说段韶与杜伏威等回家,不一日,已到常平镇段府门首。段韶留杜伏威等在客厅安歇,每日大排筵席款待。众军士各给口粮,分投寺院客馆权驻。段韶初到之夕,对夫人细言出征被陷、张善相献玉人求亲招安之事,目今钦赐龙烛金花、锦袍玉带,择日与女儿完亲。夫人惊道:“果然有了玉人,真大奇事!”心中暗思:“前者园中避难郎君,名为张善相,如何贼中亦有个张善相,莫非就是他?这玉人来得有些蹊跷!”沉吟不决。段韶见夫人不言,又道:“还有一段奇事,夫人未知。”遂把张善相避难入园,春香丫头瞒着夫人,与他东轩私合,偷玉人赠张善相,欲娶为妾之事,细细说与夫人:“因此这玉人原是故物。”夫人听罢,毕竟疑心那日黑早张善相误入清晖堂之事,终未释然,只得含糊应道:“原来是这丫头偷了。蒙圣恩钦赐荣归,了此良姻,又加大爵,正为双喜。只是女儿病体十分狼狈,如何合卺?”段韶笑道:“夫人不须烦恼,赤绳所系,自然辐揍。我与你同去看女儿病体若何。”

  夫妻二人到小姐绣房内来,灯光之下,见女儿倚桌假寐,令丫鬟轻轻说知。小姐抬头见父亲来到,勉强支撑,叫一声“爹爹”,依然垂头隐几,不能再言。段韶看女儿时,伶什瘦弱,形容枯稿,貌若残花,远山颦蹙,全不是旧时模样,不觉泪下,问道:“我儿病体,近日少减些么?”小姐勉强答道:“从爹爹去后,病势日加沉重。前闻战胜回朝,略觉身子可些。数日来不知怎地,心窝作痛,梦寐不宁,口渴心烦,不思饮食。前者与爹爹玉人,曾带来与孩儿否?”段韶笑道:“良缘天定,玉人今已成双,我儿收了。”说罢,袖中取出一对玉人,递与小姐。小姐接在手,辗转细玩,果是原物,喜不自胜,笑道:“爹爹此物从何而得?乞与孩儿说知。”夫人道:“你爹爹奉诏讨贼,内中有一少年大将,用计因你爹爹在于山谷,不期那大将就是后园避难的张郎。他结义弟兄杜伏威、薛举共聚义兵,据城夺地,势不可当。却为你亲事,愿归服朝廷,散了军马,随你爹爹班师面圣,朝廷俱授高官显职,镇守边疆。又赐张郎龙烛金花、锦袍玉带,择日与你成亲。这玉人,张郎送与爹爹的聘礼。”小姐听罢,笑逐颜开,便起身道:“原来如此。这一会觉心中宽爽,身体轻松,吃些茶汤也好。”段韶与夫人十分欢喜,叫丫鬟快拿人参汤,小姐吃了,气爽神舒,病体好了一半。夫人分付小姐宽心调养,好生将息。二人归房措办妆奁不题。

  自此之后,小姐病体日渐痊可,饮食如旧,不数日,便觉花容精彩,玉体妖娆。段韶选吉日成亲,至期大排筵席伺候。此时衣冠满座,贺客盈门。大女婿张雕亦乘轿前呼后拥来贺喜,送上礼帖,开的是锦段十端、玉带一围、牙笏一执、金台盛四副、豸补金花,外析仪一百两、羊四囗、酒四樽,牲礼之类,不计其数。球瑛小姐亦回家省亲,兼贺双喜,亦备厚礼,皆是珠翠玉珮之类。母女姊妹相逢,不胜欢乐。张雕头戴乌纱,身穿大红绣服,犀带皂靴,先贺了岳丈段韶,次与杜伏威等诸亲相见。杜伏威等俱是锦袍玉带,威仪整肃。次后与张善相行礼。善相头戴乌纱,身穿妆花团龙织锦大红袍,玉带皂靴,丰采异常,宛如文昌临凡。张雕让张善相是新郎,不敢占右。张善相逊张雕是大姨夫,又不敢占先。张雕道:“今日特来奉贺,思皇兄新客也,何必过逊!”张善相道:“姻娅论之,张兄居长,齿爵皆尊,焉得不让!”逊了半日,张雕只得占右相揖,又回逊善相转右再揖,次序而坐,交问表号,叙些亲谊。后说及双玉人重逢之妙,众皆啧啧称羡。段韶又谈及二女大瑛、小瑛,得配二婿大张、小张,一文一武,富贵双全,世之罕有,只听得堂上堂下一片奏动,鼓乐笙箫聒耳,欢笑盈门。少焉吉时已到,堂上点着一对钦赐的合卺龙烛,堂前垂挂珠帘,大张花灯,悬红结彩。小姐头戴珠凤冠,身穿霞披绣袄;张善相换了束发紫金冠,身穿御赐锦袍,腰系蓝田玉带。前后簇拥,同上华堂,瞻拜花烛,鼓吹细乐,迎入洞房。这一段姻亲非同容易,不比寻常,千古奇逢,百年佳遇。有(乐春风)词为证:

    龙烛摇红,金花耀目。漫夸双玉重逢,试看鹊桥初度。绣帷深处,

  列笙歌,纤手同携,把香肩并(身单)。俊杰娇娃生一对,彩凤文鸾共舞。须

  知道,天赐姻缘证果。

  段韶陪杜伏威等饮宴,夜阑方散。张善相与小姐同铁合卺之杯,共效于飞之乐。花烛下张善相取出罗帕半幅,付小姐道:“玉人先已成双,此帕今宵作合,小姐之帕安在?”小姐亦出罗帕半幅与张生道:“自君之别,妾谓此生未必再会,岂料今夕果得成双!”遂命春香缝作一幅。张善相笑道:“留取此帕,海棠枝上拭新红也。”小姐道:“使妾那夜与郎苟合,今日复何面颜?妾终日思君,作回文诗二首,出以请教。”张善相看罢,大喜欲狂,因说:“小生出门之时,亦有二词托春香姐寄与小姐,未审见否?”小姐道:“未见。”春香笑道:“呀,是妾忘了,不曾送与小姐。”急向奁中检出。小姐看毕微笑。春香道:“夜色深沉,二位请自安息,明日叙阔。”说罢,垂帏而去。张善相忙牵其衣道:“姐姐,今夜何以发付小生?”春香附耳低言道:“小姐在此,贱妾何敢?应须明日上奴床。”张善相大笑,于是与小姐解扣吹灯,鸳鸯枕上,海誓山盟;翡翠衾中,驾颠凤倒。诉不尽往日相思,说不了今宵欢庆。两人如漆投胶,似鱼得水,乐不可言。

  话不絮烦。倏忽光阴易过,又早一月。杜伏威、查讷等上堂见段韶禀道:“某等感元帅大恩,完就张三弟亲事,今已弥月。某等叨扰太甚,欲拜辞上台,暂回故乡省亲,拜谒恩师林住持故旧人等,然后赴任,特候台旨。”段韶道:“本欲再屈留诸君数日,既欲归省,不敢久淹。明早黄道吉日,奉饯启行。”杜伏威等致谢而退。次日,段韶大设筵席饯行,张雕等俱来相送。饮酒中,段韶对杜伏威道:“诸君且同小婿归省;不久再得相会,张郎莅任之日,然后送小女同行。”命家憧捧过金银段匹,聊为赆礼。查讷谢道:“感元帅提携厚德,已铭肺腑。所赐金帛,断不敢受。”段韶道:“些少薄礼,不必因辞。”杜伏威只得收了。酒阑席散,拜谢而行。张善相进内辞别夫人小姐,随后上马。段韶与张雕亲自送了一程,两下分别。

  杜伏威等带领三千军士,取路往朔州郡来,一路无话。到郡之时,常泰、王骐、王(马来)、王骧、皇甫实、曹汝丰、尉迟仲贤、黄松、朱俭诸将,会同迎接入元帅府坐下,众将参见,各各问安。杜伏威将面圣封官赐亲事体说了,就将御赐官诰文凭给与诸将。王骐、常泰等望阙谢恩,就在帅府安摆筵宴,杜伏威主席,众将逊序而坐,酣饮以叙阔情,至晓方散。杜伏威众将与裘澄、谭希尧诸官作别。裘澄道:“某感元帅之恩,正欲朝暮奉聆教诲,不期又成离别,思之殊为伤感。此后某即挂冠归田矣。”说罢,潸然垂泪。杜伏威众将亦各洒泪,再三宽慰,作别而行。

  不数日,已到河东郡,府县文武官员,离城远接。杜伏威一一以礼相待。又早来到广宁县石楼山林澹然庄上。林住持每使人探听消息,已知备细。原来张善相逃窜之后,张太公父子心下优疑,常到庄上和林澹然讲谈,消遣闷怀。次后张善相到朔州,时有书寄回问安,张太公方才放心。自从杜伏威起兵,攻取州郡并招安之事,林住持一一都知。又有人报说杜伏威弟兄诸入朝廷俱封官爵,早晚将次还乡。时值仲夏天气,林澹然接张太公父子到庄内后国乘凉,赏玩荷花饮酒,忽听得军马喧阗,人声闹哄。道人飞报道:“住持爷,不好了!不知何处来的军马,将庄前固定,怕是贼人。请住持爷出去退他。”林澹然笑道:“痴老子!非是盗贼,必张郎辈回来了。”苗知硕、胡性成、沈性定齐起身道:“我等都出去一看。”往庄外来探望,杜伏威等一行人已到庄前,都下马步行入庄来。苗知硕三人见了,喜从天降,跑出庄笑脸相迎。杜伏威道:“未见林爷,不敢施礼。”分付查讷等:“暂在庄前伺候,待我禀过之后进见。”又号令军士依队伍排列,不许喧哗。杜伏威、薛举、张善相三人,整肃衣冠,随苗知硕进到后园亭子上。林澹然见了笑道:“俺说是儿等来也。”张太公父子一见张善相,如获奇珍,堆下笑来。三人向前齐下拜道:“不肖等远离膝下,心切悬悬,久失侍奉,抱罪殊深!今睹尊颜,欢倾肺腑。”林澹然道:“汝等别后,闻说骤兴兵马,虽然累战累胜,占据城池,俺心中却只是为汝等危惧。今喜归服朝廷,又得封爵列土,老朽方才放心。今日归来,增辉多矣。但直尽忠报国,毋以爵禄为荣。”杜伏威三人再拜受教。又参拜了张太公,公孙二人,悲喜交集。次后又和张大郎、苗知硕、胡性成、沈性定俱见了礼。

  杜伏威向前禀道:“不肖因巡按州郡,行至成州县,偶遇傅司农侄女被魅,不肖为之驱邪拯救。其女始痊。昔年不肖负公公骨瓶归葬时,曾于隔尘溪逢姚真卿、褚一如二仙长,引见天主,传以琴棋药饵。又言师爷乃天主第一座弟子,因犯酒戒暂谪尘寰,不肖亦是看丹炉仙童,有罪谪贬,后当修真炼性,复还本元。琴中有慢商调《广陵散》之曲,嵇叔夜殁后,世无知者,命二仙传与不肖,特留后序八段不传。不肖问故,天主言留之以待姻缘配合。不意傅司农侄女舜华善此,感不肖救命之恩,欲传此八段与不肖,以成全调。不肖忆天主之言,欲娶此女为室,以顺天缘。未曾禀命于师爷,不敢擅便。”林澹然道:“汝年已壮,宜受妻室。既夙缘素定,天主作合,便当娶之。何必拘拘也。”杜伏威又禀道:“不肖收得数员将士,累战有功,朝廷皆授显武将军之职,今从不肖回来,在庄门首俟候,禀过太爷,然后敢进参见。”林澹然道:“何不早言?快请进来。”张善相接引查讷、缪一麟等十一位将官进园门参拜,林澹然答以半礼,又和张太公众人见毕。澹然教一行人都在爽心亭坐下,设席相待。又问杜伏威随行军士共有多少,杜伏威道:“马步军兵共十万有余,令分往各郡守卫,随行军士止有三千。”林澹然令苗知硕取常住白银三百两赐与众军,每人银一钱,买酒肉吃。众军大喜,欢声如雷。

  张太公饮酒之际,问及孙子走马踹死人命逃窜事体,张善相将逃入段元帅花园,马腾大王赐梦,段小姐赠罗帕玉人许结亲,及助杜伏威攻取擒将,计困段元帅于苦株湾,招安面圣赐亲之事,从头诉说。张太公父子、林澹然俱各大喜,顶谢天地。薛举道:“不肖等感朝廷恩赐,托太公、师爷福庇,今已列土封侯,各分地境镇守。钦限回乡省亲已毕,即要莅任,就接师爷同去,以便朝夕侍奉。苗、沈、胡三位师父和张太公乔梓,亦求齐至西蜀快乐数月,聊表微意。”杜伏威、张善相又都要接众人同临任所,三人争之不已。林澹然笑道:“三人不必争论,俺已跳出红尘,久甘恬澹,岂肯复恋人世繁华?任你隆礼供养,皆所不欲。俺向来垂涎峨眉山景致,内多有道隐者,幸汝等在彼为官,随便至峨眉山顶结一茅庵,炼性修真,兼可寻师访道。俺随身自有用度,不必汝等费心。太公乔梓随善相之任,苗知硕随薛举之任,性成、性定随伏威之任。汝弟兄三人亦不可疏了情分,于春秋二季,巡按边郡地方,访察民情,修葺城池,劝善惩恶,选拔人材,即于便途胜景之处相订一会,以聚交情。上图尽忠报国,次要修身敬士,三来练军爱民。尔等功名富贵,全始全终,以期青史垂名不朽。”杜伏威、薛举、张善相、查讷诸将,齐声唯诺。

  当夜席散,次日又设宴款待,一连盘桓了数日。杜伏威禀道:“朝廷钦限已近,乞师爷分拨将士,陆续起行,庶不迟误。”林澹然选定吉日,随分付缪一麟、王骐、常泰、黄松田将,跟张善相太公父子,同老僧带领部军一千、神将三十员,取路到延州府,添上马步军九千,至青州郡莅任。次拨朱俭、王骧、皇甫实、曹汝丰四将,随薛举带领部将一千、神将三十员,取路到南安郡,添上马步军九千,至信州府镇守。又拨军师查讷、王(马来)、尉迟仲贤三将,随杜伏威带领部军一千、神将四十余员,取路往朔州府成州县,迎娶傅氏舜华小姐为夫人。完亲之后,添上马步军九千,至楚州郡莅任。嘱咐道人等:“看守庄院,洒扫佛堂,田地租息,尽可度日,俺得便还要回庄。”分拨已毕,杜伏威、薛举率众将拜别了林澹然,随即启行。一路风景不能尽述。到了路歧处,只得分袂,各自添军至任。

  话分两头。且说张善相公孙送杜、薛二人动身之后,进城来合家圆聚。令狐氏见了儿子,不胜欣喜。此时亲故来庆贺者极多,终日饮宴作乐。张太公一面祭扫先茔,收拾行囊,委托家僮管理田园产业等项停当。数日后,林澹然来到,正欲挈家起马,只见张善相的母亲令狐氏不欲同行。张找再三诣问,又不肯言。张善相跪求,亦不肯允。张太公道:“这又是异事了!”拄着拐杖来问媳妇:“不去何故?”令狐氏道:“可请林太爷进来,方说明白。”张善相急出厅请林澹然进中堂,令狐氏将澹然拜了四拜,潸然泪下。林澹然与张太公等俱大惊,问为何如此。令狐氏敛衽向林澹然禀道:“太爷在上,妾非令狐氏,乃昔年独峰山五花洞中老狐是也。向年送天书与太爷之后,张大郎夙缘未了,又不敢再来。因令狐员外之女病廖当死,我用法摄去其尸,变作其女。媒妁说合与大郎成亲,情好甚笃。妾五百年修炼之真,尽种此子,今幸功成名遂。妾与郎君缘分已满,故欲拜别,复往名山仙洞,养性修真,求个正果,不恋繁华。只此拜辞而去。”张太公父子并张善相闻言,皆哭起来,说成亲多年,焉有再去之理。张善相扯住令狐氏衣襟哭道:“母亲养孩儿辛苦,未曾孝顺一日,怎忍一旦分离?即欲修行,在任亦可,何必抛弃骨肉,远往山中,教孩儿如何割舍?”放声痛哭。令狐氏道:“我儿不必悲伤。我名登仙箓,非凡女可比,若再恋尘缘,必遭大谴。只望你此去为官清正,爱军惜民,不负林太爷教育之恩。得意处急急回头,尚有相逢之日。”

  张善相见母亲去志已决,哭倒在地。张找悲苦不胜,张太公亦嗟吁感叹。令狐氏全无悲感,扶起张善相道:“我儿,吾爱已割,吾志已决,不拂我修真之心,便是孝顺。缘尽于此,哭之何益?”张找执手难分,张善相嚎啕欲绝。林澹然功道:“既然缘绝,不可抗违。古云:能养亲之志,称为大孝。须索顺母亲便了。”张善相如何肯放?只见令狐氏从从容容拜了太公,又拜了林澹然,然后与张找作别。这张大郎哭得眼昏,张善相寸肠欲断,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然不见了令狐氏。张善相撞跌而哭,张找苦痛自不必言,张太公流泪不已。林澹然劝慰说:“事已至此,令狐氏去修仙道,又非死别,后会有期,不必为无益之悲,且理正事。”再三相劝,三人然后收泪。后来张善相与杜伏威、薛举弃职修真,云游天下,到独峰山与令狐氏重得相会。那时张找先已在彼,令狐氏传张找、张善相吐纳修炼之法,不知所终,此是后话。

  只见张找亦拜辞张太公、林澹然,要往城外。澹然庄上修行,不愿随任,暇时兼可进城觉察憧仆、督理田产。张善相苦苦哀求道:“母亲既去,不能事奉,岂可又离父亲膝下,旷定省之情?”张找道:“汝母倏然分离,我心内已成灰矣!汝既顺母志,亦当顺我之心。但小心侍奉太公,就如孝我一般,不必多言。”张善相无奈,只得从父之志拜别了,只奉张太公、林澹然含泪上前取路,投常平镇段韶府来。

  段太宰已差人迎候,一同进府。段太宰与林澹然、张太公行礼。小姐请张太公至后堂见礼毕,前厅设宴款待,其家憧、虞候、将士、军校,各有赏赐。林澹然坐了首席,其次张太公,段太宰下席相陪,张雕、张善相两傍侍坐。酒席间,张善相说起父母修行,不欲赴任之事,泪流满面。又说起后园灵应大王马腾托梦之异,今日果完亲事,兼得显位:“日前小婿曾许下心愿,得谐愿望,重造庙宇,再塑神像。今有白金千两,乞岳丈收下,买一空地,盖造庙堂,以酬此愿。”段韶道:“贤婿有此善念,老夫自当完就,功成之日,可差人前来拈香。”善相领诺。林澹然、张太公一行人,在段府又住了数日。张善相拜辞要行,段韶道:“本待再留数日,奈朝廷钦限已迫,只得相送。”张善相令缪一麟、王骐、常泰、黄松带领军马同林师爷先行,次后家眷起程。段韶夫人赠小姐妆奁极其富厚。锦绣盈箱,金珠满斛,随从十余个家僮使女,又有春香为妾。张太公欣喜,拜谢亲家。段小姐拜辞父母,不忍分离,十分哽咽。夫人与琳瑛小姐皆大哭,众亲族再三劝慰,小姐一一拜别,含泪登车,前呼后拥而去。夫人与球瑛拭泪回房,段韶乘轿同张雕送了一程,各自分别回府不题。

  且说张善相一行人到延安府添上军马,取路往青州郡来。郡县大小文武官员,俱远远出郭迎接。张善相差官盖造帅府,招募勇士,延揽英豪,士民相庆。有诗为证:

    蓝田种玉配鸾俦,帅府谈兵升虎帐。

    仁民爱物奏清宁,蜀地驰名张善相。杜伏威娶了舜华,各自到任,皆励精图治,抚养黎民,所在无不贴服。

  再表张善相所守地方,一处名为巴的甸,属汉嘉郡管辖。有一洞主,名罗默伽,自汉末诸葛孔明收伏孟获之后,封其祖乌蛮镇守其地,子孙世居于此。山崖险阝厄,十倍蜀道。洞丁数万,皆务农耕,内有山田,足以自食。性勇狡猾,刚狠轻生,出入往来,皆佩刀剑。这罗默伽生得身长一丈,大眼红须,满身血肉横生,青筋盘绕,两臂有千斤之力,惯使一件兵器,甚是稀奇,名为铁蒺藜。上阵常骑大象,部下有十万蛮僚,极其勇悍,四远无人敢敌。因此附近土苗酋长畏其威力,尽皆宾服,受其统制。但此人好酒重色,性刚好杀。当下趁阳和天气,二月花朝,罗默伽改换衣妆,带领心腹蛮丁,取路往(爿羊)(爿可)郡桃源洞寻芳玩景,随路发弩放弹,射猎为乐,早行至洞前。远远见骏马之上,坐着一个年少秀士,后面一乘山轿,跟随数个撞仆,迤逦而来,渐渐相近。罗默伽仔细偷觑,见轿中是一美人,姿容绝世,艳丽惊人,珠翠满头,轻罗衬体。罗默伽不觉眉昏目乱,神魂飞荡。当晚欲夺此女,争奈游人如蚁,不好动手。心下暗想:“且随他进洞去饱看一回,又作区处。”

  原来那马上秀士不是村民俗子,乃汉嘉郡武阳宦族,姓阮名绘,宇本素,是有名的一个才子。轿内美人,便是他浑家尹氏,因患怯症,祷于泸州穆清庙中得痊。夫妻二人,雇轿马跟随仆从到庙还愿,随便到桃源洞游玩。阮绘至洞口,正欲下马,见罗默伽随后而来,心中疑惑,问傍人:“那长大丑汉是谁?”傍人答道:“这是巴的甸洞主罗默伽爷爷,在此踏青。”阮绘听了,心下大惊:“久闻此贼是个勇悍酒色之徒,可知道频频觑我轿中,甚非美事。”即分付浑家,不可下轿,自复跨上雕鞍,慌忙乘马起轿,奔西南而去。罗默伽走入桃源洞中,回头望这群人,等了一会不见进来,复身出洞口,轿马俱不见了,忙问洞口之人。有那好管闲事的苗酋,指着西南道:“这一行人从那里去了。”罗默伽分付蛮丁飞步追去:“尾那轿夫,在何处停上,快来回报!”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毕竟这人追去遇着阮秀士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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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9 22:30:5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三十五回 元帅兵陷苦株湾 众侠同心归齐国 -《禅真逸史》-古典小说

  诗曰:

    老将西征胆气雄,旌旗蔽日马嘶风。

    长驱劲卒如貔虎,藐视英豪似稚童。

    计堕受围幽谷内,兵穷觖望邃林中。

    结姻靖国降三杰,转败为功拜九重。

  话说缪一麟被孔赘砍中马首,立地步战,渐渐势危。却好杜伏威一马飞到,冲开将士,救出缪一麟,直取孔囗。孔囗不敢交锋,拨马便走,官军四散奔逃。缪一麟换了战马,同薛举、杜伏威一齐率军掩杀,杀得孔囗头盔倒挂,弓箭皆落。正进退无路,幸遇先锋严敬军马已到,救了性命。严敬接住杜伏威,两下混杀一场,俱备收军回寨。严敬救得孔囗,到段元帅寨内来。段韶发放回营,又着医生调治马信金疮,查点阵亡军士,折有七千余人。段韶大怒,恨道:“齐穆小畜生,不谙军务,恃匹夫之勇,轻敌取败,折了许多军士,自又遭擒,丧尽锐气。若不剿除贼寇,难回京都见皇上之面。”即传将令,差先锋严敬次日带领步军二万、马军一万,冲突前锋。又差赵银领军一万为左翼,洪修领军一万为右翼,辰时取齐进兵。段韶在后督阵,拔寨都起,誓擒此贼,方许回军。将令一出,三寨军兵各各打点次日出战。正是:

    一更传号令,将卒要齐心。二更刁斗响,专防贼劫营。三更星月

  冷,喝号与提铃。四更齐束甲,严妆准备行。五更皆造饭,平明大出

  征。

  话分两头。再说杜伏威得胜日寨,查讷分付,将齐穆且收入陷车监禁,教军士看守,好好待之。就在寨内杀牛宰马,设宴庆贺,犒赏三军。杜伏威和查讷等商议:“今此一战,挫动彼军锐气,既擒彼将,军师不杀,是何主意?”查讷道:“今日不斩齐穆,也为着张将军亲事,就中用计,缓急可图。故留此人,以待后用。”杜伏威等同道:“军师所见,非常人所知。”查讷又道:“段韶见我们擒了副元帅,必然激怒,明日决起倾寨军马来了。某闻段韶素有谋略,非齐穆可比。明日军势正锐,不可交锋,紧闭寨门,暗伏弓弯防备。数日之外,待其少懈,如此如此用计何如?”张善相拍手道:“军师妙计,人不能及。”当日尽欢而散。

  次日,官军先锋严敬领马步军三万,一直哨到杜伏威寨前,不见动静,就逼寨空阔处排下阵势,呐喊挑战。次后左右二翼洪修、赵银军马都到,与严敬相见。严敬道:“贼寨内不发一卒,未知虚实如何,不敢太逼。”赵银道:“小将二人在此拒住,先锋可禀知元帅,再行征进。”严敬慌忙到后军,见了段韶,备言其事。段韶道:“贼军不出,必有诡计,不可轻动,堕其计中。汝选三千精锐马军,径冲贼寨,若有变动,随即进兵。若贼寨安然不动,不可妄进,只可擂鼓挑战,待其军出,然后交锋。”严敬领了将令,到前军选精壮久战马军三千,擂鼓呐喊,直冲到杜伏威寨边。只见紧闭寨门,寂然不动。自己呐喊到午,亦无动静,又不敢冲杀入去,马军暂且退后。严敬又教步军裸体辱骂诱战,至晚,只得收军回寨,票覆段元帅,元帅今夜间谨守鹿角,以防劫寨。次日,段元帅又差严敬引军搦战。自早至晚,紧闭不出,严敬又只得空回。一连三日,按兵不动。

  段韶和诺将商议,踌躇不决,十分忧闷。忽见巡哨牙将报入中军,口称有机密事禀知。段韶唤入帐下问之,那牙将道:“末将昨夜带数十小卒,巡哨至东南僻路一上山之上,遥见树林中有族旗摇动,军士络绎不绝。又见本村百姓,东奔西窜。小将拿住问时,都说杜伏威乏粮不战,只待黄昏,带领军士近村掳掠,杀害百姓,因此人皆逃窜。小将探得此消息,特来禀元帅爷。”段韶道:“贼非无粮不战,必有诡计,今夜再去哨探来报。”牙将领了将令,当夜又差精细军校,分头遍村哨探。次早回覆,都一般说:乡村百姓遭害,贼党到处,鸡犬不留,掳得些少粮食,只彀营中一日之费,因此日抢日吃,无心对敌。段韶心中暗想:“此等乌合之众,以劫掠为生,或者粮草不敷是实,不趁此时破之,更待何日?”暗传号令,差先锋严敬领马步军二万。申时动身,往西北村一带幽僻去处埋伏,但遇贼军掳掠,鸣金为号,尽数剿除,得贼首者为上功。严敬得令,整顿军马去了。又分付心腹牙将分头把守三寨,自带赵银、洪修二将,马步军二万。申时起马,往东南一带僻静乡村去处埋伏,等候捉贼。

  却说严先锋领军马往西北上来,到一个去处,高山峻岭,树木丛杂。问土民,说是地名虎啸岗,此正是强盗打劫粮草聚会之处。严敬听了,分付众军各处埋伏,只听鸣金为号,会合杀贼。看看天色晚了,黄昏时分,严敬和一班牙将,立在虎啸岗山头观望,见远远尘头起处,火把乱明,有一二千强盗提枪执棍,背驼包袋,喊笑而来。严敬忙鸣金聚众,拍马下山来擒这伙贼。那一二千人见锣声响,追兵齐集,都弃了包裹粮食,打黑火把,尽投东山凹里逃窜去了。官军一齐来抢粮食,严敬禁止不住。又见西山凹边,有千余人,皆驼包裹,手执器械火把,大喊而来。严敬喝道:“瓦的不是劫贼来也!”忙催军士赶杀,也俱丢下包裹,打黑火把,乱纷纷走了。严敬拍马催军追赶,未及半里,又见一伙强人冲道而来,慌忙杀时,却又四散去了。此时已是更尽,严敬分军四国赶杀,奈何路径不熟,又是崎岖山路,追赶了两个时辰,遇着数伙强人,都皆走了,不曾杀得一个。严敬心焦,领军杀过虎啸岗西首十余里,已是半夜,地名铁檠岭,却是一条小路,两边都是芦苇沙地。严敬勒住马看了一会,喝军马不可前进,且回旧路。

  话未完,只听得一声炮响,如半空中打下一个霹雳,惊得严敬等手足无措。抬头一看,四围芦苇尽皆火烧。此时正是初冬天气,西北风甚急,火趁风威,烧得遍地通红,如同白昼。官军被火所逼,烟雾腾空,立脚不住,各顾性命,自相践踏,死者无数。严敬挺枪跃马,冒烟突火而走。不上两箭之地,听得炮响振天,鼓声动地,山田内突出一员大将,锦袍金甲,白马长枪,喝道:“严敬中吾之计,杜爷在此,下马纳降!”严敬并不打话,挺枪就刺,二将交锋。只见漫山塞野皆是军马。杀得官军星落云散。严敬胆怯,夺路便走,杜伏威亦不来追赶。严敬回头看部下,只有十数个军士、两个健将随着。严敬问道:“这条山路,可以到得大寨去么?”健将道:“此路寂静,无人拦阻,且从此撞出去,再寻归路。”严敬听了,拍马先走。行无半里,听得锣声振地,喊声起处,严敬战马早被绊倒。树林中走出三五百壮士,将严敬、健将等尽皆捉住,不曾走了一个。背剪绑了,解入大寨来。有诗为证:

    按剑挂征袍,将军胆气豪。

    今为阶下虏,悔不熟龙韬。此时杜伏威大胜一阵,严敬部下二万军士,大半被伤,小半走脱。

  再说段元帅和赵银、洪修二将,部领二万精兵,往东南村来,到得时已是黄昏。段韶将军士分为十队,遍处埋伏,等候捉贼。自领一枝兵,到一土山边,四面看时,却无树木,光荡荡的一座土山,山上有一座土地庙。段韶叫军士人庙搜检,并无一人,就在庙里坐地,军士埋伏庙之左右。候至更尽,军士报道山下西南火光中是一伙劫贼来也。段韶慌忙上马,果见山下三百余人,手执器械,点着火把,推着三四十辆车子,唿哨而来。段韶指麾众军呐喊,杀至山下。那三百余人弃了车子并火把,四散走了。又见西北首也有三四百人,推着车子走来。官军赶杀时,却又四散去了。顷刻之间,有十数队军士,推着车子,径到土山边,却又走散。段韶看了一会,猛然省悟,跌脚道:“误中贼人诡计了!”分付军士不可妄动,动者立斩。排成长蛇阵,一字儿列在土山之下。军士立脚未定,四下鼓声震天,火光竟起,喊声大振,军马不知其数。火光中见马上坐着三员少年大将,正是薛举、缪一麟、查讷,指点众军,四面远远把土山围了。只听得一声梆子响,话如雨发,那十数处粮车,箭到处尽皆火烧。原来车中俱是疏黄焰硝引火之物,火箭到处,焰腾腾火势冲天,风烟乱卷。段韶在土山上惊得魂飞魄散,无计可施。三千军士与十数个护身健将,俱被火逼得没处安身,着箭死者甚多。只听得一片声喊叫道:“不要走了段元帅!”段韶和健将道:“势已危迫,不如拚死冒火杀下山去,决一死战2”一个健将应道:“贼兵甚众,火势正炎。若杀下山去,必然有失。小将看西北角上火势稍缓,贼军略稀,山坡下又有一条白路,不如从此处杀下去,方有活路。”段韶依言,挺身一马当先,健将军士随后,俱拼命并力杀下西北角来。

  山坡下百余个壮士拦路,段韶大喝一声,挺枪拍马,杀散众军。下得山坡,又是一将拦住,却是薛举,手挺画戟喝道:“段元帅何不早降!”段韶大怒,放马就战。战了数合,薛举卖一破绽,拨转马放开一条大路。段韶拍马冲过,奔山径而走,只带得千余军士,数个健将,其余尽被薛举军马挡住,降者甚多。段韶奔入山径,走无数里,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原来这去处地名苦株湾,是一个死坳里。从土山边进来,只有得这一条路,两边都是崇峦峭壁,前面又是一带大阔溪,并无船只,只可进来,不能出去。段韶在月光下见了大惊,慌忙回马,不期路口已垒断,外有军马重重垒垒把守定了。正是羊触藩篱,进退无路。当下只得和军士团团屯扎,叹气道:“一世英名,不期丧于此地!我死不足惜,可恨误却朝廷重托,遗憾九原。”众军健道:“元帅休慌,权且捱过今宵,明日我等打探,再寻生路。”各吃些随行干粮,拣空阔处暂且歇马将息。

  却说赵银、洪修和七个总管,带领九队人马,分头埋伏擒贼。不期遍处俱有伏军,暗弩陷坑,大半皆被擒捉,只有赵银逃得性命。原来这一条计策,唤做调虎离山之计,都是查讷军师和张善相两人商议定下的。段元帅是驰名的一员老将,万夫莫敌,军马精壮,若与尽力相持,必致有伤。只教军士故意到乡村镇市,遍处抢劫,引诱敌军。打听得段韶部领军马到东南村来,严敬军马到西北村去,都预先埋伏两处军士等候。段韶、严敬,果中其计。当夜要擒段韶亦是容易,只为惜着张善相亲事,查讷分付薛举,临战不可相逼,放开一条生路。火车火箭,只远远围住施放惊他,赶段韶入了苦株湾,慢慢又做区处。有诗为证:

    军师妙算果通神,变幻风云计划深。

    少女不因成契合,老夫应亦被人擒。

  此时天色已明,杜伏威军马得胜奏捷回寨,众将士各自献功。杜伏威一一论功犒赏已罢,将严敬、洪修等同齐穆一处监禁,降军万数编人队伍,大排筵宴,弟兄们庆贺功绩。杜伏威道:“查近仁妙算入微,有神出鬼没之机,吾之孔明也。”查讷笑道:“微末小计,何足为奇!今夜之战,只为张将军姻事。如今把段元帅困在苦株湾,插翅亦不能出,明日释放齐穆、严敬、洪修三将,以礼相待,浼三人为媒去见段元帅,求其令爱琳瑛小姐完张将军这段姻缘。若彼慨然应允,必先送女完亲,方放他出谷,两相和解以待天时;如其推托,只消数日,必饿死于山径间矣。”张善相拱手称谢。杜伏威、薛举击桌欢笑,喜不自胜。当日席散。

  却说赵银与逃回军士弃了三个寨栅,奔入城内,对和太守说知此事。和用行大惊道:“段元帅被困,吾等休矣!只索严督军士谨守城池。”

  杜伏威次早在中军安排筵席,一面差将校到监,取出擒将齐穆、严敬、洪修三人相见。齐穆等见有令箭来取,都叹气道:“我等今番休矣!”只见来人传令,尽去绑缚相见。三人不知是何缘故,只得随着将校入中军帐来。查讷见了,唤军校捧过冠带锦袍,替三人穿戴了。杜伏威、薛举、张善相、缪一麟等,一齐迎入中军行礼,分宾主而坐。齐穆道:“某等被擒之人,将军不加诛戮,已为万幸,何故待此重礼?”杜伏威道:“杜某弟兄三人,因朝廷昏乱,百姓倒悬,起义兵除暴安民,非为私也。义气深重,故尔豪杰同心。公等皆朝廷大臣,不忍加害。今有一事,敢烦齐元帅和二位将军一臂之力,不识可乎?”齐穆三人齐躬身道:“某等蒙将军不杀放回,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不知将军有何使令?”杜伏威指着张善相道:“此位张将军,字思皇,是吾弟也。幼年曾聘段元帅次女琳瑛为室,不期段韶那厮倚贵欺贫,负盟悔约,今已被吾用计困于苦株湾内,死在旦夕。看张三弟姻事之面,不忍加害。敢烦三位将军,权为媒妁,以毕良姻。如段元帅慨然听从,则佛眼相看,将擒获军士、器械尽数交还,我等撤围而退,两下罢兵;若段公推阻不从,休想再得生还!烦公等善言赞助,必当重酬。”齐穆三人同声道:“这亲事管取在某三人身上,好歹成就,以报将军大德。”杜伏威大喜,开筵相待,互相劝酬,并大吹大擂,尽欢畅饮,直至日暮。齐穆道:“某等承将军厚情,叨此盛宴,已酩酊矣。恭承所命,即便告行去见段元帅,将张将军亲事讲成,然后再领盛情。”查讷道:“得齐元帅慨然,深感厚意,权且散席。”送出寨门,叫军士牵过骏马三匹,请齐穆、严敬、洪修上了马,作别而行。

  却说段韶当夜困在苦株湾,四围观望,无路可通。见西南是一条阔溪,心下想道:“这就是一条活路了,明日令能惯水军士没过对岸去,求取救兵,或可出此重围。”次日天明,只见对岸旗帜飘扬,已有重兵守把,心下大惊。正在纳闷之际,军士报山嘴边又有一队军马来了。段韶急整兵马,正欲迎敌,近前来只得三匹马,却是副元帅齐穆、先锋严敬、总管洪修,见了段韶,一齐下马。段韶又惊又喜道:“三位已遭贼擒,为何得到此间?”齐穆等顿首道:“某等三人,仗托今爱覆庇,得留残喘,不然已为泉下之客。”段韶呆了半晌,问:“此话却从何来?小女在敞宅深闺之中,焉能救得三公性命?”齐穆道:“有一段情节奉告。闻令爱小字琳瑛,今庚一十六岁,果然是否?”段韶点头道:“果是,公何以知之?”齐穆道:“某等遭擒囚于陷车之内,今早忽传令箭,取我三人入中军。某等自谅决死,不期杜伏威等一班将锦袍冠带加我等之身,逊某三人帐中上座,大排筵席款待,酒席间,谈及令爱亲事。座中一少年将军,生得面如冠玉,相貌清秀,姓张字思皇,说是令坦,幼年间曾纳礼,聘第二位令爱琳瑛为室,不料元帅恃贵欺贫,悔了亲事。目下起军发马,也只为着这一段姻缘,以致如此。杜伏威说,若不看小姐之面,我等俱为齑粉,就浼某三人为媒,求令爱与张君完此旧姻。元帅若慨然允诺,即时放出,送还军马器械,罢兵休战;傥若执迷,决不干休,定交寸草不留。如今没奈何了,段老爷,救命的段菩萨、段父母,看生灵百姓分上,送令爱小姐与那厮做亲,全国家大事,救我等性命,实乃万代再生之德。”洪修、严敬俱磕头礼拜,恳求道:“小姐完亲,上全国家之事,下救数万生灵,未为不可。”段韶听说大怒,气得目瞪口呆,手足俱冷,道:“鼠贼以此挟我乎?誓不俱生!”闭目坐了一会,叹口气道:“罢,罢,拼此老朽一命,以报皇上知遇之恩。大丈夫视死如归,岂有堂堂大臣,与贼人结亲之理!”有诗赞曰:

    节义棱棱,纲常秩秩。豪气凌云,精忠贯日。

  齐穆又劝道:“事已至此,无如奈何,只得从权罢了。比如元帅为国而死,乃臣子分内事,死何足惧!但无益于国家,徒招祸害,杀戮生灵,干戈不得宁息。傥贼党得胜,以数千亡命之徒,围住贵宅,岂有放过令爱之理?令爱果能死节而亡,足继元帅忠烈之志;倘或屈身从贼,玷辱清名,岂不成一场话柄?元帅上不能为朝廷扫除贼寇,自经于沟读之中,下不能保守身家,使妻女陷于贼人之手,徒然一死,无益于事。为今计,不若将小姐暂许贼人,劝其归服,亦是为国忘家之心,不失济变之哲,忠臣之所苦心,智士之所独断。岂不闻汉元帝以王嫱和番之事乎?堂堂大国之君,且不以此为屏,只为宗庙社稷计耳。元帅还宜三思。”段韶低首不语,半晌道:“齐元帅所言,虽似有理,但有三件事,贼人若允,即送小女成亲;如其不然,宁死而不辱!”齐穆道:“是那三件事?乞元帅明示。”段韶道:“第一件,小女琳瑛,实未曾受聘。贼所言皆虚谬也。某昔日征海外诸国,服六十四岛蛮夷,尽来朝贡方物。一国极远,去古城国三万七千里,土产香玉,进贡之余,亦贡老夫玉人一双,一男形,一女身,精工奇妙,其香特异。老夫携回家下,次女琳瑛爱之,老夫就与了他。不意数月之前,失去女玉人一个,杳然无觅,小女以此得病未痊。如今张郎欲求亲事,我闻其深通奇术,必须觅得这女玉人来配,以完双璧,方可成就。第二件,必要张郎先来拜见,待我观其材貌,果足相当,不辱门楣,方才事妥。第三件更是要紧。吾等奉命出军,不能剿除贼寇,反遭诡计陷害,逼勒成亲,一死尚不足偿败军之罪,况与结亲,则为通同谋叛矣。不推贻讥千古,抑且取祸目前。若贼人要娶吾女,必须卸甲投降,随我至京,面圣封官,奏过圣上,然后成亲。若能依此三事,我亦不惜一女。不然,宁全家尽斩以报国,任君等与贼行事也。”严敬、洪修俱拱手道:“足见元帅慷慨全忠之大节。某等三人去见杜、张二人,若能从元帅三事之命,不必言矣;如其不然,某等亦愿与元帅同死于此,尽臣子之道,岂肯婢膝奴颜,以事贼耶?”段韶大喜道:“先锋此言,方合吾意。三公早去早来,吾拔剑以待死。”

  齐穆、严敬、洪修别了段韶上马,径到杜伏威大寨来,杜伏威迎入帐中坐定。杜伏威道:“适烦三位将军所言亲事,可曾诺否?”齐穆将段韶言语,并要从三事之情,备说一遍。杜伏威笑道:“第一件要张三弟玉人为聘,此事最易。这玉人张三弟藏之已久,今献与段元帅为聘物,正合前盟。第二件既结丝萝,未有翁婿不相识面者,亦宜拜谒。但第三件实难从命。我等起义兵以来,所向无敌,何等自在!乃大海之龙,冲天之翼,任吾放荡,不受樊笼。今一归服,便要拘束,傥君心有变,死无地矣。”齐穆道:“某久闻诸位将军大名,驰于四海。朝廷用人之际,若得众将军归服,必授显官厚禄,岂有加害之理?某等三人,愿以全家之命,保将军安若泰山。”查讷道:“齐元帅与二位将军暂退,待吾等商议定了再报。”齐穆等退入后寨。杜伏威道:“查近仁有何高见?”查讷道:“某虽不才,叨元帅与诸位将军陶熔,颇知天文星象之理。每于清夜仰观,足知天下变乱之故。紫薇星昏而无光,直待五十年后,方有真命者出,以定天下。目今朝廷与陈,周二国,不过是紫薇驾下列宿而已。杜元帅与我等辈,又为次之。欲取天下,不合天时,甚为难事。自古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今齐后主虽非真命,而高欢父子相承,恩及百姓,地广民稠,一时未可觊觎,只可暂相依附。不如且将计就计,曲从段韶之言,解甲休戈,受了招安。一来归服齐主,取功名于正路,身居荣显,名垂竹帛,亦是风云际会之时,不可错过;二来为张将军完此姻亲。诸君所虑者,朝廷有变耳。以愚度之,决无害也。当今后主株守西北之地,陈、周二国屡相侵扰,是为强敌在外;国家又连年岁歉,国用不支。敌扰于外,兵疲粮尽于内,自救不暇,焉能害人?若得我等相助,如困龙得水,枯木逢春,欣喜无限,有何虑哉?区区愚见若此,乞大元帅诸位将军酌之。”杜伏威、薛举、张善相齐道:“近仁之言,确乎不可易也。只索归服,不必多疑。”查讷又道:“今当先以黄金千两、异锦千匹、白璧二双、明珠八粒为聘,先令齐元帅、洪总管送与段元帅处,行纳采请期之礼。次后张将军即便加冠,令严先锋陪至苦株湾拜谒岳翁,就达归降之意,并献玉人。我寨中一壁厢整备筵席,再差将官邀请段元帅并众将到寨饮宴,再议朝京。”杜伏威一一依查讷所议。

  次早,备牲礼祭献天地。张善相冠带毕,请齐穆等三将到中军,杜伏威备说段元帅三事,我等一一皆依,不敢违命。齐穆大喜道:“将军若能如此,乃留侯之从汉高,吴汉之归光武,不惟贵显终身,还得名垂不朽,可钦可敬!”杜伏威道:“张将军亲事,全赖元帅二位将军赞襄之力。今有菲薄聘仪纳采请期,烦劳先送上段元帅,转达愚弟兄微忱。少刻劳严将军陪张新郎即来拜见岳文矣。”齐穆道:“不须将军费心,某等必当尽心为之。”杜伏威差健将八员,随齐元帅送礼到苦株湾内,来见了段韶。齐穆备道其事,送上礼帖。段韶笑道:“诸少年既识大义,归服朝廷,便是一家人了,受之何害?下官岂惜一女,但不知张郎人物何如,学识何如?”齐穆道:“张郎人材,自不必言,且洞识天文,深明韬略,少刻即来拜谒元帅矣。”正说间,将校报道:“山口有数骑拥一少年大将来到。”齐穆看时,却正是张善相,带着锦衣武士,蜂拥而来。齐穆对段韶道:“此正是令坦腹东床。”段韶举目看那少年将官,但见:

    长躯秀骨,白面重颐。目如点漆,唇若涂朱。头戴束发金冠,足登

  挽云珠履。身穿绣文龙锦大红袍,腰系雕凤穿花白玉带。骑一匹追风

  赶电五花马,拿一条四绺攒丝豹尾鞭。果然风流不下周公瑾,倜傥还如

  吕奉先。段韶看了,心内大喜。有诗为证:

    遥瞻来将真都丽,善武能文多才技。

    裘马翩翩美少年,这回不负风流婿。

  严敬同张善相来到面前,张善相跳下金鞍,纳头便拜道:“张某蓬茅下士,山僻村夫,无知妄作,冒犯虎威。蒙岳丈天恩宽宥,谨拜尊颜,不胜惶惊。”段韶答礼道:“久闻足下大名,果然才貌双绝。虽是一念之差,且喜改邪归正,随我回朝,富贵永保。”张善相拜罢,袖中取出羊脂白玉美人一枚,双手上献。段韶接了看时,与那失去的玉人无二,暗暗惊异,笑道:“天赐姻缘,夙成两美。今得贤婿如此,不惟小女终身有托,亦不负老夫向来择婿之心。”张善相顿首称谢。少顷,数员将官飞马而来,禀道:“杜、薛二元帅排下筵宴,专候元帅爷赴席,送上请书。”当下段韶、齐穆、洪修、严敬、张善相众人一齐上马,带领部从,出了山口,迤逦行来。正是:

    杀气转为和气暖,愁颜相逐笑颜开。

  不知后会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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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9 22:30:5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三十四回 善相破法斩冯谦 士开解围推段帅 -《禅真逸史》-古典小说

  诗曰:

    延州城外毒龙飞,绕阵俄遭烟火迷。

    左道谩夸施妙用,真人应自有天机。

    鹪鹩岂并囗霄翩,萤火难争丽日晖。

    元老荐贤期奏凯,行看虎豹出皇畿。

  话说冯谦率大军攻城,见城上旌旗不整,鼓角无声,心疑有计,不敢逼近,但远远围困攻打。将及午后,忽然鼓声振响,城门大开,一骑马飞出城来,后随数千步军。马上那将乃是正元帅杜伏威,单搦冯谦出马。二将更不打话,斗至数合,薛举马军又到。冯谦一人怎当得两员虎将,勒马便退。杜、薛二将追来,冯谦急了,依旧仗剑作法,蓦然天昏日暗,风砂大作。杜伏威也默诵咒,喝声“疾”,依然天清日朗,风砂皆息。冯谦见破了法,又念咒语,满空中大头鬼,不计其数,手持铁棍,劈头乱打。杜伏威口中也念念有词,只见半空中现出一尊金甲神人,身长三丈,腰大十围,手持降魔真幡,拂拂面来。大头鬼见了真幡神,不觉现出本相,纷纷坠落尘埃,原来都是纸剪的。冯谦见又破了法,心下慌张,忙勒马跑上土坡,口念真言,忽见黄雨如注,从空而降。杜伏威、薛举冒雨紧追,猛然酸气逼人,浑身麻木,一阵邪气从七窍钻入腹中,肺气上壅,喷嚏不止,霎时间头晕眼胀,脚软手酥。杜伏威连声道:“好利害也!”忙招呼薛举回阵,众军马都立脚不住,一齐奔回,势如山倒。背后冯谦率军追杀。查讷、张善相在城上远远望见二人败阵,忙催军接引进城。冯谦又将城四面围定。杜伏威、薛举进了帅府,喘息不已,口渴欲饮,只觉心隔作酸,猛地恶心一阵,吐出黄水斗余,方才宽爽。出阵军兵,尽皆大吐。杜伏威心下烦苦,张善相道:“大哥不须烦恼,适才我在城楼上,遥见有吸髓毒龙,从下而上,盘舞空中,口喷黄水。此是毒龙吸髓之法,破之亦易。”薛举道:“贤弟为何知此法术?”张善相道:“林住持所传兵书上有之,大哥如何忘了?”杜伏威道:“贤弟既知此术,适才何不破之?”张善相道:“今日不破其法,正要使彼得胜,以骄其志。彼再恃法,必堕吾之计中。姑延数日,擒此贼将。”众虽称善,心下未服,查讷亦怀犹豫,不敢多言。

  冯谦一连攻打数日,城内无一兵出战,暂且解围退去。张善相见了,当晚升帐,号令诸将出兵:令常泰引军五千,一更尽出城,埋伏西方僻处,黄松领军五千,一更尽出城,埋伏东方僻处,来日午牌时候,只看雾起炮响,抄出减入阵后,尽力进攻。又请薛举领步军二千,离城东南十五里井字弄僻处埋伏,又着缪一麟领步军二千,离城西北十里独虎山埋伏,明日午时,但看雾起炮响,杀出拦截,两下并力大战,不可退步。又请杜伏威领马军三千、步军五千,明日开城出阵对敌,奋勇格杀,他若又施毒龙吸髓法。众军一面奔走,一面口中暗念“唵阿游阿哒利野婆呵”神咒,自然无事。诱彼追赶近城,只看雾起,放起号炮,以待接应。又着尉迟仲贤部领五百军士,各带狗血蒜汁,待冯谦危急,作法欲遁时,用血泼去。查近仁率兵守城,我自临城楼作法,必获全胜。查讷见张善相调拨军马,井井有条,暗中啧啧称善。黄昏时分,常泰、黄松、薛举、缪一麟各自领军出城埋伏去了。

  次日平明,杜伏威饱食严妆,专等辰时,大开城门,引军出战。两下排开阵势,那边冯谦出马,这里杜伏威自迎,更不打话,一往一来,枪刀并举,战五十余合。杜伏威奋起神威恶战,冯谦拖刀败下阵来。杜伏威追赶,冯谦依旧技发仗剑作法,顷刻黄雨大降。杜伏威和众军且走且战,口里都念“唵阿游阿哒利野婆呵”,果然毒气不侵,人人无事。冯谦只道众军着了迷,追过阵来,渐至城边。张善相在城上布起大雾,顷刻间对面不见。又听连珠炮响,冯谦心慌,回马便走。早听得雾中四下里鼓声大振,西北上缪一麟杀来,东南上薛举杀来,城东黄松从后杀来,城西常泰从后杀来,杜伏威招引众军,呐喊来擒冯谦。冯谦见四面俱有伏兵大将,势不可当,况大雾昏迷,部下军士,看看折尽,甚是慌张,几次冲突不出。只听得四下喊叫道:“不要走了冯谦!”心下正慌,将走到井字弄,却好撞着薛举,二将交手数合。冯谦终是胆怯,不敢恋战,拨马便走。薛举放马来追,前面缪一麟挺枪拦住,前后夹攻。冯谦忙倚大刀,拔出腰间宝剑,口中暗诵真言。只见剑尖上放出两道火来,火焰有三丈之长,双手舞剑,就如两条火龙蟠旋,焰腾腾四面火光飞舞。势不可近。薛举正欲念咒,张善相在城楼上早已见了,即忙捻诀念咒,将剑一指,冯谦火焰霎时尽灭。冯谦见破了法,马上又念灵咒,驾起一朵红云。腾空而起,直上青天。尉迟仲贤看见,便教军士将狗血蒜汁,乱洒上去,冯谦从空跌下尘埃,薛举照喉一戟,刺死于地,其余军士尽皆投降。果然杀得尸如山积,血流成渠。有诗为证:

    幻法能教上九天,何期一旦破真禅。

    冯谦自恃人无敌,至死方知学未全。张善相收了雾,仍旧天色明朗,号令诸将马不停蹄,连夜擒捉田龙秋,攻破武州郡,方许回军。诸将一齐乘势来擒田刺史。

  再说田龙秋领军来接应冯谦,路遇败残军士来报:“冯将军被敌将诱入阵中,一戟刺死。”田龙秋听说,惊得魂飞胆破,放马逃生。又见背后尘头大起,追兵到来,不敢入城,单马从小路抄往径州去了。杜伏威领众将一直来到武州城下,不见了田龙秋。杜伏威道:“田龙秋乃釜中之鱼,不必追赶。若得此城,胜田龙秋多矣。”当下催军将城固定,金鼓之声,远闻数里。

  此时已是黄昏,城外火光照耀,如同白日。守城官府丞秦伯建是儒士出身,连晚聚集本府大小官员,计议守城之策。幕宾孙是梧道:“田刺史不知利害,偏听冯将军之言,倚恃法术,将军士尽行出征,空城而战,不料全军皆覆。如今孤城难守,军不满千,尽老弱之辈,百姓们号哭,粮食缺少,此城破在旦夕。城若一陷,玉石俱焚,百姓尽遭涂炭。依小生愚意,不如权且投降,以救一郡生灵之命。”秦府丞道:“受国厚禄,一朝背之,是为不忠。只宜坚守,以尽臣节。”孙是梧道:“不然。事有经权,不可执一。大人尽忠报国,固是臣节;殊不知当今天心不顺,直道难容,尽弃仁义,竞于势利。连岁兵戈不息,盗贼蜂起,继之税繁赋重,田土荒芜,眼见得时运两穷。自杜伏威起兵已来,占据数郡,势甚猖獗。各处求救表文至京,并不见朝廷发一军救应,皆是燕雀处堂,上下偷安,岂知桑土绸缪之道?我等若不早决去就,祸必旋踵而至。不若降之,以免一郡生灵之苦,此为权变之策。”秦伯建低头不语。众官一齐道:“孙参谋之言甚当,大人须当从之,以救一时之急。”秦伯建道:“明早就着孙参谋前去通说投降之事,若待以礼,即便投降;如若骄慢,另作区处。”众官商议已定。

  次日,城上竖起降旗,杜伏威见了,令军士撤围,暂退一箭之地。少顷,孙是梧出城,步行到寨。见了杜伏威,行礼已毕,献上降书。杜伏威大喜,待以上宾。孙是梧道:“卑职无才贱士,何劳将军重礼?”杜伏威道:“久仰参谋盛德大名,今得一见,足慰下怀。”孙是梧道:“秦府丞使卑职归降,非贪富贵,实为一城生灵。将军进城,勿伤百姓,将军之大德也。”张善相道:“古人云:‘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也。’我等兴义兵以除暴乱,正为救百姓于水火。今参谋以此见教,足征爱民。”随即号令三军,进城时不许惊扰百姓,若妄杀一人,妄取一物者,定按军法。孙是梧拜辞杜伏威,复入城内,将杜伏威待以宾礼,号令三军之事说了。秦伯建大喜,率领大小官员,一齐白衣素冠,步行至杜伏威寨里拜降。杜伏威设宴款待,宴罢进城,秋毫无犯,百姓安静如故。

  当日捷书到朔州郡,查讷委王骐掌领郡事,自却单马来见杜伏威道:“今日兵威大振,元帅可将得胜之军攻掠旁郡,管取兵不血刃,唾手而得,不宜迟缓。”杜伏威道:“军师之言甚善。”随遣薛举领兵五千取静宁州,常泰领兵五千取固原州,缪一麟领兵五千取高平县,杜伏威自领马步军三万随后,取岐阳郡。其余军马,尽随查讷守城。薛举、缪一麟、常泰分头领军攻取三处城池,俱望风而降,果然不动张弓只矢,连得二州一县。三将回兵,都随杜伏威一同往南进发,来取岐阳郡。一路里军威整肃,黎庶安然。军马已到岐阳,当晚离城二十里地名杜阳山扎下营寨。次日,率领大军攻打城池。

  此时桑参将已死,岐阳郡新任刺史姓和,名用行,乃和士开之族侄,士开特引为岐阳刺史。为官清廉正直,爱民如子,轻徭薄赋,百姓乐业,更是谋略沉毅,常不满其叔和士开之所为。当下见城外军威甚锐,围绕攻城,与部下一班将士计议,都各要请军出战。和用行道:“贼兵方来,其势甚锐。久闻杜伏威等俱是万夫之敌,难与争锋,坚守为上。尔众将士受了朝廷厚禄,都要用心固守城池,待我申闻上司,转奏朝廷。若得救兵到来,方可退敌。”众将无言而退。和刺史做成文书,连夜申了上司具表,差人星夜偷出水门,径到京都枢密院参见了和士开、穆提婆二人。

  原来此二人是小人出身,因逢迎皇上得位,升为左右二仆射,执掌朝廷大权。自杜伏威起兵之后,失了几处城池,遍处求救,表章到枢密院,都是二人留下,竟不奏闻。连日有数十道求救表文申到,二枢密也有些惊骇,在堂上议论此事,又见岐阳郡表章来到,二人知和用行被围,不敢隐匿。此时齐世祖湛禅位于其太子纬,即位称为后主,改元天统元年。次日五更,后主升殿,和士开、穆提婆进朝,三呼舞蹈毕。后主道:“今日无事,二卿可在侧殿陪朕弈棋,以消长昼。”和士开奏道:“臣有军机重事奏闻陛下。”遂将杜伏威起兵连夺数郡之事,一一陈奏:“目今岐阳刺史和用行被围甚急,破在旦夕,有文表申到本院,转达天庭。臣等不敢隐匿,乞陛下圣鉴,速发兵征剿,庶解此危。”后主展开奏章看了,大惊道:“这杜伏威何等之人,辄能聚众为乱,占据城邑?为何州郡官不合兵剿灭,养成到今?”穆提婆奏道:“臣闻杜伏威年不过二十,力敌万夫。部下纠集数十员大将,皆是勇猛之士,因此府县官每每征讨,不能取胜,反致失陷城池。陛下速宜差大将出兵,不然,岐阳亦不可保矣!”后主道:“可调诸路军兵十万,再选老将智勇足备者一员为帅。其余将士,任二卿选择,即日起兵,不可迟滞!”和土开奏道:“臣举一人,现为都督府右都督将军段韶。此人才兼文武,智勇超群,况且曾征服海外诸蛮,老成持重。若使为帅剿贼,管取指日成功。”后主道:“朕知此人乃智勇兼全老将,贤卿所举得人。今日可在朝否?”只见武班中走出一员老将,但见:

    清奇古俊,腹中有数万甲兵;勇毅沉雄,闻风则千人辟易。名驰海

  外,诸蛮莫敢不来王;誉动齐邦,是处人闻皆起敬。果然单刀如入无人

  境,只手能擎半壁天。

  那老将正是段韶,金带紫袍,幞头象简,白髯碧眼,相貌威严。俯伏金阶,口称万岁。后主道:“今有贼将杜伏威,聚集亡命,攻掠城邑,势不可当。郡县屡失,近又围逼岐阳,势甚危急。和仆射荐卿为主帅,统领三军,征剿贼寇。卿可用心扫除边境,朕早晚专望捷音。”段韶俯伏道:“臣樗栎庸材,感陛下知遇,宠禄过分,敢不效犬马之力!”后主又问:“众臣之中,有谁敢任副将之职,为朕分忧?”只见武将班内,又走出一个大臣,生得阔面长须,身长体壮,文材拔萃,胆量过人,乃是镇西将军齐穆。当下俯伏道:“臣虽不才,愿为副将,以解宵旰之优,助段都督一臂之力。”后主大喜,当殿各赐御酒三杯,锦袍玉带。段韶加升为太宰兼都督大元帅,齐穆为副元帅。二人谢恩出朝。次早,齐到演武场聚集将士,操练三军。就行文书,遍处调遣军马,旬日间共集有十万精兵,选大将四员为左右羽翼虎贲将军:赵银、洪修廉、孔囗、马信;又选骠骑将军严敬为先锋。当下辞了后主,率领三军,浩浩荡荡杀奔岐阳郡来。

  再说杜伏威攻打岐阳城,一连围困二十余日,城内并不放一人一骑出来。杜伏威心下烦恼,见报查军师、张元帅率诸将来到,不胜欣喜。见毕,备言城坚难破。张善相道:“此城坚固,一时攻打不下,城中又无动静,彼必有计。”查讷道:“久闻和刺史深通谋略,他见我军势锐,不敢交锋,撄城固守,以待救援,早晚必有救军到了。”张善相道:“查近住所见最明。若他救军来时,城内必出军接应,前后夹攻,我等腹背受敌。不若趁未交锋之际,且将军马暂退,让彼合兵后,另设良计破之,擒其主帅,城可得矣。”正商议间,探马来报,朝廷封段韶为正元帅,齐穆为副元帅,严敬为先锋,勇将百员,马步兵十万,杀向前来,离此不远。杜伏威听报,整顿军马迎敌。

  再说段韶奉旨,带领大军十万,征讨杜伏威,果是族旗蔽日,杀气遮天,一路无话。看看来到河东府地面,已近本家宅院,委副元帅齐穆、先锋严敬部领军马先行,自领亲随军健回府探望。曹夫人迎接入内相见了,夫人道:“相公莅任数年,不觉须鬓皓然,容颜苍老。如今杜伏威等一伙贼寇,军威整肃,势不可当,非寻常盗贼之比。圣上何不差少年之将前来征剿,却委相公重任?相公年过六旬,精神衰惫,军旅之事,三军性命,社稷安危,非同小可,何不力辞君命,归享林泉之乐?”段韶道:“老夫年虽高大,壮志未消。既受朝廷知遇之恩,食禄万钟,官升极品,奉命剿贼,正臣子报效之日,岂敢以年老拒辞?谅此小伙草寇,焉能成得大事!管取一战成功。”夫人见说,不敢再言。段韶四顾,不见女儿,问道:“女儿琳瑛为何不见?”夫人道:“女儿卧病在床,将及月余,请医调治不痊。”段韶惊道:“女儿既是得病,为何不差人报与我知?今得何病,如此淹缠?”夫人叹道:“女儿这病,医生们俱说是七情所伤。”段韶道:“娇养深闺,焉有此症?”夫人道:“这病来得奇异。自八月十五赏月之后,便不茶不饭,思病恹恹,服药无效,脸儿渐渐的黄瘦了,腰肢儿渐觉小了,又不疼不痛,只是思睡。问众婢时,都说不知其故。我好不心焦,与决不下。”段韶道:“我向来分付春香这妮子贴身伏事,你缘何不问他?可唤他过来见我。”夫人遂命翠翘:“快到小姐房中,唤春香来见老爷。”翠翘跑至小姐房中说:“老爷回了,问及小姐的病,要唤春香去打哩!”春香慌了道:“小姐,老爷要打时,如何说好?”小姐道:“你千万莫说出张官人来,十分问得紧时,只说我不见了一个玉人,因此烦恼成病。再问别的言语,只推不知。”只见云娥又来唤了,说:“老爷大怒,春香姐快走!”那春香惊得何如?但见:

  面如土色,唇若蒂青。面如土,飞下了两朵桃花;唇若蒂,摘去了樱珠一点。春心吸吸,气喘嘘嘘。心吸吸乳旁撞鹿,如雨打鸡儿;气嘘嘘脚下越趄,似雷惊孩子。搔头不知痒处,食物不辨酸咸。罪责目下要承当,竹片眼前饶不过。

  春香来到堂前磕了头。段韶道:“我且问你,小姐这病,是因何起的?”春香道:“不知。”段韶大怒,叫取板子过来。春香跪下道:“老爷息怒,待春香说。自八月十五玩月之夜,小姐拿那一对玉人儿出来耍弄,忽然次日不见了一个,不知是猫儿衔了去,不知是老鼠衔了去?小姐思想这玉人,遂此得病到今。”段韶道:“深闺之中,玉人缘何得失去?必定别有缘故。”春香只言不知,段韶怒起来,打了春香十下,只言不知。段韶无奈,只得自到小姐房中问他,夫人与春香等,都随在后边。

  那腊梅丫头先去报知小姐说:“春香被老爷打了十下,只招成不见了一个玉人儿,故此得病。如今老爷自来问小姐了。”小姐闻说,叫腊梅将香几儿过来靠了,包了头,装做十分沉重的模样。段韶亲自来到小姐房中,见小姐靠着香几睡。红莲报道:“老爷来了。”勉强立起身来,低低道声:“爹爹万福。”段韶道:“我儿,为何得此病症?”小姐道:“不知怎地染这重疾,不肖女多分不久于世了。闻爹爹奉旨讨贼奏凯回来,不如致仕乐享天年,免贻母亲之忧。女儿身死之后,愿爹爹保重,莫增伤感。”说罢,哽咽泪下。段韶垂泪道:“我儿宽心调养。这病的根由,说是不见了玉人儿,待我平贼之后,定要缉访这玉人出来还你,不可忧郁伤神。拿那一个玉人来我看。”小姐叫春香在描金梳妆内拿出来递与段韶,段韶看了玉人道:“不见的是女身,怎生样不见的?”小姐道:“一同安放床头,不知怎生,次早就不见了一个。孩儿着了惊,因此成病。”段韶将玉人放于袖中道:“我儿宽心调理,我不日就回来看你,与你追寻这玉人儿”小姐道:“愿爹爹早早得胜回来。”

  段韶出了绣房,叮嘱夫人好生看视女儿,即上马带了健将,赶着军马一同杀奔前来,离岐阳城地名雍山扎下营寨。先锋严敬入中军禀道:“前去读阳郡不远,只隔六十里之程,即是喊寨。还是连夜进兵,或是屯兵暂歇,以待明日交战,请元帅将令。”段韶道:“黑夜之间,难以交锋,权且安息一宵。明日平明进兵,放起号炮,使城内知觉,出军夹攻,方保全胜。”又分付诸军密布鹿角,带甲假寐,以防贼军劫寨。当夜无话。次早五鼓,埋锅造饭,平明进兵。先锋严敬上马,带领步军三万,当先鼓噪杀进。后面齐穆中军放起号炮,段韶后军,陆续继进。城内和太守听得城外连珠炮响,已知是朝廷救军到了。慌忙上城看时,只见尘头蔽日,杀气迷空,漫山塞野皆是军马。远远见中军帅字旗随风飘动,旗上书着“都督大元帅段”六个大字。和太守急率领大小将校、步军五千,大开东门杀出。杜伏威见两下杀来,即将军马分做两处:薛举、张善相领军一万五千迎敌来将,杜伏威、查讷领军一万五千押后,以防城内冲围。薛举之军,却好与先锋严敬军马相遇,更不打话,严敬便向薛举挺画戟,二将战无数合,薛举例拖画戟,落荒而走,军马四散奔开。严敬率军四下扑赶。这边杜伏威未及动兵,城内和太守军马已到,两下混战。查讷大叫:“寡不敌众,元帅可避其锋。”遂带马先走。杜伏威也拍马挺枪冲杀出阵去了,部下军士各自散开。和太守亲自督军冲杀一阵,只见抛枪弃剑;头盔衣甲、粮草器械塞满道路。和太守鸣金收军。段韶传下将令,于城外傍城扎下三个大寨,中寨是大元帅段韶,东南寨是副元帅齐穆,西南寨是先锋严敬,分为犄角之势。

  和太守先进了城,急令整顿酒席,一面差官犒赏三军,次后迎请元帅等一行人入府堂参见。礼毕,次序而坐。和太守谢道:“卑职牧守此郡,不期巨寇临境。困城月余,破在旦夕。若非元帅亲临,城陷必矣!”段韶道:“贼寇扰民,本郡州县官即当征剿,为何养成贼势,然后用兵,岂不迟了?数月并不见州郡一道表章,误却朝廷大事,公等责有攸归!”和太守道:“卑职新莅任,前官不知何以致此。但这伙大盗,非比等闲,自侵扰以来,连下了十数座城于势如破竹,拥兵十万,战将百员。薛举力敌万人,杜伏威法术高强,张善相、查讷深通韬略,熟谙兵机,非鼠窃狗偷之辈,势如泰山压卵。卑职死守此城,连上表文,方得二位元帅驾临。向来各郡州县。无不行文告急,并不见朝廷遣一军救应,故此失了许多城池,非郡县官之罪也。”段韶叹道:“当今皇上初禅大位,宠用和、穆二枢密,只是吟诗吃酒,不理国政。表章至京,必被隐匿,以致如此。”齐穆笑道:“和刺史何其懦也!只说得杜伏威英雄,自却畏刀避剑,保全首领,安坐城内,欲待虏之自退乎?”和太守道:“卑职力有不能,非敢保全身家以负朝廷。这伙贼寇,委实智勇足备,难与争衡。元帅须用计调兵,方保万全。”齐穆怒道:“都是你这些尸位素餐无能之辈,误国家多少大事!我看这伙毛贼,不过乌合之众,有何智勇材能?不是齐某夸口,明日一阵,决擒此贼。若不取胜,非丈夫也!”和太守低头不敢言语。当日席散,闲话不题。

  次早五更,齐穆预先传下将令:众军平明造饭,巳时出军。自到段韶寨中相见。齐穆道:“昨日和太守夸奖贼寇英雄,今日齐某自领本寨军三万剿贼,不须元帅和先锋助战。预先禀过,然后出军。”段韶道:“元帅不可造次,须要三寨参酌,一同出战,以观贼势强弱,庶可万全,不宜轻敌。”齐穆道:“某虽不材,曾替朝廷建多少功绩?何在乎这伙无名草寇也!若不取胜,生擒贼首,誓不回军!”段韶道:“元帅所言,正是英雄本色,但要用心莫作等闲,挫动锐气。”齐穆得了段韶将令,回寨整顿器械,全装披挂,骑一匹银鬃白马,手提丈人蛇矛,带领大将二员马信、孔囗,一同出阵,看我独建头功。有诗为证:

    齐穆小儿曹,徒矜志气高。

    不思螳臂力,欲使泰山摇。

  再说杜伏威、张善相、萨举、查讷佯输逃窜,鸣金收军,相隔杜阳山二十余里,扎定营寨。当晚张善相计议道:“来将元帅段韶,正是那美人的父亲。交锋之际,须生擒此人,方好成事。若损其命,只恐一段姻缘,空付与东流逝水。恳求近仁良计,何以万全?”杜伏威道:“三弟,我与你金戈铁马,与天下争衡,而溺志于女色,恐非豪杰之襟怀也。但愁不作奇男子,何患世无美妇人。何必恋恋于段小姐?”张善相挥泪道:“大哥有所不知。弟与段小姐月下深盟,神前誓约,若不成双,彼愿白首香闺,一死以报,弟愿鳏居没世,永不别谐,故以玉人罗帕为记。此天下女中之丈夫,非等闲可比。况此女窈窕温淑,知书达理,才识兼高,德色两笔,真有一无二之贤内助也。弟若不得此女为妻,情愿一死以相从于地下,何羡称孤道寡,南面而王哉!”查讷道:“将军不必悲伤。欲与段小姐成亲,亦是易事。但不知段元帅果是美人之父否?擒得敌将,便知分晓。若果是,另设奇计,为将军完此姻事。”杜伏威道:“既如此说,全仗军师妙算。”当夜无话。

  次日平明,探马报敌军已到。杜伏威、薛举、缪一麟一齐上马出阵。对阵门旗开处,锦鞍战马上拥出一员大将,正是副元帅齐穆。左首孔囗,右首马信,三将立马门旗之下。杜伏威一马当先,喝道:“佞臣奸贼,误国之徒;保守身家,兀自不稳,辄敢虎口捋须,自送死耶?”齐穆大怒,骂道:“无端草寇,敢尔猖狂!天兵已到,顷刻化为刀下之鬼。”杜伏威大笑,手挺长枪杀过阵来,齐穆举枪架住。二将奋勇,大战七十合,不分胜败。虎贲将军马信见齐穆枪法缓慢,怕有疏失,手提宣花大斧,拍马助战,这边薛举挺戟接住厮杀。官军队里恼了一员虎将,姓孟名孔,放开战马,舞动大刀,横杀过来,这边缪一麟拍马挺枪迎住。六匹马盘旋驰骋,六员将抵死相持。酣战之际,马信被薛举一戟刺着右臂,翻身落马,部下牙将拆死救回。齐穆见马信落马,心下慌张,不敢恋战,败阵而走。杜伏威、薛举二将紧紧追来。看看赶上,齐穆回马斜按长枪,将流星锤照杜伏威脸上打来,杜伏威侧身躲过。薛举一马飞到面前,齐穆措手不及,被薛举轻舒猿臂,生擒过马,众军向前绑缚。官军阵内数十员将校并力来救,被杜伏威刺死五七个,其余只得退去。孔囗单马奔走,缪一麟拍马后追。孔囗见遣将已近,拨转马头,用力一刀砍来,缪一麟一闪,那刀砍了马头,跌倒地上。缪一麟跳在平地步战,孔囗欺他无马,咬牙啮齿裹杀来,十分危急。正是:

    路逢狭处难回避,事到头来不自由。

  不知缪一麟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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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9 22:30:5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三十三回 计入香闺贻异宝 侠逢朔郡庆良缘 -《禅真逸史》-古典小说

  诗曰:

    幽闺寂寞暗伤神,着雨娇花力不胜。

    兰麝绕廊通秘室,清芬满座绝红尘。

    灯前眼角传心事,月下心同得异珍。

    百岁良缘从此定,何殊玉杵会云英。

  话说春香引张善相直入小姐卧房,到得房前,不敢进去,闪在帘子外探头张望。春香和小姐正在绣几上抚牙牌消遣,小姐忽然抬头,见帘外似一个人影移动,对春香道:“夜深之际,为何帘外似有人窥望?你去看来。”春香丢了牙牌,往帘外一觑,假意失惊道:“呀!张官人何故在此?”张善相道:“小生闻知小姐贵体不安,特来问候,就送罗帕在此。”春香忙转身笑道:“小姐,你道帘外的是谁?”小姐道:“甚是奇怪,我听得像一个男子声音。”春香道:“就是那东轩下有病的张官人。他说闻知小姐玉体不安,特来问候,就送罗帕来还小姐。”小姐道:“夜静更深,他何由得至此处?你接了罗帕,好好地快打发他出去。”春香道:“张官人特送帕儿来还,况且求之不得,今又为小姐染恙,竭诚而来,也是一片好心。小姐无一言,就这等匆匆的打发他去,似觉拂情,太薄幸了也,连小姐款待他的意思都没了。依春香说,便见一面,有何妨碍!”小姐道:“既然如此,请他进来。”春香随出帘请张善相进房,向灯前深深作揖。小姐答礼,分宾主而坐。张善相躬身启道:“小生闻小姐贵恙,如患在身,不避斧钺,敬候起居。”小姐道声多谢,即教腊梅烹茶,春香侍立于侧。张善相仔细看那卧房,果然十分清趣,但见:

    纱厨笼碧,幽幽檀麝袭入来;绣户凝香,皎皎月华当户自。妆台无

  半点尘埃,卧室有千般精洁。雕花小几,胆瓶中丹桂一枝芳;素白罗淡

  水墨点几处梅花瘦。博山炉观音正面,翡翠屏宝鸭斜飞。案头列诗韵

  锦笺,壁上挂清琴古画。牙牌慢抚,鸳鸯不刺剪刀用;书史勤观,笔砚常

  亲鸾镜掩。正是:深闺那许闲人到,惟有蟾光透琐窗。

  张善相看了,顿觉精神开爽,满室春生。坐了一会,茶罢,灯下偷觑小姐玉容,更加秀丽。张善相神魂飘荡,再启道:“小生不才,避难贵园,偶拾罗帕,感蒙夫人小姐错爱,如至亲一般看觑,恩同山岳,将何为报?”小姐含笑答道:“些须小惠,何以报为?”张善相又带笑低言道:“闻小姐玉体不安,小生惊惶无地,私祝神明,愿以身代。只求小姐身心安乐,小生雀跃不胜。”小姐道:“贱躯不安,因惜花起早,爱月眠迟,感了些风露之气。今已稍可,敢劳垂顾。昨宵遗帕,不意君收;尊恙已痊,合当掷还,深感大德。”张善相谢道:“小姐分付,焉敢不从?香罗在此,小生敬纳妆台,特申寸捆。”遂袖中取出罗帕,双手奉上。小姐命春香接过来,收于拍内。张善相道:“佳词雅逸清新,非慧敏天成,不能道只字。小生自幼攻书,博览古今,阅人多矣。佳人世代不乏,如纣之妲己、桀之妹喜、周之褒姒、文公之南威、芒萝之西子、临邛之卓文君、班氏之曹大家、齐之庄姜、晋之骊姬、秦之苏若兰、赵阳台,其余楚娃宋艳、赵女燕姬,不一而足,未更仆数。然其间美色者未必有美才,美才者未必有美德。求其德色双绝、才情兼美如小姐者,百无一二,真绝代之娇姿,倾城之名媛,所谓人眼平生未曾见者也。小生何幸,得拜兰闺,身亲珠玉。昨宵不寐,偶占俚语,敬和瑶词,并求小姐斧削。倘蒙不鄙,慨然指教,感佩非浅。”说罢,袖中取出片纸奉将过来。小姐命春香接了,展开香几之上。小姐举目观看,也是一首《卜算子》词儿,和着前韵。词道:

    闺怨写幽窗,笔笔银钧劲。词调清新泣素秋,客况思乡井。恭

  荷美人怜,不只离鸿影。惺惺从古惜惺惺,休怯鸳帏冷。

    仲秋月夕,广宁张善相题和。

  小姐看罢,收于袖内。时已更深,回顾众婢,或坐或卧,或蹲或倚,尽皆睡着,只有春香立在桌侧翻白眼,见那眼皮儿再也挣不起。小姐看了微笑,对张善相低言道:“偶写俚词,蒙君雅和。君今还是回家,还往他处逃避?视君才貌,必非池中之物,何不求取功名,以图荣显。”张善相道:“承小姐美情,小生家在城中世德坊下,家祖张太公字完淳,年已八旬。家君讳找,颇有万贯资财,但未曾出身荣耀。小生今因误伤人命,惧祸断不敢归家。某有结义密友二人,杜伏威、薛举,总角之交,异姓骨肉。三人立志,共图王霸之业。他二人已先到河南去了,我今欲去投他,博一个封妻荫子。若不衣锦,决不还乡!”小姐道:“君已聘谁家之女为妻了?”张善相道:“小生今年一十六岁,未曾聘妻。盖因小生立誓在前:若无才貌双绝、官室门桅,决不成双。不是小生自夸,我乃文武全才,岂是寻常女子可配?小生上识天文,下知地理,读孔孟诸子百家之书,习六韬三略孙吴之法,力能举鼎,术可驱神。若无小姐这般人物,小生终身誓不娶妻。”小姐听罢,笑而不言。张善相问道:“小姐亦曾受聘否?”小姐道:“妾今年亦是一十六岁,未曾受聘。”张善相惊道:“某与小姐同庚,且才貌相当,真乃天缘奇遇。然小姐虽有名门宦族、公子王孙为聘,此辈惟知饮酒食肉、醉舞讴歌,那知惜玉怜香、风流博雅,可惜将小姐一生埋没。若不嫌贫贱,与小生结……”张善相说到“结”字,即闭口不言。小姐听了,不觉潸然泪下。张善相见小姐下泪,劝慰道:“小生斗胆妄言,实出肺腑,望小姐莫责。”小姐拭泪道:“君言虽未终,妾心岂不悟?苏季子岂常贫贱者乎!但此事非妾所得专,自有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且郎君之言,亦难全信。”张善相道:“小生并不会编谎,且说何处是脱空?”小姐道:“其他亦是可信。适所言力能举鼎、术可驱神,二语恐未必然。”张善相道:“小姐不信,请尝试之。”

  此时春香靠着桌儿也睡着了,张善相与小姐同出香闺,至蔷薇架边,天上月明如昼。善相见傍有石鼓墩儿一个,约重千斤。善相默念助力神咒,暗喝一声:“疾!”将手举那石墩,一如无物,离地四尺有余。小姐怕跌下来,忙道:“是了。”张善相放下道:“若要驱神,恐惊了小姐,只唤一朵彩云与小姐看便了。”乃捻诀念咒,喝声:“疾!”只见月傍登时云气聚合,化成五色,鲜明可爱,如锦绣上托着明珠一般。小姐看了大喜道:“君言非谬,妾已知之。只是富贵之时,恐把妾身抛弃,别偕佳侣耳。”张善相就对月跪下,盟誓道:“小生张善相,年一十六岁,某月某日生。若荣贵之后,忘了段府琳瑛小姐恩倩,愿死刀剑之下,葬于鱼腹之中,永不得还乡!”誓毕,亦挽小姐,请其盟誓。小姐道:“君放手,妾自立誓便了。”张善相不敢啰唣,拱手而立。小姐从容敛衽,向月万福道:“妾段氏琳瑛,年一十六岁,某月某日生。今夕星月之前,与张生善相期百年结发,永效于飞。苟有负心神明殛之!”誓毕,张善相欣喜不胜,便欲搂小姐之肩接唇。小姐推开正色道:“今夕之誓,亦为君非凡品,妾终身有托耳,岂可作败伦伤化之事!妾果如此,淫女子也。君亦何取于妾?妾异日何表于君?倘事不偕,妾愿白首闺中,永不作他人之妇,一死以谢君耳。”张善相道:“小姐如此用情,心坚金石,小生粉身不足以报。囗月在上,如张生不得与段小姐同谐连理,成合卺之欢,亦愿终身不娶,永作鳏夫!”小姐道:“虽如此说,妾与君皆是空言,将何物表情,为异日合卺之证?”善相道:“小生逃难,并无一物。敢借小姐香罗,各分其半。小姐之词,小生收执。小生之词,写在那半幅上,小姐收执,何如?”小姐道:“妾与君皆因此帕,得结同心,如此甚好。妾更有一物,乃妾婴儿时所弄,珍藏至今。是玉人一双,一作男形,一作女相,出自异域,其香无比,价值连城。家君因征外国得来,见妾心爱,付妾珍藏。今赠一与君,永为表证。”张善相大喜,遂同进闺中,春香兀自未醒。小姐出帕,剪为两半,付张善相写词。张善相磨得墨浓,剔起灯煤,写那和的《卜算子》词于帕上。小姐开箱,取两个玉人出来,有一尺长,异香满室,果奇宝也。张善相写完,送与小姐。小姐将自写的香罗半幅,裹了女形的玉人,付与善相道:“只此一言,永无异说。君功名成就,早早遣媒的向家君议此亲事,切勿迟延,使妾有白头之叹,作九泉怨怅之孤魂也。”善相双手接了,倒身拜谢,小姐亦答礼。

  两个相怜相惜,不觉漏下五鼓,将次鸡鸣。那春香惊将醒来,往下一塌,扑的一声,把额角向桌沿上一磕,登时磕起个大块来。春香负疼,欲哭不得,欲笑不得。小姐与张善相看了,俱各好笑。小姐骂道:“这些贱人,这等好睡!快掌灯送张官人出去。”春香去叫起腊梅来,腊梅骨都了嘴,只立着不做声。小姐叫:“快去生竹炉,烹茶来吃。”腊梅方才走去生火。张善相指着壁上挂的古琴道:“茶尚未熟,久闻小姐善此,请教一曲何如?”小姐道:“久懒于此,恐亦生疏。”张善相对春香道:“烦姐姐把琴桌儿移在月下,太湖石边。”春香只得移出天井中石边,口里道:“露冷飕飕的,做这等的事!”张善相将琴放在桌上,掇个小机儿,请小姐弹琴。小姐道:“君亦诸此,请先教一曲。”善相道:“小生寄指而已,何敢弄斧班门?然而将为引玉,岂惮抛砖。”乃转轸调弦,鼓《雉朝飞》一曲。小姐道:“此乃无妻之曲,君何鼓之?今日正当鼓《关睢》一操。”张善相大喜,于是改弦为微音,鼓《关睢》十段:

    一段王睢善匹,二段大闹周、召,三段即物兴人,四段举德称行,五

  段风化天下,六段相与和鸣,七段礼正婚姻,八段德侔天地,九段配享宗

  庙,十段睢鸠和乐。共十段曲终。张善相弹毕,请小姐弹。小姐不得已,改弦为宫调,鼓《阳春》一曲,命春香将博山炉焚起一炉好香来弹。

    一段气转洪钧,二段阳和大地,三段三阳开泰,四段万汇敷荣,五段

  江山秀丽,六段花柳争妍,七段莺歌燕舞,八段锦城春色,九段帝里和

  风,十段青黄促驾,十一段春风舞云,十二段绿战红酣,十三段留连芳

  草。共十三段曲终。张善相倾听之余,自愧弗及,低声道:“小姐指法精妙,音韵绝佳,但此秋气似与阳春不合。小姐能鼓《秋鸿》否?”小姐道:“虽不尽善,当为君作之。”于是改弦为姑洗清商之调,鼓《秋鸿》一曲。腊梅倾茶来,小姐与张善相饮毕,乃鼓云:

    一段凌云渡江,二段知时宾秋,三段月明依渚,四段群呼相聚,五段

  傍芦而宿,六段知时悲秋,七段平沙晚落,八段延颈相依,九段芦花夜月,

  十段南思浦水,十一段北望关山,十二段顾影相吊,十三段冲入秋旻,十

  四段风急行斜,十五段写破秋空,十六段远落平沙,十七段惊霜叫月,十

  八段知时报更,十九段争芦相咄,二十段群飞出渚,廿一段排云出塞,廿

  二段一举万里,廿三段列序横空,廿四段衔芦避戈,廿五段盘序相依,廿

  六段情同友爱,廿七段云中孤影,廿八段问信衡阳,廿九段万里传书,三

  十段入云避影,三十一段列阵惊寒,三十二段至南怀北,三十三段引阵冲

  云,三十四段知春出塞,三十五段天衢远举,三十六段声断楚云。

  小姐弹毕,张善相不住口的称羡。忽闻古寺钟鸣,邻鸡三唱。张善相道:“小生正欲请教指法,奈何天色将明,又闻小姐善于箫管,不知肯略略见教否?”小姐道:“东方欲明,请教有日。箫管之音闻于内阁,母亲必加叱辱,此非今日所宜也。”命红莲掌灯,同腊梅快送张官人出外,明夜再得请正。张善相没奈何,势不可留,只得别了小姐,怏怏而出,心中好生留恋。转过了蔷薇架,走至清晖堂。红莲道:“这一回磕睡上来,身子困倦觉冷,官人自出去,我等进去睡也。”说罢,与腊梅关了角门儿,自进去了。

  张善相独自一个,如失魂的,凄凉寂寞。就坐在堂中椅子上,思量:“小姐情浓意合,虽不能近身,而脂香粉色,领会已尽。蒙赐玉人,异香扑鼻。只闻说海外有香玉,实未曾见,果然有此等宝物,就如小姐一般,何日得共枕同衾,酬我心愿?”展转踌躇,不觉顿足懊悔起来道:“我张思皇聪明了半世,这会儿恁般愚懦?适间小姐虽是假狠,甚觉情浓。趁丫环们俱睡熟之时,把小姐紧紧搂住,便是太湖石边寒冷,也说不得,那怕他叫唤起来。失此机会,知道明夜何如?倘明夜再得进见,挨至五更,定行此法,不由小姐不从,休得差了主意。”自言自语,在堂中不住的走过东走过西,心中好不能放下。天色已明,忽听得呀的一声,门开处,见小丫头翠翘,挟着一把笤帚出清晖堂来扫地,看见了善相,大惊道:“官人缘何起得这般早,怎生样进来的?”张善相道:“我薄衾单枕睡不着,故等不得天明起来,见这条厅门昨晚失关,信步走进来一看。”正说间,闻得老夫人叫翠翘,张善相一溜烟跑出清晖堂,过了茶厅,由东廊至轩内坐了,取出那玉人来细看,实是碾得细巧,眉发丝丝可数,脸儿如活的一般标致得紧,果然非中国玉工所能造也。看了一会道:“如此奇逢,岂可无题咏以记之?”乃调《长相思》一阙云:

    喜相逢,美相逢,羡入深沉绣阁中。眉稍两意浓。彼心同,此

  心同;见处更亲合处空。愁闻野寺钟。情意不尽,再成《南乡子》一阙云:

    何似久参商,昨夕桃源误阮郎。罗结同心,双带挽鸳鸯,赠个人儿

  王有香。夜短两情长,并下瑶阶拜月黄。海誓山盟,牢记取分张,

  坐对西风泣数行。轩内亦有文房四宝,张善相取幅笺儿写了,叠做个同心方胜儿,颠倒写“鸳鸯”两字在上,“只待春香姐出来,央他寄与小姐,看小姐如何答我,便知今夜的消息了。”

  正痴痴里望春香,不意倒是翠翘送漱水出来,说道:“老夫人叫官人梳洗了,请进清晖堂有话讲。”张善相心内狐疑,不知有什么话说。于是梳洗毕,紧藏了玉人罗帕,带了笺儿,随翠翘至堂中,老夫人已先在彼了。原来翠翘扫地与张善相说话时,夫人听得,叫进房中,问与谁说话,翠翘答是张官人,因茶厅门昨晚失关,故进来一看。夫人听了,心中大疑,忖道:“自东廊至此有许多门户,难道都是失关的?况堂后就近着女儿卧房了,张生缘何到得此间?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做出些事来怎了?不如打发他离却我门便是。”因此请张善相进来相见。礼毕,夫人道:“幸喜贵恙已痊,本欲再留数日,昨相公有家报回来,说朝廷钦差相公巡边,因便归家一省。倘一时到来,难以回避,即刻郎君可作速回府。若欲远行,当具盘费相赠。”遂命云娥捧出白银十两,“送与张官人聊为路费,莫嫌轻微。”张善相听说,如千刀刺心,又如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欲待承命,满望着今日夜间完成好事,怎忍就去了,况不曾与小姐一别;欲不应允,夫人明明赶我起身,怎生延捱得?出于无奈,答道:“小子避难,偶人贵国,感夫人不行叱逐,又蒙调治,贱恙得愈。此德此恩,粉身难报。今早正欲拜辞夫人,往南访一敝友,以图后报。适蒙见呼,即此告辞。叨扰已多,心实不安,况赐腆仪,决不敢领。”夫人道:“郎君不受薄礼,即是见怪老身,望勿推却。”张善相不敢再推,只得收下,拜了数拜,径出园门。心中思念小姐不得一面为别,怎忍得飘然而去?含泪慢慢地走着。有诗为证:

    花发妒狂风,浓云蔽月宫。

    镜分银烛冷,簪断宝奁空。

    楚馆歌喉绝,阳台好梦终。

    壁沉珠玉碎,水涨路途穷。

  走不数箭之地,只听得背后有人高叫:“张官人慢行且往,我小人有话相禀。”张善相立住了脚看时,却是段府管大门的孟老儿,向前问道:“老管家,有甚话说?”孟老儿低声附耳道:“春香说官人借了我外甥女儿一付梳掠,他要用的,如何将去了,那里去另买?瞒着奶奶,特叫我来唤官人转去一问,看看放在何处,好收抬。”张善相道:“正是,拜别夫人忙了些个,失忘了还春香梳掠,当得奉还。”孟老儿自去了。张善相忙忙转来,一面走着,心里想道:“毕竟是那人有何言语,假以梳掠为名。今番再见,必有发付小生之话。”

  再说春香天明起来,去老夫人房中伺候。正走间,听得夫人在堂上打发张善相出门,心下大惊,展转踌躇,没做理会处。急急跑到小姐房内道:“不好了!不知何故,夫人如此这般,打发张官人起身,出门去了。”小姐慌道:“这等说,张郎已去,不曾与他一别。可怜孤身落魄,一时催逼出门,不知何往。你快去叫你娘舅,悄悄通知张官人,教他转来,传示他笃志功名,以图姻事,不可有负昨夕之情。说我不能出来一面了,如有归鸿返北,便中寄个信音来,莫做了断线的鹞子。”春香领命,急急叫孟老儿追张善相转来,自己立于门内等候。不多时,张善相喘吁吁地走近前来,二人上前,携手而哭。张善相含泪道:“早上夫人发付我出门,不知是何缘故,一时如此催逼,无奈拜别而行。适才孟老唤转小生,小姐有何分付?”春香道:“不要提起。昨夜郎君回轩之后,小姐和衣睡了,倏忽间天色大明。我勉强挣醒起来,去到老夫人处来,夫人已在堂上打发官人起身。我闻知心如刀割,报与小姐知道。小姐榜惶失措,不曾与官人一别,和我计议,叫我娘舅老盂请郎君转来,托言失还了梳掠,以诉衷曲。小姐道,郎君孤身落魄,行色匆匆,未曾稍尽微情。恐夫人见疑,又不能出来一面,令贱妾传示你,野店风霜,切宜自重,玉女罗帕,留作后日相见之证。愿郎君此去,前程万里,早遂功名,永谐姻眷,不可负却小姐一片至情。若有鳞便,专候好音,誓不他适。但不知郎君此一行,却往何处去也?”语未毕,泪随言下。张善相挥泪道:“小生蒙小姐和姐姐如此错爱,死亦甘心。小生此去,寻那两个契友,共图王霸之业,断不小就功名。倘得进步,必有音相报。愿小姐不负初心,永坚帕玉;姐姐休要弃旧怜新,和小生再谐连理。但我今要见小姐一面,还可得见么?”春香道:“老夫人坐在堂前,谁敢5!官人进见?官人富贵了,切莫负却小姐深恩,贱妾薄意;苟有变更,必然断送小姐性命。”张善相道:“小生若忘小姐和姐姐大恩,死于万刃之下!”春香道:“君出此誓,足表真情,速去莫迟,虑人看破。”张善相将笺儿递与春香道:“乞寄与小姐,用伸鄙情。”洒泪而别。有诗为证:

    本落难禁别思悲,晚风吹月上征衣。

    一湾流水孤村远,几点归鸦又夕晖。

  不题春香含泪口覆小姐,且说张善相别了春香,心下悲切,珠泪偷弹,只得拽开脚步,取路前进。一连行了数日,早到黄河地面。当日天晚,投一客店安宿,正饮酒间,对座有三个客商,也在那里吃饭。一个道:“如今买卖做不得了,天下变乱,兵戈载道,粮税愈重,盗贼日增,如何是好!”一个道:“变乱之事,何代无之?但未知何日太平,我等得不见兵革,方才欢庆。”一个道:“目今新出那两员年少大将,有万夫不当之勇,部下数十员猛将,四五万精兵,占据延州、朔州、南安数郡,称为正副元帅,四远无人敢当。小弟向日发些粮食过河,被他拦住,自分一死,不料那少年元帅宽宏大度,将我粮食只抽十分之三,又差军士护送过河。这样好人,定成大事,非小可也!”张善相听见,心下暗想:“莫非就是杜、薛二兄?我今正要寻他,不如问个端的,省得一路寻访。”当下便拱手问道:“尊客,这两位少年将军怎生模样?是何处人氏?姓甚名谁?近日伺处住扎?”那客人答道:“一路听得人传说,一个姓杜,顶平额阔,一个姓薛,大脸长躯,年纪俱不过二九,但不知他是甚名字,何处出身。如今现在朔州屯兵。”张善相道:“承教了。”说罢安歇,一夜喜不成寐。

  次早算还了店钱,取路急投朔州郡来。不数日到得城外,抬头看,果然好座城池,城上追插旌旗,密布鹿角。张善相高叫开门。城上军士间了来竟,忙下城入帅府报知。把门官传报进去:“有姓张的故人叫门。”薛举道:“有甚姓张的故人,莫非张三弟来到?”杜伏威道:“朱俭去久,未见回音,恐不是三弟。”二人同出帅府,骑马上城楼观看。张善相早已望见,高声道:“杜、薛二兄,别来无恙?”杜伏威、薛举见了大喜道:“贤弟远路风尘不易。”令军士李一匹骏骑,开门迎接。三人并马入城,同入帅府堂上,拂了尘土,相见已毕,叙问契阔之情。杜伏威道:“自与贤弟分手,一路受尽艰辛,历遍苦楚。不期变生肘腋,身人囹圄。上托林老爷法助,又赖诸贤并力,三弟福庇,仓猝起兵,连得数郡。又叨薛二弟血战之劳,战无不克,攻无不取。但寝食梦寐,无一刻不思贤弟。今得相见,足慰平日郁想之怀。林老爷好么?”薛举道:“自别三弟来此,杜大哥相挈,连战连捷。智勇之土,归附加水,兵精粮足,眼见得有几分成事。前特差将佐朱俭赍书礼拜谒林老爷问安,兼请贤弟同谋进取,为何不与朱俭同来?”张善相道:“林老爷身体康健的。小弟为一事逃难而来,未曾与甚朱俭相会。”杜伏威忙问:“三弟有何事故?”张善相将骑马踏入,乘夜避入段府,花园得梦,夫人小姐相留事情,从头备细说了。杜伏威道:“骑马试剑,是吾等分内之事,不足为过。难得段宅夫人小姐如此相爱,实是因祸得福,天赐良缘。旦夕间必为贤弟成就此亲事。”于是请查讷、缪公端诸将上堂相见,大排筵席庆贺,连日饮酒欢聚。

  忽一日朱俭回来,径入帅府参见。薛举道:“前差你去勾当,为何许久才回?”朱俭道:“小人承元帅严命广宁县公干,幸得一路无阻,先见林住持老爷,献上书礼。林老爷不胜欢喜,看书罢,问小人就回还是要往他处去,小人道还要进城去参见张太公乔梓,就请三相公同往朔州,与二位元帅共赞军机。林住持笑道,不必去了,庄中即请出张太公父子来相见,备说三相公走马伤人,地方告在本县,太公用钱捺案不行,暂于庄内躲避,三相公逃窜,不知去向。张太公昼夜思念苦楚,泪眼不干。林老爷卜一神数,说道:在外平安,有因祸得福之喜。太公略觉心宽。留小人住了数日,方得拜别起行。林老爷有回书在此,再三拜覆二位元帅。”说罢,将书呈上。杜伏威等三人一同看书,书云:

    视汝书,已悉往事。今闻连捷,又兼戮仇葬父,皆人子所当为之事,

  可喜可喜!近者张郎,因驰马误伤人命,不知逃窜何方,以致构讼。太公

  父子,几被缧绁。赖钱神着力,暂尔宁贴。吾料张郎必投汝处,可同赞军

  机,共拯黎庶,莫徒恃勇妄杀,以为愉快也。只此至嘱。

  薛举指着张善相问朱俭道:“这位将军,诚庵你可曾认得么?”朱俭道:“小人正要动问,此位将军却是何人?未曾拜识。”杜伏威笑道:“这位正是张三相公也。诚庵未到,他已先来,所谓不期而会。”朱俭大喜道:“张相公何不早言,只是袖手而笑?”朱俭起身又拜。张善相扶住道:“劳诚庵远涉,失讶为罪。老祖老父在林住持爷庄上,不得尽情,莫怪,莫怪!”朱俭道:“承元帅重委,何敢言劳!尊驾已到,亦不负小人走一遭也。”众皆欢喜,重设席庆贺。

  忽探马报:“武州郡刺史回龙秋用大将冯谦为前锋,自为后队,共起马步军兵二万,战将数十员,杀奔前来,速请元帅军师调兵迎敌。”杜伏威聚集大小将士商议。查讷道:“田刺史为人,某所素知。本贯河内人氏,托亲韩长鸾之势而得显位,无才无德,不足介意。但冯谦这厮,原是军卫出身,不推骁勇过人,兼有奇幻之术。若先得除此人,田龙秋自然丧胆。”薛举道:“古云妖不胜德。我等往往血战,非图利禄,不过除暴救民,为苍生计也。皇天祐我,岂惧彼妖术?我明日出军,务教大捷。”张善相道:“敌兵远来,利于速战,宜坚守何如?”杜伏威道:“三弟之言虽善,然今敌已临城,若不接战,是示怯也。必须大杀一场,使彼胆落,则后无人敢正视朔州矣。”计议未毕,冯谦军马已到,将城四面围绕。杜伏威道:“今日之战,众将谁敢任前锋先出?”只见一人攘臂向前,威风可畏,高声叫道:“小将愿为前部先锋!”众人看之,却是缪一麟。查的道:“公端为先锋,允称其职。”就着薛元帅、曹汝丰为左右救护,率领精兵一万,大开南门出战。

  冯谦见敌军出城,号令众军退数箭之地,排开阵势,鼓声大振。缪一麟一马当先,高叫道:“我老爷招集义兵,上除暴虐,下救生灵。尔等匹夫大胆攻城,是不知天命也!”对阵门旗开处,闪出一员大将,身骑劣马,手舞大刀,正是冯谦。怎生装束?但见:

    韬略深明志气高,全凭法术善兴妖。护身铠甲金星灿,嵌顶盔缨烈

  火飘。骑猛兽,执钢刀,威风凛凛显英豪。袋中试取弓和箭,曾向围场

  夺锦标。冯谦拍马向前喝道:“无知泼贼,蠢尔狂徒!不知安分,敢据城叛乱。天兵压境,即刻化为齑粉,尚敢胡说!”缪一麟大怒,跃马挺枪就刺。冯谦舞刀,劈面砍来。二人战三十余合,不分胜负。曹汝丰看见冯谦刀法愈精,缪一麟枪法渐渐散乱,心下想道:“先锋若有疏失,岂不大丧锐气?”便舞起大刀,拍马杀出助战。冯谦接着交锋,并无惧怯。三个鏖战良久,冯谦虚砍一刀,带转马便走,缪一麟、曹汝丰两匹马紧紧追来。看看赶近,冯谦斜放大刀,取出宝雕弓,搭上翎毛箭,拽满弓弦,回身一箭,却好射着曹汝丰右臂。曹汝丰弃刀于地,缪一主麟单马救护回阵。冯谦拍马赶来,大叫:“泼贼体走!”将及阵门,侧边恼犯了一员年少英雄,骑着乌骓马,手挺方天画戟,大喝道:“逆贼慢来,薛爷在此!”冯谦撇了缪一麟,接住薛举厮杀。二人又战五十余合,冯谦架隔不住,横拖大刀,拨马而走。薛举、缪一麟招动大兵随后掩来。

  不上半里之地,只见冯谦除下兜鍪,披发仗剑,口中暗念灵文,霎时间天昏地暗,日色无光,狂风大作。风过处,只见无数的鬼兵,红须赤发,头如车轮,身长丈八,腰扎虎皮,手执铁棍,乱纷纷空中打将下来。缪一麟心慌,也顾不得薛举,放马先自走了。众军士被风刮得站身不住,大头鬼又凶猛打下来,阵脚大乱,四散逃生。薛举见众军俱散,也带转马头,杀条血路而走。后面冯谦率众将蜂拥赶来。薛举见追兵甚急,回身接战,圆睁虎眼,喊声发雷,骤马挺戟直冲入敌阵。冯谦部下诸将一齐迎住。薛举手起一戟,刺一将于马下。两下正奋力交锋,半空里大头鬼拿铁棍又劈头打来,薛举急中省悟,忙念降魔咒,那大头鬼随风远远四散。薛举放胆大杀,力敌众将,挑四将落马。冯谦慌了,暗射一冷箭,正中薛举左膝。薛举带箭回马,冯谦与众将来追,看看赶上,薛举大喝一声,转身飞马又冲过来,势如猛虎,众将不能抵当,纷纷倒退。冯谦大怒,舞刀独战,交手三合,被薛举戟尖刺着袍袖,顺手一拖,冯谦险些儿拖下马来,幸得两下用得力猛,将袍袖扯断。冯谦受那一惊,不敢恋战,拍马回阵。薛举紧紧追来,众将要救冯谦,只得抵死迎住。薛举一枝画戟,神出鬼没,若舞梨花,遍身解数。官军看了,个个魂惊胆颤,都喝彩道:“这小将军是楚霸王再出世也!”后薛举至蜀,称为西秦霸王,亦应众官军一时之识。有诗为证:

    薛举英雄不可当,朔州今日赛当阳。

    方天戟摆蚊龙尾,到处人称小霸王。

  薛举正酣战间,冯谦翻身杀回,战够多时,薛举又挑一将下马。众将心惊,正要走,忽然金鼓乱鸣,大队官军来到。原来是田太守闻报众将战不下一个年少贼将,故亲统大军赶来,指麾军马,四面围裹,欲擒薛举。薛举抖擞神威,怒目挺戟,盘旋鏖战。田龙秋见薛举手舞画戟,诸将不能近身,急令放箭,四围攒射。薛举见箭如飞蝗,忙除下兜鍪抵箭,右手持戟,迎着兵刃,敌军杀近身的都被搠倒。田龙秋愈怒,亲执号旗,催督将士并力来攻,薛举毫无惧怯。正大战间,喊声又起,一彪人马杀入重围,势不可当。敌军纷纷退避,薛举乘势杀出。这是杜伏威见前军败回,薛举单身冲突转去,恐有疏失,急引一枝生力军前来救应。随后张善相、缪一麟等又引精兵数千继进,两军混战,互相折损。直至日色将沉,两下收军罢战。

  查讷接应入城,解甲休息饮酒。缪一麟举杯道:“薛元帅真天神也!敌将作法,我与诸军皆退,元帅匹马反杀进敌阵,如入无人之境,挑他名将十数员落马,全身而返,今古之所罕见。敬举一杯。”薛举接杯道:“乃大元帅与诸君福庇,某何能之有?今日这一场厮杀,彼军亦胆落矣!邪鬼无踪,勇夫缩颈。冯谦这厮,被我一戟刺中袍袖,几乎坠马,不意袖断适去。彼军围散数次,近身者刺死不计其数。我左膝上中了一箭,拔出箭簇,犹觉微痛。这会儿平复如旧矣。”查讷道:“某闻三国赵云在长坂坡救主,冲入曹兵重围中,退而复进者数次,斩将夺旗,无人敢当,人称虎将。今日元帅大器不减子龙昔日之勇也!”薛举道:“赵子龙吾何敢当?但不折锐气为侥幸耳!”众皆敬其不伐,于是合席庆贺。薛举吃得酩酊大醉,扶入帐中睡了不题。

  再说官军回寨,田龙秋点将,没了十余员,心中不乐。诸将甚称薛举之勇,冯谦道:“贼将青年骁勇,果然难敌。法术不能侵犯,或者彼亦能通法术。今日可惜失计,不用得那毒龙妙法,放彼脱去。明日交兵,必须下毒手擒之。”田龙秋道:“全仗将军妙用,若擒得此人,胜斩数十员贼将。”当晚不题。次日,田龙秋、冯谦率大军逼城搦战,只见城上偃旗息鼓,寂无人声,心中疑惑,不知是何计策。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毕竟两下怎生交战,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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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9 22:30:5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三十二回 张善相梦中配偶 段春香月下佳期 -《禅真逸史》-古典小说

  诗曰:

    驰骤青驹惹祸愆,潜踪误入武陵源。

    暗窥玉女谈衷曲,闷对灵神想故园。

    恍惚梦中谐伉俪,依稀月下会婵娟。

    赤绳系足皆前定,须信姻缘非偶然。

  话说广宁县县令顾吾鼎,当日正坐晚堂,忽见一伙人呈告人命。保正当先递上呈子,将孙鬼车被张善相走马踏死情由诉说一遍。知县唤孙鬼车妻子上前审问,黄氏又递状词,哭诉一番,口词相同。又叫张家两个家僮,问:“走马的是你何人?为甚放他逃了?”两个家憧禀说:“是小人的小主,名张善相,年方一十六岁,自幼攻书,近日推好走马射猎。昨日因亲戚送得这匹劣马,小主人牵出郊外骑试,不意撞着醉汉,无心中失误踏死,实与小的二人无于。”知县大怒道:“你这两个奴才,不劝家主学好,专骗哄他游走好闲,伤人性命,还说与你无干?着实打这厮!”两倍皂甲吆喝一声,将两个拖翻,各打了二十竹片,发下狱中监候,待拿正犯一并问罪。发放了保正地方人等与黄氏回家候审,并差县尉带仵作去相尸收殓。次日,金牌差四个公人径到张太公家内,提拿正犯凶身一名张善相。张太公办酒饭款徐送银四十两,贿嘱公人方便,禀官宽限,另有重谢。自古道:有钱十万,可以通神。那四个公人得了银两,千欢万喜的奉承太公,作别而去。张太公又央人在衙门里上下使钱,保正、排邻俱送了财物,黄氏处又托亲邻买和。妇人家没甚见识,见了雪花般大银子,心下欢喜,放得懈了,因此不来催状。张太公父子二人并不出官,只将这两个家憧监禁在狱。狱卒、禁子等得了张太公贿赂,就如亲眷一般看待,故家憧不受一毫苦楚,将此一场天大人命官司,化作雪消春水。太公一边自着人四下去寻张善相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张善相将九头鸟踏死,心下惊惶,飞马而走,宛如弩箭矢离弦,又像狂风卷败叶,不住脚的奔了数十里,却早走到三岔口。自此时天色已暮,碧云缥缈,推出一轮明月。张善相心下踌蹰道:“有人追寻将来,认得这马,如何抵赖?不如弃马,单身藏躲避过,今宵又做区处。”当下跳落雕鞍,将马弃于路口,自往西首一条小路便走。行了数里,星月之下,远远见一座花园,四围梅花石砌的高墙,墙边一带柳树。猛听得当当地几声锣响,张善相心中惊道:“决撒了!深夜之间,为何有人敲锣?莫非是抄路来拿我的?”轻步近前张望,却是一个老汉在那里卖夜糖,张善相方才放心。立了一会,只见的呀一声,园门开处,墙里走出两个丫鬟来,拿着一面镜子、两断铁剪,问老儿买糖。张善相自思道:“更深夜静,何处可以藏身?不如闪入花园里暂避一官,免使人撞见,明早再寻活路。”当时将身问在黑影里,悄悄地踅入花园中去。四围一看,见那东北角上一株槐树下有座神堂,即忙钻入神堂案下藏身,偷眼觑着外面。见两个丫鬟进门来了,随手就将园门锁上,二人携手同行,一边分吃着那糖。一个道:“春香姐,这糖却也有些趣哩,口里甜蜜蜜地恁般滋味。”那一个笑道:“腊梅臭丫头,这糖有甚趣味?你还不省得那话儿真有滋味哩。”这腊梅问道:“却是什么那话儿有趣?”春香道:“你不曾撞着那高兴的哥哥,搂抱着那一会儿,真快活死人,才知道这真滋味。”腊梅笑道:“臭歪货!亏你不羞脸,说出这话来。”春香咬着指头恨一声道:“蠢人!是男是女,谁人没有此情?虽小小虫蚁儿,尤自解得连着尾巴,怎地你这等大了,还不知趣?你若着了手时,性命都不要哩!”腊梅道:“尿精又来取笑!知趣不知趣不打紧,适才开园门买糖,若走进一个掩背贼来,惹祸不小。我和你到太湖石栏杆边四围墙角头看一看,进去睡也睡得安稳。”春香道:“放屁!半夜三更,那个做贼的却好伺候在这里?莫撞着高兴的哥哥。我且闭门快快进去,倘小姐寻时,反吃一顿好竹片。”腊梅笑道:“打我时,都说是你这骚货引我。”二人说说笑笑的进去了。

  张善相坐在神堂下,初时听得二人说趣话,暗暗发笑。次后说到花园四围看看了进去时,惊得一易冷汗,魂不附体。又见春香扯了腊梅进去,方才心下放了一块。此时一更天气,不敢出来,躲在神堂下黑影里静坐。只见那月儿渐渐的上来,照得园中花枝弄影,竹杆摇风,好一片清幽景致!张善相正欲出来看玩,又听得开门声响,侧厅里走出一个少年女子来,随着四个丫鬟。张善相乘着那月光偷眼窥觑,那女子生得十分标致。但见:

    凤梢侵鬓,层波细剪明眸;蝉翼垂肩,腻粉圆搓素颈。芙蓉面,似一

  片美玉笼霞;蕙兰心,如数朵寒梅映雪。立若海棠着雨,行同杨柳迎

  风。私语口生香,呖呖莺声花外啭;含颦眉锁黛,盈盈飞燕掌中擎。翠

  翘金凤内家妆,淡抹轻描倾国态。若非琼玉山头,疑是瑶台月下。只见那四个丫鬟,簇拥着这个美人,一步步行至太湖石边茶囗架侧小亭里来,四面看了一回,斜着身儿倚在雕花朱红栏杆上,仰着个玉团也似梨花白脸玩月。看了半晌,猛可里低头长叹数声。内中一个丫鬟问道:“小姐特为银河明朗,夜气澄清,来此赏月,为何不见欢容,反增嗟叹?”美人道:“妮子省得什么?”又一个笑道:“我省得了。早上小姐睡起采花,露湿了裙儿,被奶奶说了几句,故此心下不乐。”美人手托香腮,只不做声。又一个道:“我猜着小姐嗟吁的心事了!非为别事,莫非见嫦娥独宿蟾宫,小姐替他烦恼么?”张善相识得就是春香的声音。美人嗔一声道:“唗!你这丫头胡说。”又一个道:“敢问小姐,这月里嫦娥,却是什么样人?为何在月宫里住?”这问的就是腊梅。美人道:“你不知,这嫦娥是夏禹时大将后羿妻子。后羿得了西王母不死之药,藏在房中。后羿出征。其妻窃药逃入月宫,做了太阴星君,侍奉的是许多霓裳羽衣仙子,居广寒宫,逍遥快乐,万古不死。”又一个问道:“小姐,那嫦娥身边玉兔儿与这娑婆树却是什么出处?”美人道:“那里有什么娑婆树,是月照山河之影。月是太阴之精,月中有形如兔,故名为玉兔。”春香又问:“小姐,那玉兔儿还是雄的是雌的?”美人笑道:“这丫头问得好笑。这月里的东西,雌雄焉能知道?”春香笑道:“玉兔儿若是个雄的,想嫦娥亦可暂时消遣。”美人喝道:“胡说!”众丫鬟都笑起来。言来语去,不觉已是三更。众丫鬟道:“夜深露重,恐伤玉体,被儿薰得香香的,请小姐睡了罢。”腊梅道:“这一回我们的瞌睡上来了。小姐,明日晚再来玩月罢,恐老夫人觉来知道。”就如群珠捧玉一般,四个女子拥着美人进去了。

  张善相坐于神堂下偷觑了一会,引得神魂飘荡,心志飞扬。想道:“这女子不知是甚官宦的小姐,不催生得容颜绝世,抑且博雅风流,举止端详,言词温润,古之西施、王嫱,不是过也。”欲待向前一见,又虑惹起是非。不做美的丫鬟催促得紧,那美人飘然径自进去了。心中恋恋,好难割舍。静听万籁无声,惟见一庭花影。心下又暗想:“夜已深沉,里面谅无人再来,且出神堂,闲步花阴,细玩一回,聊遣闷怀,有何不可。”初时慌慌张张奔进来,不及细观,至此四面点看,果然好座精致花园,与他处大是不同。但见:

    楼台寂寂,花雾靡靡。假山畔玉砌雕栏,华堂中金辉碧映。几处凉

  亭连画阁,栽四时不谢之花;数日芳沼接香堤,簇千品奇珍之果。烟霭

  里清芬扑鼻,仿佛间累落枝头。朦胧月小,双双沙暖睡鸳鸯;惨淡星前。

  对对玉楼巢翡翠。

  原来这座花园,是现任齐国右都督大将军段韶的宅子,家资巨万。夫人曹氏,只生二女,长女名球瑛,已适人了。这看月的美人,就是段韶次女,名琳瑛,年已及笄,未曾受聘。这段韶随丞相高欢征讨有功,因齐显祖即位,历升本职,久在朝廷总理军政,故不在家。夫人曹氏甚爱幼女,就如掌上珍珠。女工针指,自不必说,且酷好诗词,善能书画,诸子百家,无不通晓。当下因深秋皓月满庭,不忍就枕,瞒着夫人到花园闲玩一回。不期被张善相窥见。

  张善相看了花园景致,羡慕不已,因信步走到茶囗架侧小亭里来,心中自想:“方才那小姐倚着这米栏看月,可惜有四个梅香在侧;若没人时,我张善相与小姐嘲风弄月,做个伴儿,赓和到天明,也免得他数声长叹,几度嗟吁。那些梅香,那晓得小姐心事。”于是就如小姐一般,倚着栏杆看月。正痴想间,忽然踏着一物。张善相弯着腰拾起来看,原来是一条秋罗手帕,香喷喷的精洁得紧。张善相暗喜道:“此必是小姐之物,失下在此。我张生有缘,且将来束束腰,就如与小姐并肩一般。”提起来抖去尘土,正要束腰,只见那手帕头儿上影影有些字迹,急看时,却是一首词。写道:

    碧月照幽窗,夜静西风劲。何处凭空跌下秋,梧叶零金井。坐

  久孰为怜?独对衾地影。女侍昏沉唤不醒,漏断金猊冷。

    右调《卜算子》。秋夜间坐无聊,书以写怀。琳瑛题。

  张善相在明月之下看了,字字分明。写得潇洒俊雅,欢喜不胜:“我只说容貌绝世无双,那知他精通翰墨,写得这般好字,小名儿叫做琳瑛。天使我拾着,或者夙缘有在,末可知也,”将罗帕藏于袖中。不觉月轮西坠,依旧走至神堂边,自道:“适才在神堂下坐了半夜,不知是何神圣?”向前仔细再看。正面匾上写着六个金字道:“灵应大王之祠。”张善相下拜,默祷道:“张某不才,惟好驰马试剑,不期误损人命,逃避于此,暂借大王神座下栖身。明早欲寻觅杜、薛二兄消息,以图进取,望大王暗中垂信,一路平安,不遭罗网。若得寸进,大建神祠。”祷罢又拜,就在神堂前坐地,思想欲和那罗帕上的词儿。思了一番,不觉精神昏倦,和衣而睡。朦胧间,但觉身在书房中,见一黄巾力士,手执简帖道:“大王有请,乞先生就行。”张善相心下疑惑,不敢转动。力士又催道:“大王立等,请速行,不须迟疑。”说罢,拽善相之衣而起,张善相只得随行。约有里余,望见一座殿宇,甚是巍峨壮丽。随着力士走进大门,但见军士缤纷,尽是貔貅虎豹;旗幡竖立,列着天地风云。又进二门,两边一字儿排着戎装将校,个个狰狞可怖,丑恶堪惊。张善相接胆慢慢循规蹈矩而行。黄巾力士道:“先生在此少待,我先去通报,然后进见。”力士进去。少刻,见两个锦衣绣袄壮士向前道:“大王请进殿相见。”张善相整肃衣冠,步入殿前,只见帘内灯烛荧煌,案上金珠灿烂,正中虎皮椅上,坐着一位大王。怎生模样?但见:

    头戴嵌宝金冠,身穿锦绣龙袍。腰横玉带,脚着朝靴。相貌端严,

  威仪凛肃。上首两傍,侧立四个侍女,俱是珠翠宫妆,姿容窈窕。左手

  站着一带执笔持文、济济衣冠的文士,右边排着一班担戈挺戟、赵赳勇

  猛的将军。虽非帝王龙庭,却似皇宫凤阙。

  张善相走近帘前,侍女喝教:“卷帘!”两旁力士,将珠帘卷起,张善相向前下拜。那大王出位答礼道:“先生不须行礼,只常揖罢。”张善相再拜俯伏。大王令力士扶起道:“孤与先生,乃宾主之分,不必多礼,先生请坐。”张善相谦辞道:“仆乃一介寒儒,荷蒙宠召,斗胆拜谒。侍立犹惭,焉敢僭坐?”大王道:“孤乃先世名臣,君有当今俊杰,名位相等,请坐毋辞。”张善相再三谦让,垂首坐于侧席。侍女献茶,茶罢,大王道:“君今宵幸免于难,园中隐迹,月下奇逢,不亦乐乎?”张善相顿首道:“某实不才,误伤人命,意欲避难远逃,权借花园一宿。不期月下偶遇佳人,不知谁家女子,有此绝色?今殿下垂问及此,莫非相识乎?”大王笑道:“不然。孤非别神,乃后汉西凉太守马腾是也。受灵帝大恩,职任刺史。不期炎汉数终,奸邪乱国,先有十常侍之变次遭董卓之乱,又遭曹操这奸雄逆贼,挟天子以令诸侯,杀贵妃,勒伙后,幽囚献帝。孤与刘玄德、董承诸君,受天子密诏,誓同戮力,以除国贼。不料事露,刘玄德知机先避,鼎立他方,董国舅诸君皆遭屠戮。后又诱孤入朝,妄加杀害。身亡之后,一灵不昧,承上帝封为五行总督大神,掌天下生杀之权,祸福之事,莫不响应。今夜见君祈祝,故请一见。孤知足下前程万里,莫以小事介意。遇杜、薛二公,功名远大,但当体好生之心,休肆杀戮,皇天必祐。今知足下未偕佳侣,敝主段君有一女,年已及笄,孤作冰人,与君结为秦晋,不亦美乎!”张善相谢道:“某路岐相遇,未遵父母之言,岂敢私配?”大王道:“赤绳已系,罗帕为媒,足下不须推辞。”即叫掌乐的两班,鱼贯而上,鼓乐喧天。张善相惊疑不定。少顷,后殿珠帘内走出无数娇娥,拥出一位玉天仙子,头戴珠冠,身穿绣袄,腰系缕金细带,足穿凤头朱履,珮玉铿锵,步出大殿上来。又见宾客纷坛,珠围翠绕,檀麝氤氲,箫管并作。上面左班立着一穿红的官,喝教:“拜!”张善相躬身下拜,偷眼觑那仙子,却原来就是月下相逢的美人,心下大遂所愿。行礼已毕,大王道:“请入后堂欢宴。”十数个虞候,三五对待妾,前呼后拥,迎入后殿坐定,和仙子互相笑语。正合卺饮酒间,忽听得一声锣响,数十公人打入后殿,一齐嚷道:“谁家少年,不去攻书,却好骑马,白昼伤人性命,待逃往何处去?你躲也躲得好,我寻也寻得着!快走,快走!省动绳索。”张善相心下大惊,也顾不得玉天仙子,放开两手,只一跳,跳在桌上,拔出腰间佩剑,与众人格杀。正奋勇厮斗,不觉失脚一滑,跌下桌来,口里叫:“大王救命!救命!”惊醒来却是南柯一梦。有诗为证:

    绰约帝天人,悠扬箫管音。

    世情皆是假,悠觉梦中真。张善相惊将醒来,遍身寒栗,两手酥麻。开眼看时,依旧睡于神堂之下。但见残月犹明,疏星数点,浓霜满地,清露湿衣,已是五更天气。心下展转,嗟吁叹息,看看天色晓来,渐觉疲倦,依然睡着不题。

  再说段小姐玩月回房,解衣欲寝,袖中不见了罗柏,遍处寻觅,杳无踪迹。小姐倚着薰笼,思量半晌道:“必定是适间玩月,遗失在花园中了。这罗帕不要紧,只是上面有秋词一首和我名讳在上,倘有人抬去,如何是好?你看这些侍儿们这般思睡,都去睡了,只留得春香在此伺候。春香,你可执灯快去花园中寻罗帕来还我。”春香道:“他们都睡着了,叫我独自个怎生去寻觅?”小姐道:“你去叫一个起来作伴便了,不然,明早俱是二十竹片!你等俱随在我后,为何不用心看一看?”春香喃喃的道:“夜深人静,重门锁闭了,就使失在园中,这黑夜有谁进园拾取?开门开户的,惊动了夫人,不是要处。”小姐见他说得有理,只得睡了,翻来覆去,有梦难成,好生睡不着。忽然天色黎明,就叫春香起来,园中寻罗帕去。春香咕噜道:“方才着枕,睡思正浓,这天还是黑洞洞的,鸦鹊未曾飞鸣,露湿泠泠,何处寻觅?”小姐怒道:“这贱人恁般懒惰贪睡!”叫腊梅:“取竹片过来!”春香听得取竹片,连忙起来穿衣,擦一擦眼,打个阿欠问道:“小姐昨夜进来时把园门锁了,怎生去寻?”小姐道:“这园门与大门,俱是你的娘舅孟老儿照管,你可问他取匙开了去寻,切不可对他说是寻罗帕。问你时,只说去采秋葵花浸油便了。你悄悄寻了便来,不可迟延。”春香应诺,走到孟老儿房外敲门。孟老兀自未起,听得敲门响,起来开了,原来是春香:“有何事故,大黑早敲门打户?”春香问他取钥匙开园门,要采秋葵花浸油。孟老道:“着甚紧要这般黑早去采花?正好睡哩,你要自去。”于是把钥匙与他道:“这蜻蜓头是开壁锁的,便是园门上锁不要差了。”春香接了就走。开门入园,遍处寻到,那得个罗帕来?正是:

    烟栖栖花间雾,湿滋滋草头露。滑塌塌地上霜,啾唧唧蛩声诉。虚

  寂寂百花亭,黑迢迢芙蓉路。嘹呖呖雁声鸣,冷飕飕金风度。热急急眼

  儿睁,忐忑忑心惊怖。

  春香心焦,踏遍了一座花园,只是寻不见,便是东角头有个毛厕,也去张一张。渐渐寻到灵应大王祠堂前,只听得鼾声如雷。春香疑怪道:“此处为何有人鼾声?是何物件响?且上前瞧看。”忽见神堂下一个人睡着,吃那一惊不小,又不知是人是鬼,这般鼾睡,趁他未醒,仔细看个分明。“呀!原来是一个郎君,生得俊俏,从何而来?岂不是天大一桩奇事!”不敢惊动他,径跑至小姐房中道:“小姐。罗帕儿变做一个人了!”小姐道:“怎么说?”春香慌慌张张的道:“好奇怪!罗帕倒不曾寻得,只见大王神堂下,天降一个俊俏郎君,且是生得标致,睡熟在那里,莫非是罗帕变的?”小姐道:“胡说!这贱人不寻帕儿,在何处躲懒,编这般脱空大谎来说,终不成就罢了!”春香争道:“不是说谎,果系有人。若小姐不信时,同去一看,便知端的。”小姐道:“我与你同去寻,有了罗帕,再与你讲理。”于是和春香悄悄出了香闺,走到园中,果见一个人,睡在神堂之下。近前细看,真是生得清奇秀丽,相貌不凡。小姐亦心惊道:“这少年好生跷蹊!墙垣高峻,后门不开,从何处进来的?除是插翅!看他模样,必是王孙公子,后来定须荣贵。欲待问他,又虑不雅;欲要进去了,这个人来得不明,帕儿又不曾见。况我已亲身到此,夫人知道,岂不生疑?”踌蹰了半晌,回头叫春香:“你去推醒那后生,问他因何睡在这里。快开后墙门,教他出去罢。”春香向前将张善相摇醒。

  张善相开眼看时,见两个女子立在面前,一个与梦中无异,正是夜间月下美人!慌忙站起身来,整衣进前作揖,小姐亦答了礼。春香道:“你是谁家郎君,好不达礼!擅入园中,非奸即盗。墙高门闭,怎生样飞进来的?快快出去,莫讨烦恼!”张善相笑道:“小生会飞,能飞来亦能飞去。因见你园亭潇洒,景致清幽,暂飞至此,借宿一宵,望乞恕罪。”小姐道:“不是这般讲。观君相貌不凡,必非以下之人。何缘得到小园,请道其实。”张善相躬身道:“感小姐垂问,只得直告。小生姓张,名善相,表字思皇,本城广宁县居住。昨因郊外走马,遇一醉汉,不期马劣,将他踏倒,误伤其命。地方人等欲拿小生送官,被我飞马走脱。天色昏暮,偶见园门半开,将身入来,暂躲其难。望小姐宽思,誓当重报!”小姐道:“原来如此。足下误伤,谅不致抵命,且请回府。此地离城近,不可避也。”春香道:“幸天色尚早,无人知觉,快请出门。”张善相延挨道:“小生回家,必被拿去吃官司受苦,望小姐可怜。”小姐怫然道:“既不回家,又不出去,这园中岂是君久恋的!”张善相见小姐恼了,陪笑道:“小姐见谕极是,不敢有违。但小生匆匆一面,不曾拜问得檀府是何门第?尊严是何仕宦?小姐是何姓字?亦请见示。”小姐道:“家君段韶,现任齐国右都督之职,母亲在家。妾身行二,小字琳瑛。萍水相逢,问之奚益?”张善相道:“无故不敢动问。小生因慌促中不曾带得盘费,只有罗帕一方,暂卖与小姐作盘费。此乃无价之宝,异日必来取赎。恐其失忘,故尔动问。”小姐闻罗帕二字,忙道:“罗帕安在?乞借一观。”张善相袖中取出,将手打开,便念那《卜算子》秋词。小姐见了。玉面通红,笑道:“此是儿家故物,君何见欺?”就令春香上前夺那罗帕。张善相急藏抽中,紧紧接定,笑道:“小姐之物,何落仆手?不为无缘。小生今日疾作,不能出门。若要此帕返赵,待老夫人出来,当面交还便了。”有诗为证:

    风月门中排调,自寓许多玄妙。

    香罗入手为媒,壁合之时返赵。

  小姐见如此说,亦无可奈何,问道:“郎君不肯还帕,意欲何为?”张善相道:“罗帕终须奉还,小恙亦须宁耐。小生因受了惊寒,头疼身热,不能行动。再过一宵,待贱恙稍瘳,那时奉帕拜别而行。”小姐道:“妾身怎好作主,若得郎君还我罗帕,别有个商量。”张善相摇头道:“我张生不是这般呆子,任凭小姐处治,只是今日不还。”春香在旁嘻嘻的笑。小姐怒道:“平白掯勒不还,你笑些什么?拚来弃此罗帕便了!”春香道:“小姐又要罗帕,又不肯留这郎君,等到明早,也不为了。依春香愚见,倒有个计较在此。张生,你是个俊俏郎君,若要在此羁留,须做个赖皮花子。”张善相笑道:“姐姐,如何计较?”小姐道:“贱丫头!你不怕夫人打?这是甚所在,好留他?”春香道:“小姐不要恼。春香怎敢私留得?如今没奈何了,张郎可诈作中风,跌倒地上,待小姐去禀老夫人,或者见机而作,留得亦未可知。那时便还罗帕了,岂不两全其美?”小姐无奈,只得依他,令张善相睡在地上,诈作晕死之状。

  小姐走到老夫人房中说:“春香适才园内采秋葵浸油,忽有一避难郎君,如此这般,躲在神堂下。春香叫他出去,又不肯依。孩儿正要使孟老儿驱他出门,不意此人忽然倒地,双睛直视。口吐痰涎,不省人事,故来报知母亲,如何是好?”夫人听了大怒道:“春香这小贱人好打!采什么花?不关园门,放他入来!你女孩儿家,胡行乱踹,意出恁般祸来。这来历不明之人,知他是真是假,是奸是贼?你去看他则甚!”小姐见夫人发话,吓得不敢抬头,又不敢去,进退两难,一身无主,腰肢振振不安。夫人见小姐如此,又恐惊坏了他,转口道:“事既到此,须索急急救他,倘死在园中,人知不雅。我与你去看一看来。”母女二人正出卧房,只见春香喘吁吁赶来道:“小姐不须惊恐。我看那人双手尚温,心头未冷,面色渐回,鼻息不断,多分不死,只索救他还好。”夫人心下稍安。步进园内,只见张善相卧在草地上,口里轻轻地叫唤,呻吟不止。但见;

    眼目略开,朱色唇沾芳草;面若莲花,披发乱头都好。甚处儿郎,来

  向园中骚扰?酒不醉人,何似玉山颓倒?今知了惜花风扫,更有不眠人

  早。

  夫人叫春香、腊梅二人,款款扶起来坐了。夫人住目细视,见张善相面如冠玉,气色微红。夫人笑道:“不妨。”近前问道:“郎君为何如此?”叫使女快拿姜汤来,教两个扶着头,两个把热汤就灌。张善相被他灌了两口滚汤,不敢做声,微微开眼偷觑,只见十数个丫鬟,拥着夫人、小姐在那里悄悄言语。张善相又坐了半晌,才开口道:“多谢夫人救命,生死不忘大恩。”夫人道:“体如此说。你为何人我园中,跌倒在此?但愿得无事便好,这会儿轻可些么?”张善相道:“小生因走马踏死了人,逃难暂避此间。夜来感了风露,又兼受了惊恐,一时头颤心烦,因而晕倒。若非夫人、小姐救济,险些儿做了黄泉之客!如今身体渐觉宽爽,只争手脚挣扎不得。”夫人分付众丫鬟:“关了园门,外面不可传出,且将这郎君权在东首轩子里将息好了,又作商议。”众使女搀的搀,抬的抬,将张善相扶人轩子内凉床上睡了,不住的茶汤调理,渐渐病体安妥。当夜,张善相自冷笑道:“不是这个法儿,如何在此安寝?有些机会了。”

  次日清晨,春香送茶到轩子里来,就讨罗帕。张善相接了茶谢道:“多承姐姐美意,何以报之?”春香笑道:“一时权宜之法,何足挂齿?但不可忘了夫人、小姐大德,将帕儿还了小姐。”张善相道:“帕且消停,小生不知进退,有一事相读。贱躯单衣寒冷,欲烦姐姐在小姐处方便一声,夹衣乞借一件,聊且御寒,不知可否?”春香道:“这有何难?”便转身进去。不移时,提了一领夹花绫披风出来,递与张善相道:“这件绫衣,是小姐极欢喜穿的,今日偶然脱下,我悄悄拿得在此,官人可暂御寒。小姐若寻起要穿,我便要来拿去。”张善相接了道:“多蒙盛情,感恩非浅。罗帕容日送还。”春香去了。张善相暗想:“感夫人、小姐厚意,复得大王奇梦,小姐遗了罗帕,又是我抬着,莫非姻缘有在?看这春香妮子,轻言巧语,腼腆温柔,绝有几分风韵。况闻得他春心已动,甚觉有情于我。若得这妮子到手,则蓝桥之路通,罗帕之媒成矣!”看看日午,夫人另着人送饭来。不觉天色又晚,野寺钟鸣,纱窗月上。春香提一壶茶,捧几样细果点心,摆在桌上道:“奶奶拜上官人,尊体不健;吃了茶请睡罢。”张善相笑道:“小生病体渐可,奈何独宿无聊。这花园中有些害怕,怎得一个人儿伴睡方好。”春香笑道:“官人又来取笑,谁人伴你?”张善相一把搂住道:“姐姐在此,何谓无人?小生是高兴的哥哥,乞姐姐权赐片时之乐,教你尝有趣的滋味。”有诗为证:

    园中旅况甚凄其,拥抱春香笑语私。

    娇艳野花偏色美,小轩权作雨云居。

  春香双手推开道:“官人不要吵皂!这轩子内是丫鬟们出入之处,倘有人窥见,不惟贱妾受责,官人亦成甚体面?恼了夫人,无容身之地了。断乎不可!”张善相道:“小生为姐姐死亦不惧,何怕人见,何虑夫人乎?你若坚执不从,小生便缢死在此!”春香笑道:“好涎脸的话儿!官人体要性急,你既有心,妾岂无意?待妾进去伏侍小姐睡了,至夜静时,却来伴官人睡何如?”张善相道:“若如此,更感美情。你莫要说谎,去了不来,便不是知味的人儿了。”春香道:“妾若不来,身随灯灭!”张善相喜道:“既然姐姐有情,且待你进去,小生专心至诚,相候尊驾。”春香得放手,急趋出轩外,摇头道:“咦!你好自在心性儿哩,强逼人做事。要我来就你,岂有此理?我不来也!”说罢,嘻嘻地跑进去了。张善相暗想:“倒被这妮子赚了,多分是不肯出来,罢,罢!”展开衾枕,解衣且睡,紧闭了双眼,只是睡不着。侧耳听得樵楼上鼓已二更,月上花砖,星移斗转。正烦恼之间,忽听得有人轻轻的叫唤道:“官人,官人,你好睡哩!”张善相翻转身来,却原来就是春香姐,当下一把抱住道:“姐姐,你好失信人也!等得我月转西楼,闷怀颠倒。”春香道:“我若是失信时,今不来矣。”二人正欲解衣,俄然惊觉,乃是一梦。张善相呼嗟长叹,披衣而起,步于月下。偶见旁边,觉有一人闪来闪去,再看时,正是春香。善相狂喜不禁,搂抱进房,脱衣解带,共枕而卧。

  云雨才罢,张善相道:“感承姐姐厚爱,适才等你不来,所梦如此如此。不期真得相亲,三生有幸。但小生欲见小姐一面,不识何如?”春香道:“你好似那齐入一般,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张善相道:“你却也晓得书典。”春香道:“奴伴小姐读书,颇通文墨。官人要见小姐,有何主见?”张善相道:“小生有一腔心事,今蒙姐姐赐通宵之乐,欲要相托,谅必不辞。”春香道:“官人有话分付,如可用力处,奴无不尽心。”张善相将那夜间窥见小姐玩月,拾得罗帕,梦里情由说了一遍。春香道:“果有这般异事?小姐不见了罗帕,好生着恼。因有这首词并名字在上,黑早着奴到后园来寻觅,方见官人睡在神厨之下。只想送官人出去罢了,不期帕儿果在官人袖中。事情巧合,羁留在此,奴得奉枕席之欢,夙缘素定,非是偶然。日后荣显之时,不要忘了今日,奴便做偏房也罢了。”张善相道:“若忘汝情,小生前程不吉。但会得小姐一面,虽死无恨。”春香道:“早上夫人分付侍女们,待官人病体稍痊,即教送出。小姐私自分付,独教奴用心伏侍,不可亵慢。即此观之,小姐有心于官人可知。但是小姐待人虽宽,持己甚谨,非奴等之比,毫不可犯。奴有一计,未知何如?官人明日依旧装病体沉重,卧于床上,不要行动。再留得数日,然后可察小姐动静;如容有可投之机,贱妾随机应变,又作道理。”张善相甚喜道:“感卿之情,小生铭刻不忘!”二人说罢,相偎相抱,贴胸交股而睡。有诗为证:

    再赴阳台之会,重伸契阔之盟。

    已作轻车熟路,无烦羞涩神惊。

  漏下五鼓,春香急忙起来,作别去了。次早,曹夫人又令丫鬟来东轩看视,回覆说:“张官人病势沉重,不能离席。”夫人心下惊惶,又不好对家憧们说知,但暗中郁郁不乐,只令侍女们送茶汤药饵调治。张善相将药都倾于阶下。

  且说小姐自和张善相会面以来,渐觉神思恍慨寝食不宁,容颜消减。心下未免有些想慕,染成一病,曹夫人跟前勉力撑持,含糊遮掩。春香因小姐不快,一连数日随身服侍,不离左右,因此不会张善相之面。春香暗想:“小姐患病恹恹,不为着张官人,却是为谁?今乘此机会唤他进来,假做送罗帕来还,因而问安,以图一会,岂不是一条活路?”遂乘便脱身,走入东轩里来见张善相。善相道:“我的亲亲姐姐,为何数日不见你面,闷死我也!妆病昼寝,度日如年。汝好薄情,数日不来看我,岂不盼杀了人!真要被你哄出病来。”春香道:“非我薄情,只因小姐如此如此。”把留情抱病之事,说与善相。张善相听了,不觉手舞足蹈,大喜道:“数日纳闷,今忽得此佳音,倍觉精神舒爽。小生就去问安送帕何如?”有诗为证:

    闷拥寒衾梦倒颠,起来无意诵诗篇。

    忽闻青鸟传消息,一似皇恩降九天。春香道:“官人恁地性急!青天白日,侍女往来,决撒了事情,不干我事。必须待夜阑人静后,官人可从东廊而进,由茶厅转过清晖堂、蔷薇架,南进画阁内,见朱帘垂蔽,内露灯光,就是小姐卧房了。”张善相道:“半夜三更,人生路不熟,我那里认得这弯弯曲曲的路径?”春香想了一会道:“我有计在此。晚上我把棒儿香点着,插在转弯处为记,官人但看有香的所在就要转弯,妾身接引进去。只是我小姐立志贞烈,禀性端庄,官人须要循循雅饬,以礼相见,切不可轻狂妄动,触犯其怒。奴耽着血海干系,引郎一见,不要贻累妾身受责。”张善相道:“不须分付,汉家自有制度。”春香道:“小姐不时呼唤,不得久待。”便转身进去了。此时方是午牌时分,张善相巴不得天晚,不转睛将日光盼望,就如生根的一般,难得移动。果然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渐渐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又早黄昏时候。张善相整肃衣冠,袖了罗帕,步出东轩。四围观望,并无人迹往来,惟见满庭月色,遍地花阴。向来曹夫人家闺严谨,一应苍头小仆,无事不许擅入中堂。若有差使,先敲云板,然后进见。未到黄昏,俱先闭门睡了,故此内外隔绝无人。当下张善相径进东廊,见插香处便转弯抹角。行到蔷薇架侧,远远见朱帘之内,灯光灿亮,一步步捱到帘子边,却无门户阻挡。原来都是春香私自偷开,放善相入来。张善相到了帝外,心中战栗,不敢进前。正是:

    难将我语和他语,未卜他心是我心。

  不知段小姐在房中见与不见,喜怒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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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9 22:30:5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三十一回 报仇沥血祭先灵 释怨营坟安父骨 -《禅真逸史》-古典小说

  诗曰:

    人生处世若浮沤,何用攒眉作远猷。

    金谷园中花已老,馆娃宫里水长流。

    英雄到底谁无尽?恩怨临头就肯休!

    断首刳心剿双恶,游魂地下默含羞。

  话说杜伏威预先在堂上摆下故父都督杜成治神位,陈设祭礼,点了香烛,宣读祭文已毕。杜伏威对灵恸哭,将牛进、周乾跪于神位之前。杜伏威亲自动手,剖二人之心,沥血祭献,烧化纸钱,着刀斧手剥了周乾之皮,藏于府库中,以戒后人,将尸首弃掷郊外。有诗为证:

    忆昔炎炎势,语出神鬼惊。二人相倚奸,公论著其名。天道原好

  还,今日祭先灵。剜人仍自剜,剥众剥吾身。锦衣玉食夫,旷野喂饥

  鹰。寄语当权者,胡不留人情?当晚查讷、薛举和一班将官,置酒与杜伏威贺喜,尽欢而散。

  次早商议发兵取南安府,忽哨马来报:“南安郡太守班僖同梅知府、沈通判、樊武瑞领大军杀奔前来。”查讷笑道:“正欲兴兵去取南安,他却自来,省了我多少钱粮。以逸待劳,安有不胜?”薛举道:“某夜来得一异梦,请军师解之。”查讷道:“元帅请道其详。”薛举道:“五更之初,梦进一树林,内有一大将,黑脸胡须,魁梧异众,坐于两大木之间,双手揲蓍,身下跨着一人。那大将呼我之名,指道:‘此汝父之仇人也,吾儿何不报之?’惊觉醒来,颠倒寻思,不解其意。”查讷低头暗想,半晌问道:“元帅之先尊大人,莫非是与樊武瑞有甚仇恨否?”薛举道:“常闻住持爷和苗师父说,先父因火烧妙相寺,杀了和尚官兵,梁武帝敕陈玉为总兵督军征讨,先尊中计而亡。说彼时有一大将,姓樊,失其名号,好生英雄了得,莫非即是樊武瑞,也未可知。”查讷道:“向闻武帝国樊武瑞征讨有功,甚加宠用。后侯景作乱,将武帝逼死台城,武瑞耻与同朝,挈家逃遁,不知去向,今却依附班刺史,兴兵到来朔州。害先大人者,必此人也。”薛举道:“军师何以见之?”查讷道:“揲蓍者,乃是爻辞也。两木之中夹一爻字,身下跨着一人,岂不是个樊字?今班僖和樊武瑞领兵而来,适合令尊大人梦中相告,事非偶然,此仇当雪矣。”杜伏威众将皆服其论。薛举大怒道:“这樊武瑞既是杀父仇人,如何当面容得他过?大哥与军师,乞助一臂之力,今日誓擒此贼,以祭父灵!”杜伏威道:“叔父之仇,即我之仇。我父之仇既雪,叔父之仇如何不报?当并力擒之。”薛举大喜,随即点起马步精兵一万五千,同众将出东门外平川旷野之地,布成阵势,专候敌兵到来。

  少顷,见东南上金鼓震天,喊声渐近,漫山塞野,官军来到,排成阵势。两下射住阵角,南军门旗开处,闪出一员老将,怎生打扮?

    堂堂相貌白虬髯,铁甲笼袍锁子牙。劣马如龙刀灿雪,威风凛凛胜

  灵宫。这老将军正是樊武瑞,手执钢刀,坐雪白马。左首一员副将袁良臣,右首一员副将张雄,俱全身披挂,手挺长枪,身骑劣马。杜伏威看罢,对薛举、查讷道:“来将甚是英勇,不可小觑了他,须设计以破之。”薛举(目真)目大叫道:“大哥是何言语?长他人锐气,灭自己英雄。不须一军相助,你看我单骑力擒此贼!”说罢,便手挺画戟,一骑马冲出阵前,大叫:“来将通名!”樊武瑞喝道:“吾乃骠骑将军樊武瑞便是。汝岂无耳,不闻我英名,辄敢侵夺城池,杀戮百姓?”薛举听见是樊武瑞,不待言毕,跃马挺戟,杀过阵来,樊武瑞将刀架住。两员大将抖擞精神,战五十合,不分胜负。樊武瑞心下暗想:“这小小竖子手段高强,胜他不得,必须如此。”提起大刀劈面砍来,薛举侧身躲过,樊武瑞带转马头便走,薛举不舍,放马赶来。樊武瑞觑薛举来得近,掷起一把飞叉,劈胸刺来。薛举早已照见,将戟杆拨开。樊武瑞见掷他不着,暗暗称羡,口中大叫:“贼子慢来!”薛举喝道:“走的不算好汉!”说话未毕,又一把飞叉,贴右耳擦过。薛举吃了一惊,不敢再追,拨马复回本阵。樊武瑞回马赶来,叫道:“泼贼快快下马受缚!”渐渐赶上。薛举看樊武瑞马头不远,横担画戟,取弓搭箭,飕地一箭射来。樊武瑞正赶,猛听得弓弦响,连忙躲闪,一箭射中头盔。樊武瑞奋怒赶上,薛举回马又战,两个大展神威,再斗三十合,不见输赢。

  官军队里恼了一员虎将张雄,挺枪骤马,出阵助战。北军队里正先锋常泰出马,接住厮杀。斗了十余合,张雄被常泰一枪刺于马下。袁良臣大怒,跃马挺枪,直取常泰。曹汝丰手舞大刀,骤马迎敌。数合之中,曹汝丰卖一破绽,拨马回阵。袁良臣放马追来,曹汝丰翻身一刀,袁良臣躲闪不迭,伤着左臂,负疼跌于马下,众军士擒缚回城。樊武瑞见张雄、袁良臣二将落马,心慌胆怯,不敢恋战,倒拖大刀,落荒而走。薛举骤马来追,樊武瑞奋勇杀出阵后,走不上一二里,只见彩旗招扬,金鼓喧天,闪出一员少年大将,正是大元帅杜伏威,喝道:“樊贼体走,快快下马!”樊武瑞大怒,提刀冲杀。后面薛举又到,二将夹攻。樊武瑞措手不及,被薛举生擒过马,掷于地上,众军缚了。有诗为证:

    老将驰驱已白头,提刀矍铄觅封侯。

    早知一旦英名丧,悔不林泉作远游。

  官兵无主,抛戈弃甲,奔走逃生。班僖、梅先春遥见樊武瑞被擒,惊得魂不附体,放马而逃。可怜沈通判走不迭,死于乱军之中。杜伏威催军大杀一阵,官兵尸如山积,流血成河,夺得马匹器械极多,降者甚众。鸣金收军入城,府中坐定,大赏三军,犒劳诸将。牙将等解樊武瑞、袁良臣二人到来,站于堂下。薛举咬牙切齿,大骂道:“逆贼死奴,是吾杀父大仇,今日被擒,尚敢不跪。先剜汝狗心,沥血以祭亲灵,然后碎尸万段!”袁良臣连忙双膝跪下,樊武瑞挺立不跪。薛举大喝道:“泼贼何为不跪?”樊武瑞面不改色,笑道:“我这一双膝,不屈于人久矣。大丈夫视死如归,今被汝擒,有死而已。任凭鼎烹锯解,剖腹剜心,有何惧哉!”薛举大怒,拔剑欲砍,杜伏威双手扯住,劝道:“樊公威武不屈,真丈夫也!此等豪杰,世所罕见,吾甚敬之。二弟看愚兄薄面,乞恕其罪。”薛举道:“大哥之命,焉敢有违,只是戴天之仇,何可轻放。”樊武瑞道:“我与将军并无半面之识,有何戴天之仇?果尔延颈受戮,亦须说明。”薛举道:“汝记得十年前,剑山薛大王讳志义的否?”樊武瑞听了,方才醒悟,大笑道:“原来为此!当初剑山薛志义恃勇掳掠,火焚了妙相寺,杀死和尚,大败官兵。梁主颁诏,令陈元帅同我等收剿。此时奉诏讨贼,君命所使,不得不然,亦不知是将军先尊也。今将军为父报仇,吾愿就戮。”说罢,伸颈受刀。薛举掷剑于地,双手抱住道。“非敢忘父大仇,实缘将军英杰之士,不由人不爱慕!既出于无心,某岂忍加害?”即忙解了绑缚,脱自己锦袍,披于樊武瑞身上,纳之上座。史官赞曰:

  武瑞樊公,铁石心胸。临难不屈,克全孤忠。松柏逊节,莫邪让锋。伏威明达,延揽英雄。薛举好贤,爱慕由衷。倾心下士,不约而同。所以二人,有王者风。名垂竹帛,功勒鼎钟。千秋万载,声施无穷。

  樊武瑞逊道:“樊某被擒,蒙将军不杀,已为万幸,何敢当此?”薛举道:“久仰英名,幸而一会。甚慰渴怀。”杜伏威、缪一麟、查讷等俱一一相见讲礼,以宾客相待。薛举分付军校将袁良臣也放了绑,坐于末席,设宴款留。饮酒之间,查讷道:“梅太守败阵而逃,其胆已落,今宜发兵攻取城池,南安唾手可得。”杜伏威道:“久仰樊将军谋略盖世,骁勇绝伦,幸得相从,天下不足定矣。今欲攻取南安,愿求良策指教,某等拱听。”樊武瑞道:“某乃败军之将,一介武夫,诸将军智勇足备,何下问于小将也。既承明问,则兵法有云,兵贵神速。将军以得胜之兵,长驱而南,智者不及谋,勇者不能力,势如破竹,此城反掌可得。然本郡人民良善,班刺史正直清廉,乞将军怜之。”杜伏威等一齐叹服道:“真仁智之将也。”樊武瑞又拱手道:“败将蒙薛将军、杜元帅赐以不死,铭刻五内,再造之德,生死不忘。但求开天地之心,释放归田。败将老矣,得耕牧以终天年,则莫大之恩也。”杜伏威道:“将军差矣。某等得将军同事,如鱼得水。正欲旦夕聆教,共图鸿业,以享富贵,岂有舍去之理?”樊武瑞道:“仆今年老力衰,非昔日之比。无心轩冕,有中华励志网泉。今幸死中得生,焉敢再贪富贵?恳元帅仁慈,慨许还乡,实感山岳之德。老朽纵留于此,亦无益于元帅也。”查讷道:“樊将军决意归闲,元帅不须苦留,任彼自便,以全其志,亦是美事。”杜伏威应允,樊武瑞顿首称谢,酒阑席罢,起身告别。袁良臣禀道:“末将遭擒,自分必死,荷元帅不杀之恩,得以重生,亦愿随樊将军归耕田园,苟日晚景。乞元帅一体同仁,感德非浅。”杜伏威道:“袁公欲与樊将军共乐林泉,亦不敢强留。”随令军校捧出锦段数端,黄金一笏,赠为养老之资:“希二将军晒存,以表相爱之意。”樊武瑞坚辞不受。杜伏威愈加敬重,亲率诸将,摆导送出南门。樊武瑞、袁良臣下马拜别而去。正是:

    幸得相从鱼水欢,谁知先我着归鞭。

    黄金不受真豪杰,望断行旌倍惨然。

  杜伏威等一行人怏怏回城,一路上称羡樊武瑞廉能忠节,叹慕不已。当晚,查讷传出将令:薛元帅、缪一麟、曹汝丰、常泰、黄松五将,带领马军三千,步兵一万,次日五更造饭,平明进兵,径往南安府,先入城者为头功。次早,薛举率领诸将军马,杀奔南安府来。这班僖、梅先春二刺史兵败回城,无计可施,只得亲率军士守护,以防攻打。忽探马来报:“贼将薛举率大队人马,已近城池。”班僖心慌,和梅先春商议:“目今贼军势九难以交锋。欲待坚守,怎奈军需不足,如何是好?”幕宾封大宾道:“贼势浩大,空城难守,不如暂弃此城,投奔他郡,再留后计。”班僖道:“非也。某受朝廷大禄,牧守此城,弃城苟免,岂是大丈夫所为?宁死以报国,焉可弃城而去!”说罢,拂衣入府去了。当夜,封大宾同梅先春私逃出城,不知去向。

  却说薛举亲督军士,将城围困,昼夜攻打。至第四日,薛举令军士于北门布起云梯,弃了画戟,手执短刀,身披轻甲,奋勇攻城。自辰至未,两下相拒,呐喊不绝。薛举见城上军校渐有懈意,大喝一声,飞身先跳上城。守城牙将一齐迎战,被薛举手起刀落,砍翻十数个,其余都四散奔走。薛举据住北门,诸将相继而上,大开城门。守城军率各自逃生,城内大乱,男女号哭之声盈耳。班太守知城已陷,怀印胸前,向北号泣再拜,赴池水而死。有诗赞道:

    血泪涌泉,丹心不毁。身赴清流,一廉似水。夫人、公子相向大哭,却好薛举、常泰领兵入衙,问其备细。夫人哭告丈夫尽忠死节。薛举叹道:“我之过也。”分付常泰把守私衙,不许一人擅入忠臣之门。鸣金收军,出榜安民。一壁厢差黄松到延州府迎请杜元帅、查军师军马;一壁厢差心腹将士,把守四门。取办棺木,将班僖尸首捞起,以礼殡殓。发付夫人公子收抬家财,搬丧回籍。开仓赈济贫乏。

  杜伏威正在府中商议军情,探马报到:“薛元帅破南安,差黄将军露布报捷。”杜伏威大喜,委黄松镇守延州。自和查讷带千余人马往南安郡来。薛举率众将迎接进府相见,诸将一一参谒。薛举将攻打南安功绩备陈一遍,杜伏威大悦,着查讷犒赏众军。又遣缪一麟去打会宁县,薛举天打当亭县,常泰去打长道县,曹汝丰去打成州县。四将各领兵三千,分头而去。却说这四县官员,见杜伏威军势浩大,皆望风而逃,兵不止刃,得了四座城池。

  杜伏威与缪一麟等,分路巡行各县。杜伏威马导行至成州县西门驿前,忽听得有人喊叫救命。杜伏威令撤去伞盖,看是何人,见一老妪俯伏街心,叩头求救。杜伏威怜其年老,令军士扶起讲话。那老妪立于马前,搁着两行泪,又不做声。杜伏威道:“你有何冤枉,为何不言?”老妪道:“爷爷,话长哩。求爷爷车驾到妇人家里,细细诉明。”杜伏威问:“你家在何处?”老妪将手指道:“那对河大树下墙门内便是。”杜伏威应允,恐有奸诈,令甲士随行。至门首下马,老妪引入中堂,取一把椅子,请杜伏威居中而坐,躬身下拜。杜伏威看他家里虽然颓败,却也华堂峻宇,这老妪举止有札,必是旧家风范,起身答以半礼。老妪拜罢,侍立于侧,禀道:“老身惠氏,亡夫傅峤,是梁朝大司农傅岐的嫡亲兄弟。”杜伏威道:“既是傅司农弟媳,乃忠臣亲属,请坐了讲。”惠氏谢了、坐于傍边道:“亡夫向来乏嗣,祷于虞舜庙中,然后有孕。将及临盆,忽有一乞儿,持破琴一张,要卖钱五百贯。亡夫素谙音律,即以五百贯买了这琴,配上冰弦,试弹其音,清亮异常。识古的说是东晋旧物,乃嵇大夫所遗,到如今虽千金亦无处可觅。亡夫喜甚珍藏,等闲不与人见。不意生的是个女孩儿,感舜帝所赐,遂名为舜华。这舜华女儿年至十岁,亦颇聪明,亡夫教以调弦,便解音律,亡夫传与数曲,俱弹得精妙。及亡夫弃世时,舜华十四岁了,将此古琴授女儿,叮嘱道:“儿当珍藏此琴,见琴即如见父。”舜华痛哭受琴,制一锦囊贮之,自作角调《思亲引》、商调《幽闺怨》二曲,以写愁怀。女工之暇,便弹此曲。数年来,与琴朝夕不离。自亡夫殁后,家业凋零,几次欲卖此琴,又舍不得。一月前,舜华正对月抚琴,倏然云低月暗。起一阵怪风。风过处,闪出一个将军模样的白脸妖魔,将琴劈手夺去。舜华吃了这大惊,便成一个痫症,昼夜狂骂,不省人事。老身闻得元帅爷爷法术通神,必能驱治,故不避责罚,斗胆拜求,乞擒此抢琴怪物,救寡女一命,恩同天地。”说罢又拜。杜伏威道:“不须多礼,汝女必中邪了。我夜间为汝治之,看是何祟,以救女命。”惠氏欢喜,忙整酒饭相待。

  看看天暮,伏威传令部下将校兵卒,俱暂屯门前空地,不许喧哗。堂中点起香烛只命一家憧伺候。余人皆避。伏威卸下戎服,书符捻诀,杖剑步罡,口中念动真言。霎时一尊值日神将下降,拱立禀命。杜伏威道:“今有傅司农侄女舜华,所抚故琴不知是何邪摄去,致此女重疾颠狂。乞吾神查勘,速拿前来,明正雷霆法律。”天将唯唯而去。至二鼓将尽,只见天将乘云,脑揪一人,掷于堂前,禀道:“偷琴贼获到,候法旨。”杜伏威灯下看那妖邪,怎生模样?但见:

    面团发黑,齿白唇红。三绺掩口微须,一双突睛细眼。头戴簇花万

  字罗巾,金抹额雉尾针簪;身穿团花锦衤阑背子,绣裹肚鸾线紧束。下着

  一条白水裤儿,扎护膝,拨雾撩云;足蹬着一双抹绿软靴,缠腿绷,飞风

  掣电。唤做惯走路的使者,疾似流星;名为会请客的官儿,速于鹰隼。

  手内常擎书一简,肩上横担令字旗。呀,原来是个值日符官使者!杜伏威喝道:“汝是何处符使,辄敢兴妖,夺人古玩?”那符使伏于阶下道:“小神乃淮河使者,花花太保部下游弈神是也。太保巡河,遥见本宅小姐貌美,意欲娶为夫人,特差小神先夺其所好,后摄其魂魄,至水府成亲。岂料小姐坚执不从,恶言秽骂,太保恼了,将他拘留水府,然亦不敢加害。小神奉上命差遣,乞法师饶恕。”伏威又问:“琴将安在?”游弈神道:“虽然摄去,尚藏在本宅家庙下,未曾盗归水府。”伏威怒道:“胡讲!上帝敕汝等为神,正直济民护国,海晏河清,怎么反行邪淫不法之事,烦天神并擒太保,将此二孽押赴雷霆治罪,施行缴旨。”天将应诺,手提游弈神,腾空而去。此时夜已过半,伏威请惠氏出堂,备言前事:“已将妖神押赴天曹,令爱可保无虞矣。”惠氏拜谢,回房看女儿,那小姐倏然苏醒。惠氏忙问:“我儿,你向来为何如此?真忧死娘也!”舜华道:“失琴之时,见一白脸勇士,挟我至一大殿中。有一花脸穿红袍的将军,迎我进去,两旁乐人吹打,喝我同拜花烛,被我毁骂一场,不肯同拜。那花脸贼将我囚在冷室中,我终日毁骂。适见几个锦衣人手执刀斧绳索,绑缚那花脸贼去了,又引我回来,方得苏醒。”惠氏把杜元帅擒妖之事说,舜华不胜感激。

  天色已晓,杜伏威令家憧到家庙中取琴,果然在神柜之下。家僮将琴献上。杜伏威接在手中,细细展视,果系好琴互但见:

    背断梅花雷氏,尾焦蔡子中郎。天桐地梓合阴阳,音韵清和调畅。

  三叹朱弦洞穴,一声阿阁鸣凰。当年师旷审精详,堪爱繁奇嘹亮。杜伏威玩之不忍释手,就命焚起香来,转轸调弦,弹一曲慢商调《广陵散》,乃当年姚、褚二仙所传也。其曲小序三段,本序五段。正声十八拍。乱声十拍。弹毕,夸奖琴音不已。想此琴之音,与天主楼中玉琴无异,真无价之物也。玩索间。忽见惠氏走出堂来万福道:“感元帅爷法力,女儿舜华平复如旧,无以为报。适才爷弹琴之时,小女扶病出来窃听,他道《广陵散》自嵇仙归天之后,无人传此真派,帅爷独精此曲,不知从何得来,恁般精妙?但可惜不全,尚有后序八段,乃袁孝己所续。小女记得亲切,愿传帅爷,以报活命之恩。”杜伏威大惊,暗思:“天主传我时,原说还有后序八段,留之不传,以待他年姻缘配合。今此女能弹,莫非姻眷在此,千里能相会乎?”心中已有调和琴瑟之意了,乃佯应应道:“多谢令爱厚情,目今军务倥偬,无暇及此,容日领教。”便教起马,致谢出门。惠氏跪送说:“小女专候帅爷车驾回来,草环相报。”伏威拱手而别。将校簇拥前进,忽见村口有一大庙,扁上写“太保行宫”四字。杜伏威问是何神,居民道:“是河神花花太保之庙。”伏威怒道:“如此妖神,不宜供奉!”喝军士将神像打倒,立刻拆毁其庙,木料砖瓦,付保正修了学宫。

  杜伏威回至朔州,大小将士迎接入城,设宴洗尘。伏威将傅小姐失琴被魅之事对众人细说,又道:“我观傅妪嫠居贤淑,其女因教可知,意欲求为正室,不识可乎?”查讷道:“傅小姐既是司农侄女,乃阀阅名家。母贤,其女必正。元帅聘为夫人,必能内助,有何不可?”薛举笑道:“忠臣之女,作配俊杰,门户相当;况传琴之意,夙缘有在,即当遣聘成婚,携带小弟吃一杯喜酒。”杜伏威道:“婚姻之事,盖由天定。不可造次。必须禀过住持爷,方可行事。”查讷道:“不然!今且先遣聘礼,待禀过林爷,然后完亲,又何妨碍?”杜伏威依言,备黄金一百两、白金五百两、彩段二百端、明珠二串,挽查讷为媒,花红鼓乐,送至成州县傅小姐家里来。惠氏接见,查讷备道杜元帅求亲之意,仆从献上礼物。惠氏大喜收了,排席款待,送上小姐庚帖。查讷相别,回朔州覆了杜伏威的话。亲事已谐,俱备欢喜不题。

  再说缪一麟军马打至长道县界,忽见一军校跪于马前禀道:“小人是樊将军差来奉书于元帅爷的。”缪一麟收了书,带那人回朔州府,见杜伏威等。礼毕,将书献上。同拆看得,书曰:

    沐恩辱将樊武瑞薰沐百拜恩主杜元帅大将军并思主薛元帅大将军

  麾下:罪朽被擒,自分幽冥之客;感蒙洪造,慨存蝼蚁之生,虽粉骨碎身,

  不足少酬万一。匆匆拜别,未悉鄙衷,有一紧要重事,失于禀闻。杜思

  主先尊都督大人,当年蒙诏捐馆,太夫人与夫人相继弃世,三位灵车,寄

  于武平郡城外荒土之内。牛进暗差人焚化,带回朔州,埋在郊外翠微观

  后粪窖之侧。可怜,可怜!十余年杳无知者。杜元帅可速差人取之。

  薛恩主先尊将军大人,昔日剑山与陈玉交锋,中计落阱,自刎坑中。尊

  首已献朝廷,豪骨尚埋土内。虽经日久,踪迹可寻。薛元帅亦宜差人取

  之,择地安葬,以尽二恩主人子之心,此亦瑞之少报效于台下也。他日

  重逢,当效草环。万惟台照不悉。杜伏威看罢,踊跃称谢道:“父母骸骨,许久不知下落,昼夜彷徨,睡不安枕。今得此消息,胜如登大宝矣!”薛举道:“父亲骸骨未收,人子之心何?久欲求取,无踪可寻。今幸樊将军传示。真天地之大恩也!亦足以报父矣。”问:“樊将军今在何处?”军校道:“樊爷付书之时说,往终南山修道去了。”杜伏威、薛举向南拜谢,取银五十两,赏那军校去了。

  次早,杜伏威沐浴更衣,焚香拜祝了上苍,率诸将上马出城,取路往翠微观来,寻取遗骨。观中道士撞钟击鼓,聚集道众远远跪接。杜伏威等一行人,进殿参礼三清众圣毕,齐到殿后粪窖边,教军士并力掘下去。道众俱备惊骇,不知其故。只见众军用力掘土,至五尺余深,忽掘见一洞,洞中吐出气来,就如烟雾一般。军士便不敢动手,停锄禀覆杜元帅。伏威同薛举、查讷等向前来看,果见烟雾奔腾,盘绕洞口,亦不知是何异故。查讷道:“如此浓郁,必非地气,洞内或藏异物。再命军士掘开,便知分晓。”众军士又掘下数尺,乃是一个大窖。只见有一条青蛇,身如斗大,头生短角,眼放电光,约数丈之长,做一堆儿蟠在窖中。见了众人,也不慌,也不忙,渐渐昂头掉尾,露爪扬鳞。杜伏威等众见了,俱备惊愕,远远站开,只有薛举按剑立于窖侧,看他动静。只见霎时间天昏地暗,雷雨交作,霹雳一声,这青蛇从穴而出,乘云驾雾,往东南飞去了。少顷,依旧天清云散,日色光明。众人方知是龙非蛇也。有诗叹查讷不能预知,以致泄气。诗曰:

    盘龙之穴真天子,何事军师尽渺茫。

    查讷一言扶帝主,只因不识丧祯样。

  薛举招呼杜伏威等入窖里看时,那龙蟠之下,却是三个骨瓶。查讷叹道:“主帅无福,樊将军误却大事!此是真龙穴,帝王之地也。若不开掘,数年后,主帅必登大宝。龙气已泄,实为可惜!”杜伏威笑道:“近仁之言谬矣。岂有子为天子,而使父母骸骨,埋于粪窖之侧乎?吾宁不得大宝,不忍使父母之骨秽污也。”查讷等顿首道:“真纯孝之主也!”杜伏威道:“纯孝吾何敢当,但于心有不忍耳。”说罢,俯伏窖内,手抱骨瓶,号啕痛哭。诸将和众军,无不下泪。查讷、薛举再三劝慰,方收泪而谢。将三个骨瓶,用龙锦包裹,亲自捧入翠微观殿上三请台侧,设座供奉。分忖道士好生看管,待选地择日停妥,然后来取安葬。道士领命,送出现外。

  杜伏威等上马回朔州郡来,当日即差曹汝丰到定远县。去取薛志义骸骨;令黄松往岐阳郡,去取叔父杜应元、婶娘孔氏二人骸骨,仅要悄悄用心行事,不可使人知觉。二将领命,拜辞去了。杜伏威着人寻访堪舆高士,选择风水。延得一个风水先生,姓甄名教,字子化,乃江西人氏,参见杜元帅,与查讷谈论地理,甚得精微之妙。杜伏威委查讷同甄教至朔州郊外观看风水,周围看遍,并无得意之处。忽一日,来到城北花马池侧首,有一块平阳之地,方圆二十余亩,地名御屏埂。前临涧水,后靠高风,青龙白虎有情,秀岭奇峰朝拱,果然好一个去处!有诗为证:

    奇贵贪狼并禄马,三合联珠真厚价。

    恶神流短吉人长,富贵声名满天下。

  查讷和甄教二人下了罗盘,皆看得此处是块真地,商议已定,回朔州禀覆杜元帅,说此地大贵大吉。杜伏威、薛举甚喜,设宴相酬。就选择安葬日期,先差土工四围栽植树木,筑起坟墙。甄教于左右二处,俱点定了穴道,只等黄松、曹汝丰二人到来,一同安葬。数日之间,黄松已回了,入帅府参见杜伏威,禀道:“小将领元帅严命,径到岐阳。不期岐阳郡时疫大作,男女死者塞道,元帅宗族俱搬移无觅。小将寻问土人,指引到杜府基址,已是一片白地。月夜悄悄掘开培土,果见有骸骨二副。小将细细检出,用宝瓶盛贮,谨奉在此,覆元帅钧命。”杜伏威大悦,排宴洗尘。将叔婶二副骨瓶,一并寄予翠微观中安顿祭祀,不在话下。

  再说曹汝丰辞别杜、薛二元帅之后,取路往定远县来,一路无话。已到剑山岭下,人酒店沽一壶解渴,乘空问及店主老人昔年官兵往剿薛判官之事。店老人叹道:“可惜一位济困怜贫的豪杰,不幸死于非命!当日官军去后,老拙这村中前后的百姓,皆感薛大王恩惠,无不伤感。地方人等,不忍尸骸暴露,即挑土覆掩其尸。后梁武帝既崩,侯景篡位,天下荒乱,村中生出几只大虫来害人。一日早晨,前村童保正过岭公干,走至岭上,跳出一只斑斓猛虎,径扑将来。童保正惊倒,自料必落虎口,不能复活。忽见一个大汉,雄躯黑脸,手执铁枪,大踏步将虎逐下岭去。童保正得了性命,回家与人言及此事,却去村前村后访这大恩人报答,并无踪迹,方才省得这黑大汉非别,乃是薛大王显圣。因此童保正备办牲礼到坑边祭献,教人掘开土,取骨贮瓶埋葬。不期是个僵尸,皮肉分毫不坏,只头颅被朝廷取去。众人惊异,保正在了高手匠人,照依薛大王面容,用香木雕成一个头,接在腔子上。买了棺木,将尸穿了新衣,殓人棺,葬在坑内,垒上成坟,栽种树木。又是童保正为头,纠集乡民银两,于坟侧造一座祠堂,妆塑薛大王金身,四时祭祀,甚是显灵,求风得风,求雨得雨,疾病灾异,祈祷无不灵应。百姓动了申文,县官转申本府,府申上司,奏闻朝廷,钦奉太宗皇帝圣旨,敕封为黑虎大王,本村土地正神,至今极是灵感。立碑一座,上有四句赞道:

    神威赫赫,虎豹潜踪。庇民福国,血食无穷。

  曹汝丰道:“在下姓曹,这薛大王与在下原系表亲,今日回乡经过,有感于怀,故此动问。乞店主指引坟庙前一拜。”店老人即同曹汝丰到土地庙来,只见庙门首悬着一个朱红牌额,上刊七个大金字道:灵显黑虎大王庙。曹汝丰进庙拈香,拜了四拜,仔细看那神像,果然生得神威凛凛可畏。庙祝留茶,茶罢,店老人领到坟上来看,见周围树木森森,南首坟莹高耸。曹汝丰看了一回,复到店中,晚上秤些银子,付与店主道:“明早烦老翁备办猪羊祭礼,到庙中祭献,以表在下亲情。”店老人允诺,收了银子。次早杀猪宰羊,办备祭礼。店主人陪曹汝丰往庙中条赛已毕,就请本村耆民乡老,共饮一醉,以酬其意,席罢散去。曹汝丰辞了店老人,取路而回。到朔州府,军校通报,杜伏威唤入参见毕,曹汝丰将薛志义显圣救民,童保正造坟建祠,奉旨敕封与祭献之事,细说一遍。杜伏威、薛举大喜道:“正直为神,此理不谬。”重赏曹汝丰。薛举道:“我们日后取了钟离郡,必须大建庙宇,以为万年香火。”此时甄教择日已定,将杜都督和夫人、桂姐三个骨瓶,葬于新坟右首正穴之中;将杜应元、孔氏骨瓶,瘗于新坟左首偏穴。落土事毕,延请僧道做七昼夜道场。水火炼度,荐拔先灵,兼超度杀戮横死亡魂。费了偌大钱粮,方得完事。

  忽军校报朱将军来到,杜伏威请入帅府,参拜已毕。朱俭道:“久违二元帅钧颜,特来奉候起居。”杜伙成道:“生受你远路风霜。”即排宴庆贺。当夜薛举对杜伏威道:“我等在此安享,不知林老爷安否若何?久困征战,失于问候,须差人问安,方免住持悬念。二来张三弟间阔已久,亦须致书接他来此,共图大业,才见兄弟结义之情。”杜伏威道:“我心下也常常如此想。贤弟言及,正合吾意,不如就差朱俭前去。”薛举道:“朱俭曾去过的,正好,正好。”当下修书二封,黄金十锭。分付朱俭:“到广宁县去见了林住持爷,即和张官人同来,不可羁滞。”朱俭藏了书信黄金等件,拜辞杜、薛二元帅,即忙上马,取路出城,往奔河东郡来。

  话分两头。却说张善相自与杜伏威分手之后,林澹然将兵书三卷传授与他,日夕讲诵,深知兵法,熟谙玄机。次后林澹然又嘱付薛举到延州郡救杜伏威去了,张善相独自一人,只觉凄凉寂寞,闷坐无聊。抛撇了六韬三略,堆积着万恨千愁,每日带两个家憧,挟一张弩弓,出城射猎遣问。一日,张太公有个义子张楠,在外为商。买得一匹好马回家,送与太公。太公欢喜,唤家僮好生着养,笑道:“老年人有了这副脚力,出入甚便。”张善相瞒着太公,叫家憧牵出来看,果然好马!但见:

    骅骝气概,骐骥良才。欺项羽之乌骓,赛云长之赤兔。临风蹀躞,

  昂昂千里欲腾空;对月长嘶,翼翼神威真绝影。龙种远从氵开渭至,名驹

  出自渥洼灵。

  张善相看了这马,心下十分大喜,叫家憧喂饱了,备上鞍辔,收紧了肚带,上了缰绳,带一条齐眉短棍,挂着弩弓竹箭,跨上雕鞍,随着两个家憧,径出西门游耍。时已午牌前后,来到一个去处,地名醒酒台,乃昔日刘伶醒酒之处。此处有三五里地面,一带平堤,并无树木。西首一溪绿水,北边一座土山,南首数百家人家,东首却是来往之路。张善相坐在马上,看这一带平坦长堤,心中暗想:“我骑这半日马,囗囗蹬蹬地,走得不爽快。这土堤平坦,来往人稀,可以驰骋,且放个辔头,爽一爽神,有何不可?”即将短棍速与家憧,跳下马来,将裹肚拴一拴紧,依旧上马、扯起缰绳,足踏铁蹬,连打几鞭。那马放开四个霜蹄,飞也似跑了去,又跑转来。不消半刻,把三五里地面,跑了两个往回。张善相坐在马上,耳边只听得呼呼风响,身似腾云,心中甚觉快活。跑得兴高,飞来飞去,连放了四五个辔头。家憧劝道:“好了,日已过午,大叔回家去罢。太公知道,必要作恼。”张善相道:“走这数回,才觉有些意趣,怎么就歇了?待我再跑一两回归去未迟。”家憧只得等待。张善相纵马加鞭,又跑一遭。正勒马跑转,不上数丈之外,远远见一汉子,一步一跌颠将来,口里喊叫道:“马上的我那儿,你且慢慢来,不要冲了老子,十字街教你鸟娘陪话番打孩!”两傍看的人都叫道:“马上官人快带住缰绳,九头鸟今日又醉得不好了,不要去惹他!”张善相看那人时,怎生模样?但见:

    赤黄眉横攒一字,老鼠眼斜斗双睛。浑身筋爆夜叉形,骨揸脸乱纹

  侵鬓。  头上乱堆虮虱,衣衫尽染泥尘。顽皮疥癞臭难闻,醉后爹娘

  不认。张善相听罢,忙将笼头勒住,那马走得性发,那里收勒得住?越勒越跑,一溜烟奔去,将那九头鸟劈胸冲倒,仰面跌翻于地上,又复脸上踏了一脚。张善相心下惊慌,不顾性命的将马打上十数鞭,那马就如腾云驾雾一般,一直去了。

  原来这九头鸟姓孙,名鬼车,是本村人氏,专一好赌不材,不务生理。不吃酒时,还有一分人气;若酒醉之后,不怕天地,不分上下,酗酒骂人,诈死缠活,泼皮无赖,就把尿屎不净之物搪了一身,拿在手中,寻人厮打。所以他醉了时,人人皆怕,只得远远避他。当下被张善相走马冲倒,复脸上一脚,踹得脑浆迸流,死于非命。张善相马快,往前走了,那两个家憧却跑不及,被村坊人等围住拿了,交与保正,报知孙鬼车家里。孙鬼车的妻子儿女,一齐哭来,将家憧痛打了一顿。内中有人认得的道:“这骑马郎君,是城内张太公的孙子,家道殷富。今日九头鸟踏死得好,虽然误伤,却也寻着主儿,必得一个小富贵。”保正和地方人等,带了孙鬼车妻子黄氏,缚了两个家憧,一齐到广宁县呈告。正是:

    人心似铁非为铁,官法如炉却是炉。

  不知张善相果然逃得脱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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