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討論主要落在一本書和一篇文章:前者是Hugo Friedrich的代表作《現代詩歌的結構——19世紀中期至20世紀中期的抒情詩》;後者是埃涅阿斯學界Duckworth的論文The Architecture of Aeneid。這個題目依照讀書報告而言似乎太大了,大得幾乎很難在不超過3000字的篇幅中可以清楚說明白,但我還是願意試一下,我的方法簡單而笨拙:僅談其中一點,亦即是“結構”(Structure)的傳統詩歌和現代詩歌含義的不同,以此看出流變的其中一個方面。
相當有趣的是,Friedrich和Duckworth都同時用“Architecture"來表現詩歌的結構,但其中含義早已變遷,桃花人面。Friedrich通過對蘭波、波德萊爾、馬拉美等現代詩人詩歌的分析,頻頻提出了詩歌“形式”取代詩歌意義成為核心的事實。愛倫坡則認為“原本現實為結果的‘形式’成了詩歌的起源,而原本顯示為起源的‘意義’成為了結果”。“形式”到底是如何獲勝的?Friedrich立刻開足火力加以論證,密密麻麻的詩人作品論證使人在目不暇接之餘,卻有著一種被滿足的快感:
(1)假如要說現代西方詩人(脫去了韻律)之後在寫作時極度自由,那會令他們極其氣憤。詩歌寫作,對於他們而言,並非個人情感的肆意流淌,而是一場精確的化學實驗,一次幾何型構建,一次語言的“煉金術”。馬拉美迷戀地說到:“當我找到了虛無之後,我找到了美。”他的虛無建立在摧毀現實詩歌的內容和意義,但憑著格律完美的形式來體現詩歌之美妙。或者蘭波說得更加明白:“我計算每一個輔音的形式和運動,幻想藉助[語言]與生俱來的節奏發明一種詩歌的原始詞彙,這樣的詞彙,或早或晚,可以讓所有感官領會。”當語言的含義流向空洞,唯有字符的排列、讀音純粹的發生支撐著詩歌美感,從這一點,詩歌更加接近數學和音樂。
(2)現代西方詩歌雖然注重結構,但這並不意味著它摒棄意象(image),Friedrich發現,蘭波、波德萊爾或貢嘎啦的詩歌中頻頻出現金屬、水晶、鋼鐵等意象,它們仿佛在加重詩歌的“結晶性”(crystallization),這些意象最終轉化為形式的精神符號,就如同立體主義繪畫——它們依然使用顏色和線條——用純粹的線條、顏色和形式的張力構造取代物象。這樣一來,抒情詩必須去人性話,濃重的機械感成為主導,傳統的田園詩歌被城市粗暴碾壓,山泉樹林果葉為水泥鋼筋取代,僅在這點,現代抒情詩和德奧克利庫斯所代表的田園詩就已有著天淵之別。
(3)以形式為主導的詩歌最終被詩人們提煉為所謂的“純詩”,為藝術而藝術,它們比唯美主義更為極端的是,碾碎了所有現實生活中出現的事物,去掉了人,機械并不需要人的體溫。現代詩歌以一種藝術貴族的姿態拒絕日常解讀,它們仿佛沒有血肉的水晶骨骼,驚豔卻令人不寒而慄。
另一方面,我們當然沒有忘記Duckworth的《埃涅阿斯》研究。相對於Friedrich的眼花繚亂的術語,Duckworth老老實實地地分析Aeneid的情節對應。對於他而言,詩歌的結構不過就是情節鋪排(先後、出現的語境)的結果、埃涅阿斯學界一直傾向與將全書十二卷分為第1-6卷和7-12卷,前一部份將的是埃涅阿斯和狄多的愛情,後者是意大利的建城;前者是漂泊的奧德修斯,後者是英雄建城般的伊利亞特。所有結構的對應都是以情節為基礎:
I Juno and storm VII Juno and war
II DESTRUCTION OF TROY VIII BIRTH OF ROME
III Interlude (of wandering) IX Interlude (at Trojan camp)
IV TRAGEDY OF LOVE X TRAGEDY OF WAR
V Games (lessening of tension) XI Truce (lessening of tension)
VI FUTURE REVEALED XII FUTURE ASSURED
維吉爾華麗精確的,如同建築的結構的確存在,但它還是在敘述著故事,一個帝國,並非如同波德萊爾宣傳那般,這一切只是一個形式的構建,煤油燈和鮮花可以共存,這對於古代詩人來說是無法理解的。在西方現代的進程中,詩歌的結構以及不再是情節的附庸,而成為詩歌的核心;假如傳統詩歌還在刻畫情節,那麼現代詩歌則刻意在毀壞情節,將讀者的目光緊緊鎖住由無邏輯、混亂的字符堆砌起來的一幅“視覺圖像”上。從這點說,現代詩歌更加接近于繪畫和視覺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