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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词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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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尽
是否空尽
——根据李煜之词分析其自身
读李煜的词,让人想起韩国导演金基德的电影《春去春又来》,水中央的寺庙,孤独陈旧,画面宁静,人物简单,情节干净,无对话,如若纤尘。言语都在行为情景中,心皆在自我反省自我赎救之内。
读李煜的诗,是带着本有的主观印象,来自王国维的“血书”之说。读罢,觉得诗人至真至情,一股赤子之热。诗中诗人随处可感,“惆怅”、“恨”、“愁”等词出现次数频繁,诗人的主观情感显露。例如《临江仙》中“画帘金箔,惆怅卷金泥”,再如《乌夜啼》中上下阕各出现一次“恨”字,即“长恨朝来寒雨晚来风”、“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恨之绵之长,无绝尽。
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李煜实着是“伤春悲秋”,对时间变化之敏感,对万物轮回之消极悲观。李煜这32首词,一年之中,多以“春秋”两季为背景,竟无冬夏。很多人认为李煜是虔诚佛徒,以诗而观,似有几分:
其一,诗句开头多以景物为切入点,描绘画面,春花、山水等,体悟自然之力量,感知生命之延绵。佛家所言“众生平等”,万物皆有其理。李煜之词,“有意”、“无言”,看似简单修辞,实则蕴含禅宗的深刻寓意。《景德传灯录慧海禅师》:“迷人不知法身无象,应物现形,遂唤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在禅者眼里,世间万物皆有佛性。“有意”、“无言”之中,作者将禅机禅理融入其内,使人感受到物境鲜活的灵魂。即使是简单的“红英”也好“暮春”也罢都有禅意。
其二,词多清丽淡雅,运用白描手法,与“花间派”大相径庭,特别是其后期词,言语素雅。佛中一派为禅,禅意译为“静虑”,观李煜之词,安于一身,寂定。
其三,诗人对生活悲观,人物万物皆空,皆会湮灭。可能其本身敏感心性所导致,在热闹之中孑然一身,即使流连于灯红酒绿也感到置身事外,美好事物却想之必然失去。“修行”是成佛的途径,而修行便是历劫苦难。人生在世只有修行圆满才能不再轮回,轮回是为了不断地消除前世业障。而李煜词中多“断”、“尽”等词,《采桑子》里“亭前春逐红英尽”、“绿窗冷静芳音断”,是将两字都用上了。而“泪”字也反复在词中出现,《望江南》里,“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断肠更无疑。”三个“泪”字,诗人之泪眼,之苦之伤,扑面而来。彷如生命和人生相背离,舞台和人物向割裂。且李煜诗中时长有“梦”侵扰,且均为“空”。“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梦空大浩淼,早已无音讯。春花是梦,秋水是梦,人生更是梦。梦一场,恍然醒悟。“空”字也是李煜之爱,“深院静,小庭空”,“宴罢又成空,梦迷春雨中”,四大皆空,空即是大千世界。
其四,“恨”词多次被诗人所用,恨有忏悔之意。所谓忏悔,佛教名词,原意指人们向外吐露和检讨自己的过错。请求原谅和宽恕。佛教将此作为修心的方法。南唐后主李煜生命的决断就是和最后的忏悔有关。“多少恨,昨夜梦魂中”,对往事的忏悔,萦绕于心头,梦里依旧。
李煜虽沉迷于佛,但也并非超然。这与其自身所处环境、身份地位等有关。历史亦有记载,他对佛教徒过分纵容,而真正参禅之人并非以纵容之势来广大佛教,传递佛理。可以从其词作中发现,李煜虽大量描写景物,但空间局限较大,以高楼小亭为主,凄情辅之。虽亦有《渔父》之作,“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但他也自知,“几人”并非是其自己。我们可以想象,李煜若不是一国之君,是否可能“一棹春风一叶舟”,泛舟于湖,翩然享受于清风明月之间。就我个人而言并非能认同。他活在自己为自己制造的想象的人物中,他希望自己能如此,但并非真能达到此境界,王宫毕竟骄奢,虽说即使在金粉之中也觉事物亦逝,但对事物也报有欲望。而佛有感,欲望是人恶的源头。作为王家一员,若说毫无争夺之欲望那是假,他亦知避开争夺,一是自保也是竞争的一种方式。但当他意外地获得王位后,他又患得患失。就像相恋已久又不敢靠近的姑娘有一天突然向自己投怀送抱,这幸福感让人怀疑这件事本身的真实性,之后便是怕她离去。李煜对于到来的权位一是如此。
佛言有曰:可愤可怒不如可恕。信佛之人总是安于寂定,修于内心。对已发生之事超然度外,能有开明之见。但在李煜的词中,多为多过去生活失去的感慨,觉得时间流水,春花匆匆,长恨绵绵,如东去水,不复还,是倥偬的梦。微蹙的眉不是佛所给予的。他念叨的,他放不下的,他还是有自我的不甘心,只是个人的一种对王权的怯弱,对争夺的估计害怕,对权位的不自信,导致以词掩于心,创造一个读者心中的李煜,创造一个他想成为的李煜。
佛不是李煜的信仰,而是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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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尛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云:“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逐深”。想要真正理解李煜对词的贡献,要从词早期发展谈起。纵观五代词坛,大多为伶工词。正如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所说,“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烧之态”。它反映社会现实的宽度与时代生活的广度上远不如诗,“艳科”、“小道”、“诗余”这种极具轻蔑性的称呼便这样流传了下来。然而“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情之绵长细腻将诗意带入小令长调中,一拓词之境界。而李煜作为一个开拓词界之人以他将生命献给艺术的灵魂将一种宇宙人生的忧患与私人情感的爱憎浑然融入,叶嘉莹认为李煜对词的态度为:“悲欢一例付歌吟,乐即沉酣痛亦深”。
一、难以消解的悲剧意识。
时人评李煜常把其词分为前后期两段,后期经逢大难后词境拔高,多发哀国之谈,前期诗作多为花间余风,着眼于个人情爱与皇宫奢靡。然而,“与其说帝王李煜在及时行乐、享受生活,还不如说是词人李煜把他词中那个纵情欢乐的艺术世界移植到现实当中,用词中的歌舞升平、觥筹交措来驱散现实的内忧外患引发的内心的焦虑不安。” 极尽享乐地恣意玩乐,则更是对生命的无可奈何与最终残酷被暂时抛诸脑后,对久困的灵魂自我麻痹的无奈抗争之举。
这种不安与惴惴,以他前期的几首词为代表: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浣溪沙》
词人如此细致地描写了宫廷内的享乐生活:红日高升,金炉内香烟缭绕,疯狂的音乐响起,华丽的红毯在舞女脚下微微打皱,歌舞到极处,佳人发髻松散金钗滑落,美酒喝得心中作恶,信手拈花来嗅,词人心中一片清明,这时,远远的别殿也传来了箫鼓乐舞之声。此词初看似大肆夸耀皇家的富贵,然而再一细想,即使仅经三世五代的普通世家亦知书香以养门第,一位饱受南唐贵族文化浸染的皇帝为何会夸耀皇家富贵呢?从现代心理学上讲,这其实是李煜在掩饰心中的不安,词的末尾兀然一句:“别殿遥闻箫鼓奏”透露了他心中的秘密,他并没有全身心投入享乐,他心底有一个声音,总会冷冷的敲响,总会在他最欢乐的时刻让他一下子由沉浸欢乐的主人变成了生活的旁观者,这种恐慌与迷茫经常体现在他的前期词作中。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勾,秋波横欲流。雨云深绣户,未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菩萨蛮》
好一句“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作为一个国家真正的主人,在这欢乐时分他忽然看到了生命荒凉的底色。他怀疑拥有的真实,怀疑一切的存在,只有在“魂迷春梦中”,暂且忘记世间一切的时候,他才感到一点含含糊糊的幸福。他只是不愿因生命最终的残酷便放弃眼前的欢乐,抓住它来掩盖生命的痛。
情爱是人生痛苦得以释放的最佳途径,在这个世界,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所得到的情致与情感港湾的避难。李煜倾注了大量的情感在这一类词作上,用叶嘉莹的话来说就是“缺少反省,缺少节制” 。如: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残裛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一斛珠》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菩萨蛮》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菩萨蛮》
人们大多认为是亡国破家打破了美梦才让他如此悲悲切切。但李煜的纯真与痛苦在前期早已埋下伏笔,如果没有前期就开始的悲剧意识,不会在后期有如此真纯而痛苦的人生感怀。“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免更加柔弱多情,这些是他一生遭际和悲剧意识形成的基础。他太过敏感与清醒,心灵没有一刻与周围的人融在一起,他艰难跋涉的找寻,并因为求而不得深深痛苦。他是一个天生不幸的人。
二、直面人生的本真回归
王国维认为“词人者”,应该是“不失其本真之心”。抒情真实不矫饰,写心坦诚不深隐,用语浅白不晦涩,不作“为赋新词强说愁”,不求“语不惊人死不休”。叶嘉莹认为在这一点上只有诗中陶渊明与词中李后主可以相提并论,然而这两者的“真”在本质上也有不同,“一种是跨垢磨光后像真金美玉般晶莹剔透的‘真’,另一种则可能是未经琢磨的本质的‘真’” ,正是因为后主这种真纯敏锐的心灵,又因为其帝王的身份,其作品中没有太多忠君爱国的传统和偏狭的政治志向及政治教化,以致更容易上升到人生悲剧的哲理境界,才得以以一己之悲苦体会到众生的哀痛,而更加接近文学的本质。如果说前期的词作还在用奢华的生活和及时的行乐掩盖着命运的悲情,当这匆匆而过的一点欢乐却因人生的变迁、国破家亡而一去不再时,生命的无可奈何便以其最本真的状态在后主后期的词作中凸现出来: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乌夜啼》
孤身于西楼之上,举头望月,天上残月如钩;低头俯瞰,院子梧桐深锁。亡国后的李煜在这样的处境中,为何能达到其艺术的顶峰?许是一切景语皆情语,一切情语皆思语。情发于心,感物而动,于是寂寞孤独、万愁萦怀。“清秋”能锁乎?被锁者谁?词人也:幽囚小楼,孑然一身,孤独寂寞、愁苦交加,清秋之夜唯有深院梧桐相伴。真可谓一叶知秋“剪”、“理”二字更是动感十足,烘托和渲染千丝万缕的“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对人身自由丧失的感喟引发了他对误国的痛悔,然而他真正的痛苦在于:“当帝王的外衣强行被剥夺,如何从内心真正摆脱帝王的身份,而回归诗人的本体呢?远离了故土,远离了繁华和喧嚣,满目所见只有高墙和天空,帝王的尊严和价值已然失去了,羞愧和耻辱时时在吞噬着他的心灵,但作为诗人他并没有沉沦,在极度的孤独中俯仰天地,思索古今,对自己的痛苦进行深刻的挖掘和剖析。” 他在词中少作帝王家语,倒以近乎普通人的身份用口语诉说自己的不幸和哀苦。这些词便可与人们感情上相互沟通、唤起共鸣。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琼枝玉树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破阵子》
《破阵子》是唐教坊名曲,据说由时为秦王的李世民所制,煌煌壮阔,震惊一时。南唐建国之初,李煜祖父昪以“唐”立国号,想来也是追念那个万方来朝的风云盛世吧。然而在那个金陵城破之日,李煜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选了《破阵子》这个词牌,也让这个词牌除了“沙场秋点兵”的金声玉振,除了“气吞万里如虎”的慷慨豪迈,在最初始就沾染上了“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长风浩荡,又偏偏催人断肠。也许只是因为最后那句“垂泪对宫娥”,使后世之人对李煜总是颇有微词,疑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之昏聩,然而在一个走马灯般的五代十国,在周世宗柴荣就开始的步步紧逼天下棋局里,一个无能无识之辈又怎么守得住家国十余年。当李煜死讯传回江南,南唐举国百姓无不为之哀哭,这样的君主,岂真是昏庸无能?只能道一句“几曾识干戈”。王国维先生对其评价为:“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越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赤子”一词最能评价李煜,他没有掩饰什么,更没有逃避什么,这使得李后主的词超越了《古诗十九首》中笼统的人生慨叹和历代文人对现实的自嘲与逃避,将个体生命在广漠的宇宙时空中深沉的无奈思绪刻画得淋漓尽致而又入木三分,从而拓展和深化了人们对生命、对宇宙的认识。
三、普世罪感下的精神拯救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生浮梦。”李煜入宋后,字句皆血泪,在以自己惨痛的经历体会了人间悲苦的共象,“俨然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他的灵魂在痛苦挣扎,他的精神的在自我鞭笞,进而展开对整个人生的怀疑和悲悯: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写出了人类的“无常之共感” ,“春花”、“秋月”这些在时间维度上的自然永恒之物与一去不再的生命主体间的对立,眼前拘束狭隘的囚禁之地“小楼”与“三千里地山河”的“故国”在空间维度上悬殊,使得李后主苦苦思索着:人生为什莫名这样变幻无常?生命为什么这样短暂而又无法把握,然而他却无法找到答案。“故国”岂仅仅是故国旧地,他寻求的何尝不是一个可以托之以灵魂的栖息之地,他对“人生长恨”有了彻底的认知与体悟,既然注定了人生悲剧,是沉溺于罪感和悔恨中囚禁自己的心灵还是超脱善恶的界限放飞生命呢?“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从“林花”着手,却绝不止写林花。那些美丽的颜色竟自“谢了”,怎仅仅是一个南唐,也许还有孩童时嬉戏游玩的童年,与妻琴瑟和鸣的时光,是那人生最美的时光,从指间悄悄溜走,总是太“匆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便将“几时重”蓄满的愁恨全部倾泻出来,经过苦难熏染,后主的精神情结已升华成普遍的情结,于是便能“用最简短的小词写尽宇宙之间有生之物生命的短暂无常和生命的挫伤苦难共有的悲哀” 从来没有一个词人讲这样人类的悲哀赤裸裸的写出来,这是一种由对自己人生的反省、思索,继而扩大为对人类命运的一种思索,一种对人生的寻根究底。在脱去了帝王的光环之后,他才在“本我”的求索中得到精神的拯救。
就算人生是幕悲剧,我们要有声有色地演这幕悲剧,不要失掉了悲剧的壮丽和快慰。这大概就是荷尔德林的著名诗境———人诗意地栖居。李煜在苦难中却为寻求灵魂而上下求索,他的词作超越了传统文化的先天束缚,从而达到了诗性审美的高度。北宋大军打不垮他,反而是他征服了有宋以来千年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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