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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词偶得·清真词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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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il
在读俞平伯《读词偶得》、《清真词释》与顾随《稼轩词说》、《东坡词说》时,每每“得意忘言”,只顾着读,只顾着笑,忘了原本读的目的所在了。然为防记忆丢失,偶有所悟,便信手写在小纸条上,读完再看,已经累起一大叠了。到下决心整理整理以便动笔时,却茫然无绪,不敢写,生怕“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二位先生常以此自嘲,后辈更惟恐辞不达意。然而纵使我信口雌黄,又何损先生名声半分?于是便硬着头皮写出。
年少时读古诗词,因注释不多,且多通俗易懂之作,便不大关注其中的典故。到高中时翻看大部头的《唐诗鉴赏辞典》和《唐宋词鉴赏辞典》,便被纷繁的注释吓住,短短一篇“文本”,评家往往费数千字作注,令人不知从何看起,每每望而却步。而今幸遇俞、顾二位先生,词释词说,各有妙处。
二位先生都是真性情之士,俞平伯喜周清真,顾随喜辛稼轩,在二位眼里,清真、稼轩就是“词中老杜”,别个不论,都看中一个“诚”字。“诚”字谓何?真性情也。先说平伯与清真。清真虽喜“剪红刻翠”,笔下不乏女子,却不视女子为“犬马”一类的玩物,而是钟情的对象,写情也总用“含蓄格”,艳虽艳极,却不放荡,也无轻浮,写女子之善怀,无有如清真者,总之他的文字可以令人相信他在词中是注入真性情的。何以说平伯亦是此类性情中人?盖情趣相投也。且看俞先生作的词:
玉楼春 和清真韵寄环
花花草草随人住,形影相依无定处。江南人打渡头桡,海上客归云际路。 消愁细把愁重数,执手正当三月暮。今朝悄对杏花天,那日双看杨柳絮。
南柯子 和清真
小扇团团雪,轻罗剪剪冰。偶循阑曲听蛩声。恰讶一枝凄艳,付閒庭。 索笑脂饧泫,低眸粉泪清。幽姿何意媚宵行。宛转因风屧响,逗流萤。
浣溪沙 和清真
一树梨花雪四垂,三分春色占池萍。几回玉蝶扑帘儿。 惘惘停眸谁爱惜,匆匆閒忆总成悲。灯前重理砑罗衣。
浣溪沙 和清真
留得兰熏衣袂香,燕支一掬水微凉。雀钗飞动鬓边光。 柳眼青多莺渐懒,今年春草又池塘。深深浅浅燕思量。
与评价清真词相似,俞平伯自己作词坚持的标准亦是“细”、“密”二字,且又能“审音度曲”,故其词读来别有风味。从此四首和韵之作已可以大致窥见俞先生对清真的欣赏,所谓知音,大概可以用来指平伯之于清真吧。俞平伯在《清真词释》评《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时说:“固知甘苦疾徐之感,虽于寸心邂逅中为真实不虚者,然意会之耶,则惝恍难征,似欺他人之耳目,言传之耶,则尘凡可哂,徒损自己之尊严。”可见独自意会不难得,难得的是将“此中消息”传达出来,给读词评的人说个明白,评词难也。难固难矣,平伯说:“今请言此难言者。”那么如何说呢?万一读(词评)者的反应是“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哩”,岂不白费唇舌,自讨苦吃?“然知者不言,奈何有《道德》五千言耶?”既然是知音,便不愿独善其身,便要把个中好处说出来,还要说个明白,于是我们亲爱的俞老先生执拗地说:“仆则不然(指陈亦峰之‘不是知音不与弹’),必求其故而言之,求之不得,则杜撰之,言之不得,又强言之,知音与弹,不知音亦与弹,所谓好事之尤,趣味之贼,大雅之人不肯为此也。”令人解颐,岂不是“胡说八道”么?明明说得很好!过谦矣。如何说真是个难题,不过对于俞老这样学富五车的知音来说,亦非难事。“盖分析文章,类名家言,不如囫囵吞耳。但太囫囵又似参禅,亦不甚好,此义法之由来也。”但套用“义法”亦不好,哪有现成的词可以被轻易套用?风裁格调又在何处?惟有坚持“解析者创造之颠倒”,以与创作相反的方法来解析,方得其意。那么解析是长还是短好呢?俞先生倒是费了好多的笔墨来说明“长言无益”,诚然,比起“辞典”式的长言,这种精致的长言读来畅快多了,甚至在读完后仍意犹未尽,醺醺然道:美酒醇香,再来一杯可乎?
闲话少说,在《清真词释》中,我以为讲得最好的是《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一首(当然这首也最长),极尽曲折萦回回环往复曲径通幽之妙。平伯说:“忆昔年得读《清真词》及此阕,有初见眼明之乐”,他是“初见眼明”,我是一读此阕之评眼更明,亦更花了。读完惊呼:这哪是在说词,分明是在绕圈子、玩迷藏,逗小孩子乐呐。用个不恰当的比喻,便是俞老不是在“我注六经”,而是拿“六经注我”了。先是以陈廷焯“此中消息难言”抱怨评词之难,评词难乎?恐怕俞老未必赞同(至少我认为俞老不会赞同,要赞同也是谦词,您又耐我何?)。亲爱的俞老先说了“一!二!三!”:词情与调情相惬,著色秾酣,用大排偶法,这些应该也能被别的词评家发现。已经说得很好了,俞老似乎意犹未尽,非要说个痛快,再来三种章法,盖其讲得兴起,文思泉涌哉?我所学尚浅,还不至于能独立欣赏清真词的好处,好在何处仍未明了,惟有以后细细品读—然而这一部词释已足以令我叹为观止。将“独”、“寻”、“桃溪不作从容住”这些字句颠来倒去,覆雨翻云,如掌中玩物,岂独清真也哉?您不觉得俞老亦将“词释”推到极至了么?平伯于清真“弥切高山景行之思”,我等于平伯前辈亦要发恨未相见之撼了。
说清真是“词中老杜”,俞平伯定然赞成,许多会欣赏的人也是赞成的。我以为,清真有三处配称“词中老杜”。一是“诚”,老杜虽常嗟贫,却不乞怜,诗有拙笔而无俗笔(顾随语),诚恳之至,令人同其嗟叹;前面已讲过,清真常写女子,却无玩弄之意(即使东坡恐也不如),抒发的都是真挚(针织?贞质?)的情感,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含蓄蕴藉之至;二是“集大成”,这个才是最高标准,谓某某为“词中老杜”,大概都要强调这点。二人都是各自领域的高峰,前无古人,后辈亦只能仰望之,摹仿之,而难有堪比肩者。古典诗词的章法﹑韵律﹑句式﹑炼字,在他们手中已然登峰造极(我所知无多,作此妄论)。三是用典,黄庭坚说杜诗“无一字无来历”,或许有些夸张,老杜善用典却是肯定的。清真的用典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亦是“一极”,“登峰造极”之“极”也。王静安对诗词的用典过多颇有微辞,认为“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清真却是刻意为之,并常有青胜于蓝冰寒于水之妙。用典过多﹑过滥﹑过生僻,而致“隔”,固然不好,然而若一个词人作词把旧事旧典全然抛开,即使有奇绝天才,也是难以尽美的。用典不光是用典,也得有技巧和学问才能得到好处,借用俞平伯的话说,便是“断断乎非有极深之学力不办”,我等小辈自不可比,历来多少词家,又有几个学力及得上清真?我等小辈学识未及先生毫末,又以何责备彼之用典多欤?曰:看不懂,便不好。看不懂是谁之过?是词人的,还是读者的?诚然,如静安所言,“隔”便不好,有“隔物看花”之恨。然而静安所举“桂华流瓦”一例病清真似有不妥,稍有常识的读者(静安先生是大学问家,自不待言),很容易由“桂华”想到月亮,想到月光在瓦上轻柔流泻,何等绝妙意境。且静安已谓之“境界极妙”,足矣,又何必执着于一寻常代字呢。《清真词释》数次出现“苟有赏心,必不待予言矣”﹑“你懂得了罢?可与言诗矣”,若读者能心领神会,亦不必俞﹑顾二位先生“絮叨”了。那么,如何才能心领神会,怎样才算是“合格的读者”?高山流水,知音长存,然知音毕竟不多,伯乐亦不多,词人与其词如何才能被接受?平伯之于清真,羡季之于稼轩,可谓知音。而普通人很难达到这种“知音”的资格,于是我等学识浅陋之辈只能看词评—摹仿的摹仿的评论,与“真理”隔了不知多少层,何其撼也。平伯说:“您当然还须用自己的心眼去观照才是。”若读者没多少鉴赏力,纵使二位先生“老婆心切,说得掰瓜露子”,亦是无益。再来说说清真的用典,俞老对清真的这种技法算是摸透了,“清真善用前人绝构,略加点染,便有味外味,今人辄曰创造如何,因袭如何,半耳食之论也。”这“味外味”便是清真“袭故弥新”之处。像《浪淘沙慢昼阴重》的“南陌”﹑“东门”,《齐天乐绿芜凋尽台城路》的“云窗”﹑“綀囊”,用典或虚或实,虚实之间,已教人为之神往矣。读来读去,还是觉得《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最好,你能断定哪句是实,哪句是虚?哪句是主,哪句是客?呓语萦回,便在此间逗留。不读词释,虽也约略知道这词的好,却不知好在何处,只能感叹“此中消息难言”,俞先生却讲得出来,还绝好。这首词经由平伯评释,岂不是焕发“第二春”?词与词释,可称“二绝”也(然俞老未必喜欢这称呼),俞老说:“文心之细,文笔之佳,文情之厚,斯为三绝已。”若容我冒昧加上“评析之精”,可谓“四绝”乎?若化用古人字句被称为“偷”,那清真可算是一“妙手神偷”,“三只手”的诨名哪配得上他!或以因袭多于创造病清真,平伯说:“盖此邦文艺,由来已久,论其法度,前修有作几无不具,而来者实难,徒展转因仍,终难脱其圈套,‘千古文章一大偷’,‘递相祖述复先谁’既慨乎其言之矣;若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又不可以一概论耳。或以因袭多于创造病清真,殆非真赏。”难脱圈套又如何?前人已有那么多宝贝堆在那儿,“几无不具”,多好!不将它吸收化用岂不浪费?而且“偷”来之后,前人的东西未见损伤,“袭故”而来的“新”便是创造,便是将死钱换作活币,重新流通,财富加倍,岂不两全其美?当然,要的是清真这样的高手或“诚心”的人来偷,若是豺狼鼠辈前来囫囵吞下不加消化,便是浪费,毫无创造,真是罪过了。
讲了这么多“离题万里”的话,全是清真和俞老的,差点忘了稼轩和顾随了。苦水这老头子真把我给乐的,两部词说(我主要指《稼轩词说》)妙语迭出,满目珠玑,跳珠落盘,真给人以醍醐灌顶之感,令我几欲为之气噎。开篇《贺新郎凤尾龙香拨》即出妙喻,将稼轩填词用典比作狮子滚绣球,闻所未闻,真个“善解人意”也。稼轩后又成了打虎英雄,比武松更高明,能将虎打得“死去又活来”。试想若是稼轩泉下有知,将作何感想?大笑乎?怒喝乎?吾非鱼,不知鱼之乐也。然知稼轩者,莫若羡季。岂止是知音!苦水分明视稼轩为兄弟,看他如何称呼稼轩便知:辛老子﹑辛幼安﹑英雄﹑这老汉﹑老辛﹑老兵﹑山东大兵……如老友间随意呼唤,亲密无隙,盖皆性情中人,心肠极热之人也。试看他集中妙语:“却又嫌他忒杀锋铓逼人,所以今日被苦水一眼觑破,一口道出”﹑“值得读者身死气绝句子也”﹑“但如此说了,老辛还是不服输”﹑“只为老辛顽皮,所以致使苦水轻薄”﹑“好好一个辛幼安,今日被苦水拉来,说东话西,且与会之相比,冤枉杀,冤枉杀”这像是在正儿八经地说词么?俨然两兄弟斗嘴,互不相让,却也其乐融融。你能认得出哪个是苦水,哪个是稼轩么?苦水在说稼轩,我们不也能看到一个顶顶真诚顶顶风趣的苦水先生么?见其文,如见其人,苦水已然借说稼轩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苦水和稼轩是“至交”,亦可谓“神交”,说起词来自然毫不费力。苦水说:诗为心声。予仿造之,谓苦水之词说亦为苦水心声,且与世人俗调颇有不同。非苦水故意标新立异,而是由其心声吐出,自然别有见地而与世俗之“知人知面”“失之皮相”殊异矣。世人谓稼轩豪放—苦水说这是“皮相之论”;世人说稼轩粗豪—“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他分豪放﹑婉约两途—多事!《满江红莫折荼蘼》一首多少人赞他前用《离骚》,后用《论语》,真乃运斤成风手段,苦水却不如是说,“稼轩不求与古人异,而自与古人不同;虽与古人不同,却仍然与古人神合。”哪里见过这样讲词的!世人多学语之流,岂不愧煞?与诸家合也好,异也好,苦水说的都是自己的体会,都是“心声”。读者经验学识各有不同,对苦水赞同也好,反对也好,能去“会”便是好,“薄批细抹,印可棒喝,苦水无不欢喜承当”。
苦水自己填词多学辛,试举一首以见:
数今来古往几词人,应推稼轩翁。望长安却被,青山遮住,抱恨无穷。不道好山好水,胡马又嘶风。地下英灵在,旧恨还重。 不恨古人不见,恨江南才尽,冀北群空。看江河滚滚,日夜水流东。便新亭﹑都无涕泪,剩望空﹑极目送归鸿。神州事﹑须英雄作,谁是英雄。
——《八声甘州忽忆历下辛稼轩故里因再赋》
旧调新弹,旧悲添新恨,多少凄凉悲怆在内!古来三五个英雄,如今要问谁是英雄,不恨古人不见,但恨神州无人,外贼掳掠。这种喟叹只有稼轩能道,亦由苦水道出矣。英雄已逝,其风长存。
前面说俞平伯的词释与周清真的词可称“二绝”,顾羡季之词说与辛稼轩之词亦可称“二绝”,盖一解析合,一神思合,此不复赘言。清真﹑稼轩等词家离我们已逾千年,虽因时代和读者的审美趣味不同,时有毁誉沉浮,然其作仍震古烁今,历久弥新,持之不废。俞﹑顾二位说词,在我看来,便是属于“大师批评”,即“作家批评”,与一般读者和词评家的评赏角度﹑评判标准﹑审美趣味多有不同,姑且先不论他们观点是否正确,其至诚至精的评析已足以令人折服。平伯喜清真,谓其特色为“细”﹑“密”,其解析亦极细极密,如剥蕉抽茧,工力至深,《清真词释》本身就成为精美细致的“丝织品”;苦水崇稼轩,不喜拿典故字句等说事,而是一如性情,将欢喜与不满和盘托出,绝无造作忸怩,也绝不泥于时流。另外,二位本身即学问精深,且多习诗词,亦有佳作。挑选的都是自己最欣赏的词人的作品,不为说词而说词,而是发于“心声”,为“知音”而说。虽然,诗词“不可说”,外文诗歌“不可译”,然而若解析得好,翻译得好,尤其是大师来解析和翻译,这样的“阐释”便同“文本”一道成为“绝品”,故谓其“大师之评”。不复多言,谨在此一表后辈高山景行之思。
参考资料:
《人间词话》,王国维著;滕咸惠译评,吉林文史出版社,1999年3月第1版
《读词偶得清真词释》,俞平伯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12月第1版
《顾随全集》,顾随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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