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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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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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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以《虚土》为中心论刘亮程的创作
一、守护乌托邦心态时空的疏离
(略)
二、轻逸非小说倾向返乡
在刘亮程的文学世界里,与乌托邦互生互长的是作为一种美学特质的“轻逸”(lightness)。卡尔维诺曾探讨过这种轻逸,并将其视为自己文学价值的最高准则,他说到,“我的工作方法常常涉及减去重量。我努力消除重量,有时是消除人的重量,有时是消除天体的重量,有时是消除城市的重量;我尤其努力消除故事结构的重量和语言的重量”18 ,刘亮程的创作亦呈现出这样的美学意蕴,他也在消除他叙述对象的、语言的、故事的、结构的重量,但是他的这种轻逸并不完全同于卡尔维诺的轻逸,他缺少卡尔维诺那种轻松、幽默、迅捷之后显现出来的灵动,而更多的表现为一种空灵,或曰灵逸,这种基于传统道家哲学的立场也是对后工业社会之重、人之重的一种反拨。
“轻逸”的特质首先来自于刘亮程基于乌托邦心态的写作。乌托邦疏离之后构建出的虚土庄呈现出来一种不依附于物的轻盈与悬浮,“从《桃花源记》到《红楼梦》,中国传统的乌托邦基本上都取消了时间性指向”19 ,刘亮程对时间的处理方式使得时间走向了静止和永恒,最终取消了时间的存在;而在将具异域特质的空间处理成为远方世界的同时,抽空其中的历史内容,使这一遥不可及的空间失去了重量感,从而使其变得虚渺的同时也变得轻逸。
其次则是来源于刘亮程创作中的非小说倾向,或曰其诗化小说的自觉。这是文学史的细流,是废名的《桥》、冯至的《伍子胥》以及后来何其芳的《画梦录》这一传统连续。
这种自觉的内核逻辑乃是反对后工业社会中延续现代性所提供的线性的、进步的神话,而在后工业社会,“复杂系统的本质是‘反直觉性’”20 ,刘亮程站在返归原始的立场,退回了人类本身,以一种古老的感官体悟方式,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来进行构建。因此《虚土》具有梦幻、不符逻辑、非理性等诸多特质。“写《虚土》时,我又回到了写诗歌的状态。”21 因此有诗化小说倾向的《虚土》没有具体的故事情节,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人物,行文的展开及其推进依赖于诗歌般的象征、隐喻以及贯穿整个文本的“气”,文本也没有真正的开头与结尾,可以从任何一页开始读,可以在任何地方停止,这造成了一种漂浮的“虚”。而在表现形式上,刘亮程纠缠细节,着力于表现微小事物,并将这些事物当作时间的细节凝固下来,最终整个文本零散化、碎片化。“我喜欢散文的散漫,散文不像小说,被故事拖着跑,散文可以停住,我喜欢那些停下来不动的句子,事物被文字捕捉到……村庄就是这张时间之脸的表情。它缓慢而悠长,是我认识的时间的模样。”22 他还在文本中构建起诸多具有诗性美的轻逸意象,譬如风,风将这个由无数沙粒构建出来的世界吹散,“人们在虚土庄喜欢上的第一个东西是风。……人们说一个地方有多远,会说,有一场风那么远。”(P16)风是生计,“最早做顺风买卖的人,是冯七。”“他一辈子都顺风,不顺风的事不做。”(P29)风甚至贯穿于一个女人漫长的一辈子里,风“像吹散草垛一样吹开了她的一生”(P20)风将虚土庄变得零散的同时,也使其变得轻逸。而和风一样贯穿了整个文本的,则是一场到一场的梦境。“那些人白天睡在荒野,在大太阳地下晒自己的梦。他们把梦晒干带上路途。这样的梦像干草一样轻,不拖累人。”(P45)“我的妻子是一个恍惚的女子,我,一直没想清楚她。她偶尔醒来,看我一眼,又转身睡去。……每次醒来我先要穿过一重重梦境,把村庄改变成原来的样子。”(P89)梦境使村庄变得更加地虚渺与轻逸。刘亮程还借助阳光、蒲公英这类在审美上具有轻盈质感的意象减轻村庄的重量,他同时又借用具有朝上意蕴的象征将村庄进行拔高,文本中出现与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一样的住在树上害怕下到地上的孩子,“只有那个树上的孩子没下来,一直没下来”“只要你回来,就会有一个孩子在高处喊你。”(P57)。刘亮程甚至还将地底挖空,“我越来越觉得,这片大地是一堵根本翻不过去的墙,它挡住了我们。……再走,走多远也还在墙这边,我们得挖个洞过去。”(P27),“夜深人静时耳朵贴地,就会听到地底下有个东西在挖洞。”(P29)变得越来越空的虚土庄最终也变得愈加地轻盈。
语言也是使刘亮程的创作具有轻逸特质的一个原因。正如刘亮程在访谈中所言,“我努力让自己像写诗一样写每一篇散文,觉得自己还是个诗人”23 ,他的本质是一个诗人。从诗歌到散文,再从散文到小说,刘亮程始终坚守着他的诗人立场。他不仅以诗歌思维、逻辑来写小说,同时也以诗的语言来写小说,“母亲,我看你站在高高的房顶,手一扬以扬,仿佛做着一件天上的事。”(P59)“虚土梁是一个显眼的高处,几十里外就能看见我们盖在梁上的房子,望见我们一早一晚的炊烟。”(P59),而在诗化的语言中,刘亮程保留了他对于简洁的迷恋,他所延续的白描传统,没有繁复句式,没有深奥难解的字词,亦不事渲染雕琢,简单直接,正是这种剔除杂芜的叙述使得语言有了简洁、轻快之美。这种语言还具有一种魔力,或曰生长力,在这样一个缺乏人物和故事情节的文本中语言不断自我指涉,最终完成了一个精神家园的轮廓。
而刘亮程“轻逸”的真正根源却是来自于轻逸的对立面——沉重。如果轻逸没有经历沉重或者无视其存在而直接产生,那么此种轻便会显得漂浮,甚至将毫无价值。卡尔维诺指出,轻乃是一种基于哲学和科学的观看世界的方法,并指出“存在着一种叫做深思之轻的东西”24 ,刘亮程的轻逸正是他基于道家哲学对沉重进行挑战之后的结果,“刘亮程的才能在于,他好像能把文字放到一条清亮透明的小河里淘洗一番, 洗得每个字都干干净净, 但洗尽铅华的文字里又有一种厚重。”25 事实上,这种形而上的沉重被隐匿起来,转而呈现出轻逸,“这种轻逸事实上正是对生命之重的承认。文学作为一种生存功能,为了生存之重做出反应而去寻找轻。”26 刘亮程对于生命之重的体验源自于时间。生命是一个偶然,人几乎错过成为人。然而如此珍贵的生命在时间中却过于短暂,于是他让时间停止,伸展时间,甚至消解时间,但是这些并不能真正消除他内心的焦虑和孤独。人在宇宙中显得渺小无助,最原始的孤独在这个层面上得以显现。而庄子认为“人毫无所是,不过是天地间偶然形成之寄生物。”27 这种认识上的契合使他转向了潜隐在遥远新疆那缓慢而古老的乡村之中的道家哲学,并以此为根基,对重进行了超越。
刘亮程返归传统道家哲学的中心无疑是其中的《齐物论》,那种“天地与我并生 而万物与我为一”28 的境界泯灭了所有的分别观念,使他得以以超越一切的姿态来面对生命。大小、是非、贵贱、生死、甚至物我之间的区别也都消失不见,人会在某一天变成老鼠或是鸟(P171),又或是马具有了与人平等的身份与意识,“那样漫长的路途,车户一次次睡着,马自个朝前走,遇到岔路口站住,等车户发令,‘噢’还是‘吁’。等半天没声音,马自己选一条路走了。”(P178)物之间因为“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29 而可以相互转化。人价值尺度与人类中心的旁落,最终呈现出万物有灵且美的局面,生命因此变得透明晶莹,“我的生命肢解成这许许多多的动物。从每个动物身上我找到一点自己。渐渐地我变得很轻很轻,我不存在了,眼里唯有这一群动物。”30 这种非人类中心的姿态虽然表面上造成了人主体的隐遁与消解,但其实质却是一种基于生命的大悲悯,生命是“在”,是存在本身,而不是抽离出来的旁观。正是这样的姿态,才使得刘亮程在面对生命时显露出一种谦卑。
文本中描写得最多的风、梦以及贯穿整个文本的“气”更深层次的意蕴在这里得到揭示。“所谓气聚为物,物散为气”31 ,气既是物的消散,则无形无状,它乃是从无生有的关键。而气又与风相通,“大块噫气,其名为风。”32 ,风贯穿人的整个生命,“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33 正是作为道的外现的风吹过生命,才使得生命展现了各式各样的姿态。而刘亮程的梦也继承了道家的传统,《虚土》中分不清的现实与梦境,正是“庄周梦蝶”的物我两忘。梦作为《庄子》里最重要的意象,出现的次数也最多,而说得更为直接的则是《列子》,“西极之南有国焉,……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觉,以梦中所为者实,觉之所见者妄。”34 梦道出人生的虚无,这种生存的幻灭感使得他超越了死亡与对人生的意义的探寻,成为他逃脱生命与生命沉重的途径。而也正是有了对道家哲学的这种继承,才使得刘亮程的轻逸有了坚固的根基。
最后需要提及的是,“返乡”是刘亮程轻逸的指归,亦即返回其乌托邦构建出来的乡村。在《虚土》中,他不断重返童年,甚至让一个孩子永远地停留在了自己的五岁不再成长,这象征着使返回人类的童年,亦即原始的乡村。这乃是作为诗人的刘亮程一种文化乡愁的返乡,“诗人的天职是返乡, 惟通过返乡, 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而得到准备。”35 而刘亮程的返乡可以视为九十年代“后乌托邦”36 话语的一种延续,对在传统重新挖掘后,再次构建起来的对于家园的信念。正是其执着的乌托邦追求,才在后工业社会中显得难能可贵。而轻逸的珍贵品质也得到彰显,因为正是由于轻逸,他才有了一种超越的可能。
在刘亮程最新的长篇小说《凿空》中,他依旧表达了他的担忧,“驴一直跟坎土曼一起去干事情” 驴和坎土曼是作为家园/乡村的象征出现的,人使用坎土曼和毛驴一直延续了几千年,而现在,“驴很早就感到坎土曼的活不多了,驴为坎土曼操心”,驴也为人担心,“他们骑在驴背上想清楚的事情,骑在三轮摩托车上还能不能想清楚?他们坐在驴车上明白的东西,坐在汽车上可能全糊涂了。”37 这部小说有了比较清晰的故事情节脉络,但他仍是重生活而非故事本身。他同时将游记《库车行》中的一些片段几乎原封不动的搬进《凿空》,基于地域的民俗民风,营建了一个如同沈从文、莫言、贾平凹、以及扎西达娃、阿来那样具有真实触感的世界。这使他的轻逸开始承受重量,但或许已经有人指出了他的创作方向:“《凿空》简直就是意大利卡尔维诺‘寓言小说’的中国版。”38
【注释】
18 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P1,黄灿然 译,译林出版社,2009
19 吴晓东,《中国文学中的乡土乌托邦及其幻灭》,《北京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1
20 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P12,高铦等译,新华出版社,1997
21 刘亮程,《风中的院门对于一个村庄的认识——答青年诗人北野问》,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1
22 姜广平,《我不慌不忙地叙述着人类久违的自然生存——与刘亮程对话》,载《文学教育》2011.3
23 刘亮程,《风中的院门对于一个村庄的认识——答青年诗人北野问》,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1
24 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P9,黄灿然 译,译林出版社,2009
25 李陀,《文字的尊严》,载《天涯》1999.5
26 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P28,黄灿然 译,译林出版社,2009
27 张岱年,《张岱年自选集》,P55,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28 郭庆藩 撰,《庄子集释》,P79,中华书局,1961
29 郭庆藩 撰,《庄子集释》,P66,中华书局,1961
30 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
31 张岱年,《张岱年自选集》,P116,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32 郭庆藩 撰,《庄子集释》,P45,中华书局,1961
33 郭庆藩 撰,《庄子集释》,P45-46,中华书局,1961
34 杨伯峻 撰 《列子集释》,P104,中华书局,1979
35 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 译,商务印书馆,2000
36 “后乌托邦”话语是指在承认传统乌托邦幻想及神话的消解的前提下,对乌托邦进行新的超越的尝试。参见张颐武《论“后乌托邦”话语》(载《文艺争鸣》1993.2)
37 刘亮程,《凿空》P229—230,作家出版社,2010
38 章海陵,《<亚洲周刊>2010年十大小说揭晓》,见刘亮程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f3d77b0100o8cn.html
【参考文献】
书目:
1.刘亮程,《虚土》,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年1月
2.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4月
3.刘亮程,《库车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1月
4.刘亮程,《凿空》,作家出版社,2010年4月
5.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黄灿然 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3月
6.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7月
7.张岱年,《张岱年自选集》,首都师范大学,2008年12月
8.陈少明,《<齐物论>及其影响》,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2月
9.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黎鸣 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2月
10.乔澳赫茨勒,《乌托邦思想史》,张兆麟等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11月
论文:
1.何英,《刘亮程的时间》,载《扬子江评论》,2008年第5期
2.何英,《刘亮程论》,载《扬子江评论》,2011年第1期
3.李红霞,《此岸荒野的梦境——关于刘亮程的长篇小说<虚土>》,载《当代文坛》,2008年第2期
4.雷建鹏,王红星,《存在之思——关于刘亮程的小说<虚土>》,载《东京文学》,2009年第9期
5.摩罗,《生命意识的焦虑——评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载《社会科学论坛》2003年第1期
6.张颐武,《论“后乌托邦”话语》,载《文艺争鸣》199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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