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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随风万里
——读周保松《相遇》兼忆往事
虽然以前江老师说我没有必要读《相遇》了,但是某种好奇还是促使我一周多前,从元元手里借来周保松先生的这本随笔集。毕业季各种宿醉、疯狂、痛哭及告别,让我无暇细读。周保松在书中谈了五个相遇的故事,与老师,与学生,与书,与哲学,还有与自己的过去。如今真的要告别这个地方,在一台没有word的电脑敲下这些读书随想。窗外凉风习习,师大旁边的这栋四层小楼,也留下了我大学时代最后的记忆与留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这似乎又是抱影无眠的一夜。
生死之间
保松觉得,死亡最难令人忍受,那种刹那间由存在变为虚无(nothingness)的感觉,就好像你本来是一场球赛的主力,却不由自主地被迫永远退场,球赛依然继续,观众依然欢呼,而你却成了这场喧哗的局外人。陈特先生谈起了他的亲身感受:
“十二年前,医生说我患了癌症。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以为自己即将要死,真是天昏地暗。那种感觉真的像海德格尔所说,世界好像突然流走了。整个本来很确定的世界,变得突然失控。我当时在崇基运动场散步,觉得生命所有的凝聚力,一下子打散了,变得异常空虚。海德格尔所说的nothingness,也不是说没有东西。世界仍然存在,只是你觉得很不实在。那种感觉真的很不舒服。”(p.9)
我读到这里,心里略微颤动:虽然没有真的体验过死亡,但这种虚无感却在我住院的时候如影随形。那是在大一下学期的时候,汶川地震后,山河破碎,人神同悲,我们还没有从巨大的哀伤中醒来,而我却被诊断患病,率先沦陷,必须隔离治疗住院两周。我独自驶向白色之岛,开始尚有一二病友后面只剩下我一人,晚上在病痛中醒来,想起白天探望的同学络绎不绝,彼时的言笑宴宴却让我更难承受此刻的四顾茫茫。这番“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的情景,让我不禁怀疑起孔夫子的说法:果真是“未知生,焉知死?”么?我倒是觉得未知死焉知生了。周保松总是引用苏格拉底的名言:“未经反省的人生不值得过。”(Socrates,Apology)我们每天平静地生活,如有没有这样被抛掷的境遇,看来真得很难认真地思考死的存在,反省生的问题。某些记忆潜入我的心中,仿佛雨夜重上高台,怀念远方的故人和地下的亡魂:
曾忆烟雨墟如坟,不见月下夜归人。
杜鹃啼血猿低鸣,乱红飞去祭国魂。(川震月祭之一)
民族的悲剧感,只有落实到个人才是可感的,而个人的生存悲剧感,到底有没有真的超越方式呢?陈先生化疗无效,绝望之后,不禁要问,天主为何没有眷顾自己。他对保松讲:“直到有天大清早,我一个人在校园散步。那天天气很好,晨曦之下,草木青葱,花开得很灿烂,大地充满生机。见到和暖的阳光,我突然间领悟,这如斯美好的宇宙,并没有因为我的病耳边。它依然生机勃勃,教人愉悦。我当时想,如果有上帝的话,他便是宇宙的主宰,他不会因为我一个人而改变宇宙的规律。万物有生有死,有起有落。因为有生,所以有死;因为有死,所以有升。一如没有一朵花的凋谢,便没有另一朵花的盛开。人是宇宙的一部分,宇宙成就了我,我亦成就了宇宙。人的死亡,其实反映了这一规律。我怎可要求宇宙的主宰,因为我一个人,便违反这规律?我为何只站在自己的立场想,而不站在宇宙的立场去想?”(p12)
于是他想通了,世界始终如一,而“我”生于其中,顺其道而行。我与宇宙,合二为一。读到这样的感慨,我才真正有“心与物游”“物我一体”的感觉,才真正理解什么是庄子说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我虽然没有见过陈先生,但仿佛觉得,他不仅在和周生、陈生讨论死亡、讨论意义、讨论善恶幸福、论情说爱,而且走到我身边,以一个亲切长者的语气娓娓而谈。我突然想到,遇见什么样的老师,也许你的人生轨迹就会有什么样的变化;而你想培养什么样的学生,你就要决定自己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播散什么样的种子。即将忝列人师的我,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师生之间
保松在写给政政系毕业班同学的话中说:“曾经教过我的众多老师,陈特、沈宣仁、黄继持先生走了,刘述先、何秀煌、卢苇銮先生退休了,石元康先生教完这个学期,也将告别杏坛。新亚亦然。钱穆图书馆旁边的木棉,乐群馆门前的套话,在毕业的季节,一如十年前般识趣的灿烂盛开。水塔巨大的身躯,仍然不变的守护着新亚。……十年人事,老尽少年心。那一刻,我忍不住想,十年后,我又将如何?中大呢?我身边的学生呢?”(p60)
我觉得保松这些略带伤感的问题,更让我思考我们要成为什么样的学生,要做什么样的老师,启迪学生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们的大学应该培养什么样的人。在《相遇》40页有两张并置的照片,上图是英姿勃发的陈特先生和沉静博雅的钱穆先生,而下图陈先生已沟壑满容,但旁边是保松一张年轻稚嫩的脸,笑靥如花。当时看到这里的时候,足足端详了几分钟了,仍不住联想了许多。虽然尚未读过钱穆先生的《师友杂忆》,但是从他的学生李埏先生、余英时先生等若干文章里,早已有若干印象:西南联大时钱李二人亦师亦友,相与论道,钱先生患病之际,李先生夫妇汤药服侍,不辞劳苦;余先生在新亚读书拜师钱门,有一次回来看到钱先生病痛之际躺在课桌上呻吟,无限伤心……以前接触过的片断,貌似都从记忆里涌来。我现在面对我的大部分老师,特别是大学老师,可能只会保持礼貌,而内心并无太多关心敬意之处:一些只把课堂当作菜市场,兜售一些陈年烂货;一些不学无术,曲学阿世,著书只为稻粱谋;一些党气喧天,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忍不住让所有学生敬畏一个小官僚……教我如何心生敬意与怀念?![ii]
陈特先生认为理想的师生关系,一方面离不开追求学问与真理,大家要有一个共同追求的方向。这让我想起在《梁启超年谱长编》读到的,梁任公已举人之功名不顾世俗偏见,投入秀才之身的康南海门下。一群老师弟子,办万木草堂,潜迹于粤南深山老林间,谈学论道,辩驳不休,偶尔泛舟湖上,真有种“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的迷醉。陈先生另一方面也谈到,学问要有客观性包容性,不一定要认为老师说的,便是真理。(p41)
此外,我们也必须思考,老师应该启迪学生成为什么样的人,大学应该培养的什么样的人。保松多次提醒大学教育,“理应好好培养大家成为独立的有德性的自由人,体会人性高贵的一面”,积累知识信心,内心坚定,对社会有可贵的批判精神(p64);“我们接受教育,是希望追求知识,陶冶性灵,培养德性,学会好好生活,活得更好(p79);大学应该培养自由人,自由人不是为所欲为,“他更接近陈寅恪先生所说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人,更接近穆勒在《论自由》中所说的有个性的人,也更接近康德笔下那些勇于运用理性,对公共事务作出批评的启蒙人”(p81)。总之,就像哈佛大学校长福斯特(Drew G.Faust)在对毕业生作的意味深长的演讲中所说的:“博雅教育富有自由主义的精神——就像拉丁文中Liberare所指——教人得到自由。这些教育,令你们具有实践自主,发掘意义和做出选择的可能。拥有一个有意义和快乐人生的最可靠的方法,是投入其中,努力追求。”(p206)
保松一直在书中强调老师和大学应该培养自由人,但是很明显他也对现实有相当的焦虑:新亚精神与中环价值之间尖锐的张力。教育的本质,其实是要将人有一种愚私蒙昧的状态,带到另一种更理想更完美的状态,但是香港津津乐道的核心价值中环价值是“在资本主义的运作逻辑里追求个人财富、讲究商业竞争,以经济、致富、效率、发展、全球化作为社会进步的指标”(龙应台语,p77),这里只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这里并没有德性、尊严、公平诸多良善的容身之地。大学生在这样的丛林里,只有把人当作工具,最大限度地实现经济产出,并且永远维持单一的成功标准。在这样的铁笼里,人的出路何在?现实如此严酷,保松也有些迟疑。正如所有的反省过自己生活的人:我们之所以困惑,是因为我们既想活得有意义,又想活得成功。显然,在很多时候,这是不可欲的。华尔街还是TFA,两条路延伸在自己的脚下。福斯特在回答哈佛学生两难时说:
我的答案是:未曾试过,你不会知道纳条路最好。如果你不曾试过你想做的工作(无论哪是绘画,生物或财务),如果你不曾追求你认为最有意义的东西,你将会后悔。生命悠长,总有时间留给计划B,但不要从那开始。(p205)
其实保松对福斯特这篇演讲有非常独到深入地分析(《个人自主与意义人生——哈佛学生的两难》),我就不再赘述了,有待读者自己品读。钱穆牟宗三唐君毅等先生胼手胝足创立的新亚书院,曾经为流亡中的学子写下这样的新亚校歌:
山岩岩,海深深,
地博厚,天高明,
人之尊,心之灵,
广大出胸襟,悠久见生成。
珍重珍重,这是我新亚精神。
十万里上下四方,俯仰锦绣,
五千载今来古往,一片光明。
五万万神明子孙。
东海西海南海北海有圣人。
珍重珍重,这是我新亚精神。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保松思中大,我念华师大。(我是多么希望我能叫她光华大学或者大夏大学嗄。)“钱穆先生曾说过,谈一所学校的精神,最主要是看学生显露的气象,呈现的风度与格调,因为学生才是大学的主体。”而中大1963年成立之初,就有绵延不绝的抗议传统,光华人也不赖啊,某场运动的急先锋,不过狂欢之后又迅速堕落下去了。[iii]
其实还想多聊聊书人之间,谈读相遇之三保松徜徉在伦敦书海、寻找伯林墓地的随想,同为书痴,各种共鸣,各种眼馋吖。关于学术之间,保松对罗尔斯、诺齐克、泰勒、金里卡的学说都做出了清晰有力,并且隐含关怀的评述,我若是轻率指画,便太轻浮了,留待我之后对《自由人的平等政治》更有力度的批评吧。第一次读到保松对金里卡《多元文化公民权》的评论,发现和我梳理的类似,虽然分析力度和批评深度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我心中已经窃喜了。至于《相遇》最后部分对童年往事和移民香港的描画,更是勾起了我小时候下河抓虾、上树掏鸟的罪恶回忆。若有机会,真想找他彻夜长谈。这个,留待我未来的造化吧。
话说写了这么多,主要归功于好朋友的督促哈。谢谢蒙奇奇,累了可以一起玩,困了看着她的微笑又身心舒朗了。没有在大学之初遇见《相遇》,是一种小小的遗憾;而在大学的尾巴上告别《相遇》,则是一种幸运。
希望每一个政治学系的孩子都能在大学之初有幸遇见这本书,更希望某老师能出一本异曲同工的《相遇》,细细道来樱桃河畔遇见的故事。
周保松简介:
70后,出生于中国农村,八十年代中移民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毕业,英国伦敦政经学院博士。现于中文大学政治与行政学系任教。
《相遇》目录
相遇一 老师
1、夜阑风静人归时
2、体验死亡:与陈特先生对谈一
3、追寻意义:与陈特先生对谈二
4、善恶幸福:与陈特先生对谈三
5、师友杂忆:与陈特先生对谈四
6、论情说爱:与陈特先生对谈五
7、光照在黑暗里
相遇二 学生
8、或许不是多余的话
9、政治、学术与人生
10、政治学的关怀
11、做个自由人
12、论辩与论政
13、政政人何所重
14、大学生应该关心社会?
15、双语政策与中大理想
16、中大人的气象
相遇三 书
17、徜徉在伦敦书店
18、伦敦书展
19、淘书心情
20、寻找Isaiah Berlin
相遇四 哲学
21、追寻社会正义——纪念罗尔斯
22、苏格拉底式的一生——纪念诺齐克
23、宽容与爱
24、多元文化与承认的政治
25、自由主义与群体权利
26、从中国文化到现代性
27、个人自主与意义人生
相遇五 过去
28、童年往事
29、活在香港:一个人的移民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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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住院时涂鸦的诗作《落花带雨闻诗香》:
http://blog.renren.com/blog/234936742/303460703?frommyblog
[ii] 参见日志《哦,那些课,那些人》:
http://blog.renren.com/blog/234936742/354495761?frommyblog
[iii] 华东师大学生当年的猛状,参见日志《【今天,我如何做老师】之五【愚人船】》图二:http://blog.renren.com/blog/234936742/489620911?from=fany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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