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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小衣
浅铺底色
读散文便是读人。还记得一位作家有些嗔怪地说:散文总把我出卖得太多。每每读起这般精致小卷,便会不自主地从字里行间探寻作者的故事。这回是林文月。
在这没有暖气只得裹紧被褥的冬夜,一些女子的名字就这般浮现,如同用手轻轻拂过经年的篆刻,再缓缓吹去那浮雕表层的尘埃,只见谢道韫笑意盈盈——这儿没雪无柳絮,却有诗人常聚,但闻林徽因细语绵绵——这儿无我小客厅宽敞,却有雅客满座。
台大中文系毕业的台湾作家郝誉翔这样写道:“曾经听一位师长说,每逢他们那一辈人聚在一起,回忆学生时代,竟然整晚谈论的话题都围绕在林老师身上,可见林老师是青春时代最美好的记忆……我也听另一位师长感慨地说,天底下的美人很多,但如林老师一般,无人不以为其美的,恐怕还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如那些名字已然如星辰般璀璨的才女一样,林文月也出身名门。她的外祖父是著有《台湾通史》的连雅堂,而连战正是她的表兄弟。当她考入台大中文系时,舅舅由衷地称赞道:“外祖父的文学遗志有此女承继了”。
面对外界诸多极高的评价,林文月选择以文字作丹青,以才情泼墨成文,于是乎,墨珠点点便串起了岁月的容颜。在《林文月论林文月》一文里,她只是浅浅地笑。此后每一篇散文便是一幅新的自画像,从不同角度作画,画自不同年纪,铺陈笔端,便是浓淡相宜的色泽与韵味。而后集结成册,便有了《读中文系的人》与《回首》。
简勾体态
正如红楼梦里宝玉所道,女人是水做的,而男人是泥糊的。可同是女人,这水又自有不同的质感与味道。待流动的水凝固纸面,便是丰盈的体态。
林文月的体态可由落落三笔勾勒出大致风貌:创作、研究和翻译。林语堂、季羡林、周作人等一代大家,常能三者并重,而时至今日,要寻到此等文人,委实困难。 而林文月恰恰在《读中文系的人》这部文集里,把全书分成散文随笔、赏析评论与《源氏物语》的翻译等三部分,捧卷静读时便可见她步态盈盈地一路走来。
林文月1933年出生于上海闸北日租界。当时日本占领台湾,依据《马关条约》,台湾地区居民都是日本国籍,于是小学五年级以前,林文月一直在上海读日本小学,也以日文为母语。直到1946年全家迁回台湾,才开始接受中文教育。这便是她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经历,人生一世,务必得有些不寻常的体验,再巧得烹饪,方得佳肴。
当多年后,她翻译的《源氏物语》广受称赞时,有人以为她是主修日本文学的,便盛赞她中文极美;当得知她是中文系出身时,便讶异她何能精通日语。林版和歌古风盎然,远胜其他任一译本。譬如明石尼君之和歌:
反故屋兮屋主人,
往事如梦无处觅,
但闻清泉兮空自陈。
读来如同在清水石阶前听紫式部把源氏公子的故事娓娓道来。
不同语言之间的转换最需艺术的灵性,得寻到一个通灵点,切切不可生搬硬造。而这种传情达意,却是林文月最为拿手的事。在文中,她提到自己曾用白话文译了几段,觉得音色如钢琴有失典雅,再用文言文翻译,却觉得愈发铿锵,而日文却似小提琴,声声诉着“迂回缠绵情致”。
这便是极好的画家,懂得每个绘画门类的属性,国画飘逸,油画厚重。往往寥寥数笔,便能勾勒出不同体态的风采。她停下笔,轻轻摩挲着画面,红着脸说,“天生有一种娴静庄重的外表。”
细绘神韵
神韵却是绘画时最难捕捉的,更是成败的关键。若笔法钝拙,则会一不小心成了年画上毫无生气的形象;而若把握恰当,则会如手冢治虫的漫画,简单的线条里,阿童木呼之欲出。这时,林文月便将心中珍藏的宝贝一一取出,忆往昔峥嵘岁月,拾信物灵气,融入笔端,那笔锋便饱含着脉脉情谊。这些自画像里,有不少都出自她的《回首》。
她念旧物,写就《怀念一袭黑衣裳》。在这幅画像里,她穿着一套自行设计的黑色礼服。决定式样后,她还在那玄墨正黑的好料子上亲手绣上花朵枝叶。“有别于湘绣的写实,较接近匈牙利刺绣的趣味”。这件独一无二的作品还在裁缝店里就被众人交口称赞,一直伴随她出席多个正式场合,也曾一同飘摇过海,在异域的土地上为主人增添华彩。而却因为一个偶然,它永远地走失了。
她念旧屋,在半个世纪后,才又回到上海的家,从记忆中残存的虹口公园寻找痕迹,牢牢记得:江湾路五四零号。在《回家》中,她写道自己仍能清晰地听懂每句上海话,却面对“销去花园,除却小径,铲平石阶,徒遗的屋壳”,怅然若失。这如今已改成“虹口区指挥部”的房子,装着单调乏味的铝制窗与防盗铁栏。当巧逢当年的保安队长一家时,风烛残年的老人竟能猜出这是林先生的女儿,唏嘘良久。
她念旧友,《董桥其人其文》中,一位用绿色墨汁写信的文人仿佛就在纸上吟哦。她以台静农的墨宝相赠,而他馈以刻着台先生字迹的竹雕文镇“尚有清才对风月,便同尔雅注虫鱼”。而在文末,她更提到读董桥文章而心生同感,那是小学毕业时唱弘一法师填词的骊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遥忆往事,她竟与董桥一般有想哭的感觉。她还捕捉到,因为董桥曾在伦敦大学呆过,罗素广场公园、大英图书馆以及亚非学院附近的小店总会带着甜美温馨从他的笔端冒出。“英伦可能是他心灵的故乡”,如此细腻的感触也许正来自她的亲身体验,那在《京都一年》里细细记叙的日夜。
在封面的“回首”二字旁,有一列竖着的小字:“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三毛在《我的宝贝》中曾经细细地描摹过她在世界各地偶获的宝贝们。也许博得这些才华过世的才女们一笑的,并不是一头美驹、万两黄金,也不需点燃千百里城墙上的烽火。她们在意的不过是一个故事,一个蕴藏着无尽前缘的故事。
如此想来便豁然开朗,林文月便是用缘分来画神韵罢。在她的细细描绘下,眼睛与嘴角,仿佛顿生了光彩。“她似乎天生有一种多愁忧郁的性格。这种忧郁多愁的性格,闪现在她矜持的眼神里。”这画里的可人儿便有了魂。
精木装裱
末了,要选择合适的画框来安放这些画作,林文月没有选择用来装饰西方宫殿的厚重油画框。那些金色或银色的金属框上雕着繁复的纹饰,彰显着属于欧洲宫廷的奢华,只出得厅堂,却入不得厨房,与林文月的气质十分不符。在接受采访时,她说:“我觉得我必须要先做一个人,再做一个女人,再做一个学者、作者或者是翻译者。”
林文月的厨艺极好,她与当世的文人雅客每两周的星期五都会小聚一次,畅谈文学现象、作品与新生词汇,久而久之,便得林徽因式文化沙龙的美誉。梁实秋因《雅舍谈吃》而风流一时,而他充其量只能算上一位美食家,而林文月却每每 “洗手做羹汤”,亲自端上一桌佳肴。她做菜像做学问,为了避免以同样的菜式款待客人,便把这些做菜笔记写在卡片上,日子久了,便有了《饮膳札记》,正应了《典论》中的那句“一世长者知居处,三世长者知服食”。对此,她说道:“有人把这本书归类在书店里食谱专柜,我有一点伤心。”这就好像随手拿了几根塑料条、订成框子、再刷上粗糙的油漆,就欲把画放置其中,这可委屈了林美人。
她精挑细选,最后看中了质朴的木画框。优选上好的红木,打磨光滑,再由老木匠雕出精致的镂空花纹,像极了她的文字——“似质而自有膏腴,似朴而自有华彩。”仔细端详这一幅幅精木装裱的自画像,不由暗暗称叹:这不正是林文月嘛,既不愧为才华横溢的名门千金,又充满着浓浓的烟火气息。
于是,这些画作便这样陈列在画廊里,参观者络绎不绝。在香港中文大学的一次征文大赛的颁奖典礼中,一个得奖的女孩对林文月说,她本来是考上电机系的,就是因为看了《读中文系的人》,深受感动,于是转学中文。林文月听罢,竟有泪流的冲动,她提笔写道,“由于那些文字是出于诚恳的心,所以遇到用心的读者,便会感动他们的心。写作的动机与功用,大概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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