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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瓦菲斯诗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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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勇
老朋友推荐,翻了一下。印象深刻的是作者的精准和睿智,以两首诗为例。
第一首是“肉体,请记住……”:
肉体,不仅要记住你被爱得多么深,
不仅要记住你躺上去的床,
而且要记住凝视你的眼睛里
那些公开燃烧的欲望,
声音也为你而颤抖——
只是某个偶然的障碍挫败它们。
现在一切终于都成了过去,
你几乎也好像让自己
屈从于那些欲望——它们如何燃烧,
请记住,在凝望你的眼睛里,
请记住,肉体,记住在那些声音里面它们如何为你而颤抖。
这样的生活描写我称作精准,比如“几乎”这个词表达的分寸。而效果是持久,呈现为近似永恒一刻的个人记忆。
第二首是“尼禄的死期”:
当尼禄听到特尔菲神谕
所说的话时,一点也不在乎:
“小心七十三岁。”
他还有很多时间享乐呢。
他才三十岁,神明
给他的最后期限还足以
克服将来的很多危险。
现在,有点累了,他要回罗马——
但非常奇怪地对那次完全用于
寻欢作乐的旅行感到疲乏:
戏院、游园会、露天运动场……
亚加压大小城市的黄昏……
还有,尤其是那些赤裸肉体的感官享乐……
关于尼禄就谈这些。而在西班牙,
加尔巴秘密地调兵遣将——
加尔巴,一个七十三岁的老人。
一个词的戏剧性误解,引发一场巨大的历史事件,也是个人悲剧。这是一个警示故事,或者诗人们说的“劝谕”。
我以为,对生活有前面精准的认识,然后才能有这样睿智的劝谕。奥登说在卡瓦菲斯的诗里面有一种独特的语调,一种个人谈话的方式,我想就是来自这睿智的劝告。
这两首诗分别来自诗集的两辑。第一辑大多是个人生活的思考与描写,第二辑好第一辑的一部分是希腊早期历史的穿越或虚构。这显示出卡瓦菲斯的风格,个人生活与民族历史的某种交融。这交融的结果,如这两首诗所显示的,也许可以称之为一种诗意的睿智。
2013,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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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mund
偶然读到卡瓦菲斯,从此一跤跌进现代诗歌。他诗歌的现代性在哪?越读越一头雾水,虽然封底明明白白地写着一批现代诗人对他推崇备至。
从一个远关系调开始吧。当下李云迪和王力宏的关系越抄越热,所谓“三次元的伪腐们你们恶心死了”,如果让我推荐二次元的腐经,决不是黑塔利亚黑执事黑鲁鲁修,而是这部诗集。
卡瓦菲斯没有表达一种现代感觉,为后来的反同性恋歧视导夫先路,好像充满了青年人的冲劲。他回到古希腊,回到希腊的光荣时代,他拥有一种完美的成熟感和成熟意识。他笔下的感官欢乐,像古希腊的抒情歌,他的历史题材诗中无处不在的反讽,则脱胎于古希腊的讽刺诗。他的精神性寓于感官之中。
我个人并不推崇那首著名的《城市》,在网上可以找到希腊语朗诵的音频,因为它过于感伤,而且稍嫌抽象。因活生生的美丽肉体的消逝而感到的悲伤,更有限度,也更以其哀婉而动人,因为赞美肉体本身就含着反讽的因素,不允许哀毁过礼。
黄灿然先生的翻译也好,不过也可能因为“不管被译成什么语言,都能辨认出那就是卡瓦菲斯”,但只一眼就能让读者爱上卡瓦菲斯,译者的功劳不可谓不大。现在出了增补版,没有理由不买来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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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子
一
城市
——卡瓦菲斯
你说:“我要去另一方土地,我将去另一片大海,
另一座城市,一定有比这更好的城市。
在这里,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事与愿违;
而我的心灵被埋葬了,像一具尸体。
我日益衰竭的思想还能忍受多久?
无论我把头朝向哪里,将视线投向何方,
我看到的全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废墟。
多年以来,我在此毁灭自己,虚掷光阴。”
你会发现没有新的土地,你会发现没有别的大海。
这城市将尾随着你,你游荡的街道
将一如既往,你老去,周围是同样的邻居;
你将呆在同样的房子里,白发丛生,慢慢老去
你抵达的永远是同一座城市,生活在别处——
不要再奢望了,你将无船可渡,无路可走
你既已毁掉你的生活,在这小小的角落,
你便已经毁掉了它,在整个世界。
二
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发现了这本诗集。随意翻阅,便看到了这首《城市》。我把这首诗递给Q看,Q看后也觉得很好。那段时间忙着写论文,这本诗集,我只读了几首,便还了回去。
之后,我们一直想要买下这本书。但却到处都找不到。
几年后,我来了北京,Q去了上海。
“我买到卡瓦菲斯的诗集了。”一天,他给我发短信说。
“前几天,我去地坛书市也淘到了这本书。”我回他。
但是,通读下来,我却发现,整本诗集里能令我心动的,只有这首《城市》。
三
然而,能遇到这么一首好诗,已经足够了。
这些年,我仿佛在用自己的经历注解着这首诗。
“你抵达的永远是同一座城市,生活在别处——
不要再奢望了,你将无船可渡,无路可走
你既已毁掉你的生活,在这小小的角落,
你便已经毁掉了它,在整个世界。”
(注:译文翻译参照DANIEL MENDELSOHN的英译本和黄灿然的中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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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7
卡瓦菲斯總將人物一一佈置在精心策劃過的舞臺上,但這舞臺通常都極精簡、無限貼近生活的本色。那些詩中的字詞,也都呈現出一種不經意的自由特徵,但這自由卻顯得內斂、悲哀、溫柔。在隱藏的舞臺中央,無論是那些日光照耀的街道、灰朦朦、污濁的小旅館、還是墓畔或是蒼白的花園之中,那些輪廓鮮明的、眼神憂懼、怯怯惶惶的二十餘歲的青年男子,是否都已預示到自己必然的希臘式結局。詩歌中這些尚未邁入成熟之年就已倉猝逝亡、空留下美麗的軀殼的靈與肉,是不是在映襯詩人悲劇的審美觀:死亡必要在美麗的時光中忽然抵至,卻並非要以最美麗的姿勢、最幻滅最形而上的形式達到至美的巔峰。他們雖已在舞臺上交付出生命最後的歎息,但一定也並不抱憾。那些戰慄、溫柔的軀體曾完完全全被欲海淹沒,又苦苦在愛欲之中浮出、掙扎;卡瓦菲斯自然而然也是其中一員,他的沉浮並不比別人更加獨特、更加悠揚,但他的浮起潛下的節奏以一種私密的方式進入了詩中,成為一種獨特的聲響。
卡瓦菲斯是一個克制的厭世者,他的克制也許是從其有書寫限度的同性之間縱欲之中演化而出的。爲了不讓情欲的主題顯得那麼難堪、那麼露骨、那麼香豔,又尤其是處在邊緣化的同性題材的寫作,然而他非常高超的詩藝讓這些詩歌成為了真正的詩韻,而非成為庸濫的抒情句子的組合與再組合。同時,這種寫作方法也為他的作品籠蓋上了一層貴族式的氣息,但絕非那些宮廷式詩歌僅僅徒有奢麗句式與韻腳,癱軟無力的浮豔秾麗抒情;而是一種真正的、貴族式的節儉與超脫,溫柔與無奈。
卡瓦菲斯拒絕在出版物上印刷自己的作品,只是不斷印刷小冊子,贈予他所喜歡的人。終其一生,他只留下147首詩作。但是,在詩之外,想必他在生活中亦是一個不甚積極的避世者,因為他如此清醒,他明白無論身處何處,他所能看見的只有他生活黑色的廢墟,而時光與歲月就此消逝不複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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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支羽
【摘自后记】“就纯粹的抒情诗来说,当一个诗人‘歌唱’而不是‘说话’,则他的诗是不可译的,即便可译,那也是绝无仅有的。”——W·H·奥登
我在这些黑暗的房间里度过了
一个个空虚的日子,我来回踱步
努力要寻找窗子。
有一个窗子打开,就可松一大口气。
但是这里找不到窗子——
至少我找不到它们。也许
没找到它们是件好事。
也许光亮只会证明另一种专横。
谁知道它将暴露什么新事物?
——《窗子》
为什么街道和广场转眼就空空荡荡,
每个回家的人都陷入沉思?
因为天黑了而野蛮人并没有来。
那些刚从边境回来的人说
再也不会有野蛮人了。
——《等待野蛮人》
被爱和被理想化的声音,
死者的声音,或者那些失踪的
等同死去的人的声音。
——《声音》
你不会找到新的国家,新的海岸。
这城市永远在追捕你。
你将走向原来的街道,
在同一群人中衰老,
在同样的房子里白发苍苍。
——《城市》
[注:此段翻译援引自影片《佩索阿遇上卡瓦菲斯的那个夜晚》。]
如果你不能把生活安排得像你希望的
起码也该尽你所能
不要跟这世界接触太多
不要参加太多的活动和谈话
以免降低它。
——《尽你所能》
…不要老让它
陷入每天的社交活动
和宴会的蠢行里,
以致最后变得像个沉闷的食客。
——《尽你所能》
在贝鲁特图书馆,就在你进去时的右侧,
我们埋葬了聪明的语法学家利西亚斯。
这个地点选择得很优美。
我们把他安置在他那些东西旁边,
说不定他在那里也还记得它们:
评论、课本、语法、不同版本
有关希腊成语的大部头著作。
还有,这样,当我们去找这些书,
我们就会看到他的墓,并满怀敬意。
——《语法学家利西亚斯之墓》
在这幅画里,我现在凝视一位漂亮的少年,
他正躺在一池泉水边,
他跑累了。
多么漂亮的少年;在天堂似的正午
安然入睡。
我这样坐着凝视了好久,
通过艺术而从创造艺术的疲倦中苏醒过来。
——《画》
透过我们任其敞开的窗口,
月亮给他那躺在床上的美丽身体投下清辉。
我们混杂在一起:叙利亚人、希腊移民、亚美尼亚人、米堤亚人。
雷蒙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但是昨晚,
当月亮照射他那感官的面孔,
我们想起柏拉图的查米迪斯。
——《在奥斯罗伊尼的一个城镇》
拉斐尔,你知道,你应该写下来,
好让我们的生命也流露在你的诗行间,
好让那韵律以及每一个词都清晰地展示
有一个亚历山大人在写另一个亚历山大人。
——《献给阿蒙尼斯,他死于610年,29岁》
我早年松散的生活
形成我诗歌的动力,
划下我艺术的疆界。
——《理解》
我将用谈话、外表和风度
制作一件出色的盔甲;
这样我面对恶人时
就丝毫不会感到畏惧或软弱。
——《艾米利亚诺斯·莫奈,亚历山大人,公元628—655年》
而当我站着凝视那个门,
站在屋前踌躇不去,
我整个生命照亮了
蕴藏在我内心的感官激情。
——《屋前》
……某个下午四点钟我们分手
只有一个星期……然后……
那星期变成永远。
——《下午的阳光》
那些半敞开的衣服之间的
肉体的愉悦;
迅速裸露的肉体——这个画面
经过了二十六年的沧桑
在这首诗里停了下来。
——《停了下来》
一支蜡烛已经足够。今夜房间里
光不能过多。在沉思冥想中,
全部是接纳,并且,伴着这柔光——
在这沉思冥想中我将组织视力
召唤阴影,爱情的阴影。
——《召唤阴影》
我衰老的身体和美丽
是残忍之刀留下的伤口。
——《科马吉尼诗人雅森·克林德的忧伤,公元595年》
他完全失去他,仿佛他不曾存在过。
——《在绝望中》
…或许命运
像一个艺术家出现,趁他们的感情还没有
完全消散之际,趁时间改变他们之前把他们分开:
似乎这一个永远在那一个身上留着他所要的,
那个赏心悦目的二十四岁青年。
——《在时间改变他们之前》
我站在走廊一角哭泣。
我想到我们的舞会和游玩要是
没有米里斯将多么没意思;
我想到我再也不能在我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奇妙的彻夜聚会中
看到他自得其乐、大笑、用他对希腊语节奏的完美感觉朗诵诗歌;
我想到我怎样永远失去
他的俊美,永远失去
这位我如此狂热地崇拜的青年。
——《米里斯:亚历山大,公元340年》
…我难以说清地感到
好像米里斯正在从我身上离开;
我感到他,一个基督教徒,已经与
他自己的人团圆而我变成了一个
陌生人,绝对的陌生人。我甚至感到
我心中有了怀疑:
我也是被我自己的激情所欺骗,
其实对他来说我一直是一个陌生人。
我跑出那座恐怖的屋子,
跑开,趁我对米里斯的记忆
还没有被他们的基督教精神逮住、曲解。
——《米里斯:亚历山大,公元340年》
那天傍晚他去了那间咖啡店——
他碰巧有重要的生意要谈——他们往常
一齐去的那间:他的心被刺了一刀,
他们往常一起去的那间暗淡的咖啡店。
——《可爱的白花》
他问起那些手绢的质地
和价钱,他的声音哽着,
几乎被欲望窒息。
那回答也是一样地
无措、声音咽住,
蕴含某种默契。
他们继续谈论那些商品——但是
唯一的目的:是希望他们的手可以
在手绢上碰触,他们的脸、唇,
可以不经意地贴在一起——
肢体和肢体有一会儿的会和。
迅速地,悄悄地,才不会让坐在后面的店主
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情。
——《他问起质地》
希望在精神中成长的人
必须超越顺从和尊敬。
他要遵守一些法律
但他在大多数情况下要违犯
法律和习俗,超越
既有的、不合时宜的清规。
——《在精神中成长》
现在至少让我用幻觉欺骗自己,
才不致于感到我生命的空虚。
然而我那么多次那么接近。
为什么我紧闭双唇
当我空虚的生命在体内哭泣
而我的欲望穿戴着丧服?
——《1903年9月》
但愿不会有人想从我所做所说的
探究我是谁。
……
从我最不为人知的行为,
从我最隐晦的作品——
只有从这些我才会被理解。
——《秘密的事情》
我走进去的那些房间
就是提一提也会被视为可耻。
但我一点不引以为耻——如果它们是可耻的,
那我算什么诗人、什么艺术家呢?
——《而我懒洋洋躺在他们床上》
我还需要看见你的嘴唇,
需要有你的身体在我近旁。
——《半个小时》
爱人的血在我的嘴唇上。
——《包绷带的肩膀》
当他们看到帕特罗克洛斯死去
阿喀琉斯的马便开始哭泣;
……
我的悲伤的马。你们在那里干什么呢,
置身于可怜的人类,那些命运的玩偶中间。
你们可以自由自在去死,你们不会衰老,
然而短暂的灾难却折磨着你们。
——《阿喀琉斯的马》
像一个演员,
戏做完了
就卸了妆离开。
——《季米特里奥斯国王》
……不要说
这是一场梦,是你的耳朵在哄骗你:
要鼓足勇气,像早已准备好了那样
像你,一个被赐予这种城市的人,理所当然要做的那样,
毫不犹豫地走到窗前,
以深沉的感情,
而不是以懦夫那种哀诉和恳求,
倾听(这是你最后的快乐)那支陌生的队伍
传来的说话声和优美的音乐,
然后向她,向你正在失去的亚历山大告别。
——《天神放弃安东尼》
当我愿意,在关键的时刻我将恢复
我的灵魂,它像从前一样禁欲。
——《危险的思想》
在他内心,永远是亚细亚式的,
但是在行为和语言上,却是希腊的。
……
他的结局应有人记载,只是失散了;
或者说不一定历史绕过他
压根儿就没想到要注意
这种微不足道的事。
——《奥罗菲尼斯》
那些信教的人有福了,
还有像曼努埃尔皇帝这样的人,
穿着信仰得体地结束生命。
——《曼努埃尔·科姆尼诺斯》
既是为了看清某个时期,
也是为了消磨一两个钟头,
昨夜我拿起一卷
有关托勒密家族的铭文。
……
你就在那里,焕发你那不可言喻的魅力。
因为我们在史书上
对你的了解是如此之少,
我可以更自由地在脑海中想象你。
我让你英俊而敏感。
我的艺术赋予你的脸孔
一种做梦似的慑人的美。
——《恺撒里翁》
这些是很少几个异教徒中的一个的冥想;
他是极少还留下来的异教徒之一,他读完
菲洛斯特拉托斯的《论蒂亚纳的阿波罗尼奥斯》之后
就坐在简陋的卧室里想这些。
但是就连他——一个微不足道的懦夫——
也在表面上扮成基督徒上教堂。
那是被称为老大的贾斯廷
极度虔诚地统治的时候,
而亚历山大,一个神性的城市,
则厌恶可怜的偶像崇拜者。
——《如果真的死了》
…你阅读但你不理解;
要是你理解,你就不会谴责。
——《你不理解》
预言家退入一间密室。
约半个小时后他走出来
一脸忧伤,对那位军官说:
我无法把事情看得很真切。
今天不是一个吉日——
我看见一些阴暗的影子,我无法完全弄清它们——
但是,我想,国王应满足于他现在已有的一切。
——《进军西诺皮》
像野蛮人那样活着,讲着,
如此灾难性地与希腊生活方式割绝。
——《拨塞多尼亚人》
她们应该唱歌赞颂他
做了一个伟大的统治者,
世上的财富是如此之多。
即使他现在败了,也败得不卑躬屈膝
而是像一个罗马人被一个罗马人征服。
——《安东尼的结局》
轻浮者可以告诉我轻浮。
我一贯对重大事情
谨小慎微。而我坚持认为
有关圣父,或圣经,或会议经文,
没人知道得比我多。
——《一个拜占庭贵族在流亡中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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稔之
第一次看卡瓦菲斯的诗集,看到将近二十页,感慨”与他相见恨晚“,”简直是我年度看过的最优秀作品“,这种感受只有在看言简韵深的Emily Dickinson时才有。于是周末洗手洗脸,正襟危坐,准备好好接受卡瓦菲斯的熏陶,可是我不得不说,越看越无趣,这种无趣倒不是因为他的诗歌不好,而是题材局限,单一。大概从三十页开始,到第一辑结束(一百四十四页结束),基本离不开一个主题:爱情。而他诗歌描述的又大体离不开爱情使身体和心灵愉悦,讴歌的内容是肉体感官,欲望满足,反抗的则是虚伪文明,道德习俗。你叫我一次性看个十首八首还行,我定会拍案叫好,但一下子来个上百首,我有点审美疲劳。因为精神恋爱俨然名正言顺地发扬光大了上千年,而真诚的肉体相交依然属于名不正言不顺的支系旁门。一般而言,对一件事的呼声越是高涨,往往也是背地下对呼声反面贯彻得最为疯狂的时候,如嘴上禁欲,心里能透过人的衣服将对方看个一清二楚,诸如此类。
卡瓦菲斯是同性恋,在他生活的年代(1863年—1933年)同性恋还是像中国六七十年代的恋爱,属于地下行动,是不见容于社会的,当事人的欲望要么进行美化,”他小心、有条不紊地用昂贵的/绿丝绸把它们包起来“(P32),要么是偷偷摸摸的,”他们走了——不是去他们体面的家——/(他们的家已不要他们了)/而是去一座很熟悉有很特别的 /堕落之屋“(P108),东窗事发势必会为人鄙视。肉体的欢愉本是两个人爱情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我们的肉体彼此探寻;/ 我们的血液和皮肤都会领会”,“但我们却害羞地互相躲避”(P134),诗歌中像这样含混的称呼,“隐晦”的诗行,处处可见,他在《秘密的事情》中发出振聋发聩的反抗与预言,“稍后,在一个更为完善的社会/像我这种类型的人一定可以/在人们面前自由自在地活动”(P136)。
他像惠特曼一样高举解放欲望的大旗,“我歌唱带电的肉体”,给虚伪的文明一记响亮而真诚的耳光,给艺术“带来欲望和感觉”(P87)。肉体非但不是可耻的,如基督教和中国传统礼教中的“尊天理,禁人欲”,而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是“理之所在,存乎欲也”。再说Emily Dickinson,曾在诗中不无泄气地感叹,“我害怕拥有肉身”(I am afraid to own a Body),现在想来大概不是她只想要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而是生命中几次恋爱不果,对她造成的打击过大,于是说出了这种丧气而无奈的话。
在我看来一个人只要是真诚的,他的作品就一定具有可读性。我懒得看那些板起面孔的说教文章,卡瓦菲斯的作品也有不少说教成分,但说教的又与众不同,寓教于事,诗风因为简洁,所以又显得和蔼可亲。它不是直接让你去相信什么,不该相信什么,应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的”禁止式“说教,而更像是”诱导式“说教,这种说教甚至要比“此地禁止撒尿”更具有震慑力,比如第21页的”城市“: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海岸,
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
无论我做什么,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而我的心灵被埋没,好像一件死去的东西。
我枯竭的思想还能在这个地方维持多久?
无论我往哪里转,无论我往哪里瞧,
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废墟,在这里,
我虚度了很多年时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毁掉了。“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
这个城市会永远跟随你。
你会走向同样的街道,衰老
在同样的住宅区,白发苍苍在这些同样的屋子里。
你会永远结束在这个城市。不要对别的事物抱什么希望:
那里没有载你的船,那里也没有你的路。
既然你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角落浪费了你的生命
你也就已经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毁掉了它。
至于他的历史诗歌(集中在第二辑),主要是虚构历史人物,借用历史场景讲述新故事,我有心对这部分进行详细说明,但自知对希腊历史以及神话所知甚少,为避免出错,此部分略去不谈。不过有个印象,他的历史诗涉及人物并不多,加上翻译时有详细注脚,这个历史的壳子便等于新药装旧瓶。
最后从上述只言片语中不难看出他的诗风:简洁,朴素。个人甚至觉得他的诗歌可以作为读诗的入门教材,因为风格简约,文字富有连贯性,而且通篇找不到明喻暗喻,其他修辞也很少使用,多数诗歌是由单一的意象贯穿始终,再加上黄灿然近似口语化的翻译,读起来顺当流畅。这种风格甚至被W.H.奥登用来辨别卡瓦菲斯的翻译文本:“每一首诗都可以辨认出是卡瓦菲斯的,没人写出他那样的诗。“
附录一首,我的最爱:
窗子
我在这些黑暗的房间里度过了
一个个空虚的日子,我来回踱步
努力要寻找窗子。
有一个窗子打开,就可松一大口气。
但是这里找不到窗子——
至少我找不到它们。也许
没找到它们是件好事。
也许光亮只会证明另一种专横。
谁知道它将暴露什么新事物?
(P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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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西
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诗可以分为两类:当代的和历史的。前者表现诗人的生活,尽管他在诗中所留给自己的位置让人觉得类似于虚构,尽管这种生活对于我们来说更像是一段旖靡而遥远的历史。而在后者,卡瓦菲斯像是一位在古希腊罗马的历史时空中的漫游者,在历史的缝隙间虚构出自足的家园。
我想说说第一类的诗。这类诗涉及同性之间的爱与性。它们和卡瓦菲斯其他的诗一样,处理得简单、随意、直接而大胆,但有时则有些索然无味——缺少了一种诗歌特有的凝合力,使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从一部小说和戏剧中抽离出来的片段。诗歌中涉及到的人物很少以“我”这样直接的抒情角度出现。有时是以动听的希腊化的名字,诸如米里斯,埃佛里斯等等,更多的是以“他”这个较有距离的代词出现。这样的处理,我以为使诗歌大大降低了在处理这种情爱的、甚至不是很受人欢迎的题材时可能出现的滥情的危险性,也在某一程度上有利于诗人克制自我的感情,甚至超然于所叙述的事件和情感之外。卡瓦菲斯在这之中显示他的独到之处,取得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与张力。
分析卡瓦菲斯的形式与技术是困难的,原因之一在于他的诗歌并不是很复杂,晦涩。奥登在评价他的诗歌时也只是说卡瓦菲斯最迷人的地方是他的语调,而他又说语调是不可言说的。他只好通过举例帮助读者去感觉、意会。因此我所要讲的只能是我所能讲的,也就是在诗歌中出现的鲜活的人物,“他”或者由“他”汇集而成的“他们”。在诗歌中他们一例被修辞以优美、优雅或诸如此类相近或相似的赞美之词。具体而微地说,他们有着修长的四肢,柔和的线条,性感的红唇,光滑的肌肤,新鲜而热烈的血液;有着在情欲的压迫下紧张的颤动的哽咽的甚至是窒息的肉体,也许还有灵魂。卡瓦菲斯在一首诗歌里将他们称之为“年轻的感官主义者”,看来是再适当不过的了。
他们常常出现在喧嚣的咖啡馆,商店,夜幕下阴暗狭窄的陋巷,见不得光的旅馆,以及一些无名的寻欢之地。他们因为肉体上的相互吸引而激动、结合,他们有着短暂的欢乐,也并不缺少离别、和离别后对对方肉体的怀想和回味,有时也因为不能占有近在咫尺的爱人而悔恨,绝望。当然在他们的心中也有爱情,虽然分量在人看来很微乎其微。
在这些诗歌里,也可以通过“他”的感受察觉社会对于他们的态度。他们中的一些人似乎被社会遗弃而处于社会的边缘,处于贫困之中。造成的结果是,一些人因为经济拮据而背弃了对方,还有一些因为贫困和纵欲而在生命中最美好的时段——二十来岁,从来不会超过二十九岁——悄然谢幕。这几乎是花儿才刚刚绽放的时辰。光彩溢人的时辰。卡瓦菲斯似乎很偏爱书写这类死亡。他几乎是过于密集的写到了他们,怀着病态的热情。
我猜想,尽管诗中的“他”是怀着情欲来哀悼伙伴的离去的,有很浓重的感官气息。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些早夭者的青春本身就是美,就像红宝石制成的玫瑰,珍珠做的百合是美一样。希腊人对美的着眼点似乎仅仅是在物体的外在形式上,讲究和谐、整齐、鲜艳。在这一点上来说,这些年轻的感官主义者几乎是符合这种美的,虽然过于阴柔了些。也可以说,这是诗人在伤感美的短暂和消失。
他们对于肉欲的不可自拔的沉溺,与这种对美的近乎动物般的迷恋是相互滋生的。这里也就涉及到了卡瓦菲斯的诗歌中特殊的人物——艺术家或诗人。他们对于诗和对诗人将有的荣誉有着跟许多诗人一样的追求和奢望。但即使是这些艺术家同时也可能是感官主义者、美的畸恋者。也许,以卡瓦菲斯之见,正是情欲和美给予了艺术家以灵感和激情,而艺术家除了表述含混不清的感官享受和美之外,其他的便是多余的了。也许在下面这首松散的诗中会稍稍具体地理解我所做的猜测,也许情况并不如我所料……
少有之至
一个老人——已经耗尽,驼着背
被时间和嗜好弄瘸——
缓慢地沿着狭窄的街道走着
可当他踏进他的屋子,掩藏起
他年老的蹒跚,他的精神转向
青春中那份仍属于他的厚礼
现在他的诗被年轻人引用
他的奇思妙想活现在他们眼前
他们健壮而放纵的精神
他们标致而绷紧的肉体
立即唤起他的审美直觉
2005年3月17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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