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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幻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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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羊
“如果灵魂生就有翼……”
为我打开俄罗斯灵魂深渊的,是谁?
列夫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契诃夫?果戈理?布尔加科夫?肖洛霍夫?不,不是他们。不是这些以小说家的身份被我所熟知的人——通过他们,我认识了俄罗斯。是另外一些人,一些诗人:普希金、勃洛克、叶赛宁、曼德尔施塔姆、阿赫玛托娃——因了他们,我喜欢上了俄罗斯。
当然,仅仅只是他们,还远远不够。还有一个名字,在我内心深处,比他们响亮。这个名字温柔、深沉,这个名字,是“捧在手中的小鸟”、“含在舌上的冰屑”,“飞动中被凌空接住的球”,是微微低垂的眼睑上“一片娇柔的寒意”,这个名字,因着千万次被陌生的唇呼唤过而变得异常轻盈: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一个天才大诗人。独一无二的女巫婆。多神教信徒……她的诗是预言、巫术和梦境的混合体。那里的每一个字,都是铸造魔法钥匙的材料,一把无与伦比的绝妙的钥匙,一把能够打开俄罗斯灵魂深渊大门的钥匙……有了它,我才敢这样大声宣告:我爱俄罗斯!声音里不带丝毫的羞赧。
……从认识,到喜欢,到爱,有时候需要一生的时间(不,或许一生都不能够!);有时候,仅仅只是一张纸的距离,轻轻一碰触,眼睛对着眼睛,就爱上了。玛丽娜,我不是我母亲怀胎而生的,我来自您的诗歌!那些漩涡般、致命的诗歌孕育了我。
※ ※ ※
想不起究竟会是谁、在什么时候,把我领到她的面前?毫无印象了。一定是某一位可爱的人,他(她)把那些诗指给我看:你瞧,多美啊。于是,循着那些诗歌,我走到了茨维塔耶娃的身边。我注视她的大眼睛,听她用汉语朗读她自己的诗。在某一个诗句的停顿处,我会听到她的叹息,因为这些诗歌从俄罗斯抵达中国后,就变了模样,有些甚至面目全非。但这并不妨碍我对这些诗歌的喜爱,要知道,“一个天才的诗,就算是平庸的译本,也不能磨灭其声韵”。
读吧,尽可能多地读。大量地读。在众多的翻译者那里,总有一扇窗,推开便能看见诗人。就算中间隔着一层玻璃,就算不能真正、彻底地贴近,也足够了,心满意足了。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玛丽娜,我马上就意识到,我在为自己开脱。在阅读您的汉译诗时,一种难以排解的痛苦将我紧紧攫住:不懂俄文,简直就是犯罪。玛丽娜,这是我对您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
※ ※ ※
盛夏时节,某个周末的早晨,北京首都图书馆,四楼,哲学、社会科学图书借阅室。
“您好,我想借一本书。我检索过,说是只能在这里借阅。”
“书名?”
“温、柔、的、幻、影。”
“是库本。请您出示一下读者卡,并填写这张借阅表。”
“好的。请问可以复印吗?”
“可以。但只能印三分之一。”
书拿来了。《温柔的幻影》。一道静谧的光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薄,淡蓝色,像下过雨的城市的天空。黑色剪影,不是茨维塔耶娃的,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温柔、恬静,微微仰着头。头顶上镶嵌着月亮和星星。(银镯镶着翡翠……)
整个阅览室顷刻之间温柔起来……所有陈列的书,走动的人,低低的说话声,都笼上了一层诗的光芒。满满一屋子的诗。隐约跳动的音符。
工作人员起身帮我复印。他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一定是因为这些诗!),除了序(我不需要!),帮我复印了一整本。21块3角,将近原价的十倍。然而,在旧书市场上,在网上,这本书更贵,54、87、150……饶是这样,还买不着,不是缺货,就是已售完。呵,1941年,欲谋一份洗碗工的工作而不得的茨维塔耶娃绝望中自缢身亡。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她的书,却需要这样的“高价”才能拥有。
※ ※ ※
夜晚,在漆黑的海边一个人玩沙。昏黄的月光下,白色海浪光一般涌现、蔓延、分解、消散。远处,黑暗中,有人围成一团在唱歌,一首接一首:“大海啊大海,就像妈妈一样……”“晚风轻拂彭湖湾,海浪逐沙滩,没有椰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首首都在颂扬大海。起风了,越来越多的光朝岸上涌来。我回转身,离开大海,去寻找另一个海: “我的使命是变化,我的名字叫玛丽娜/我是大海倏忽即逝的浪花。” 玛丽娜——Марина——marina——mare——海洋。正如她的名所喻意的那样,茨维塔耶娃,对我,即意味着大海,无穷无尽,无法测量的深度和广度、无法透彻的认知和懂得。
——一个深奥难懂的海。变化多端、绚丽多彩。混淆的性别特征,阳刚与阴柔并存。这一刻柔情款款,下一刻惊涛拍岸。
“怎会有这样的柔情?/这样的鬈发并非初次/轻抚,也曾亲吻过/比你更殷红的唇。/星星升起又消隐,/(怎会有这样的柔情?)/也曾有一双双眸子升起又消隐,/在我的眼前。”
一首据说是写给曼德尔施塔姆的情诗。但在这之前,她爱过别人,写过无数的情诗:
“夜、炉火、月色……/——您听见吗,我的学生?/我要恣肆地——我的马/欢喜四蹄如飞!——/把往日的情怀/付之一炬:那一束束/旧的玫瑰和旧的书籍。/——您听见了吗?我的学生?”
(而在另一首诗里,我领教过这样的“霸道”和“野蛮”:
我要从所有的时代,从所有的黑夜那里,/从所有的金色的旗帜下,/从所有的宝剑下夺回你,/我要从所有其他人那里——从那些女人那里夺回你,/我要决一雌雄把你带走,/你要屏住呼吸。)
……突然地,所有女性的温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肆意,是激情飞扬,是任意地表达自我。如同海中的一股股暗流,这样的诗歌后头,潜藏着无数“激越的骚动”。这股暗流和这些“激越的骚动”整整贯穿茨维塔耶娃的一生,从她的第一首诗到最后一首诗。
“我不是要大海,而是要整个天空,/不是要大海,而是要整个大地。/那不是普通的渔网——/我是在把我的诗歌之网编织!”
或许我们也可以这么说,茨维塔耶娃追求的不是爱情,而是诗歌。在她那里,爱的对象是谁并不重要的,所有的人几乎都没有差别。他们仅仅是她创作的泉源, “阅读是创作的同谋”。茨维塔耶娃曾这样定义“阅读”。但只要我们愿意略微深入地探索一下,马上就会发现,对于茨维塔耶娃而言,爱情同样可以担当如此美名:爱即意味着诗。因此,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出击,名义上为了爱,实际上却是因了诗。
可是,仅仅只怀有爱情,是远远不够的,是不足以成就一个大诗人的。所以,请务必
读一读《弟子》和《献给勃洛克的诗》吧。这样的诗,不是情诗,却胜似情诗。爱的
热度丝毫不逊于那只在爱人面前升起的柔情,它以难以理解的狂热燃烧着自我,比火更旺:
……
悄然而立,比蛇灵巧
比鸽子更温柔,
——圣父,把我们领回,
融进你的生命吧,圣父!
……
眼神闪着嫉妒,
在祈祷、埋怨……
——圣父,把我们领进暮色,
融进你的夜吧,圣父!
——《弟子》
你的名字——捧在手中的小鸟,
你的名字——含在舌上的冰屑。
是双唇美妙绝伦的翕动。
你的名字——四个字母组成。
是在飞动中被凌空接住的球,
是含在口中的银铃。
石头投在静静的池塘里,
一声哽咽,仿佛在呼唤你。
在深夜轻捷的马蹄声里,
你的名声远播,掠过大地。
对着鬓角,扳机清脆地一响,
也向我们喊着这个名字。
你的名字——噢,受不了!——
你的名字是一个吻:吻着眼睛,
吻着不动的眼睑的一片娇柔的寒意。
你的名字——一个亲吻白雪的吻,
一眼碧绿的、凛冽的甘泉。
心里揣着你的名字——睡梦多么酣甜。
——《献给勃洛克的诗》
(玛丽娜,在这样的诗里,我感到自己像一块被火灸烤的冰,快速融化掉了,水珠嘀嗒……)
※ ※ ※
1941年8月31日,玛丽娜骑上了死神的白马(玛丽娜,去哪里寻找你那钢琴般高贵的灵魂?你的手风琴依旧在老皮缅处的宅子里吟唱。你的诗歌还在我的手中……)。正如她所预言的那样,这是开始,并非结束。她的肉体被那根绳子勒死了,灵魂却依旧活着,四处游荡,耐心等待百年之后的那个人:
在我亡故后的一个世纪,
你将来到世上,——
现在我为你而执笔
畅叙必死者的衷肠:
朋友啊!不要把我寻觅!人世沧桑!
甚至年迈的老者也已经把我遗忘。
不能吻你了!隔着忘川我伸出双臂。
忘川的水,一片茫茫。
我看见啊,你的眼睛像两堆篝火,
炯炯地凝视着坟墓——地狱,
瞥见了伊人,她不会移动纤手,
一百年前已经与人间决别。
我手握自己的诗稿:几乎成了
一抷尘土!我看见了:你风尘仆仆,
探寻着我曾经诞生,或将要死亡的
那幢房屋。
……
(您等到了吗?玛丽娜,我多想成为您为之执笔的那个人啊,可我读您的诗还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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