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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教时辰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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篤靜齋
群星的创造起于凝视
——读包慧怡《异教时辰书》
Spirits who have upon their heads instead of hair the feathers of peacocks; a phantom reaching from a swirl of flame towards a star;a spirit passing with a globe of iridescent crystal—symbol of the soul—half shut within his hand.
——W.B.Yeats
叶芝在他的散文集《凯尔特薄暮》中曾为我们讲述过一位具有“幻视”能力的年轻人的故事,天赋的梦想与幻觉促使他写诗、绘画,“精灵们头上长的并非头发,而是孔雀的羽毛;幽灵从火焰漩涡中朝星星伸手;一个精灵手捧一个斑斓如虹的水晶球——灵魂的象征——经过”,这就是那位年轻人所喜爱的色彩和场景。
与包慧怡的诗歌邂逅,复活了我几年前阅读《凯尔特薄暮》时的感受,她那些诡谲灵光的诗句就像是隐藏在凯尔特山林深处的魔法和宝藏,而事实上,她目前也正是居住在爱尔兰——那个盛产“精灵”与天籁的国度。“预感是穿过灰色晨雾行走的/细棕榈”,诗集的第一首诗《消失》开头就是一个关于“消失”的隐喻。“预感”作为人的心理活动被她具象化为“穿过灰色晨雾行走的细棕榈”,这里,“雾”本身对视觉所造成的朦胧、遮蔽感正好对应于人类“预感”产生时的不确定性,而“行走”起来的“细棕榈”则又为这一超验感受提供了某种神秘的动态影像。
除却新奇、精准的隐喻之外,包慧怡诗歌的最大特点就是她对于世界的命名热情,让我们翻开诗集随便挑选一些例子出来——“猪笼草”、“虹海葵”、“蓝钟花”、“圆伞菌”、“石龙子”、“金针桨”、“三叶虫”、“鹦鹉螺”、“火蜥蜴”、“金翅雀”……这些令大多数中文读者闻所未闻的名词大量出现在她的诗句中,它们好像来自异国他乡又仿佛是作者的自造虚构,这些动植物名称就像一颗颗耀眼而又无法辨识的异质钻石,眩晕着当代贫血的汉词。
当然,出于一名女性异常细腻的心理特质,包慧怡就如同叶芝笔下的那位“幻视”青年,偏爱由色彩带来的震撼和喜悦。于是,我们可以在她的几乎每首诗中发现颜色的痕迹,时而光灿,时而阴郁,无意间便营造起一座座令人目眩的色彩王国。在《向日葵在歌唱》这首诗中,她就将颜色的诗学运用到了极致——
向日葵在歌唱
虽然花盘尚未形成
油绿萎蔫的叶子遮住羞赧的脸庞
而脸庞尚未生长
只要有绿玉的手掌,金黄的蜂蜜
金黄丰美如宴饮日的麦田
成捆倒下的牧草,深棕奶白的静默的牛羊
只要森林尚不肯吐露深喉音的秘仪,云朵仍耐心地
修改着日晷,向麦地怪圈投下测绘之影
休眠的火山头戴雾冠,酝酿着编年史内
一场终于无害的意外,你会听到向日葵铝质的歌声
只要薰衣草尚未用紫纱蒙住世界的面容
再没有梵高条分缕析海渊般的星和星状的树
再没有骏马人立,积雨云聚拢古代的乌鸦
没有旋风扯裂空心的高压线和镜中的双彩虹
你将听到向日葵自燃的歌声:
在失忆的河床,在汩汩涌出紫红葡萄的地底
在宁芙自亵而萨梯大笑的睡谷
向日葵在你着火的瞳仁里凉爽地歌唱
其实,无需直接描述颜色的词汇,单是“向日葵”、“蜂蜜”、“麦田”、“牛羊”、“云朵”、“彩虹”、“葡萄”这些能指自身就是具有色彩指向的意象。于是在阅读诗歌的进程中,我的双眼就像在跟随画笔进行一次即兴的涂刷,直到最后听见“向日葵在你着火的瞳仁里凉爽地歌唱”。
作为一名在都柏林大学留学的中古英语专业的在读博士,包慧怡在她的写作中同样展现出高度的专业、文化修养。西欧的古谚与民谣、神话与史诗、地理与博物、宗教与占星……当这些零碎的知识杂糅进她的个人生活经验中,她就如同淬炼语言的巫师,将这一切召唤于自己的魔法杖下,一经挥舞,便能生成诗句,幻惑众生。
荷兰文化史家约翰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在《中世纪的秋天》中指出:“事无巨细详细描绘到细枝末节是中世纪晚期思想最重要的特征之一,这种无穷无尽的形式化表征体系塞满了中世纪人的脑子,这种思想特征也是中世纪艺术的实质。艺术也竭尽全力,不让任何东西没有形式、没有表征、没有装饰。”作为中古英语研究者的包慧怡自然不会对中世纪的艺术形式陌生,而在我看来,她甚至在诗歌写作中加剧了那种细节象征的繁复和装饰:
我们把车扔在溶洞边,大笑着去看一张密封的脸:
海星般下垂的钟乳,封圣的化石蝙蝠,被远古涡流
驯服成梯田的石灰岩;更有石英被凿出完美的圆,深邃的甬道
吸人,如时间旅行者的眼睛,传说这是喷涌的地下泉
焦灼向下又愤怒向上的遗踪。从深凹的眼窝到通风的鼻梁
从百转千回的耳骨到意外保守的唇穴,我们有缘识得
业力锁链的寓言,却假装看不见供逃脱的那一节。
(《溶洞十四行》)
如此密集的意象排列和修辞轰炸,在她的诗歌中随处可见,但又绝不会让人感到是刻意为之的雕琢炫技,一切都仿佛是生命自然的能量呈现。“修辞术在受难的心前/隐遁无踪,言语尽是轻浮,假如不是为了自救/铺陈不可饶恕。”(《关于抑郁症的治疗》)英国人罗伯特伯顿(Robert Burton)在他那本神奇的著作《忧郁的解剖》中曾对抑郁症的成因作出过分析,其中一种内因就是耽于幻想,“大凡是人,皆难免幻想,但于罹患忧郁的人群,此种疾患却至为炽盛”。毫无疑问,包慧怡的诗歌中充斥着幻想的铺排,如漫天花雨,无边无际。然而,在作者看来是“不可饶恕”的“铺陈”,对像我这样的读者来说却成了福气和宴享,久违了,如此星空般华丽的造句,神秘而古雅的想象,丰盈而婉转的痛苦……我流连在这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上,孤单忘返,也恍若拥有一次“浮夸而剔透的飞翔”(《诗篇》)。
在《异教时辰书》的最后还附录了包慧怡的一篇文章《解谜与成谜》,记录了她作为一名诗歌翻译工作者的心得,在列举完翻译的诸多困难和不可能之后,她却在末尾充满信心地写道:“语言的湍流藏匿暗礁也藏匿珍宝,在某个幸运的时刻,巴别塔的诅咒也可能会变身为意外的福佑。”没错,那其实正是每个成熟的翻译者分享语言珍宝的秘密时刻。
我已穷尽所有臆造的
启程上路的意义。当银亮的夜雨
向我的花园注入潺潺的玻璃
当星辰堕落成旋转的骨朵
带来清新的寒意;当我明白星辰
仅仅诞生于人类的瞳仁,那在地上聚敛光与虚空的
必在天上凿出光与虚空。群星的创造
起于凝视:多么稳泰,多精准。
(《垂怜经》)
在包慧怡翻译的C.S.刘易斯《中世纪的星空》一文中,刘易斯说:“仰望巍峨的中世纪宇宙则更像注视一座恢弘的建筑。……古老的天层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以让头脑憩息的地方,其庞大虽然震慑人心,其和谐亦赏心悦目。”而阅读她的诗歌不正和刘易斯描述的仰望中世纪星空所带来的效果相似吗?“群星的创造/起于凝视”,那些来自遥远时空的古老星相一定蕴藏着些许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在博客上说印在《异教时辰书》封面上的图案是她喜爱的凯尔特双蛇纹,也是诺斯替符号,可它到底象征着什么?这同样需要喜爱她的读者们用智慧去“凝视”。
2012.11.23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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