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之书
里尔克
现代译丛 方思 译
1958年三月二十五日出版
To
the mature age
序
自从我开始介绍里尔克,这位被誉为德文诗中自歌德以来最重要的诗人,自从我开始以文章与翻译(诗与信札)介绍里尔克给我国读者,迄今已逾六个整年。《时间之书》(Das Studen-Buch)内的诗之译介,则始于民国四十四年六月。那时,《时间之书》却直至去年晚秋方才试译。我的心灵已恢复其微妙的均衡,可以感知一叶之落与一羽之重而仍保持其宁澄平静,似乎我正步入一个新的收获与丰美的果实的时季。以此欢欣遂油然从我的内心流出,如乳色的温泉。
创造恒为一种愉乐,处于人生的中点,我以一向从事于 创造工作为慰,亦以继续从事于创造工作为勉。有人说人生如攀越山岭,中点即在顶峰,往后即为下落之路。我却视人生为长远的征途,向前愈迈进一步,地平线的辽阔即愈展示于我眼前。人生的中点就是一个新的起点,再出发,不断向上,往前征服更广的空间。
我对里尔克的专一的欣赏,体验与研究,以及加以译介,给与我不少益处。茨威格,又一位奥国作家,说过:"而若进入,我被请对一位已然对他自己的道路未曾确定的年轻作家给与忠告,我会试图劝服他首先为某些较伟大的艺术作品服务,或用描述的方式,或取翻译的方法。在所有这种自我牺牲的服务中,对于一位初学者有比较在创作中更多的安全,而凡以一种专一的精神所完成的事物,决不会是徒劳的。"
里尔克所给与的是深度以及平衡,对所处理的种种加以约制,获致微妙的定匀。里尔克教人建筑,不是宫殿,不是摩天大楼,而是精致的别墅,其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寸地基,都是最佳最优美的工作。为了获致如此卓越的艺术,里尔克学会了无比的忍耐。他亦有所师承,他效法罗丹,伟大的雕刻家。一九零四年五月十二日里尔克写给路·安特兰亚莎洛美的信中说:
艺术是一漫长的终身道途,而当我想及我迄今所以成就的是何等微小与发育不全的,此成就之(好似一手宽的半耕的田地)不能维持我,遂非可惊之事。"计画不会结果,过早播种的谷不会茁长。但忍耐与工作是真实的而在任何时刻可以转变成面包。'必须恒在工作,'罗丹告诉我,……不断工作而信任它,就是它,这是我从他的伟大的而且以伟大的方式显示人看的榜样所正学得的,就同我正从他学得忍耐……
且看诗人自己如此说及他的作品:
"啊,那些在年青时写的诗不值得什么。应当终生(可能的话,悠久的一生)等待,而且聚焦甜蜜与光,于是最后他可能写下十行好诗。因为诗不是,如人们所想象的,仅乎感情而已(这些来得足够迅速);它是种种体验。要写下一行诗,应当见许多城市,人们,以及事物;他必须学的道路……通至久已先见的别离的……通至孩提时代的……通至双亲的……通至海上的日子的……通至旅途的夜晚的……而必须有血多爱情之夜的回忆,没有二夜是相似的……以及产褥中的妇人的哭喊的回忆……必须曾在濒死着的身旁坐过,必须曾坐在已死者的身旁,在一间有着开启的窗户的屋子中……但仅乎有着回忆仍是不够的。必须能忘记他们而有大大的忍耐,直至它们复又来临……而当它们成为我们体内的血液,以及顾瞥与姿态……于是第一次在一个稀有的时刻,一首诗的第一个字会升起来而且出来……"
里尔克为了专一,在从事创作时常喜连日独处,从或一犬都不欲其在身旁。瓦莱里拜访里尔克于姆楚特(Muzot)之古塔以后,为其极端的岑寂所惊,写信给里尔克说:
"我认为这种与世隔绝为几乎不可能的;在如此密切与寂静相亲近中,无尽的冬季……亲爱的里尔克,你对我看来似乎闭锁于纯粹的时间中,而我为你恐惧那一种太千篇一律的生活所有的透明,这种生活让死亡太明显地照耀外表相同的一个个日子的序列。"
灵感来时里尔克即一挥而就,一系列的诗于短期内写成。在此以前则为无比的忍耐与等待。这种循环成为里尔克写作的特色。《时间之书》分三部:一、《僧侣生活之书》,作于一八九九年九月二十日与十月十四日之间,正当他第一次去俄国归来不久,在许玛根道夫写成;二、《朝圣之书》,作于一九零一年九月十五日至廿五日,系于他与路·安特兰亚莎洛美在柏林逗留,第二场去俄国,回归许玛根道夫,以及于一九零一年春与克莱拉·凡斯霍夫,罗丹的学生,结婚之后,在凡斯透凡特写成;三、《贫与死之书》作于一九零三年四月十三日与二十日之间,彼时他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去过巴黎,结识了罗丹,并避居于维亚雷乔,该第三部即于此意大利中部的城市写成。
一九一一年春里尔克答复一位女学生问及《时间之书》的源始,他在巴黎写下:
"……我正忙于其它事务。于是,在清晨醒来,或在夜晚当你能听见寂静的时候,在我心内即升起--过去有时亦如此--从我自身出来的字语,似乎就是,祈祷,倘若你愿意如此相称的话,就是祈祷--至少我以为它们是祈祷,……"
里尔克在好几封给友人的心中都提及这些祈祷。《时间之书》,只当视为一些列的对神的诉告,方才具有确切的意义。对于一位于此诗集中发现无穷意义的人,固然如此;而对于一位本无所觉于此诗集的意义的人,这就是赋予意义的线索。在这些诗中,里尔克被目为一位神的寻求者。他的神被人视为实系艺术家的神,人类心灵的创造。以"你,神啊我的紧邻"开始的一诗,以及,尤其,以"你将如何,神啊,当我逝去?"开始的一诗,即可证之。但我却认为这里所表现的神与基督教的实不冲突。约翰福音第十五章第五、六节:"我是葡萄树,你们是枝子。常在我里面的,我也常在他里面,这人就多结果子;因为离了我,你们就不能做什么。"而若没有枝子,葡萄树即无从发扬其生命。神是身躯,则我们为其肢体。没有身躯肢体自将干萎;而依藉肢体,方能工作。里尔克的这些诗,表现诗人之于神密切相迩,携手同工,亦表现了诗人对人之尊严与责任心的自觉。
你将如何,神啊,当我逝去?
当我,你的水壶,碎成片片?
当我你的饮料,成为腐臭或已干竭?
我是你的衣,你所从事的行业
你失却你的意义,倘若将我失却。
…………
你将如何呢,神?我在焦急。
里尔克另外有诗全为赞美神而作,以"啊,告诉我们诗人,你做什么?--我赞美。"为第一行而开始,而以"因为我赞美。"为终结。正如任何信神的人一样,诗人赞美神。感恩的心,是真正的爱的开始。
据我所读的看来,里尔克的宗教诗(倘若可如此称呼的话),实超弗朗西斯·汤姆普森与霍普金斯而上之。有所信的人,固然可充分了解、体验;而一般读者,亦自为他的思想的深沉感受的真切与多面的敏锐,亦自为他的特色独具的声音所感动。
怎样时间俯身向我啊
将我触及
以清澈的,金属性的拍击!
读者的感觉真是战栗着,被触及这清澈的,金属性的拍击!
然而这种题材在中国诗中,似为新的对象。实则观念与信仰,皆与情感密不可分。一位真正的诗人的感性,必然如此。而诗为全人格的表现则观念、信仰与情感皆有所流露,自不足奇。再,我们亦常对观念或信仰有所动于情感。观念与信仰的字语又可作为譬喻之一种,有时与意象的运用实异曲而同工。诗的领域之推广,于此有甚大关系。
"挖出我的双眼,而我依然能见你",以这一行开始的有名的诗在作为《时间之书》的一首看来自是对神的寻求之有力表现,但此诗本为路·安特兰亚莎洛美而写。一首诗本身即是一个存在,故其意义多端,亦因读者而异。但对一是所有的种种感应,宜受支持整个诗的结构的意义间架所控制与限制。意义使情绪获得确切的面貌。意义间架自涉及一诗中各部分之含义与相互关系的审查,而此意义间架对了解一首诗之情绪的结构乃为必要。除非读者知道一首诗是关于什么的,他若受感动即属无所为而感动,浮泛而且空洞,不了解此,则没有具有含义的感情,而一诗之意义多端的说法亦即不再合适。
里尔克的诗以难懂著称。其标点使用甚为特别,与一般用法有殊。(今译时尽量依循原诗之标点,间有变更,行内之标点尤然。)里尔克的诗之难懂,可自《新诗集:第二部》句子译成意思恰正相反!他的诗之所以难懂,有时与其所用譬喻,以及所用譬喻间常有所省略有关。他又常于一诗中运用好几个譬喻,其意义所取之方向各别,或且似为矛盾。于是我们眼前跳动着形形色色的譬喻,各自放射异彩,我们遂目为之眩。他在一诗中藉僧侣之口对神祈祷:"你们行走似许多闪光的鹿,而我是黑暗,而我是森林。"他感觉在他身中经过,就如群鹿跃过森林之黑暗。下一首诗中他又说,"因为什么是教堂与修院,当它们浮现而且升起,它们只是竖琴,音调曼妙的慰安者,而已半为济度的人们之双手在国王与童女之前拨动它们。"这首诗是晨祷,故森林显然呈现其棵棵树干:树干对于闪光的鹿就如竖琴的弦对于乐音,就如升起的教堂与修院对于祈祷的众手。但他的长处之一即在于其譬喻。它们决非托在后面的像尾巴,又非勉强凑上已使诗"美"的,像雪莱在《云雀颂》一诗中所为。里尔克的譬喻使人目为之眩,然一加注视,即见其闪耀真正的光彩,确切而妥适。
我未将《时间之书》全译,亦以因此不能将一些至美的诗介绍于国人为憾。(容有机会当在续译。)翻译时得到区女士的英译之助极大。译里尔克须对文字有极大的把握。我以无此把握而自愧。因此对好几位友人常有所请益。打扰了他们,我深以为歉,而承他们不吝指教,则我永远铭感的。原诗于以"而毕竟,虽然每人勉图从自己挣脱"开始的一诗中,于第四行之"ALLES LEBEN WIRD GELEBT",又于以"你决不会忧惧,神啊"开始的一诗中,于第四行之"MEN",第五行之"WOLLEN",与第廿九行之"HABEN",每一字母均用小的大写字体,翻译中即用黑体字排印。我译的时候,押韵全依原诗的模式。(其实译诗首重节奏,即使依了原诗的模式押韵,所押之韵与原诗中的自不相同,给予读者的感受亦自有殊异。)因此更增加翻译的困难。一时之译,速则一小时有余,缓则三、四小时以上,且以后常一改再改以致三改。试译而遭遇极大阻碍,似乎无法克服时,心中真有绝望的感觉,但仅仅一刹那而已;凭藉自信,终究觅得解决之道。而想及麦金塔尔亦常失望于里尔克诗中的文字,心中的负担遂决轻减。而每当我发现此翻译工作真是坚决万分,每当我见到因此而来的种种麻烦,每当我念及此种工作没有分文金钱的报酬,我感谢神:我所从事的是诗,而非其他;因为诗是最佳的训练,使人忍受寂寞,默默无闻,甚或误解,而作为艺术,对人苛求最多。
布根女士说,里尔克的诗"是精神,现代的精神所发出的呼喊,此精神终于发现一条超越当代的现实世界所隐藏的焦虑无望之路。以之迎受这些诗的热诚,在一个当辩证法的唯物主义普遍为人接受的十年间(指三十年代),足够证明精神方面兴趣的一切痕迹犹未自现代的意识中擦抹净尽。"倘若拙译(其实仅乎原诗的苍白的面影而已)能助人们在精神上有所觉醒,那么我的工作即非没有任何报酬的了。
戊戌二月长沙方思记于台北
|
更多书评 我要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