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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之书.解禁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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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大
打个比喻说,这种人,就是时刻等着自己爆炸,把碎片都撒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试图在诗中做到这点。
我有时在想这个人都是在想些什么呢?
我挺欣赏他的。再次推荐。并附姜涛的评论:
一首诗又究竟在哪儿
——陈东东《全装修》解读
姜 涛
在现代诗歌喷吐出的诸多神话中,对“可能性”的信仰招致了一种普遍态度,多数诗人倾向于在确定的世界观、价值观之外,充分认可写作的非现实性,认为现实的本质不过是海市蜃楼的幻景,诗人的天职或特权就在于发展出一种有别于尘世的秩序。在人类心智生活的晚近历史中,当这样一种态度渐渐占了上风,世界就不再是行动、决断、认识的对象,而只被当做了一首有待被揭示的诗,一种想象力得以展开的“机缘”。在当代诗人中,迷恋上述“神话”的人不在少数,诗人陈东东或许就是其中一个。由于将写作定位于“演奏内心的音乐”,他的努力朝向的是一种完美的工作状态:写作不是某种内在经验的线性表达的过程,而是一种语言配置、雕刻的艺术,通过词、意象、标点、语气,乃至空白的精心演绎,夯筑了一个“纸上的乌托邦”。
然而,如果将这种态度只看作是一种语言享乐主义,那么有可能忽视它隐晦的伦理内涵。在陈东东的诗中,“超现实”的想象并非一定是完全“非现实”的,换句话说,诗人的想象力所要揭示的,可能更多地是“现实”与“魔幻”之间的交叠地带。在这样一个暧昧的领域,一方面,诗人仍向现代诗歌的可能性“神话”表达了基本的敬意,另一方面,他似乎又从内部动摇了“神话”的可靠性,并在读者的阅读中,引申出这样一重疑虑:在语言与现实之间,在词语分泌的风景与更大规模的虚拟世界之间,“诗歌”漂移的位置到底在哪里?诗人的想象力在解放世界的同时又封闭了什么?当然,对于这样的问题,进行玄学的思考和判断,考验过一代又一代的诗人,但一种有关“诗歌”当下处境、身份的特殊敏感,也包含在如此这般的疑虑当中。诗人的近作《全装修》,作为一个理想的范本,就呈现出这种内在的“自我间离”性。
一
《全装修》是陈东东诗专集《应邀参观》中的最后一首,写于二○○三年,应该属于诗人比较晚近的作品。在诗的结尾,诗人标明“写给波波”,所谓的“波波”,指的是杭州诗人潘维。据陈东东交待,当时他正在装修家里的房子,听说潘维也正忙于装修,故成此诗。在现代诗歌高调的、排斥性机制中,古典诗歌中酬唱、寄赠、应和等方式,在某种意义上,已成为废弃之物。这首《全装修》,却似乎接续了这一传统,在整体的超现实色彩中,仍保持了某种游戏笔墨的私人性。在阅读上,这也形成了一点暗示,即:这不仅是一首朝向公众阅读敞开的诗,同时它还是发生在两个诗人之间的隐秘对谈;作为一个话题,“生活的世界”只是想象力展开的起点,而它真正的指向,则必然落在日用之外,要分辨其中的真意,还需要同行之间的会心与默契。在诗的开头,诗人还引用史蒂文斯《弹蓝吉他的人》中的句子(“诗是这首诗的主题”)作为题记,再一次提醒读者,这其实是一首关于“诗歌”的诗。在首尾呼应之间,这种阅读暗示无疑得到了进一步强化。
在结构上,此诗由三个段落组成,每一段落又分六节,每节三行,整饬、有序的展开方式,显示了诗人在修辞上良好的自控能力,并带来一种优雅、简洁的工艺感。有意味的是,诗歌形式上的“工艺感”,与“装修”的技术要求之间,并非没有相似性,这一微妙的关联相当耐人寻味。
“来自月全食之夜的沙漠/那个色目人驱策忽必烈/一匹为征服加速的追风马”。全诗以一个没有来由的、具有魔幻色彩的场景开始:在空漠的背景中,一个色目人独骑奔驰,“来自月全食之夜”一语,则烘托神异的氛围,并让人联想到某种精神上的分裂或臆想(“月全食”似乎是陈东东的偏爱,曾有一首长诗专门演绎)。在诗行随后的展开中,上面言及的“工艺感”又一次体现,诗人像一个画匠那样,工笔描绘了这个色目人的衣着、身形、以及周遭落日的光线,由于头盔、红缨、梭子甲、护心镜等一系列意象过于鲜明,一种超级写实的效果由此产生了:一切由于过于逼真而接近了幻觉。如果不是后面的诗行马上告之读者,这是卫浴瓷砖上的一幅图案,那么读者似乎是被引领到某种更高的位置上,俯瞰或窥视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奇美。这样一种视角,在陈东东的诗中其实曾多次出现,如《窗龛》一诗:“现在只不过有一个窗龛/孤悬于假设的孔雀蓝天际……”在“孔雀蓝”的背景中,“窗龛”不过是诗人拟想中的存在,但却创造了一个契机,更准确地说是提供了一种孤悬的视角,让“你透过窗龛/看见自己……”并进一步看见整个世界已彻头彻尾、陷落于词语的镜像之中。在《全装修》中,这种视角是隐蔽的,但读者也仿佛正透过某种窗子,看到月色全无的沙漠,衬托出了乌有之乡的无垠。
在这里,有一点值得注意:作为一个将语言的本质理解为音乐性的诗人,在陈东东的写作中很少出现较真正的叙述性段落,像《全装修》这样,用如此之多的诗句聚焦于一个形象,而不做更多的变形和转换,更是少见。然而,精心描绘的手法在根本上也并非是叙事性的,而是服务于一种语言的工艺性或装饰性,换言之,诗歌中的描绘实际上是一种词语、色彩、节奏的配置艺术,如“他曾经穿越了/浅睡和深困间反复映照的/火焰山之梦……”一句,诗人不愧是用字的高手,在“浅”与“深”、“睡”与“困”之间形成的语义变化,与沙漠地形的起伏彼此印证,外在场景因而也有了更多的心理内涵。而“火焰山之梦”一语的出现看似漫不经心,却类似于又一道工艺,为整个画面涂上了新一抹幻想的釉彩。
超级写实的超现实性,最终也使画面的局部完整,被“逼真”之感涨破了(“舔破了”),在第一段的结尾,描绘的视角终于拉开了:一人一骑的魔幻之旅,不过是装饰一片瓷砖的图案,“装修”的主题第一次在诗中得到了确认。随着视角的拉开,“卫生间”、“客厅”的相继出现,勾画出一个更大范围的私生活场景。然而,这并不等于诗句已从“超现实”转入“现实”,因为现实的生存也是一种挣扎于“边际”的生存:当瓷砖上色目人胸前折射的光线已“舔破”图案、照入了现实,“客厅里那个人”的脑袋也正“顶入”他的超现实。在这个意义上,私生活的场景与色目人的梦幻之旅,并没有本质的分别,客厅里的“液晶显示屏”也就是另一片“瓷砖”,因为它也类似于某种“窗龛”,正朝向另外的世界敞开。
二
如果说在第一段落,现实与魔幻的转换关系,出自诗人对工笔描绘之逼真性的恪守,那么在第二段落,诗人似乎已按捺不住了,请看第一节:“一个逊于现实之魔幻的/魔幻世界是他的现实/来自月全食之夜的沙漠”。可以说,这是全诗的点题之句,但似乎也是一处败笔,驾御语言追风之马的诗人,难免过于急躁地点破了主题。但有意味的,是这一节饶舌的句法,“现实之魔幻”与“魔幻之现实”虽有所区别,但毕竟循环自指,暗示生存从内到外都处梦魇的螺旋。与“窗龛”所代表俯瞰视角一样,在陈东东近年的诗作中,这种循环句法也是屡见不鲜的,如:
语言与世界的较量不过是/跟自己较量——窗龛的超现实/现在也已经是你的现实……
——《窗龛》
……实际上,他们循环在//循环的游戏里……
——《途中的牌戏》
循环系统为循环循环着……
——《幽隐街的玉树后庭花》
空旷以空旷容纳着空旷。
——《马场边》
他纯粹的一生,在每个七天里循环周行。
——《……不属于个人》
“循环”的句法,出于诗人特殊的修辞考量,服务于一种诡辩的、繁复的风格,但在阅读上也造成了一种无法挣脱的幽闭之感,一切事物、欲望都陷入循环中,像陷入一个无边的囚笼。
点题之后,诗人稍显拘谨的写法终于得到某种解放,在随后的诗行中,工笔的描绘被眼花缭乱的意象组接所替代,诗人发挥了他在不同类型的经验、语言缝隙间的游刃能力,在电脑游戏(“帝国时代”)、社会百态(“温州炒房团”)、娱乐资讯(“无间道”)之间自由地穿梭、出入。在这场戏剧中,我们似乎读到了两个主角:一个是赤裸着身体、彻夜无眠的游戏者,另一个是用“锁子甲”“追风马”掩盖生活之赤裸的“装潢者”。两个男人的形象,飘忽于纸上,实际上也可看作是同一个人,同样孤独、同样自闭、同样沉溺于一场游戏无边的仿象。这意味着,现实与魔幻之间的辨证,不仅是数码的重叠,也不仅是私生活中的一场“火焰山之梦”,同时它也是更大范围内生活世界的法则。正如室内的装潢之于室外的霓虹与灯海,“夜色”原来也是另一种釉彩,让世界全面沦入一种装饰。这或许是“全装修”这一术语,在家居之外的更深含义,它接近于一种鲍德里亚式的命题:我们的“生活世界”在装修的浪潮、在消费的海洋中,其实已成为无边的仿象,它从来不会以“毛坯的名义挂牌”。
三
“这情形相当于一首翻译诗”,第三段起始劈空而出的一句,中断了前两段关于生活仿象的铺陈,一方面形成节奏上的突变,另一方面,第一次在“装修”与“写作”之间,建立起某种关联。这一关联也似乎成了某种“悬念”,笼罩了全诗的阅读,并令人联想起张爱玲小说《封锁》中的著名段落:
生命像圣经,从希伯来文译成希腊文,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从拉丁文译成英文,从英文译成国语。翠远读它的时候,国语又在她脑子里译成了上海话。那未免有点隔膜。
在张爱玲笔下,“生命”在不断的翻译中,似乎愈来愈远离了根本,或者干脆就没有什么根本;在陈东东这里,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不断“翻译”,也让人的“生存”成了一个在真实性面前不置可否的美学问题。
“遛着小狗忽必烈的那个人/将一头短发染成了金色”,下面出现的是一个典型的家居男人的形象,诗歌的视角也从更广泛的社会视野,又回到私生活的领域。而当被遛着的小狗“忽必烈”与瓷砖上那匹追风马同名,主人的金发也未尝不可鲜明地闪耀,如同画中色目人的头盔与红缨。果然,在单身夜奔的色目人与孤独自闭的“那个人”之间,诗人的想象力持续地展开了。如果说上面两个段落,探讨的主要是“现实之魔幻”与“魔幻之现实”的关系,那么在这一段中,话题集中在了置身于魔幻与现实交界之处的“人”身上。“他如何能设想他被设想着”,我们又一次读到了循环的句法,诗人在这里提醒读者,沉溺于无边仿象的“那个人”,实际上也被诗行深深地拘禁,他或许已意识到了(设想)自己也只是一个虚构的存在,只是另一个人笔下的想象。
在另一个人的笔下,在另一个人的想象中,“那个人”的生活场景虽不出客厅、卫生间与小区水景,但“他”其实也像画中的色目人那样,不断穿越着他的“火焰山之梦”:当他从“虚拟的包月制现实”退出,赤身走入卫生间,也就是再一次投身于、或将身影“镶嵌”于超现实。在“浅睡与深困”之间,在“小区水景”与“不锈钢假山”之间,两个世界虽一实一虚,但互为倒影,而且穿行的路线相同。这情形,是否就相当于同一个梦境被两种不同的语言、符号书写,或者说这情形是否就“相当于一首翻译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当墙上的“月全食之夜”与私生活中的“包月制现实”,最终被揭示为一首诗的两个不同版本,读者也似乎被引入了一个《骇客帝国》式的终极网络,“——天哪,我在哪儿”,这是诗人代替诗中的“那个人”、瓷砖上的“色目人”、以及所有阅读此诗的人,发出的最后一声惊叹。
四
在魔幻与现实、自我与非我、毛坯与装修、浅睡与深困之间,诗人轻巧地来往于诸种事物的边际,编织了一个复杂的意义迷宫。表面上看,在一个全民装修时代,诗人玩味的是一个关于生存现实的哲学命题,但请注意,它还是发生在诗人之间的一场秘谈,因而在某种意义上,它还是关于“写作”的,或者如开头的题记所言:“诗是这首诗的主题”。
在诗中谈诗,这种具有“元诗歌”性质的写作,当然并非是陈东东一人的专利,许多当代诗人也都曾尝试过这一类型。作为一种特殊的诗体,在探索诗人自我意识的前提下,“元诗歌”的写作,往往与某种特定的主题相关,即:不断重申诗歌在普遍历史中的独特性,从而加入雪莱意义上的“为诗一辩”的伟大传统中。在现代社会中,这一传统的核心之处,就在于认为要想从内部解放这个沉沦的世界,方法之一就是将它纳入到一首诗中,让想象的逻辑战胜物化的逻辑。作为一个深谙语言魔力的诗人,陈东东当然主动置身于这一传统中,去构筑他“超现实”的现实感。但在他的笔下,被语言解放的现实,并没有呈现出自由的狂欢气息,而是处处显出一种孤独的禁欲之美,正如《全装修》中“色目人”的策马奔驰,凸显出的反倒是“禁地”的起伏无边。换而言之,真正让陈东东着迷的,并不是现代诗歌之伟大传统中关于“解放”的承诺,而恰恰是它幽闭的一面,语言与实在交界之处自我的挣扎感,才是他想象力倾注的所在。在他的感受中,“解禁”似乎是对世界而言的,对于一个诗人而言,真正的囚禁却发生在“解禁”之后,“语言”就是那“高寒的禁地”,它像游戏中的帝国一样广大无边,又如一个密封的太空舱,孤独旋转。
在他近年的诗作中,这样一种“幽闭”之感,似乎得到了反复书写。诗人似乎对语言的非现实性有了进一步的理解,语言之所以超越现实,不是指向另外一种秩序,而是因为它正混同于现实本身。在这种理解之下,诗人似乎有了一种深度的幻视能力,习惯从“窗龛”重新俯瞰我们的生活世界。从“窗龛”望下去,“下界”的实在无论怎样繁华、绚烂,也不过是一种词语分泌的“风景”,其中的人物、景象移步换形,古今杂糅的现场亦幻亦真,政治的、色情的、历史的、文化的、他人的、私隐的……诸多感官和欲望被诗人既云卷云舒、又古奥生涩的句法拖曳着,混入一个细颈的烧瓶,被细致地相互勾兑,又剧烈地化合出无穷,正如《幽隐街的玉树后庭花》一诗中修辞所达到的饱和状态,“……反应不至于更化学了——”与一般用文字捕捉飘忽色相的诗人不同,在陈东东这里,词语与现实之间的游戏有一种深刻的悲剧性,世界在词语中被“解禁”的同时,也似乎深深地被以另一种形式拘禁起来,陷入了一种循环往复、自我反复的白昼梦中,因为“词的蛮荒”统治了万有。
五
在《全装修》中,词语、符号与世界之间无穷的梦魇,让那些优雅、缜密的诗句,散发出颓废而迷人的玄学气息,但这并不妨碍“玄学”背后一种强烈的现实隐喻性。依据现代诗歌的理想,当世界封闭在一首诗中,同时它也获得了解放,“现实”本身从充满功利、算计的市侩理性中脱颖而出,在一个全面“祛魅”的世界里,还有可能成为一种私人的“神话”。但正如诗人所说,“现实之魔幻”或许远胜“魔幻之现实”,在一个全民装修的时代,在一个全面仿真的世界里,想象的逻辑似乎已经不战而胜,被消费的、娱乐的、数码的,乃至存在的规则暗中接纳。在这个时候,“物化世界”的最大特征,恰恰在于“生活世界”的一切,都沦为装饰、符号和影像,所谓的私人世界也不过是公共世界的另一种表征:“这情形相当于一首翻译诗”。在全面“祛魅”之后,消费时代的装修生活、数码生活,又为世界涂抹上一层新的釉彩,以至快乐的批评家们开始欢呼一个新的美学时代的降临:“文学”的终结并不等同于“文学性”的终结,诗歌的边缘化其实正是诗意的全民化,因为它已化身为一个幽灵,散播于商品、时尚、日常生活、政治、欲望等诸多领域。
“这情形相当于一首诗吗”,这是诗歌原则的胜利吗?画中飞奔的色目人也罢、客厅里电脑的沉迷者也罢、私生活中狂热的装修者也罢,连同在语言中“设想”万物的诗人,他们的命运又何其相似,都被封闭在这样一个审美的、却也是吊诡的幻境里。诗人在最后的惊叹之外,或许还隐藏了另一重的疑问:当诗歌的原则成为一切的原则,那么“一首诗又究竟在哪儿”?作为一个消费时代的抒情诗人,他不可能拥有明确的答案,也没有义务和能力去承担诗歌之外的道德批判。但如果他仍然有某种妄念,想要语言与世界发生真实的关联,想让诗歌成为一种进入现实的独特方式,那么如何打破修辞与现实的合谋,如何挣脱“无边的仿象”的囚禁,或许仍是清新的诗歌感性得以脱颖而出的关键。
(原载《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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