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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绘仙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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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腰小
之所以要在书名上特意注明1642-1651,大抵来源于冒辟疆所说“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
这九年,始于19岁的董小宛相识了31岁的冒辟疆,终于28岁的董小宛辞别了40岁的冒辟疆——毫无疑问,这是她和他都最当年的九年,一个红颜恰好一个风华正茂,寻常的一次出游也足以引得千万人争步拥来,只为一睹这传说中的主角。
在那些过去的遥远的年代里,女子的故事历来仿佛如出一辙,无非元迎探惜四种结局,这一种和那一种的区别似乎仅仅在于遇到的究竟是哪一个他。而董小宛之所以是董小宛而不是董氏,是有一段缘故在的——
据说,她性喜娴静,崇拜纵情肆意的李白,所以取字青莲;作为名列“秦淮八艳”之一的小宛,琴棋书画、诗词书翰自然不用说,茶道、女红、厨艺更是样样称绝,然而身在声色脂粉之地,她全部的希望,是一个能够带她离开并让她像寻常女子一样生活的人。
初遇董小宛的冒辟疆却是为了履行一年前与吴门名妓陈圆圆的婚约而来,而彼时陈圆圆已被豪强掠去,失意沮丧的他婉拒了董小宛的以身相许,第二天,小宛一早妆成,并登舟执意相送,这一送就送了二十七天,从浒关到北固,冒辟疆一连回绝了她二十七次,她失声痛哭并指江发誓“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冒辟疆无奈,最后答应等秋试完毕后再商讨婚事。
“八月,孤身从苏州买舟江行,到南京与参加秋试的冒会面。“遇盗,舟匿芦苇中,舵损不可行,炊烟遂断三日。初入抵三山门,只恐扰余首场文思,复迟二日始入。”历经重重艰辛,董终于得见冒,但冒却无心婚娶之事,只是带她各处游玩。几日后,冒听说父亲退休回家将要经过江上,便以此为由与董又不辞而别。董急忙发舟追赶,在燕子矶遇到风浪,差点葬身江中。待得小宛追到如皋冒家,冒又借口考试失败,让小宛再千里迢迢地回去,并说董苏州欠债太多,在如皋落籍又非易事,诸多搪塞。
冒冷面铁心,但董痴情依旧。“姬归不脱去时衣”,并表示冒“不速往图之,彼甘冻死”。冒的薄情实在让他朋友们都看不过眼了,先是刘大行等人发起筹款,后来又是号称风流教主的钱谦益亲自出面安排一切,自掏腰包先帮董还清债务,又让人解决了小宛的户籍问题。最后又从半塘买舟送她到如皋。历经种种劫难与拒绝,董终于如愿与冒结成伉俪。这一年是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摘自《水绘仙侣》)
小宛曾写过一首诗:“事急投君险遭凶,此生难期与君逢。肠虽已断情未断,生不相从死相从。红颜自古嗟薄命,青史谁人鉴曲衷。拼得一命酬知己,追伍波臣作鬼雄。”她自然是拼得一命生死相随,可他究竟当不当得起这“知己”二字,实在堪疑——他得有怎样的薄情冷面,才能连拒一个女子二十七次还永远找得出不同的借口?而她又得有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这般锲而不舍的执着追随非君不嫁,从嫁进冒家直至辞世,她九年如一日的践行着一个仕宦家庭对于贤淑侍妾的全部要求。
更为残酷的事实是,甲申之变后,冒襄一家辗转逃难,危急关头的冒辟疆多次提出让董寄住在朋友家,但董誓死不从。途中冒患病,是董小宛不眠不休亲身照顾,顺治四年、六年冒又两次发奇疾,董同样昼夜不离服侍左右,本来就身体虚弱,加之长期辛苦侍疾,董小宛的身体顷刻间垮了下来,连续二十多天滴水不进,“玉山倾倒再难扶”,顺治八年(公元1651年)正月初二,在冒家的一片哀哭声中,小宛仙逝,年仅28岁。
关于董小宛的另一种说法是,她被清军掳走并送入宫中,也就是后来顺治帝为之舍弃江山的“董鄂妃”。结局究竟如何无关紧要,冒家侍妾或是顺治帝妃不过都是外在的名衔,她唯一能够定论的身份,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在流离乱世中遇见了一个或可托付的男人,然后穷尽一生追随而去,在债务、猥琐男人的纠缠、尴尬的妓籍身份、冒的冷心冷面和长期的侍疾生活中左冲右突。所以,与其说她与冒辟疆的故事是一场爱情,我更愿意相信是董小宛一早设定了故事的架构,然后闭了眼横了心,用她全部的才情心思演出每一出剧情,侍亲课子、持家理财、应酬宾朋、抄诗编书、烹茶煮酒……冒辟疆?不过是个龙套而已。
她不是为自己而生,却是为自己而死——在她死后,“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他用余下的一生来怀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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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语行
柏桦的《水绘仙侣》,我花了两天读完。阅读的过程中,时时发现胡兰成的影子飘动在书中,作者除了大量引用胡兰成的著作,遣词造句也有胡氏文体的痕迹。胡兰成是一个不宜公开谈论的人物,文人们只能秘密推崇,私下里玩咏叹赏。柏桦在献辞中说,“谨以此书献给江南”,柏桦的“江南”显然不仅仅是桨声月色的夜航船,烟视媚行的脂粉气,它更多的是流逝的文化传统,令人怅然的故国旧梦。现在的文人写江南,都写不过胡兰成,盖因胡是江南濒临毁灭之时的见证者,所写即为所感,有着真实的触感和亲历的敏感。《水绘仙侣》描绘了十七世纪江南的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胡兰成的隔空挑战或遥致敬意,其间的隐秘传承,犹如江南的水气,似有似无,渺然又历然。
冒襄和董小宛相识于明朝覆灭前的两年。晚明是一个奢靡颓废的时代,极类南朝六代的风姿。它的政治是完全失败的,文化却“越名教而任自然”,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审美气质和诗性精神。这是属于文人的时代,诗酒美色成为日常生活。江南的面孔精致、轻盈、浅笑、安稳,绕开了伤世忧生,直抵生命的本始之境。
柏桦以极大的篇幅写冒、董二人的家居生活,不厌其精,不惮其细。这个十七世纪的文人和爱妾荡舟水中,暮色沁到湖中,于是停舟,吹笛,柔声交谈,直到远处的灯火照亮了彼此的脸庞。这样的日子,一生能有几回?国破家还在,日子依然要过下去:他们食用名目繁多色泽鲜丽的花朵,极为琐碎却又乐在其中地洗涤、煎制“上等岕片”,甜热的香缭绕在华居大室为帐内的欢乐增加了新鲜的刺激……欢乐如此密集,从感官到心灵,都是如此的熨帖。人生再无可求,只求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下去。仙缘如花,冒襄和董小宛的九年是遇仙的九年,是隔绝粗粝狂暴的九年,尽管鞑靼人仍在和晚明的小朝廷作战,但这丝毫不影响水绘园里的清雅生活。他们岂为一代大事而来,不过是儿女情长、在现世的浮荡中携手踏波,品茗读书,这是他们唯一能够把抓到的生活。皇帝自杀、忠臣殉国、奸臣弄权、清流慷慨,统统退为宏大的世事背景,他们二人远离时代的风潮,“做成了一份人家”。
三百年后,江南已经破败,胡兰成和他所处的时代一样仓皇、狼狈,如一片黄叶,低飞远扬,无可落地。他的胡村是清苦的,一点没有水绘园的贵气,连吃米都要向邻家借。奇怪的是,读者却从他的自传里读出了江南的敞丽、阳气和安闲。在他的笔下,胡村宛若世外桃源,礼俗绵密,风光景致迷人。春天桃花开得绚烂,田畈遍布菜花和豆花;暑夜露水湿人,月色中,横笛渐起,回荡在溪山屋瓦之间;十月田稻割尽,素斋酌神,唱绍兴大戏,歌舞升平及于桥下流水、溪边草木;过年时节,杀鸡宰猪,舂年糕裹粽子,祭天地放爆竹,岁月有序,人世安好。考诸史实,二十世纪初的浙江农村正处于破产的前夜,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已经在吞噬养蚕织布的小农作业,正如冒襄的水绘园也面临着国变和兵乱的危险,正一步步从繁华走向没落。没有人可以阻挡这无可奈何的变迁,但身处衰变中的人,却存有乐天知命的精神品性。这种品性不是惨烈的反抗,也不是被动的顺从,而是表现为超然冲和的化境,化天崩地裂为柔情似水,化丧亡之感为山水之乐。
这就是江南美丽、内忍、坚韧。它自有一种品质,即使不免要走向败亡,也要从容优雅,也要随缘喜乐。劫难,灭亡,险绝,江南目睹得太多了。江南人的祖先都是天下大乱时从遥远的中原衣冠南渡,与世浮沉,随遇而安,以乐感和喜感与世界相周旋。大灾大难过去了,他们痛感生命的易碎,光阴的残酷,惟有园林、茶艺、美色、诗酒才可以抚平乱世的虚无和怆痛。因此,江南的传统就是越是大灾大难,越是关注自身,越是劫难如刀刃,越是喜悦如满月。冒襄和董小宛懂得这个道理,劫难如花,直见性命,息绝政治,在风月间浅吟低唱,在林竹间悠游舒啸,隐逸之乐可以安放身心,可以抵挡风霜,可以逃离虚无。
柏桦在这首长诗的末尾,写道:“生离死别就是这样朴素,但是为了今天的好风光,我也要把这两两相忘,也要把这人间当成天上。”小宛相伴九年而死,翩翩冒公子经历了死别之苦,往日的美好顿成泡影,令人怀疑它到底有没有发生过。时光就是这样的糊涂,这样的讶异,我们弄不清它到底发生过没有。追忆成了生者的宿命或者安慰,冒襄经历了亡国、兵乱、逃亡、爱姬之死后,心境凄凉。柏桦借这首长诗给了他豁达的安慰:“人可以比死更大,比生更大。正是身怀这一信念,你从不畏惧,没有怕,只有贞静。”
胡兰成触犯了人间的政治律令,不得已逃亡。他也说:“败者的谦逊亦使江山皆静”,好一个解脱,生死寄于一剑,他忽然来了一个“江山皆静”。他的政治,像过家家,惹来了杀身之祸,却仍要“贞静”。没有对人世的绝望,没有对人生的怨憎,这难道也是江南的馈赠吗?他又说:“这亲即是人世的大信。不但五伦九族,便与万民亦‘在亲民’,与万物,亦江山岁月亲,此即是我与人世皆在着那里了。”他不肯厌弃人世,逃亡途中,常常从败气中生出喜气来,一把荔枝、一盆兰花、几碟小菜,都使他忘记尚在逃难之中而不禁生出对人情物意的爱惜与珍重。他常常流露出想要安顿下来的意思,在小街小巷住下来,做一个街坊人家。他对人世多有好意,对人也多有好意,尽管时代溃败、兵火连天。正是对人世的肯定和眷恋,他才能度过劫厄,从死败的边缘脱身而逃。他的生活观帮了他大忙。
这样的生活观同样表现在冒襄身上。繁华散尽,他垂垂老矣,穷困潦倒,卖字度日,却能志气不堕,体露金风:“献岁八十,十年来火焚刃接,惨极古今!墓田丙舍,豪豪尽踞,以致四世一家,不能团聚。两子罄竭,亦不能供犬马之养;乃鬻宅移居,陋巷独处,仍手不释卷,笑傲自娱。每夜灯下写蝇头小楷数千,朝易米酒。”真是天上的日子过得,人间的日子也过得。这才是本色,才是豪华,才是骨力。
江南之色在水,水之骨在柔。柔是温润的诗意,是入骨的美感,是平和的力量。人要靠美感活下来。冒襄的水绘园和胡兰成的胡村都颓败了、消失了,他们对美的占有却是不绝的,对美意的感受却是不绝的。这是情,是亲,是喜感,日月长新花常开,从天地不仁中看到温情,在流离失所中找到家园。柏桦说过,女性气质的人更懂诗。这里的女性气质就是柔和美,心灵柔软的人才能在冷硬的世界中看出美意来,舒卷自己的心意。
江南是丰富多姿的,既有黄宗羲、顾炎武等大儒召集义兵反清复明的壮举,也有冒襄、董小宛等才子佳人回归生活本身的隐逸身影。柏桦所致敬的江南,应该是妩媚低垂的江南,沉静柔腻的江南。胡兰成从行将衰亡的江南走来,以“未亡人”的身份,写下了追悼江南的挽歌。柏桦承接这一传统,借冒、董之恋,写下了江南的文化生活史:一种雅致的生活方式,一种逸乐的生活观念。这些美好的事物都已经消失,我们对此只能怅叹,只能遥望。
2010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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