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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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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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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介:在彼得堡贫民区一家公寓的五层楼斗室里,住着一个穷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他原在法律系就学,因交不起学费而被迫辍学,现在靠母亲和妹妹从拮据的生活费中节省下来的钱维持生活。他已经很久没有交房租了。近来,房东太太不仅停止供给他伙食,而且催租甚紧。这时他遇见了小公务员马尔美拉陀夫。马尔美拉陀夫因失业而陷入绝境,长女索尼娅被迫当了街头妓女。拉斯柯尔尼科夫不愿像马尔美拉陀夫那样任人宰割,他打算用“证明”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很“不平凡的人”。   离他住处不远的当铺中的老板娘是个高利贷者,心狠手辣。一天晚上,拉斯柯尔尼科夫乘她一人在家,闯入室内,把她杀死。此时老板娘的异母妹妹外出返回,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慌乱中又杀死了她。次日清晨,他收到警察局的传票,惊恐万分,后知是为追交欠款时才松了口气。他在离开时无意中听到警官谈论昨晚凶杀案,紧张得昏厥过去,引起警官注意。他清醒后回到家里就卧床不起,几天不省人事,后来病情有所好转。   拉斯柯尔尼科夫杀人后, 因内心处于痛苦的矛盾冲突中,无法摆脱内心的恐惧,他感到自己原先的一切美好的感情都随之泯灭了,这是比法律惩罚更严厉的良心惩罚。他意识到自己的“实验”失败了。所以他怀着痛苦的心情来到索尼娅处,受到索尼娅宗教思想的感召,向她说出了犯罪的真相与动机。在索尼娅的劝说下,他向警方投案自首。   拉斯柯尔尼科夫被判处8年苦役,来到了西伯利亚。不久,索尼娅也来到了那里。一天清晨,两人在河边相遇。他们决心虔信上帝,以忏悔的心情承受一切苦难,获取精神上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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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2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目录

    《罪与罚》内容提要

    在彼得堡贫民区一家公寓的五层楼斗室里,住着一个穷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他正在经历着一场痛苦而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要确定自己是属于可以为所欲为的不平凡的人,还是只配做不平凡的人的工具的普通人。他原在法律系就学,因交不起学费而被迫辍学,现在靠母亲和妹妹从拮据的生活费中节省下来的钱维持生活。他已经很久没有交房租了。近来,房东太太不仅停止供给他伙食,而且催租甚紧。这时他遇见了小公务员马尔美拉陀夫。马尔美拉陀夫因失业而陷入绝境,长女索尼娅被迫当了街头妓女。拉斯柯尔尼科夫不愿像马尔美拉陀夫那样任人宰割,他打算用“实验”来证明自己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离他住处不远有家当铺,老板娘是个高利贷者,心狠手辣。一天晚上,拉斯柯尔尼科夫乘她一人在家,闯入室内,把她杀死。此时老板娘的异母妹妹外出返回,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慌乱中又杀死了她。次日清晨,他收到警察局的传票,惊恐万分,后知是为追交欠款时才松了口气。他在离开时无意中听到警官谈论昨晚凶杀案,紧张得昏厥过去,引起一警官注意。他清醒后回到家里就卧床不起,几天不省人事,后来病情有所好转,但内心却处于更痛苦的矛盾冲突中。

      几天后,拉斯柯尔尼科夫偶然见到因车祸而生命垂危的马尔美拉陀夫。他要求警察将伤者送回家中,马尔美拉陀夫到家后就死去。拉斯柯尔尼科夫同情孤儿寡母的不幸,拿出母亲刚寄来的25卢布接济她们。律师卢仁想用欺骗手段娶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妹妹杜尼娅,由于遭到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极力反对而告吹。卢仁怀恨在心,企图以诬陷索尼娅偷他的钱来证明拉斯柯尔尼科夫行为不端——将母亲的血汗钱送给坏女人。拉斯柯尔尼科夫当众揭穿了卢仁的无耻行为,索尼姬十分感激他。

      拉斯柯尔尼科夫杀人后,尽管没露痕迹,但是却无法摆脱内心的恐惧,他感到自己原先的一切美好的感情都随之泯灭了,这是比法律惩罚更严厉的良心惩罚。他意识到自己的“实验”失败了。他怀着痛苦的心情来到索尼娅处,受到索尼娅宗教思想的感召,向她说出了犯罪的真相与动机。在索尼娅的劝说下,他向警方投案自首。

      拉斯柯尔尼科夫被判处8年苦役,来到了西伯利亚。不久,索尼娅也来到了那里。一天清晨,两人在河边相遇。他们决心虔信上帝,以忏悔的心情承受一切苦难,获取精神上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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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2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作品赏析

    《罪与罚》是一部卓越的社会心理小说,它的发表标志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艺术风格的成熟。

      小说以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犯罪及犯罪后受到良心和道德惩罚为主线,广泛地描写了俄国城市贫民走投无路的悲惨境遇和日趋尖锐的社会矛盾。作者笔下的京城彼得堡是一派暗无天日的景象:草市场上聚集着眼睛被打得发青的妓女,污浊的河水中挣扎着投河自尽的女工,穷困潦倒的小公务员被马车撞倒在街头,发疯的女人带着孩子沿街乞讨……与此同时,高利贷老太婆瞪大着凶狠的眼睛,要榨干穷人的最后一滴血汗,满身铜臭的市侩不惜用诱骗、诬陷的手段残害“小人物”,以达到利己的目的,而荒淫无度的贵族地主为满足自己的兽欲,不断干出令人发指的勾当……作者怀着真切的同情和满腔的激愤,将19世纪60年代沙俄京城的黑暗、赤贫、绝望和污浊一起无情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拉斯柯尔尼科夫是小说中的中心人物,这是一个典型的具有双重人格的形象:他是一个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的穷大学生,一个有天赋、有正义感的青年,但同时他的性格阴郁、孤僻,“有时甚至冷漠无情、麻木不仁到了毫无人性的地步”,为了证明自己是个“下平凡的人”,竟然去行凶杀人,“在他身上似乎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在交替变化”。正是这双重人格之间的激烈冲突,使主人公不断地动摇在对自己的“理论”(即关于“平凡的人”与“不平凡的人”的观点)的肯定与否定之间。对于拉斯柯尔尼科夫来说,如果甘愿做逆来顺受的“平凡的人”,那么等待他的是马尔美拉陀夫的悲惨结局,如果去做一个不顾一切道德准则的“人类主宰者”,那就会与为非作歹的卑鄙之徒卢仁和斯维德里加伊洛夫同流合污。他的人格中的主导面终于在白热化的搏斗中占了优势,并推动他最后否定自己的“理论”,向索尼娅靠拢。小说通过这一形象,深刻地揭露了资产阶级的“弱肉强食”原则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毒害,有力地批判了这一原则的反人道主义的实质,并且从客观上否定了建立在“超人”哲学基础上的无政府主义式的反抗,因为这种反抗决不可能给被压迫者带来新生活的转机。

      然而,作者作出的上述揭露和批判仅仅是从伦理道德观念和宗教思想出发的。作者认为一切以暴力抗恶的作法都不足取,因为人无法逃避内心的惩罚,在毁灭他人的同时也毁灭了自身。作者还力图把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犯罪行为归结为抛弃了对上帝的信仰所致。用索尼娅的话来说,是因为“您离开了上帝,上帝惩罚了您,把您交给了魔鬼!”作者为拉斯柯尔尼科夫安排的一条“新生”之路,实际上就是一条与黑暗现实妥协的道路,也就是所谓“索尼娅的道路”。作者把索尼娅看作人类苦难的象征,并在她身上体现了虔信上帝,承受不幸,通过痛苦净化灵魂的思想,作为一个黑暗社会的牺牲品,一个受压迫最深的女性,索尼娅的形象有着不可低估的典型意义,但是作为一个理想人物,这一形象却显得十分苍白。显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中宣扬的这些宗教思想,与整部作品所显示的强大批判力量是不相协调的:这里充分表现出作者世界观的尖锐矛盾。

      《罪与罚》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小说比较全面地显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刻画人的心灵深处的奥秘”的特点。作者始终让人物处在无法解脱的矛盾之中,通过人物悲剧性的内心冲突揭示人物性格,同时作者对幻觉、梦魇和变态心理的刻画也极为出色。小说中,由于作者着力拓宽人物的心理结构,情节结构相对地处于从属地位。尽管作品中马尔美拉陀夫一家的遭遇令人同情,凶杀事件扣人心弦,但它们都只是“一份犯罪的心理报告”的组成部分。正因为这样,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才以前所未有的幅度和深度展现在读者面前。此外,这部小说场面转换快,场景推移迅速,主要情节过程只用了几天时间,在浓缩的时空中容纳了丰富的思想内容,小说的时代色彩和政论色彩十分鲜明。

      (执笔 陈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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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2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译序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CDEFGHIJKLMFNIOPFQRFSNQTIL,一八二一——一八八一)的名字对我国读者绝不是陌生的。他的主要作品《穷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死屋手记》、《白痴》、《少年》、《卡拉马卓夫兄弟》等早已译成汉语。他的代表作《罪与罚》更为广大读者所熟知。

      高尔基曾经说过,就艺术描写力来说,只有莎士比亚能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相媲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那些震撼人心的悲惨画面,他以非凡的艺术力量塑造的那些庄严的、悲剧性的痛苦形象,都深深印在所有读过他的作品的人的心中。“如果说时间能熄灭爱情的火焰和人类的所有其他感情……那么对于真正的文学作品,时间却会创造不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正是世界文学中这种不朽的作品之一。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与文学道路是一种最深刻的悲剧,其实质是:敌视天才、自由和艺术之美的现实,压制和摧毁人的灵魂。

      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在莫斯科一个贫民医院医生的家庭里。一八四三年毕业于彼得堡军事工程学校。毕业后不久就专门从事文学创作活动。一八四六年发表的《穷人》为他带来了极高的声誉,在文学界引起了注意。《穷人》显然受果戈理《外套》的影响;在思想上他也接近当时平民知识分子的先进代表人物。他曾参加空想社会主义者彼特拉舍夫斯基(一八二一——一八六六)的小组,为此被捕,并被判处死刑,后被赦免,改判流放,在鄂木斯克监狱服四年苦役(一八五○——一八五四)。后来他根据狱中的经历写成了《死屋手记》。

      四年流放使他思想上发生了很大的转变,认为在当时的社会上,反抗毫无意义;他只看到压迫、道德基础的崩溃、资产者的胜利、贫穷、卖淫、饥饿……而看不到出路何在。他认为,在这样的社会上只有两种可能:压迫和被压迫;只有两种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没有,也不可能有第三种可能和第三种力量。他的笔记中有这样一句话:“不做奴隶,就做统治者”。这句话也许可以作为他创作的题辞。这句话表现出他主要作品中主人公们的苦闷,反映出他们心目中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法则:不做奴隶主,就做奴隶,不压迫别人,别人就压迫你。“主子的道德”是与人性相抵触的。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选择了后者:宁做牺牲者,不做刽子手,宁被践踏,也决不践踏别人。此外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知道有任何别的可能。

      《罪与罚》最早发表在一八六六年的《俄罗斯通报》上。

      一八六一年废除了农奴制。这曾使陀思妥耶夫斯基充满希望。他觉得,对于俄罗斯来说,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但无情的现实粉碎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天真的幻想,同样也使一部分正在寻找改革道路的青年感到失望,使他们又落进了怀疑的深渊。正是这种失望情绪往往促使某些知识青年进行个人主义的、毫无结果的反抗。《罪与罚》的主题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产生。

      但最初作者构思这部小说时,主人公却是马尔梅拉多夫,主要谈酗酒问题,书名也不叫《罪与罚》。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故事是后来才产生的,这时马尔梅拉多夫已经退居到次要地位。

      作者设想,《罪与罚》的主题是:

      一、人生来不是为了享福的。只有通过受苦,才能获得幸福(做牺牲者,宁愿被压迫,被践踏)。

      二、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思想:攫取统治这个社会的权力——不择手段。“在小说里,通过他的形象,表现过分的骄傲、狂妄和对这个社会的蔑视。”“支配这个社会。”他想“赶快抓住权力,发财致富。杀人的思想是作为现成的东西来到他头脑里的。”他幻想为人类造福,但是他选择的“斗争”

      道路却是首先保证个人的“自由”。

      他力求站在社会之上,对这个社会的“反抗”是个人主义的。这样的“反抗”失败了。

      但是在写作时,作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他的现实主义思想却占了上风。《罪与罚》成了揭露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俄罗斯社会凶残不仁的最强有力的文学作品之一。它以惊人的艺术力量显示出:如果停留在这个社会基础上,停留在它的现实和意识的界限之内,就绝不可能找到任何出路。整部小说中响彻了被这个社会碾碎的人们怎么也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呼喊:不能、不可能这样活下去。无路可走成了小说的主旋律。

      法律系的大学生拉斯科利尼科夫被贫穷压得喘不过气来,因为无法维持最起码的生活,他被迫辍学,躲进那间与其说像房屋,不如说更像大橱或棺材的斗室,房东已经不再供给他饮食,还威胁要把他赶出去……

      于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产生了要杀人的“思想”,——因为“统治者们”、“拿破仑们”都是不择手段的。然而这还仅仅是一种“思想”。从“思想”到“行动”,必须经过另一次“飞跃”。他第一次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那里抵押东西以后,在一家小饭馆里听到了一个大学生的议论。那个大学生也有类似的想法,然而他并不想真的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

      现实却迫使拉斯科利尼科夫不能仅仅停留在“思想”上。

      拉斯科利尼科夫认识马尔梅拉多夫的场面决定了整部小说的基调,立刻把小说的主题提高到了对人类命运进行凄恻深思的高度,使读者立刻感觉到自己置身于千百万人受苦受难的悲怆气氛之中。让父亲讲给人们听,他的女儿怎样和为什么不得不沦为妓女。世界文学中很少有人能对人生的哀痛、苦难、羞辱与悲惨作如此深刻的暴露。只有深深同情颠沛无告的下层民众的悲哀的艺术家,才能够创造这样震撼人心的形象和画面。后来,拉斯科利尼科夫对索尼娅说:“投水自尽,一下子结束这一切,倒更正确些,正确一千倍,也明智一千倍!”索尼娅对他的话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而只是问了一声:“那他们(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和三个孤儿)呢?”对于穷人来说,就连自杀也是不可多得的奢侈。也许,索尼娅也能投河自尽,可是即使她投河,还是无法把三十个卢布放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面前的桌子上。生活里的确有这样一些情况,能使一个公正无私的观察者相信,自杀是生活获得保障的人才能得到的权利,才能享受的奢侈。而像索尼娅这样的人却连自杀都不可能。她们的处境诚所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摆在她们面前的现实是:破坏道德,是犯罪;不破坏道德——在对待亲人的关系上也是犯罪。索尼娅不出卖自己的肉体,孩子们就会饿死。马尔梅拉多夫说:“得让每个人至少有个可以去的地方”。可是马尔梅拉多夫、索尼娅、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都无处可去。“上帝啊!难道就没有公道了吗!不来保护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人,你去保护谁呢?……世界上还有法律和正义,肯定有,我一定会找到!”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绝望地说。然而无情的现实却是:“上帝”并不来“保护”他们;她至死也没能找到她心目中的“公道”和“正义”。可见在她所生活的那个社会里并没有什么“正义”,“上帝”也装聋作哑,对穷人的悲惨命运视而不见,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索尼娅的话)在他面前发生……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这个艺术形象是十分感人的。读者仿佛看到了这个跌落到社会底层、被生活折磨“疯”了的高傲的女人,仿佛看到了她脸上的红晕,看到了她咯到手绢儿上的鲜血,听到了她一阵阵的咳嗽声,听到了她那绝望的呼喊。“什么?请神甫?……用不着……我没有罪!……不用忏悔,上帝也会宽恕我……他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即使他不宽恕我,那也就算了!……”临终前她这样说。当然,她始终念念不忘自己“高贵”的出身,那张能证明她的身份和幸福过去的“奖状”,始终伴随着她,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然而这些并不让人感到有损于这个悲剧性人物的形象,恰恰相反,倒使这个人物显得更加饱满,更加真实可信。

      “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听了马尔梅拉多夫讲的故事,拉斯科利尼科夫想。可是“如果我想得不对呢?如果,总的来说,整个人种,也就是说,全人类,当真不是卑鄙的东西,那么就意味着,其他一切全都是偏见,只不过是心造的恐惧,任何障碍都不存在。”对一切都会习惯,对什么全都顺从,是卑鄙的;能够进行反抗、能够“跨越”过去的人,就不是卑鄙的了。从“思想”到行动,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跨出了第一步。

      然而单是马尔梅拉多夫一家的悲惨遭遇,还不足以使主人公迈出决定性的一步。于是,就在第二天早上,立刻又接到了母亲的信。

      用他母亲的话来说:他是她们(母亲和妹妹)的“一切”,她们的“全部希望”和“全部指望”。为了他,母亲甘愿“牺牲”女儿,让她嫁给一个谈不上有什么爱情的律师——卢任。等待着他妹妹杜尼娅的唯一现实道路,照他看,和索尼娅的命运毫无区别,只不过多了一件“合法婚姻”的外衣,实质上仍然是为了亲人而不得不出卖自己。后来,斯维德里盖洛夫用他自己的方式也说出了同样的意思:嫁给卢任,还不是和接受他的“求婚”一样,只不过拿的是另一个人的钱而已。杜涅奇卡、索涅奇卡,她们都是这个社会的牺牲品,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命运。“只要世界还存在,索涅奇卡就永远不会消失!”

      就在他这样折磨着自己的时候,他又看到了一个被侮辱的少女。“嗳!是您呀,斯维德里盖洛夫!您在这儿干吗?”他攥紧拳头,扑向那个纠缠她的肥胖的花花公子。在他看来,这个坐在路边长椅子上的少女,还有那个街头卖唱的歌女,坐在酒店和娱乐场所门口的那些妇女,那个投河自尽的女人——这都是杜涅奇卡,都是他的妹妹,各式各样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和卢任们在肆意欺凌她们,——到处都是他的“妹妹”,他亲爱的人……那些所谓的学者们用“科学”理论证明:“应该如此”,“每年应该有这么百分之几去……去什么地方……去见鬼……”只不过是“百分之几”而已,人们尽管放心好了!对于那些压迫者、统治者来说,他们当然用不着担心会落入这个“百分之几”,他们自然是放心的。可是对于像马尔梅拉多夫、拉斯科利尼科夫这样的穷人,对于杜涅奇卡和索涅奇卡来说,“百分之几”这个数字却绝对无法让他们放心。索涅奇卡已经落入了这“百分之几”,杜涅奇卡也难免落到这“百分之几”里去……于是,杜涅奇卡的命运和索涅奇卡的命运,以及一切“妹妹”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同时浮现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眼前。

      于是他作了一个可怕的梦。梦中那匹被残酷打死的驽马,就是一切被压迫、被践踏的人的象征,在那匹可怜的马身上,仿佛集中了所有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们的苦难。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临终时绝望地呼喊:“驽马已经给赶得精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了!”这几句含着血和泪的话与拉斯科利尼科夫梦中那匹马的形象遥相呼应。对于穷人来说,他们的一生就是这样的一场噩梦。

      那么,怎么办?出路在哪里?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意识的限度之内,对这个问题是无法回答的。然而现实却要求他必须作出明确的回答:“一定得采取某种行动,立刻行动起来,越快越好。无论如何得作出决定,随便什么决定都行,或者……要不,就完全放弃生活!”

      小说发表以后不久,评论家皮沙烈夫①在一篇题为《为生活斗争》的评论中就已经指出: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病”根“不是在头脑里,而是在口袋里”。他头脑里所以会产生那个奇怪的“理论”,是因为他的处境的痛苦程度远远超过了“他的力量和勇气所能承受的限度”。“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一理论看作他犯罪的原因,正像不能把病人的幻觉看作病因一样。”他的“理论”只不过是他被迫与之进行斗争的那个环境的产物,“真正的唯一原因还是令人痛苦不堪的环境”。因此,不管小说的作者主观上有什么意图,小说还是以惊人的力量反映了那个强权社会中非人生活的真实,真实到了令人感到窒息的程度。

      

      ①皮沙烈夫(一八四○——一八六八),俄罗斯著名评论家,哲学家,革命民主主义者。

      拉斯科利尼科夫杀了人,然而他并没有“跨越”过去,而是仍然留在了这一边。事实证明,他不是“拿破仑”,他不属于那些压迫者和统治者,他不是“超人”。他杀死的不是那个老太婆,而是他自己。他感到可怕的孤独,感到自己已经完全脱离了这个社会,不仅不能再对自己的亲人说出心里的话,而且永远再也不能对任何人说什么了。“他好像是用剪刀把他与一切人和一切事物都剪断了。”然而他无法完全脱离人群。

      “啊,如果我孑然一身,谁也不爱我,我永远也不爱任何人,那该多好!那么就不会有这一切了!”(也就是说,那样的话,他就会“跨越”过去了!)然而有人爱他,他也爱别人。完全脱离人群,离开爱他的人,放弃爱的权利,这是他无法忍受的,所以他也无法“跨越”过去。人是不可征服的。拉斯科利尼科夫需要回到人们中间来,所以他不可能完全丧失人性。

      然而斯维德里盖洛夫和卢任都“跨越”过去了。当然,他们都没有拿着斧头去杀人,没有触犯那个社会的刑律。但是依仗自己的财势,他们的确都在“为所欲为”。斯维德里盖洛夫对一切都毫不在乎,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满足自己的淫欲。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我明白,您心里在考虑什么问题:道德问题,是吗?……您把这些都丢到一边去;现在还考虑这些干什么?嘿!嘿!因为您毕竟还是一个公民和人吗?既然如此,那就不该乱闯;别去干不该由您来干的事。”斯维德里盖洛夫自己早“把这些都丢到一边去”了,所以他能够干他所干的那些坏事。这样的人比火灾、瘟疫、饥馑还可怕。卢任公开宣扬“首先要爱自己”的“科学”理论,因为据说“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以个人利益为基础的”。拉斯科利尼科夫一针见血地指出:“把您刚才鼓吹的那一套引伸开去,结论就是:杀人是可以的……”卢任当然对此提出强烈的抗议,因为他完全用不着拿着斧头去杀人,完全用不着让血污染他洁白的手,然而他可以用金钱来买一个美貌的妻子,可以不受惩罚地诬陷索尼娅,漠然地“跨越”过道德的法律,人性的法律,心安理得地经受住拉斯科利尼科夫无法忍受的一切,一句话,他可以,而且有权合法地杀人。

      对小说该怎样结束,陀思妥耶夫斯基很久拿不定主意。从他的笔记中可以看出,他曾设想几种不同的结局:让拉斯科利尼科夫逃跑,经过芬兰,到美国去;自杀;悔过。但悔过是与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性格、与这一艺术形象的逻辑发展相矛盾的。最后,拉斯科利尼科夫去自首了,可是并不认为自己有罪;他认为,他的罪只在于没能坚持住,没能“跨越”过去。

      对于拉斯科利尼科夫,索尼娅是绝望的黑暗中的一线光明。拉斯科利尼科夫和索尼娅这两个形象是理性与心灵、理智与感情的对照。索尼娅心里充满了对人的爱。她是人类苦难的象征,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苦难和爱是合二为一的。人类的理性微弱而不可靠,而人类的苦难却无边无际;整个生活安排得如此不合理,如此骇人听闻,如此残酷,因此理性不可能完全理解它的不合理。剩下的就只有大家都感觉到的苦难的爱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问索尼娅:“如果突然这一切现在都让您来决定:……是让卢任活着干坏事呢,还是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去死?那么您会怎样决定呢?”索尼娅回答:“这怎么会由我来决定呢?”不,索尼娅无论如何也不能作出这样的决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跨越过另一个人的尸体。她所能决定的只有一点:让别人从自己身上跨越过去,把自己献给别人。而为别人献身,在当时的世界上,其实只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在小说中,索尼娅这个形象当然是理想化了,然而也是苍白的。

      于是作者又写了《白痴》,希望用梅什金公爵这一艺术形象来进一步宣扬自己的这一理想。

      最后,想稍稍谈一谈拉祖米欣。按照作者的意思,拉祖米欣应该是书中的正面人物,本来应该在小说中占据更重要的位置。他具有乡土主义的观点,反对西方革命思想的影响,认为社会主义是西方的玩意儿,与俄罗斯格格不入。他反对“环境决定论”,反对傅立叶的空想社会主义和唯物主义者的观点。在一系列问题上,他可以说是作者的代言人。作者对他特别珍爱,然而就我们在小说中看到的这个人物而言,却很难说他已经成功地完成了作者本想赋予他的使命。

      本书根据苏联国家文艺书籍出版社一九五七年出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十卷集)第五卷译出,并参照《俄语》出版社一九八四年出版的《罪与罚》。对此书的时代背景以及书中一些难以理解的地方,作了必要的注释。

      非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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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2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一部·一

    七月初,天气特别热的时候①,傍晚时分,有个年轻人走出他在C胡同向二房东租来的那间斗室,来到街上,然后慢腾腾地,仿佛犹豫不决地往K桥那边走去。

      他顺利地避开了在楼梯上与自己的女房东相遇。他那间斗室是一幢高高的五层楼房②的顶间,就在房顶底下,与其说像间住房,倒不如说更像个大橱。他向女房东租了这间供给伙食、而且有女仆侍候的斗室,女房东就住在他楼下一套单独的住房里,他每次外出,都一定得打女房东的厨房门前经过,而厨房门几乎总是冲着楼梯大敞着。每次这个年轻人从一旁走过的时候,都有一种病态的胆怯的感觉,他为此感到羞愧,于是皱起眉头。他欠了女房东一身债,怕和她见面。

      

      ①据作者说,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一八六五年,小说中没有明确说明年份,但有些地方曾有所暗示,这句话就是其中之一——一八六五年夏天天气特别热。

      ②一八六六年作者写这部小说的时候,自己就住在小市民街、木匠胡同一幢类似的房子里。

      倒不是说他是那么胆小和怯懦,甚至完全相反;但从某个时期以来,他一直处于一种很容易激动和紧张的状态。患了多疑症。他是那样经常陷入沉思,离群索居,甚至害怕见到任何人,而不单单是怕与女房东见面。他让贫穷给压垮了;但最近一个时期就连窘迫的处境也已不再使他感到苦恼。绝对必须的事情他已经不再去做,也不想做。其实,什么女房东他都不怕,不管她打算怎样跟他过不去。然而站在楼梯上,听这些与他毫不相干的日常生活中鸡毛蒜皮之类琐事的种种废话,听所有这些纠缠不休的讨债,威胁,抱怨,自己却要尽力设法摆脱,道歉,撒谎,——不,最好还是想个办法像猫儿样从楼梯上悄悄地过去,偷偷溜掉,让谁也别看见他。

      可是这一次,到了街上以后,那种怕遇到女债主的恐惧心理,就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我正要下决心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啊,但却害怕一些微不足道的琐事!”他想,脸上露出奇怪的微笑。“嗯……是的……事在人为嘛,他却仅仅由于胆怯而错过一切……这可是明显的道理……真有意思,人们最害怕什么呢?他们最害怕迈出新的一步,最害怕自己的新想法……不过,我说空话说得太多了。因为我尽说空话,所以什么也不做。不过,大概也可能是这样:由于我什么也不做,所以才尽说空话。我是在最近一个月里学会说空话的,整天躺在一个角落里,想啊……想入非非。嗯,现在我去干什么?难道我能去干这个吗?难道这是当真?绝对不是当真的。就是这样,为了梦想,自己在哄自己;儿戏!对了,大概是儿戏!”

      街上热得可怕,而且气闷,拥挤不堪,到处都是石灰浆、脚手架、砖头,灰尘,还有那种夏天的特殊臭气。每个无法租一座别墅的彼得堡人都那么熟悉的那种臭气,——所有这一切一下子就令人不快地震撼了这个青年人本已很不正常的神经。在城市的这一部分,小酒馆特别多,从这些小酒馆里冒出的臭气,还有那些尽管是在工作时间,却不断碰到的醉鬼,给这幅街景添上了最后一笔令人厌恶的忧郁色彩。有一瞬间,极端厌恶的神情在这个青年人清秀的面庞上忽然一闪。顺便说一声,他生得很美,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一头褐色的头发,比中等身材还高一些,消瘦而身材匀称。但不久他就仿佛陷入沉思,甚至,说得更确切些,似乎是想出了神,他往前走去,已经不注意周围的一切,而且也不想注意。他只是偶尔喃喃自语,这是由于他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对这一习惯,现在他已经暗自承认了。这时他自己也意识到,他的思想有时是混乱的,而且他十分虚弱:已经有一天多他几乎什么也没吃了。

      他穿得那么差,如果换一个人,即使是对此已经习以为常的人,衣衫如此褴褛,白天上街也会感到不好意思。不过这街区就是这样的,在这儿衣著很难让人感到惊讶。这儿靠近干草广场①,妓院比比皆是,而且麇集在彼得堡市中心这些大街小巷里的居民,主要是那些在车间干活的工人和手工业工匠,因此有时在这儿就是会遇到这样一些人,使这儿的街景显得更加丰富多采,如果碰到一个这样的人就感到惊讶,那倒反而是怪事了。这个年轻人心里已经积聚了那么多愤懑不平的怒火,他蔑视一切,所以尽管他有青年人特有的爱面子心理,有时非常注意细节,可是穿着这身破烂儿外出,却丝毫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要是遇见他根本就不愿碰到的某些熟人和以前的同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然而有个喝得醉醺醺的人,不知为什么在这时候坐在一辆大车上打街上经过,车上套着一匹拉车的高头大马,也不知是要把他送往哪里去,这醉鬼从一旁驶过的时候,突然对着他大喊一声:“嗳,你呀,德国做帽子的工人!”那人用手指着他,扯着嗓子大喊,年轻人突然站住,急忙抓住了自己的帽子。这顶高筒圆帽是从齐梅尔曼②帽店里买的,不过已经戴得十分破旧,颜色都褪尽了,到处都是破洞和污迹,没有宽帽檐,帽筒歪到了一边,上面折出一个怪难看的角来。但不是羞愧,而完全是另一种,甚至是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突然向他袭来。

      

      ①彼得堡最大的市场就在干草广场上。

      ②齐梅尔曼是当时彼得堡一家制帽工厂和涅瓦大街上一家帽店的老板。

      “我就知道!”他惊恐不安地喃喃说,“我就这么考虑过!这可是最糟糕的了!真的,不管什么样的蠢事,不管什么不起眼的细节,都会破坏整个计划!是啊,帽子太容易让人记住了……可笑,因此就容易让人记住……我这身破烂儿一定得配一顶制帽,哪怕是一顶煎饼式的旧帽子也行,可不能戴这个难看的怪玩意儿。谁也不戴这样的帽子,一俄里①以外就会让人注意到,就会记住的……主要的是,以后会想起来,瞧,这就是罪证。这儿需要尽可能不惹人注意……细节,主要是细节!……就是这些细节,总是会出问题,毁掉一切……”

      

      ①一俄里等于一·○六公里。

      他用不着走多远;他甚至知道,从他那幢房子的大门出来要走多少步:整整七百三十步。有一次他幻想得完全出了神的时候,曾经数过。那时他还不相信自己的这些幻想,他所幻想的这些虽说是没有道理,然而却是十分诱人的大胆计划,只是会惹他生气。现在,过了一个月以后,他已经开始以另一种眼光来看待这一切了,尽管他总是自言自语,嘲笑自己无能和优柔寡断,却不知怎么甚至不由自主地已经习惯于把这“没有道理”的幻想看作一项事业了,虽说他仍然不相信自己。现在他甚至要去为完成自己的这一事业进行试探,每走一步,他的激动不安也越来越强烈了。

      他心情紧张,神经颤栗,走到一幢很大的大房子前,房子的一堵墙对着运河,另一面墙冲着×街。这幢大房子分作一套套不大的住宅,里面住满了各行各业的手艺人——裁缝、小炉匠、厨娘,形形色色的德国人,妓女,小官吏,以及其他行业的人。进进出出的人就这样在房子的两道大门和两个院子里匆匆走过。这儿有三个、要么是四个管院子的。那个年轻人没碰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立刻无人察觉地溜进大门,往右一拐,溜上了楼梯,因此他感到非常满意。楼梯又暗,又窄,是“后楼梯”,但是他对这一切都已经了解,而且察看过了,对这整个环境他都十分喜欢:在这样的黑暗中,就连好奇的目光也并不危险。“要是这时候我就这么害怕,说不定什么时候,如果真的要去干那件事的话,又会怎样呢?……”上四楼的时候,他不由得想。几个当搬运工的退伍士兵在这里挡住了他的路,他们正从一套住宅里往外搬家具。以前他已经知道,这套住宅里住着一个带家眷的德国人,是个官吏:“这么说,这个德国人现在搬走了,因而四层楼上,这道楼梯和这个楼梯平台上,在一段时间里就只剩下老太婆的住宅里还住着人。这好极了……以防万一……”他又想,并且拉了拉老太婆住房的门铃。门铃响声很轻,好像铃不是铜的,而是用白铁做的。这样的楼房中一套套这种不大的住宅里,几乎都是装着这样的门铃。他已经忘记了这小铃铛的响声,现在这很特别的响声突然让他想起了什么,并清清楚楚地想象……他猛地颤栗了一下,这一次神经真是太脆弱了。稍过了一会儿,房门开了很小一道缝:住在里面的那个女人带着明显不信任的神情从门缝里细细打量来人,只能看到她那双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小眼睛。但是看到楼梯平台上有不少人,她胆壮起来,于是把房门完全打开了。年轻人跨过门坎,走进用隔板隔开的前室,隔板后面是一间很小的厨房。老太婆默默地站在他面前,疑问地注视着他。这是一个干瘪的小老太婆,六十来岁,有一双目光锐利、神情凶恶的小眼睛,尖尖的小鼻子,光着头,没包头巾。她那像鸡腿样细长的脖子上缠着一块法兰绒破围巾,别看天热,肩上还披着一件穿得十分破旧、已经发黄的毛皮女短上衣。老太婆一刻不停地咳嗽,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想必是年轻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因而先前那种不信任的神情突然又在她眼睛里忽地一闪。

      “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学生,一个月以前来过您这儿,”年轻人急忙含含糊糊地说,并且微微鞠躬行礼,因为他想起,应该客气一些。

      “我记得,先生,记得很清楚,您来过,”老太婆清清楚楚地说,仍然没把自己疑问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那么……又是为这事来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稍有点儿窘,并且为老太婆的不信任感到诧异。

      “不过,也许她一向都是这样,我那一次却没有注意,”他怀着不愉快的心情想。

      老太婆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考虑,随后退到一边,指指房间的门,让客人到前面去,并且说:

      “请进,先生。”

      年轻人进去的那间房间并不大,墙上糊着黄色的墙纸,屋里摆着天竺葵,窗上挂着细纱窗帘,这时落日的余晖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这么说,那时候,太阳也会像这样照着!……”这想法仿佛无意中掠过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脑海,于是他用目光匆匆打量了一下屋里的一切,想尽可能了解并记住屋里的布局。不过屋里并没有任何特殊的东西。家具都很旧了,都是黄木做的:一张有老大的弯木靠背的沙发,沙发前摆一张椭圆形的圆桌,窗和门之间的墙上有个带镜子的梳妆台,沿墙放着几把椅子,还有两三幅毫无价值的图画,都装在黄色的画框里,上面画着几个手里拿着小鸟的德国小姐,——这就是全部家具。墙角落里,不大的神像前点着神灯。一切都很干净:家具和地板都擦得发亮;一切都闪闪发光。“莉扎薇塔做的,”年轻人想。整套住宅里纤尘不染。“凶恶的老寡妇家里才会这么干净,”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暗自思忖,并且好奇地斜着眼睛瞟了瞟第二间小房间门前的印花布门帘,那间屋里摆着老太婆的床和一个抽屉柜,他还一次也没朝那屋里看过。整套住宅就只有这两间房间。

      “有什么事啊?”老太婆走进屋来,严厉地说,仍然正对着他站着,这样可以直瞅着他的脸。

      “我拿了一件抵押品来,您瞧,这就是!”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扁平的旧银表。表的背面刻着一个地球仪。表链是钢的。

      “要知道,上次抵押的东西已经到期了。还在前天就超过一个月了。”

      “我再给您一个月的利息;请您宽限一下。”

      “先生,宽限几天,还是这会儿就把您的东西卖掉,这都得由我决定。”

      “表可以当多少钱,阿廖娜·伊万诺芙娜?”

      “先生,你尽拿些不值钱的东西来,差不多一文不值。上次那个戒指给了您两个卢布,可在首饰商那儿,花一个半卢布就能买个新的。”

      “请给我四个卢布吧,我一定来赎,是我父亲的。我很快就会得到钱了。”

      “一个半卢布,利息先付,要是您愿意的话。”

      “一个半卢布!”年轻人叫了起来。

      “随您便。”说着老太婆把表递还给他。年轻人接过表来,感到那样气愤,已经想要走了;但立刻又改了主意,因为他想起,再也无处可去,而且他来这儿还有旁的目的。

      “拿来吧!”他粗暴地说。

      老太婆伸手到衣袋里去掏钥匙,然后走进门帘后面另一间屋里。只剩下年轻人独自一人站在房屋中间,好奇地侧耳谛听,暗自猜测。可以听到她打开了抽屉柜。“大概是上面的抽屉,”他猜测。“这么说,她是把钥匙装在右边口袋里……全都串成一串,串在一个钢圈儿上……那儿有一把最大的钥匙,有旁的三倍大,带锯齿,当然不是开抽屉柜的……可见还有一个小匣子,要么是个小箱子……瞧,这真有意思。小箱子都是用这样的钥匙……不过,这一切多么卑鄙……”

      老太婆回来了。

      “您瞧,先生:既然一个卢布一个月的利息是十个戈比,那么一个半卢布该收您十五个戈比,先付一个月的利息。上次那两个卢布也照这样计算,该先收您二十戈比。这么说,总共是三十五戈比。现在您这块表,总共还该给您一卢布十五戈比。这不是,请收下吧。”

      “怎么!现在就只有一卢布十五戈比了!”

      “正是这样。”

      年轻人没有争论,接过了钱。他瞅着老太婆,并不急于出去,似乎他还想说点儿什么,要么是做点儿什么,但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

      “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也许,就在这几天里,我还要给您拿一样东西来……银的……很精致的……烟盒……只等我从朋友那里取回来……”他发窘了,于是住了声。

      “好,到那时再说吧,先生。”

      “再见……您总是一个人在家?妹妹不在吗?”他到前室去的时候,尽可能随随便便地问。

      “先生,您问她干什么?”

      “啊,没什么。我不过这么问问。您现在真是……阿廖娜·伊万诺芙娜!”

      拉斯科利尼科夫从屋里出来时已经十分心慌意乱。这不安的心情越来越强烈了。下楼时他甚至有好几次停了下来,仿佛有什么事情使他突然吃了一惊。最后,已经到了街上的时候,他激动地说:

      “噢,天哪!这一切多么令人厌恶!难道,难道我……不!这是无稽之谈,这是荒谬绝伦!”他毅然决然地加上几句。

      “难道我的头脑里会出现这样可怕的想法?我的良心竟能允许干这种肮脏的事情!主要的是:肮脏,卑污,恶劣,恶劣!……

      而我,整整一个月……”

      但是他既不能用言词、也不能用感叹来表达自己的激动与不安。还在他刚刚去老太婆那儿的时候就开始使他感到压抑和不安的极端厌恶的心情,现在已经达到这种程度,而且变得十分明显,以致他不知该躲到哪里去,才能逃避自己的忧愁。他像喝醉了似地在人行道上走着,看不见路上的行人,老是会撞到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另一条街上。他环顾四周,发觉自己站在一家小酒馆旁,要进酒馆,得从人行道顺着楼梯往下,到地下室去。就在这时,恰好从门里走出两个醉醺醺的人来,他们互相搀扶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顺着楼梯爬到街上。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想多久,立刻就下去了。在此以前他从未进过酒馆,但是现在他感到头昏,加以火烧火燎的干渴正在折磨着他。他想喝点儿冰冷的啤酒,而且他把自己突然感到的虚弱归咎于饥饿。他坐到又暗又脏的角落里一张发黏的小桌旁边,要了啤酒,贪婪地喝干了第一杯。立刻一切都消失了,他的思想也清晰了。“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他满怀希望地说,“这儿没有什么可以感到不安的!只不过是身体不舒服,是一种病态!只要一杯啤酒,一小块干面包,——瞧,转瞬间就变得坚强起来,思想清楚了,意向也坚定了!呸!这一切是多么微不足道!……”但尽管他轻蔑地啐了一口唾沫,他却已经高兴起来,仿佛突然摆脱了某种可怕的沉重负担,并且目光友好地扫视了一下在座的人。不过就是在这时候,他也隐隐约约预感到,这种一切都往好处想的乐观态度也是一种病态。

      这时小酒馆里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除了在楼梯上碰到过的那两个醉鬼,又有吵吵嚷嚷的一群人跟着他们走了出去,他们这一伙约摸有五、六个人,其中有一个姑娘,还带着一架手风琴。他们走了以后,变得静悄悄、空荡荡的。剩下的人中有一个已经醉了,不过醉得并不厉害,坐在摆着啤酒的桌边,看样子是个小市民;他的同伴是个胖子,身材魁梧,穿一件竖领打褶的细腰短呢上衣,蓄一部花白的大胡子,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正坐在长凳上打瞌睡,有时突然似乎半睡半醒,伸开双手,开始用手指打榧子,他并没有从长凳上站起来,上身却不时往上动一动,而且在胡乱哼着一首什么歌曲,竭力想记起歌词,好像是:

      整整一年我和妻子亲亲热热,

      整——整一年我和妻——子亲亲——热热……

      要么是突然醒来,又唱道:

      我去波季亚契大街闲逛,

      找到了自己从前的婆娘……

      但谁也不分享他的幸福;他那个沉默寡言的伙伴对这些感情爆发甚至抱有敌意,而且持怀疑态度。那儿还有一个人,看样子好像是个退职的官吏。他面对自己的酒杯,单独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有时喝一口酒,并向四周看看。他似乎也有点儿激动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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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6#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2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一部·二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惯于与人来往,而且正像已经说过的,他总是逃避一切交际应酬,特别是最近一个时期。但现在不知是什么突然使他想跟人接触了。他心里似乎产生了某种新想法,同时感到渴望与人交往。整整一个月独自忍受强烈的忧愁,经受心情忧郁紧张的折磨,他已经感到如此疲倦,因此希望,哪怕只是一分钟也好,能在另一个世界里喘一口气,随便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可以,因此尽管这里肮脏不堪,现在他还是很高兴待在小酒馆里。

      酒馆的老板待在另一间屋里,不过常从那儿走下几级台阶,进入这间主要的店堂,而且首先让人看到的总是他那双有红色大翻口、搽了一层油的时髦靴子。他穿一件腰部打褶的长外衣和一件油迹斑驳的黑缎子坎肩,没打领带,满脸上似乎都搽了油,就像给铁锁上油一样。柜台后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还有个年纪更小的男孩子,有人要酒时,他就给送去。摆着切碎的黄瓜,黑面包干,切成一块块的鱼;这一切都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又闷又热,坐在这里简直让人受不了,而且一切都渗透了酒味,似乎单闻闻这儿的空气,不消五分钟就会给熏得醺醺大醉。

      有时会碰到这样一些人,我们和他们甚至素不相识,但不知怎的,连一句话都还没说,却突然一下子,刚一见面就引起我们的兴趣。那个坐得稍远、好像退职官吏的客人,就正是让拉斯科利尼科夫产生了这样的印象。以后这年轻人不止一次回想起这第一次印象,甚至认为这是由预感造成的。他不断地打量那个官吏,当然,这也是因为那人也在一个劲儿地瞅着他,而且看得出来,那人很想开口跟他说话。对酒馆里其余的人,包括老板在内,那官吏却不知怎地似乎早已经看惯了,甚至感到无聊,而且带有某种傲慢的藐视意味,就像对待社会地位和文化程度都很低的人们那样,觉得跟他们根本无话可谈。这是一个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中等身材,体格健壮,鬓有白发,头顶上秃了老大一块,由于经常酗酒,浮肿的黄脸甚至有点儿发绿,稍微肿胀的眼皮底下,一双细得像两条细缝、然而很有精神、微微发红的小眼睛炯炯发光。但他身上有某种很奇怪的现象;他的目光里流露出甚至仿佛是兴高采烈的神情,——看来,既有理性,又有智慧,——但同时又隐约显示出疯狂的迹象。他穿一件已经完全破破烂烂的黑色旧燕尾服,钮扣几乎都掉光了。只有一颗还勉强连在上面,他就是用这颗钮扣把衣服扣上,看来是希望保持体面。黄土布坎肩下露出皱得不像样子、污迹斑斑的脏胸衣。和所有官员一样,他没留胡子,不过脸已经刮过很久了,所以已经开始长出了浓密的、灰蓝色的胡子茬。而且他的行为举止当真都有一种官员们所特有的庄重风度。但是他显得烦躁不安,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有时神情忧郁,把袖子已经磨破的胳膊肘撑在很脏而且黏搭搭的桌子上,用双手托着脑袋。最后,他直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看了一眼,高声而坚决地说:

      “我的先生,恕我冒昧,不知能否与您攀谈几句?因为虽然您衣著并不考究,但凭我的经验却能看出,您是一位受过教育的人,也不常喝酒。我一向尊重受过教育而且真心诚意的人,除此而外,我还是个九等文官①呢。马尔梅拉多夫——这是我的姓;九等文官。恕我冒昧,请问您在工作吗?”

      

      ①一七二二年彼得大帝制订“等级表”,所有文武官员分为十四等,一等最高,十四等最低。九等文官相当于大尉。

      “不,我在求学……”青年人回答。他感到惊讶,这有一部分是由于对方说话的语气特别矫揉造作,也由于他竟是那么直截了当地和他说话。尽管不久前有那么短暂的瞬间他想与人交往,不管是什么样的交往都好,但当真有人和他说话时,才听到第一句话,他就又突然感到厌恶和恼怒了,——对所有与他接触、或想要和他接触的人,通常他都会产生这种厌恶和恼怒的心情。

      “那么说,是大学生了,或者以前是大学生!”官吏高声说,“我就是这样想的!经验嘛,先生,屡试不爽的经验了!”并且自我吹嘘地把一根手指按在前额上。“以前是大学生,或者搞过学术研究!对不起……”他欠起身来,摇晃了一下,拿起自己的酒壶和酒杯,坐到青年人旁边,稍有点儿斜对着他。他喝醉了,不过仍然健谈,说话也很流利,只是偶尔有的地方前言不搭后语,而且罗里罗唆。他甚至那样急切地渴望与拉斯科利尼科夫交谈,好像有整整一个月没跟人说过话似的。

      “先生,”他几乎是郑重其事地开始说,“贫穷不是罪恶,这是真理。我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更是真理。可是赤贫,先生,赤贫却是罪恶。贫穷的时候,您还能保持自己天生感情的高尚气度,在赤贫的情况下,却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人都做不到。为了赤贫,甚至不是把人用棍子赶走,而是拿扫帚把他从人类社会里清扫出去,让他受更大的凌辱;而且这是公正的,因为在赤贫的情况下,我自己首先就准备凌辱自己。于是就找到了酒!先生,一个月以前,我太太让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痛打了一顿,不过我太太可不是我这种人!您明白吗?对不起,我还要问您一声,即使只是出于一般的好奇心:您在涅瓦河上的干草船①里过过夜吗?”

      

      ①十九世纪六十年代,那里是彼得堡无家可归者过夜的地方。

      “没有,没有过过夜,”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这是什么意思?”

      “唉,我就是从那儿来的,已经是第五夜了……”

      他斟了一杯酒,喝干了,于是陷入沉思。真的,他的衣服上,甚至连他的头发里,有些地方还可以看到粘在上面的一根根干草。很有可能,他已经五天没脱衣服,也没洗脸了。尤其是一双手脏得要命,满手油垢,发红,指甲里嵌满黑色的污泥。

      他的话好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虽说这注意也是无精打采的。柜台后面的两个男孩子吃吃地笑起来。老板好像故意从上面的房间里下来,好来听听这个“逗乐的家伙”在说什么。他坐到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懒洋洋地、但神气十足地打着呵欠。显然,马尔梅拉多夫早已是这儿大家都熟悉的人了。而且他爱用矫揉造作的语气说话,大概是由于他习惯经常和酒馆里形形色色素不相识的人谈话。这种习惯对有些酒鬼已经变成了一种需要,主要是他们当中那些在家里严受管束、经常受到压制的人。因此他们在同样嗜酒如命的这伙人中间,才总是力图为自己表白,仿佛是设法给自己辩解,如果可能的话,甚至试图博得别人的尊敬。

      “逗乐的家伙!”老板高声说。“可你干吗不去工作,干吗不去办公,既然你是个官员?”

      “我为什么不去办公吗,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接住话茬说,这话是单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的,仿佛这是他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不去办公吗?难道我自轻自贱、徒然降低自己的身份,自己不觉得心痛吗?一个月以前,当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动手打我妻子的时候,我喝得醉醺醺地躺在床上,难道我不感到痛苦吗?对不起,年轻人,您是不是有过……嗯哼……虽然明知毫无希望,可还是不得不开口向人借钱?”

      “有过……毫无希望是什么意思?”

      “就是完全没有希望,事先就知道这绝不会有什么结果。喏,譬如说吧,您早就知道,而且有充分根据,知道这个人,这个心地最善良、对社会最有益的公民无论如何也不会把钱借给您。因为,请问,他为什么要给呢?不是吗,他明明知道,这不会还给他。出于同情心吗?可是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这个经常留心各种新思想的人,不久前解释说,在我们这个时代,就连科学也不允许有同情心,在有了政治经济学的英国就是这样①请问,他为什么要给钱呢?瞧,您事先就知道,他绝不会借给您,可您还是去了……”

      “为什么要去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追问一句。

      “如果没有别人可找,如果再也无处可去呢!不是吗,得让每个人至少有个什么可以去的地方啊。因为常常有这样的时候,一定得至少有个可以去的地方!我的独生女儿头一次去拉生意的时候,我也去了……(因为我女儿靠黄色执照②生活……)”他附带加上了一句,同时有点儿神色不安地看了看青年人。“没什么,先生,没什么!”柜台后面的两个男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老板也微微一笑,这时他立刻匆匆忙忙地说,看来神情是安详的。“没什么!这些人摇头我不会感到不好意思,因为这一切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一切秘密都公开了;而且我不是以蔑视的态度,而是怀着恭顺的心情来对待这一切的。由它去吧!让他们笑吧!‘你们看这个人!’③对不起,年轻人:您能不能……可是,不,用一种更加有力、更富有表现力的方式,说得更清楚些:您能不能,您敢不敢现在看着我肯定地说,“我不是猪猡?”

      

      ①指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约·斯·米利(一八○六——一八七三)的《政治经济学原理),该书的俄译本是一八六五年出版的。米利认为,人的行为、愿望乃至苦难都是由他们的经济地位事先决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同意这种观点。

      ②指作妓女。帝俄时,妓女要在警察局领黄色执照。

      ③引自《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十九章第五节:“耶稣出来,戴着荆棘冠冕,穿着紫袍,彼拉多对他们说,你们看这个人。”

      年轻人什么也没有回答。

      “嗯,”等到屋里随之而来的吃吃的笑声停下来以后,这位演说家又庄重地,这一回甚至是更加尊严地接着说:“嗯,就算我是猪猡吧,可她是一位太太!我的形象像畜生,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的妻子,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是位校级军官的女儿。就算,就算我是个下流坯吧,她却有一颗高尚的心,受过教育,满怀崇高的感情。然而,……噢,如果她怜悯我的话!先生,先生,要知道,得让每个人至少有个能怜悯他的地方啊!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是一位宽洪大量的太太,可是她不公正……虽然我自己也知道,她揪我头发的时候,只不过是出于她的怜悯心,因为,我反复说,她揪我的头发,我并不感到难为情,年轻人,”他又听见一阵吃吃的笑声,怀着加倍的自尊承认道,“不过,天哪,如果她哪怕是仅仅有一次……可是,不!不!这一切都是徒然的,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我所希望的已经不止一次成为现实,已经不止一次怜悯过我了,可是……

      我就是这么个德性,我是个天生的畜生!”

      “可不是!”老板打着呵欠说。

      马尔梅拉多夫坚决地用拳头捶了捶桌子。

      “我就是这么个德性!您知道吗,先生,我连她的长袜都拿去卖掉,喝光了?不是鞋子,因为这至少还多少合乎情理。可是长袜,把她的长袜卖掉,喝光了!她的一条山羊毛头巾也让我卖掉,喝光了,是人家从前送给她的,是她自己的,而不是我的;可我们住在半间寒冷的房屋里,这个冬天她着了凉,咳嗽起来,已经吐血了。我们有三个小孩子,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擦啊,洗啊,给孩子们洗澡,因为她从小就爱干净,可她的胸部不健康,很可能害了痨病,这我也感觉到了。难道我感觉不到吗?酒喝得越多,越感觉得出来。就是为此我才喝酒的,想在酒中寻找同情和爱情……我喝酒,是因为我想得到加倍的痛苦!”说着,他仿佛绝望地朝桌子垂下了头。

      “年轻人,”他又挺直了腰,接着说,“我从您脸上看出,您好像有什么不幸的事情。您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所以立刻就跟您交谈起来。因为,我把自己的生活故事告诉您,并不是想在这些游手好闲的家伙面前作践自己,这一切,我不说他们也都知道,我说这些,是为了寻找一个富有同情心和受过教育的人。您听我说,我的妻子在省里一所贵族高等女子学校里受过教育,毕业的时候,省长和其他社会名流都在座,她跳了披巾舞①,为此得了一枚金质奖章和一张奖状。奖章嘛……奖章让我卖掉换酒喝光了……已经很久了……嗯,……奖状到现在还放在她的箱子里,不久前她还拿给女房东看过。虽然她跟房东经常不断地争吵,不过还是想在人前夸耀一番,把过去的幸福日子告诉人家,不管他是什么人都行。我并不指责她,我并不责备她,因为这是她记忆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安慰,其余的全都烟消云散了。是啊,是啊;是一位性情急躁,高傲而又倔强的太太。自己擦洗地板,啃黑面包,可是绝不让人不尊重自己。正是因此她不肯原谅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的无礼行为,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为这打了她以后,她躺倒在床上,这与其说是因为挨了打,倒不如说是因为伤了她的心。我娶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她嫁的第一个丈夫是个步兵军官,她爱他,跟他离家私奔了。她别提多爱自己的丈夫了,可是他玩上了牌,落得出庭受审,就这么死了。最后他还打她,虽然她不原谅他,这我确实知道,而且有可靠的证据,但是直到现在她还经常眼泪汪汪地想起他来,用他来教训我,而我却感到高兴,我所以高兴,是因为,至少在她想象中,她认为自己有一个时期是幸福的……他死了以后,她和三个年龄很小的孩子留在一个极其偏远的县城里,当时我正好也在那儿,她生活极端贫困,几乎陷于绝境,虽说我见过许许多多各式各样不同寻常的事情,可就连我也无法描绘她的处境。亲戚都不认她了。而且她高傲得很,高傲得太过分了……而那时候,先生,那时候我也成了鳏夫,有个前妻留下的十四岁的女儿,于是我向她求婚了,因为我不忍心看到她受这样的苦。一个受过教育、又有教养、出身名门的女人,竟同意下嫁给我,单凭这点您就可以想见,她的苦难已经达到了什么地步!可是她嫁给了我!她痛哭流涕,悲痛欲绝,——可是嫁给了我!因为走投无路啊。您可明白,您可明白,先生,当一个人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意味着什么吗?不!这一点您还不明白……整整一年,我虔诚、严格地履行自己的义务,从未碰过这玩意儿(他伸出一只手指碰了碰那个能装半什托夫②的酒壶),因为我有感情。不过就是这样,我也没能赢得她的欢心;而这时候我失业了,也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过错,而是因为人事变动,于是我喝起酒来!……一年半以前,经过长途跋涉和数不尽的灾难之后,我们终于来到了这宏伟壮丽、用无数纪念碑装饰起来的首都。在这儿我又找到了工作……找到了,又丢掉了。您明白吗?这次可是由于我自己的过错,丢掉了差事,因为我的劣根性暴露了……目前我们住在半间房屋里,住在女房东阿玛莉娅·费多罗芙娜·利佩韦赫泽尔那儿,我们靠什么过活,拿什么付房租,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儿住着很多人,除了我们……简直是所多玛③,混乱极了……嗯……是的……就在这时候,我前妻生的女儿长大了,她,我女儿,在那长大成人的这段时间里受过继母多少虐待,这我就不说了。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宽洪大量,却是一位性情急躁、很容易生气的太太,而且不让别人说话……是啊!唉,这些都没什么好回忆的!索尼娅没受过教育,这您可以想象得出来。四年前我曾尝试教她地理和世界通史;不过我自己懂得的也不多,而且没有适当的教科书,因为仅有的一些书籍……嗯!……唉,这些书现在已经没有了,所以全部教育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只读到了波斯的居鲁士大帝④。后来,她已经成年以后,看过几本爱情小说,不久以前,通过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还看过一本刘易士的《生理学》⑤,——您知道这本书吗?——她怀着很大的兴趣看完了,甚至还给我们念过其中的几个片断:这就是她所受的全部教育。现在我问您,我的先生,我以我自己的名义向您提出一个非正式的问题:照您看,一个贫穷、然而清白无瑕的姑娘,靠自己诚实的劳动能挣到很多钱吗?……先生,如果她清清白白,又没有特殊才能,即使双手一刻不停地干活,一天也挣不到十五个戈比!而且五等文官克洛普什托克,伊万·伊万诺维奇,——这个人您听说过吗?——借口她做的衬衣领子尺寸不对,而且缝歪了,不仅那半打荷兰衬衣的工钱到现在还没给,甚至仗势欺人,跺跺脚,用很难听的话破口大骂,把她赶了出来。可是这时候几个孩子都在挨饿……这时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痛苦地搓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脸上泛出红晕,——害这种病的人总是这样:‘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她说,‘住在我们这儿,又吃,又喝,还要取暖,’可这儿有什么好喝、好吃的呢,既然孩子们已经三天没见到面包皮了!当时我正躺着……唉,有什么好说的呢?我醉醺醺地躺着,听到我的索尼娅说(她性情温和,说话的声音也是那么柔和……一头淡黄色的头发,小脸蛋儿苍白,消瘦),她说,‘怎么,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难道我非得去干这种事情吗?’而达里娅·弗兰佐芙娜,这个居心不良的女人,警察局里对她也熟悉得很,她已经通过女房东来过三次了。‘有什么呢?’。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嘲笑地回答,‘爱护贞节干什么?嘿,这可真是个宝贝啊!’不过请别责备她,请别责备她,先生,请别责备她!她说这话是在失去理性的时候,精神已经不正常了,是在感情激动而且有病的情况下,是在听到挨饿的孩子哭声的时候,而且她说这话与其说是真有这个意思,不如说是为了侮辱她……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是这样的性格,只要孩子们一哭,哪怕是因为饿得慌,她也立刻动手去打他们。我看到,大约五点多钟的时候,索涅奇卡起来,包上头巾,披上斗篷,从屋里走了出去,到八点多钟回来了。她一回来,径直走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跟前,一声不响地把三十个卢布摆到她面前的桌子上。这么做的时候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哪怕看她一眼也好,可连看都没看,只是拿了我们那块绿色德拉德达姆呢的大头巾(我们有这么一块公用的头巾,是德拉德达姆呢的),用它把头和脸全都蒙起来,躺到床上,脸冲着墙,只看见瘦小的肩膀和全身一个劲儿地抖个不停……而我,还是像不久以前那样躺着……当时我看到,年轻人,我看见,在这以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也是那样一言不发,走到索涅奇卡床前,在她脚边跪了整整一夜,吻她的脚,不想起来,后来,她俩抱在一起,就这样睡着了……

      两人一道……两人一道……而我……却醉醺醺地躺着。”

      

      ①在毕业晚会上跳披巾舞是成绩优异的毕业生的特权。

      ②容量单位,一什托夫约等于一·二公升。

      ③见《旧约·创世纪》十九章二十四节:所多玛和蛾摩拉两城因罪孽深重被耶和华用硫磺和火烧毁。

      ④居鲁士,纪元前五五八——纪元前五二九年的波斯国王。

      ⑤指英国实证主义哲学家和生理学家乔治·刘易士(一八一七——一八七八)的《日常生活的生理学》,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在俄国具有唯物主义观点的青年人中,这本书很受欢迎。

      马尔梅拉多夫沉默了,仿佛他的声音突然断了。随后,他忽然匆匆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干,清了清嗓子。

      “从那时候起,我的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接着说,“由于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也由于有些居心不良的人告发,——特别是达里娅·弗兰佐芙娜起了一定作用,仿佛是为了没对她表示应有的尊敬,——从那时候起,我的女儿,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就被迫领了黄色执照,因此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了。因为我们的女房东阿玛莉娅·费多罗芙娜不愿意让她住在这里(可是以前她倒帮过达里娅·弗兰佐芙娜的忙),再说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嗯……正是为了索尼娅,他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之间才发生了那件不愉快的事。起初是他自己要跟索尼娅来往,这时却突然变得高傲自大了:‘怎么,’他说,‘我,一个这么有文化的人,竟要跟这样一个女人住在一幢房子里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服气,为她辩解……于是就吵了起来……现在索涅奇卡多半是在黄昏来我们这里,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帮帮忙,力所能及地给送点儿钱来……她住在裁缝卡佩尔纳乌莫夫的房子里,向他们租了一间住房,卡佩尔纳乌莫夫是个跛子,说话发音不清楚,他那一大家子人个个说话也都口齿不清。连他老婆说话发音也不清楚……他们都住在一间屋里,我的索尼娅另有一间屋子,是用隔板隔开的……嗯,是啊……是些最穷苦的穷人,话都说不清楚……是啊……不过那一天清早我起来了,穿上我的破衣烂衫,举起双手向上天祈祷,然后去见伊万·阿凡纳西耶维奇大人。请问您认识伊万·阿凡纳西耶维奇大人吗?……不认识?这样一位道德高尚的人,您竟会不认识!心肠像蜡一样软……上帝面前的蜡;会像蜡一样融化!……听完我的话,他甚至掉下泪来。‘唉,’他说,‘马尔梅拉多夫,有一次你已经辜负了我的期望……我就再任用你一次吧,这完全由我个人负责,’他这么说,‘你可要记住,’他说,‘回去吧!’我吻了吻他脚上的灰尘,不过是在想象之中,因为他身为显贵,有治国的新思想、新文化,是不允许当真这么做的;我回到家里,刚一说出,我又被录用,又会领到薪俸了,天哪,那时候大家那个高兴劲儿啊……”

      马尔梅拉多夫激动得很厉害,又住了声。这时从外面进来一群本来已经喝醉的醉汉,门口响起了一架租来的手摇风琴的声音和一个七岁孩子唱《小小农庄》①的颤抖的歌声。热闹起来了。老板和伙计都忙着招待进来的客人。马尔梅拉多夫却不理会那些进来的人,开始接着讲他的故事。看样子他虚弱得很,然而越是醉得厉害,就越爱说话。回忆起不久前顺利获得差事的情况,仿佛使他兴奋起来,连他脸上都发出了光彩。拉斯科利尼科夫注意听着。

      

      ①根据俄罗斯诗人阿·费·科利佐夫(一八○九——一八四二)的诗谱写的一首流行歌曲。

      “我的先生,这是五个星期以前的事。不错……她们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和索涅奇卡刚一得知这一消息,天哪,简直就像进了天堂似的。从前我只有挨骂的份儿:像畜生一样躺着吧!现在呢:她们踮着脚尖走路,让孩子们安静下来:‘谢苗·扎哈雷奇办公累了,他在休息呢,嘘!’上班之前,让我喝咖啡,给我煮凝乳!弄来了真正的乳脂,您听到了吗!我真不明白,她们怎么能积攒下十一个卢布五十戈比,给我置备了一套挺不错的制服?一双靴子,细棉布的胸衣——都是最考究的,还有一套文官制服,所有这一切都是花十一个卢布五十戈比买来的,而且式样都好极了。第一天早上我下班回来,一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做了两道菜,汤和用洋姜作配料的腌牛肉,这样的菜,在这以前连想都没想过。她什么衣服都没有……也就是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这时却穿戴得他要去作客一样,而且这不是说她穿上了什么新衣服,而是没有衣服她也能打扮:她梳了头,衣领换了个干净的,戴上了一副袖套,瞧,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显得既年轻又漂亮。索涅奇卡,我亲爱的,只是拿钱接济我们,她说,如今我暂时不便经常来你们这儿了,除非是在黄昏时分,免得让人看见。您听到了吗,听到了吗?午饭后我回来睡午觉,您猜怎么着,瞧,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耐不住了:一星期前刚跟女房东阿玛莉娅·费多罗芙娜大吵了一场,这时却请她来喝咖啡了。她们在一起坐了两个钟头,一直在低声说话儿,她说:‘谢苗·扎哈雷奇这会儿又有了差事,能领到薪俸了,他去见过大人,大人亲自出来接见,叫所有人都等着,却拉着谢苗·扎哈雷奇的手打他们面前经过,把他领进办公室去。’您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我,当然啦,’他说,‘谢苗·扎哈雷奇,记得您的功劳,虽然您有这个轻率的弱点,不过既然您已经答应,而且您不在这儿,我的工作也不顺利,(您听到了,听到了!)那么,我希望,’他说,‘现在能够相信您的诺言。’也就是说,所有这些话,我要告诉您,都是她信口编造出来的,这倒不是由于轻率,自吹自擂!不,这一切她自己全部相信,她用自己的想象安慰自己,真的!我并不责备她;这件事我并不责备她!……六天以前,当我把第一次领到的薪水——二十三卢布四十戈比——全部拿回去的时候,她管我叫小宝贝儿。她说:‘你真是个小宝贝儿!’而且是只有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您明白吗?唉,我哪里是个值得赞美的人,又算个什么样的丈夫啊?不,她拧了拧我的面颊。‘你真是个小宝贝儿!’她说。”

      马尔梅拉多夫住了声,想要笑一笑,可是他的下巴突然抖动起来。不过他忍住了。这个小酒馆,他那副穷愁潦倒的样子,在干草船上度过的五夜,还有这一什托夫酒,再加上对妻子和家庭的这种病态的爱,这一切使得听他说话的人感到困惑不解。拉斯科利尼科夫全神贯注地听着,但是感到很痛苦。他为到这里来觉得后悔了。

      “先生,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控制住自己,又提高声音说,“我的先生,也许您和别人一样,也认为这一切都很好笑吧,我只不过拿我家庭生活里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来打搅您,可对我来说,这并不好笑!因为这一切我都能感觉得到……我一生中像在天堂里那样幸福的那一整天,还有那天整整一个晚上,我是在心驰神往的幻想中度过的:就是说,我幻想着怎样安排好这一切:给孩子们穿上新衣服,让她不再操心,让我的独生女儿从不幸的火坑回到家庭环境里来……还有很多,很多……这是可以的吧,先生。唉,我的先生(马尔梅拉多夫突然好像打了个哆嗦,抬起头来,直盯着听他说话的这个人),唉,可就在第二天,就在我幻想了这些事情以后(也就是说,是在整整五天五夜以前),傍晚,我就用巧妙的欺骗手段,像在夜里偷东西的小偷那样,偷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箱子上的钥匙,把带回家来的薪水中还剩下的那些钱都拿走了,到底是多少,已经记不得了,就是这样,请您看看我吧,全拿走了!从家里出来已经第五天了,而那里在找我,差事也砸了,文官制服放在埃及桥旁的一家小酒馆里,用它换了这身衣服……什么都完了!”

      马尔梅拉多夫拿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前额,咬紧了牙,一只胳膊肘使劲撑在桌子上,闭上了眼。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的脸突然又变了样,用故意装出来的狡猾和厚颜无耻的神情朝拉斯科利尼科夫瞅了一眼,笑了起来,并且说:

      “今天我去过索尼娅那儿,跟她要钱买酒,解解宿醉!嘿,嘿,嘿!”

      “难道说她给了吗?”刚进来的人们那边有人喊了一声,喊过以后,放声哈哈大笑。

      “这不是,这半什托夫酒就是用她的钱买的,”马尔梅拉多夫只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她亲手拿出三十个戈比来,这是她仅有的最后一点儿钱,我亲眼看见的……她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看了看我……尘世上没有这样的事,而是在那边……他们为人发愁,为人痛哭,可是不责备他们!不责备,可更让人难过,更让人痛心!……三十个戈比,对了。要知道,这会儿她自己也需要这些钱,不是吗?您认为呢?我亲爱的先生,不是吗?现在她需要保持整洁。要保持这种整洁,这种特殊的整洁,就要花钱,您明白吗?您明白吗?啊,她也得买化妆用的香膏啦什么的,不买不行啊;还要买上浆的裙子,那种时髦漂亮的皮鞋,这样在不得不过水洼的时候,才能把自己的小脚迈出去。这种整洁意味着什么,您明白吗,先生,您明白吗?唉,可我,她的亲爹,却把这三十戈比拿去买酒喝了!我正在喝呢!已经喝光了!……嗯,谁会怜悯我这样的人?什么?现在您可怜我吗,先生,还是不可怜呢?你说呀,先生,可怜还是不可怜?嘿,嘿,嘿,嘿!”

      他本想斟酒,可是酒已经没了。装半什托夫的酒壶已经空了。

      “干吗要可怜你呀?”又来到他们身边的老板喊了一声。

      一阵哄堂大笑,甚至还听到有骂人的声音。正在听的和并没听的人都在哄笑,叫骂,就这样,大家都只瞅着退职的官吏一个人。

      “可怜!干吗要可怜我呀!”马尔梅拉多夫突然大喊一声,情绪十分激昂,朝前伸着一只手站了起来,仿佛他就只等着这些话似的。“干吗要可怜呢,你说?是的!我没什么好可怜的!该把我钉到十字架上,钉到十字架上,而不是怜悯!可是,钉死我吧,法官,钉死我吧,钉死以后,再可怜吧!到那时我会自己走到你跟前去,去受死刑,因为我不是渴望快乐,而是渴望悲痛和眼泪!……卖酒的,你是不是认为,你这半什托夫酒我喝着是甜的?悲痛,我在酒壶底寻找的是悲痛,悲痛和眼泪,我尝到了,也找到了;而怜悯我们的,是那个怜悯所有的人、了解一切人、而且了解一切的人,他是唯一的,他也是法官。在那一天,他会走来,问:‘那个女儿在那里呢,为了凶恶和害肺病的后母,为了别人年幼的孩子,她出卖了自己,那个女儿在哪里呢?尘世上她的父亲是个很不体面的酒鬼,她不仅不畏惧他的兽行,反而对他表示怜悯?’并且说:‘你来!我已经赦免过你一次了……赦免过你一次了……现在你的许多罪都赦免了,因为你的爱多……’①他一定会赦免我的索尼娅,一定会赦免她,我就知道,一定会赦免的……不久前我在她那儿的时候,这一点我心里就感觉到了!……所有的人他都要审判,并赦免他们,不论是心地善良的,还是凶恶的,聪明的,还是温顺的……等到审判完他们,他就会对我们说:‘你们,’他会说,‘你们也来吧!喝酒的来吧,懦弱的来吧,无耻的来吧!’于是我们大家都毫不羞愧地走出来。站在那里。于是他就说:‘你们都是猪猡!作兽相,受兽的印记②;但你们也来吧!’聪明智慧的和有理智的人都会说:‘上帝啊!你为什么接受这些人?’他会说:‘聪明智慧的人们,我所以接受他们,有理智的人们,我所以接受他们,是因为这些人中没有一个认为自己配得上受这样的对待……’于是他把自己的手伸给我们,我们都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一切我们都会明白的!到那时候我们就一切都明白了……所有的人都会明白……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连她也会明白的……上帝啊,愿你的天国降临!”

      

      ①见《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八章四十七节。原文是:“所以我告诉你,他许多的罪都赦免了,因为他的爱多……”作者引用时,稍作了一些改动。

      ②见《新约全书·启示录》第十三章十四、十六节。

      他又坐到长凳上,看上去疲惫不堪,极端虚弱,他谁也不看,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人,深深地陷入沉思。他的话使人产生了某种印象;有一会儿鸦雀无声,但不久又听到了和先前一样的笑声和辱骂声:

      “他在大发议论呢!”

      “他胡说八道!”

      “小官僚!”

      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话。

      “咱们走吧,先生,”马尔梅拉多夫突然抬起头来,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请您送我回去……科泽尔的房子,在院子里。该……去见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早就想走了;他自己就打算送他回去。马尔梅拉多夫的两条腿与他说话的那股劲头比起来要虚弱得多,他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到年轻人身上。只需走两三百步。离家越近,这个酒鬼越感到惊慌和恐惧。

      “我现在怕的不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忐忑不安、含含糊糊地说,“也不是怕她揪头发。头发算得了什么!……头发不值一提!这是我说的!要是揪头发,那甚至倒好过些,我怕的不是那个……我……怕的是她的眼睛……不错……是眼睛……她脸上的红晕我也怕……还有——我还怕她的呼吸……你看到过得这种病的人是怎么呼吸的吗……在感情激动的时候?孩子们的哭声我也害怕……因为,要是索尼娅不养活他们……那我真不知道会怎样!真不知道!可挨打我倒不怕……你要知道,先生,这样的殴打不仅不会让我感到痛苦,反倒会让我觉得快活……因为不这么着,我自己就受不了。****好些。让她打吧,让她出口气吧……这样倒好些……瞧,就是这幢房子。科泽尔的房子。他是个钳工,德国人,挺有钱……请领我进去!”

      他们从院子里进去,上了四楼。越上去楼梯越暗。已经差不多十一点了,虽说在这个季节彼得堡没有真正的黑夜①,可是楼梯上边还是很暗。

      

      ①夏天彼得堡是“白夜”季节。

      最上面一道楼梯尽头,一扇熏黑了的小门敞着。一个蜡烛头照亮了十来步长的一间极其简陋的小屋;从楼梯平台上就能看到整个屋里的情况。东西丢得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孩子们穿的各种破衣服更是如此。后半间房子前挂着一条破床单。大概床就摆在床单后面。屋里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破烂不堪的漆布面的沙发,沙发前摆着一张厨房里用的旧松木桌子,没上过漆,上面也没铺任何东西。桌边一个铁烛台上点着一段快要燃尽的脂油蜡烛头。看来马尔梅拉多夫是住在一间单独的房间里,而不是住在半间屋里,不过他这间房间是条通道。通往里面几间像笼子般的小房间的门半开着,那些小房间是由阿玛莉娅·利佩韦赫泽尔的一套住房分隔成的。那里人声嘈杂,喊声尖锐刺耳。人们在哈哈大笑。大概正在打牌和喝茶。有时会从里面飞出几句不堪入耳的话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就认出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这是一个瘦得可怕的女人,相当高,身材苗条匀称,还有一头美丽的深褐色头发,面颊当真红艳艳的。她双手紧按着胸口,嘴唇干裂,呼吸时快时慢,若断若续,正在自己那间不大的屋子里踱来踱去。她两眼闪闪发光,好像寒热发作,但目光锐利而又呆板,将要燃尽的蜡烛头最后的微光在她脸上轻轻抖动着,烛光中这张神情激动不安、害肺病的脸,使人产生一种痛苦的印象。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她好像只有三十来岁,当真与马尔梅拉多夫并不相配……她既没听到、也没发觉进来的人;大概她正想得出神,所以既听不到,也看不见。屋里又闷又热,可是她没有开窗;从楼梯上飘进一股臭气,但通楼梯的门却没关上;一阵阵抽香烟的烟,犹如波浪一般,穿过没关好的房门,从里面屋里冲了进来,她在咳嗽,可是没有把房门掩上。只有五、六岁的、最小的女儿蜷缩着身子,头埋在沙发上,半躺半坐地睡在地板上。一个比她大一岁的小男孩,浑身发抖,正在墙角落里哭泣。大概他刚挨过打。八、九岁的大女儿个子挺高,瘦骨嶙嶙,穿一件千疮百孔的破衬衣,裸露的双肩上披着一件德拉德达姆呢的旧斗篷,大概这件斗篷是两年前给她缝的,因为现在已经达不到她的膝盖了;她正站在墙角落里小弟弟的身边,用自己干瘦得像火柴棒样细长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她大概是在哄他,正对着他悄悄地说着什么,千方百计让他别再哭起来,同时用自己那双老大老大的黑眼睛恐惧地注视着母亲,在她那瘦削、惊恐的小脸上,那双眼睛好像显得更大了。马尔梅拉多夫没有进屋,就在房门口跪下来,却把拉斯科利尼科夫推到了前面。那女人看到一个陌生人,刹时间清醒过来,心不在焉地站在他的面前,仿佛在猜测:他进来干什么?但她大概立刻就想到,他是要到另外那些房间里去,因为他们的这一间是个通道。想到这一点,她已经不再注意他,于是走到通往楼梯平台的门前,想要把门关上,这时看到了跪在门坎上的丈夫,突然大喊一声:

      “啊!”她气得发狂,大声叫嚷,“回来了!囚犯!恶棍!……钱呢?你口袋里有什么,让我看看!衣服也不是原来那一身了!你的衣服呢?钱呢?说啊!……”

      说着,她冲上来搜他身上。马尔梅拉多夫立刻听话而顺从地张开双臂,让她搜他的口袋时更方便些。钱连一戈比也没有。

      “钱呢?”她大声嚷嚷。“噢,天哪,莫非他都喝光了吗!箱子里还有整整十二个卢布呢!……”突然她发疯似地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拖进屋里。马尔梅拉多夫顺从地跟在后面跪着往里爬,好让她拖起来省点儿力气。

      “这也让我觉得快乐!我并不感到这是痛苦,而是享—乐,先—生,”他大声叫喊,因为给揪着头发,他全身摇摇晃晃,甚至额头在地板上碰了一下。在地板上睡觉的孩子醒了,大哭起来。墙角落里的小男孩忍不住浑身发抖,吓得要命,几乎是歇斯底里地高声叫喊,扑到姐姐怀里。大女儿仿佛从噩梦中惊醒,全身簌簌发抖,好似一片树叶。

      “全喝光了!全都买酒喝了,都喝光了!”可怜的女人绝望地叫喊,“衣服也不是那一件了!他们都在挨饿,都在挨饿呀!(她搓着双手,指指孩子们)。噢,该死的生活!可你们,你们不害臊吗,”她突然骂拉斯科利尼科夫,“从酒馆里来的!

      你跟他一道喝酒了?你也跟他一道喝过!滚!”

      年轻人一言不发,急忙走了出去。这时通里间的房门突然大敞四开,有几个好奇的人从门里往外张望。伸出一些戴小圆便帽的脑袋,一个个厚颜无耻,嘻皮笑脸,有的嘴里叼着香烟,有的含着烟斗。可以看到有些人身穿睡衣,敞着怀,有人穿着夏天穿的内衣,很不成体统,有人手里还拿着牌。给揪着头发的马尔梅拉多夫大声叫喊,说他觉得这是享乐的时候,他们笑得特别开心。他们甚至走进屋来;最后听到一声吓人的尖叫:这是阿玛莉娅·利佩韦赫泽尔挤到了前面,想按照她自己的意志来整顿秩序,吓唬这个可怜的女人,以带侮辱性的命令口吻叫她明天就搬走,而这样威胁她已经是第一百次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临走时伸手到衣袋里,随手抓出一把铜币,——这是他在小酒店里换开一个卢布找回的零钱——悄悄地放到了窗口。后来,已经到了楼梯上,他又改了主意,想要回转去。

      “唉,我这是干了件多傻的蠢事,”他想,“他们这里有索尼娅呢,而我自己却需要钱。”但是考虑到把钱拿回来已经不可能了,而且即使能拿回来,他反正也不会去拿,于是挥了挥手,回自己的住所去了。“索尼娅也要买化妆用的香膏,不是吗,”在街上走着的时候,他继续想,并且挖苦地冷笑了一声,“要保持这种整洁就得花钱……嗯哼!看来索尼娅今天也未必会弄到钱,不是吗,因为猎珍贵的野兽……开采金矿……同样都担风险……所以,如果没有我这些钱,他们明天就得喝西北风了……唉,可怜的索尼娅!然而他们竟能挖出一口多好的矿井!而且在开采!不是吗,是在开采嘛!而且也习惯了。哭过一阵子,也就习惯了。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

      他陷入沉思。

      “唉,如果我想得不对呢,”他突然不由自主地提高声音说,“如果,总的来说,整个人种,全人类,当真不是卑鄙的东西,那么就意味着,其他一切全都是偏见,只不过是心造的恐惧,任何障碍都不存在,而那也就理应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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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2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一部·三

    第二天,已经很迟了,他才醒来,夜里睡得很不安宁,睡眠并没能使他恢复精神。他醒来时火气很大,很容易激动,恶狠狠的,而且憎恨地看了看自己那间小屋。这是一间很小而且十分简陋的陋室,只有六步长,墙纸已经发黄,落满了灰尘,而且都快从墙上掉下来了,小屋那么矮,个子稍高一点儿的人在屋里会感到提心吊胆,老是觉得,似乎头就要撞到天花板上。家具配这小屋倒是挺合适的:三把远非完好无损的旧椅子,一张上过漆的桌子摆在墙角落里,桌上放着几本练习本和几本书;练习本和书上落满灰尘,单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已经很久没有人碰过它们了;最后,还有一张笨重的大沙发,几乎占据了一面墙壁和半间屋子,沙发上曾经蒙着印花布面,可是现在面子已经破烂不堪,这张沙发也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床铺。他经常和衣睡在沙发上,没有床单,把自己上大学时穿的那件已经破旧的大衣盖在身上,床头放了个小枕头,他把所有的内衣,不管是干净的,还是穿脏了的,统统都垫在枕头底下,好让枕头显得高一些。沙发前摆着一张小桌。

      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已经到了极点;但是在目前的精神状态下,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觉得,这样倒挺惬意。他毅然决然地离群索居,就像乌龟缩进了龟甲,就连有责任服侍她的女仆有时朝他屋里看上一眼,一见到她的脸,也会惹得他大动肝火,使他痉挛。有一些过分专心致志思考什么问题的偏执狂往往就是这样的。他的女房东已经有两个星期不再给他送饭来了。尽管他没有饭吃,可直到现在他还没想过要去和她交涉一下。女房东的女厨子和唯一的女仆娜斯塔西娅倒有点儿喜欢房客的这种心情,于是索性不再来收拾、打扫他的房间了,只是一星期里有时偶尔有一次拿起扫帚来打扫一下。现在就是她叫醒了他。

      “起来吧,还睡什么!”她站在他床前大声喊,“八点多了。

      我给你送茶来了;要喝茶吗?大概饿瘦了吧?”

      房客睁开眼,颤抖了一下,他认出了娜斯塔西娅。

      “茶是房东叫你送来的吗?”他满脸病容,慢慢从沙发上欠起身来。

      “哪会是房东啊!”

      她们自己那把有裂纹的茶壶放到他面前,壶里是已经喝过又兑了水的茶,还放了两小块发黄的砂糖。

      “给,娜斯塔西娅,请你拿着,”他在衣袋里摸了摸(他就这样和衣睡了一夜),掏出一小把铜币,“去给我买个小圆面包。再到灌肠店里多少买点儿灌肠,要便宜点儿的。”

      “小圆面包我这就给你拿来,你要不要喝点儿菜汤,灌肠就别买了?挺好吃的菜汤,昨儿个的。还在昨天我就给你留下了,可你回来得迟。挺好吃的菜汤。”

      菜汤拿来以后,他吃了起来,娜斯塔西娅在沙发上他的身边坐下,闲聊开了。她是个乡下来的女人,而且是个多嘴多舌的女人。

      “普拉斯科韦娅·帕夫洛芙娜要到警察局告你去,”她说。

      他使劲皱起眉头。

      “去警察局?她要干什么?”

      “你不给房钱,也不搬走。她要干什么,这还不清楚吗?”

      “哼,见鬼,竟还有这么糟糕的事,”他把牙咬得喀喀地响,嘟嘟囔囔地说,“不,这对我来说,现在……可不是时候……她是个傻瓜,”他高声补上一句。“我今天就去找她,跟她谈谈。”

      “傻嘛,她倒是傻,跟我一样,可你呢,你这个聪明人,像条口袋样整天躺着,有什么用处?你说,从前教孩子们念书,可现在为什么啥事也不干?”

      “我在做……”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乐意而且严肃地说。

      “做什么?”

      “工作……”

      “什么工作?”

      “我在想,”他沉默了一会儿,严肃地回答。

      娜斯塔西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是个爱笑的人,每当有什么事情逗她笑的时候,她就不出声地笑个不停,笑得前仰后合,浑身发抖,一直笑到感到恶心,方才罢休。

      “是不是想出很多钱来了?”她终于能说出话来了。

      “没有靴子,不能去教孩子们念书。再说,教书,我才瞧不起呢。”

      “你别往井里吐痰呀。”①

      

      ①这是句语意双关的俏皮话。“教书,我才瞧不起呢”,逐字直译应该是:“呸,教书,我要啐它一口。”俄罗斯有句谚语:“别往井里吐痰,以后你也许会喝井里的水呢。”所以娜斯塔西娅叫他“别往井里吐痰”。

      “教小孩子,给的钱很少。几个戈比能派什么用处?”他不乐意地继续说,仿佛是在回答自己心里的一些想法。

      “你想一下子就发大财吗?”

      他奇怪地瞅了她一眼。

      “不错,是想发大财,”他沉默了一会儿,坚决地回答。

      “哎哟,你可要慢慢来呀,要不,会吓坏人的;这真太可怕了。小圆面包要去买吗,还是不要了?”

      “随便你。”

      “啊,我忘了!昨儿个你不在的时候,来了一封给你的信。”

      “信!给我的!谁来的?”

      “谁来的,我可不知道。给了邮差三个戈比,钱是我自己的,你还给我吗?”

      “那么拿来,看在上帝份上,拿来吧!”拉斯科利尼科夫焦急地大声说,“天哪!”

      不一会儿,信拿来了。果然不错:是母亲从P省寄来的。他接信的时候,连脸都发白了。他已经很久没接到过信了;但现在还有点儿什么别的心事揪紧了他的心。

      “娜斯塔西娅,你出去吧,看在上帝份上;喏,这是你的三个戈比,只不过看在上帝份上,你快点儿出去吧!”

      信在他手里抖动着;他不想当着她的面拆开来:他想独自一人看这封信。娜斯塔西娅出去以后,他很快地把信拿到唇边吻了一吻;然后又久久地细细端详信封上地址的笔迹,端详曾经教他读书、写字的母亲那熟悉而又可爱的、细小的斜体字。他不忙着拆信;他甚至好像害怕什么似的。最后他拆开了:信很长,很厚,有两洛特①重,很小很小的小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两大张信纸。

      

      ①俄罗斯重量单位,一洛特等于十二·八克。

      “我亲爱的罗佳,”母亲写道,“已经有两个多月我没在信上和你谈心了,因此我很难过,有时夜里想啊,想啊,睡都睡不着。不过你大概不会为我这迫不得已的沉默责怪我。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是我们的,是我和杜尼娅唯一的亲人,你是我们的一切,是我们的全部希望,我们的一切期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当我得知,你由于无以为生,已经辍学数月,而且教书和其他收入来源都已断绝时,我是多么难过!靠一年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我能拿什么帮助你呢?你自己也知道,四个月前寄给你的十五卢布是我以这笔养老金作抵押,向我们这儿的商人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借来的。他是个好心人,还是你父亲的朋友呢。但是把领养老金的权利让给他以后,我必须等待着还清这笔债务,而直到现在债才还清,因此在这段时间里,我就什么也不能寄给你了。可是现在,谢天谢地,看来我又能再给你寄点儿钱去了,而且一般说来,我们现在甚至可以夸口说交了好运,而我正急于把这件事告诉你。第一,你是否能料到,亲爱的罗佳,你妹妹和我住在一起已经有一个半月了,而且今后我们将不再分离。感谢上帝,她所受的折磨已经结束了,不过我要按照顺序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好让你知道事情的前后经过,让你知道迄今我们一直瞒着你的这件事。两个月前你写信给我,说听别人说,似乎杜尼娅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受到许多粗暴无礼的对待,要我把真实情况告诉你,——当时我能怎样给你回信呢?如果把实情全都写信告诉你,你大概会丢下一切,哪怕步行,也要回到我们这里来,因为你的性格,你的感情,我都十分了解,你是决不会让自己的妹妹受人欺侮的。我自己已陷入悲观绝望的境地,可是我能做什么呢?当时连我也不了解全部真相。主要的难处在于,杜涅奇卡去年到他家去作家庭教师的时候,曾预支过一百卢布,条件是每月从她的薪水里扣还,因此在还清借款之前,不能离职。而她借这笔钱(现在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亲爱的罗佳)主要是为了寄给你六十卢布,当时你是那么迫切地需要这些钱,而去年你已经从我们这儿收到这笔钱了。当时我们欺骗了你,写信说,这是从杜涅奇卡以前的积蓄中拿出来的,但事实并非如此;现在我把全部实情都告诉你,因为现在一切都突然好转了,而这是按照上帝的意志,我所以要告诉你全部实情,也是为了让你知道,杜尼娅是多么爱你,她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起初对她的确十分粗暴无礼,同桌用餐时言行常常失礼,还嘲笑她……不过当这一切现在都已结束时,我不想详谈这些令人苦恼的往事,以免徒然让你为此感到激动。我说简单些吧,尽管斯维德里盖洛夫夫人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和家里所有其他人待她很好,光明正大,可杜涅奇卡还是十分痛苦,尤其是当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由于在军队里养成的老习惯,处于巴克斯①影响之下的时候。但后来怎样了呢?你要知道,这个任性胡来的家伙早就对杜尼娅产生了强烈的激情,怀有非分的想法,却用粗暴无礼和蔑视她来掩盖这一切。可能他想到自己已经上了年纪,又是一家之主,作了父亲,还会产生这种轻佻的念头,连自己也感到羞愧,而且害怕了,因此才不由自主地把脾气发到杜尼娅头上来吧。可也许他是想用自己的粗暴无礼和嘲笑来掩人耳目,隐瞒真相。但是他终于忍不住了,竟敢卑鄙无耻地公然向杜尼娅求婚,答应送给她很多东西,除此而外,还要抛弃一切,和她一同去另一个村庄,或者还要到国外去。你可以想象得出她的心里多么痛苦!不能立即辞职,不仅是因为借了债,而且是因为可怜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她可能突然产生怀疑,从而引起一场家庭纠纷。而且对杜涅奇卡来说,这也是很丢脸的事;这种事不会不被宣扬出去。这儿还有许许多多各对各样的原因,因此,六个星期以前,杜尼娅无论如何也不能下决心离开这家可怕的人家。当然,你了解杜尼娅,你知道她是多么聪明,而且性格多么坚强。杜涅奇卡能忍辱负重,即使在极端窘困的情况下,她也如此宽洪大量,保持坚强的意志。她甚至没有写信把这些事告诉我,以免让我难过,可我们是经常通信的。结局来得很突然,出乎意料。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无意中偷听到她丈夫在花园里恳求杜尼娅,曲解了他的话,把一切都归咎于杜尼娅,认为她是这一切的根源。于是花园里立刻爆发了一场可怕的争吵: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甚至打了杜尼娅,什么话也不想听,大吵大闹,整整叫嚷了一个钟头,最后吩咐立刻用一辆普通的农民大车把杜尼娅送回城里,送到我这里来,把她的所有东西,内衣,衣服,统统都丢到车上,既没收拾,也没包扎。这时又下起了倾盆大雨。杜尼娅满腹委屈,受尽羞辱,还要和一个庄稼汉一起坐在一辆无篷大车上,整整走十七俄里路。现在你想想看,接到你两个月前给我的信,我怎么给你写回信,能给你写什么呢?我自己正处于悲观绝望的境地;我不敢把实情告诉你,因为你会感到非常痛苦,伤心和愤慨,再说你能做什么呢?大概你会毁了自己,而且杜涅奇卡也不让我告诉你;可是在我心里这么难过的时候,我也不能在信里尽写些不相干的琐事。整整一个月我们这儿闹得满城风雨,谣言不胫而走,纷纷议论这件事情,甚至弄到了这种地步,我和杜尼娅都不能到教堂去了,因为人们都向我们投来蔑视的目光,嘁嘁喳喳,风言风语,有人甚至当着我们的面高声议论。所有熟人都躲着我们,甚至不再向我们点头问好,我还确切得知,商店里的一些伙计和某些小公务员想以卑鄙的手段侮辱我们,拿柏油抹在我们的大门上②,闹得房东也开始要我们搬家了。这一切都是因为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挨家挨户散布谣言,责备杜尼娅,败坏她的名誉。我们这儿的人,她个个都认识,这个月里她经常进城,因为她有点儿多嘴多舌,心里藏不住一点儿秘密,喜欢谈论自己家里的事,尤其喜欢向每个人抱怨自己的丈夫,这可是个很坏的脾气,所以短短几天里,她就不但把事情闹得传遍全城,而且传遍了全县。我病倒了,杜涅奇卡却比我坚强,可惜你没看到,她是怎样忍受着这一切,还要安慰我,鼓励我!她是个天使!但上帝是仁慈的,由于他的善心,我们的苦难到了尽头: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良心发现,懊悔了,大概是可怜杜尼娅了吧,他向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提出了足以证明杜涅奇卡无辜的、充分和无可争议的证据,这是一封信,这信是在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在花园里碰到他们以前,杜尼娅迫不得已写给他的,而且已经交给了他,写信的目的,是拒绝他所坚持的当面解释和秘密约会,而在杜涅奇卡走后,这封信还留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手里。在这封信里,她满腔愤怒、极其激烈地斥责他,而且恰恰是责备他对待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所作所为卑鄙可耻,提醒他,他是父亲,是个有家室的人,最后还谴责他说,折磨一个本来已经不幸和无力自卫的少女,要使她更加痛苦、不幸,在他来说,这是多么丑恶、卑鄙。总之,亲爱的罗佳,这封信写得如此光明正大,如此感人,以致我看这封信的时候泣不成声,而且至今我看这信的时候还不能不流眼泪。除此而外,仆人们也终于出来作证,为杜尼娅剖白,他们看到的和所了解的,远比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所认为的要多得多,一般说,这种事情总是如此。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大为震惊,而且正如她向我们所承认的,她‘又一次感到痛不欲生’,然而她已经完全相信杜尼娅是清白的了,第二天,星期天,她坐车直接到大教堂去,满眼含泪跪在圣母像前,祈求圣母给她力量经受这一新的考验,让她能克尽自己的责任。随后,没去任何人那里,就从教堂一直来到我们家里,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痛哭流涕,悔恨不已,抱住杜尼娅,请求宽恕她。就在那天早晨,她又毫不迟延,径直从我们家出去,遍访城里每家每户,流着眼泪,对杜涅奇卡赞不绝口,用最美的言词为杜涅奇卡恢复名誉。说她清白无辜,她的感情和行为都是高尚的。不仅如此,她还把杜涅奇卡给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亲笔信拿给所有人看,念给他们听,甚至让人抄录下来(照我看,这已经不必要了)。就这样,她一连几天走遍了全城所有人家;因为有些人为了别人有幸先接待她而表示不满,于是排定了次序,这样一来,每家都已经早就有人等待着她,而且人人都知道,哪一天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要在哪里念这封信,每次念信时,就连那些按顺序已经在自己家里和其他熟人家里听过好几次的人,又都跑了来再听一遍。我的意见是,这样做是多余的,完全是多余的;但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就是这样的性格。至少她已完全恢复了杜涅奇卡的名誉,这件事情全部卑鄙可耻的责任都落到了她丈夫、这个罪魁祸首的身上,使他蒙受了洗刷不掉的耻辱,因此我甚至可怜起他来;对这个狂妄乖戾的人的惩罚已经太严厉了。立刻有好几家人家请杜尼娅去教课,可是她都谢绝了。总之,大家都忽然对她特别尊敬。主要的是,所有这一切促成了一个意外的机遇,可以说,由于这一机遇,我们的全部命运现在正在发生变化。你要知道,亲爱的罗佳,有个未婚的男子向杜尼娅求婚,她已经表示同意,这正是我要赶快告诉你的。尽管没跟你商量,这件事就已经决定了,不过你大概既不会对我,也不会对妹妹有什么意见,因为你自己也可以看出,我们不可能等待,拖延到得到你的回信后再作决定。再说你不在这里,也不可能准确地作全面的考虑。事情是这样的。他,彼得·彼特罗维奇·卢任,已经是个七等文官,而且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远亲,正是她大力促成了这门婚事。他先是通过她表示有意和我们认识,受到我们殷勤接待,喝了咖啡,第二天他却送来了一封信,信中十分有礼貌地提出求婚,并要求迅速给予最后的回答。他是个能干的人,而且是个忙人,现在他正急于到彼得堡去,所以珍惜每一分钟时间。当然,起初我们都十分惊讶,因为这一切都太快,而且太出乎意外了。那天我们在一起考虑了整整一天,犹豫不决。他是个殷实可靠、生活富裕的人,同时在两处供职,而且已经拥有一笔数目可观的财产。诚然,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但他的外貌使人产生好感,还能讨女人喜欢,而且总的来说,他是个十分庄重和体面的人,只不过稍有点儿阴郁,还好像有些高傲自大。但也许只是第一眼看上去如此。对了,我要预先告诉你,亲爱的罗佳,你们不久将在彼得堡见面了,你见到他,如果第一眼看上去,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讨你喜欢,可不要感情用事,过于匆忙地作出判断,而你是有这个脾气的。我说这话是以防万一,尽管我深信,他一定会让你产生良好的印象。再说,除此而外,要了解一个人,需要逐步逐步、小心谨慎地细心观察,才不致犯错误和抱有成见,而以后要改正错误和消除成见却是十分困难的。而彼得·彼特罗维奇,至少根据许多迹象来看,是一位十分可敬的人。第一次登门造访时他就对我们说,他是个正派人,不过在很多方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赞同‘我们最新一代人的信念’,而且是一切偏见的敌人。他还说了许多许多,因为他似乎有点儿爱虚荣,而且很喜欢人家听他说话,不过这几乎算不得什么缺点。我当然听不大懂,不过杜尼娅对我解释说,他这个人虽然没受过多少教育,可人是聪明的,而且看来心地善良。罗佳,你是了解你妹妹的性格的。这个姑娘性格坚强,深明事理,很有耐心,豁达大度,但她也有一颗热情的心,这我是十分了解的。当然,无论就她这方面,还是就他那方面来说,还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爱情,但杜尼娅不但是个聪明姑娘,同时也是一个像天使样高尚的人,她把使丈夫获得幸福看作自己的责任,而他也会关心她的幸福,对于后面这一点,我们暂时没有充分的理由表示怀疑,虽然说实在的,事情是办得稍稍匆忙了些。况且他是个很会权衡得失的人,当然,他自己也会明白,杜涅奇卡与他结婚后生活越是幸福,他自己的幸福也就越加可靠。至于性格上的某些差异,某些昔日养成的习惯,甚至思想上的某些分歧(即使是最幸福的婚姻,这也是在所难免的),对于这一切,杜涅奇卡自己对我说,她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处理得好,用不着担心,许多事情她都可以忍让,条件是,如果今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真诚的,互敬互爱的。譬如说吧,起初我觉得他好像态度生硬;不过要知道,这也可能正是因为他性情直爽的缘故,一定是这样的。再譬如说,在他求婚已获同意,他第二次来我们家的时候,在谈话中他说,认识杜尼娅之前,他就已决定娶一个清白无瑕、然而没有陪嫁的姑娘,而且一定要是一个已经经受过苦难的姑娘;因为,他解释说,丈夫不应接受妻子的任何恩赐。如果妻子认为丈夫是自己的恩人,那将会好得多。我得补充一句,他说这话措词比我写的要委婉和温和些,因为我忘记了他的原话,只记得大意,此外,他说这话绝对不是故意的,而显然是谈得起劲的时候脱口而出,因此以后甚至力图改正自己的话,把话说得委婉一些;不过我还是觉得这话似乎有点儿不客气,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杜尼娅。可是杜尼娅甚至不愉快地回答我说,‘言词还不是行动’,这当然是正确的。杜涅奇卡在作出决定以前,一夜没睡,她以为我已经睡着了,于是从床上起来,整整一夜在屋里踱来踱去,最后跪在圣像前,热情地祈祷了好久,第二天一清早就对我说,她决定了。

      

      ①巴克斯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②俄罗斯风俗:在大门上抹柏油是对未出嫁的姑娘莫大的侮辱,表示她已失去贞操,遭受这样的侮辱之后,就嫁不出去了。

      “我已经提到,彼得·彼特罗维奇现在已动身去彼得堡。在那里他有许多重要的大事,他想在彼得堡开办一个律师事务所。他早已在经办各种诉讼案件,前几天刚刚打赢了一场重要的民事诉讼的官司。他必须到彼得堡去,是因为要在那儿参政院里办一件重要案子。所以,亲爱的罗佳,他对你可能很有益处,甚至在各方面都能给予你帮助,我和杜尼娅已经认为,你甚至从今天起就可以明确地为自己的未来事业采取某些步骤,并认为自己的命运无疑已经完全确定了。噢,如果这能成为现实,那该多好!这是一件多么有益的事情,应当把这看作上帝直接赐予我们的恩惠。杜尼娅一心梦想着这件事。我们已经就此大胆向彼得·彼特罗维奇透露了几句。他话说得很谨慎,说是,当然啦,他没有秘书是不行的,与其把薪水给予外人,自然不如付给自己的亲戚,只要这位亲戚有能力担任这个职务(你还会没有能力吗!),不过又立刻表示怀疑,因为你在大学里上课,这就不会剩下多少时间在他的事务所里办公了。这一次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可是除此而外,现在杜尼娅别的什么都不想。现在她已经有好几天简直处于某种狂热状态,已经拟订了一个完整的计划,让你以后能成为彼得·彼特罗维奇法律事务方面的助手,甚至能成为他的合伙人,尤其是因为你本来就在法律系读书。罗佳,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见,赞同她的一切计划,分享她的所有希望,认为它们都是完全可以实现的;而且尽管彼得·彼特罗维奇目前闪烁其词,——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杜尼娅却坚信,凭她对自己未来的丈夫施加的良好影响,一定能达到目的,对这一点她深信不疑。当然啦,我们都留神不要说漏了嘴,以免向彼得·彼特罗维奇透露我们今后幻想中的任何一点内容,主要是不要提到你将成为他的合伙人。他是个正派人,大概会对此十分冷淡,因为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些空想。同样,无论是我,或是杜尼娅,都还没有向他透露过半个字,谈到我们强烈的希望:资助你读完大学;我们所以不说,是因为,第一,以后这将会是自然而然的,大概用不着别人多说,他自己就会提出来帮助你(这件事情,他还会拒绝杜涅奇卡吗),更加可能的是,你自己可以成为他事务所里的得力助手,不是以接受恩赐的方式,而是以领取应得的报酬的方式得到这种帮助。杜涅奇卡希望能作出这样的安排,我完全同意她的想法。第二,我们所以不说,是因为你们不久即将见面,我特别希望,在见面的时候能让你和他处于完全平等的地位。当杜尼娅兴高采烈地跟他谈起你的时候,他回答说,无论对什么人,都需要先亲自进行观察,与他接近,才能作出判断,还说,等他和你认识的时候,让他自己形成对你的意见吧。你听我说,亲爱的罗佳,我觉得,出于某些考虑(不过绝对不是考虑到彼得·彼特罗维奇的态度,而是出于我个人的某些考虑,甚至可以说,是出于老太婆的、女人的任性想法),——我觉得,也许在他们结婚以后,我最好还是像现在这样生活,而不要和他们住在一起。我完全相信,他是那样胸怀宽广,待人温和,一定会自己邀请我,主动提出,叫我不要与女儿分离,如果说迄今他还没有说起过,那自然是因为,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我将拒绝他的邀请。我这一生中不止一次注意到,丈母娘往往不太讨女婿欢喜,而我不仅不想成为任何人哪怕是极小的累赘,而且自己也想享有充分的自由,暂时我至少还有口饭吃,而且有像你和杜涅奇卡这样的两个孩子。如果可能,我要住到靠近你们两个人的地方,罗佳,我把最让人高兴的消息留到了信的末尾,因为,你要知道,我亲爱的朋友,在将近三年的离别以后,也许不久我们又将聚会在一起,三个人又将拥抱在一起了!我和杜尼娅去彼得堡,这已经肯定了,到底什么时候走,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将很快,很快,甚至可能在一星期以后。一切都取决于彼得·彼特罗维奇所作的安排,他先在彼得堡熟悉一下环境,立刻就会通知我们。出于某些考虑,他希望尽可能早日举行婚礼,如果可能,甚至就在目前这个开斋期①结婚,如果由于时间短促,来不及的话,那么一过了圣母升天节斋期②,立刻就举行婚礼。噢,我将多么幸福地把你紧紧搂在胸前,让你紧贴着我的心啊!杜尼娅想到和你见面时的快乐,心情激动,不能自己,有一次开玩笑说,就是单为了这一点,她也会嫁给彼得·彼特罗维奇。她真是个天使!现在她不附笔给你写什么了,只叫我附带写上两句,就说,她有那么多、那么多话要对你说,现在却无法执笔,因为书不尽意,几行字只能使她感到心烦意乱,怎能说尽心中的千言万语;她叫我代她紧紧拥抱你,无数次吻你。不过尽管说不定我们不久即将见面,我还是要在近几天内尽可能多给你寄些钱去。现在因为大家得知杜涅奇卡要嫁给彼得·彼特罗维奇,所以我的信用也突然提高了,我肯定知道,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现在会信任我,以养老金作抵押,甚至肯借给我七十五卢布,那么我就也许能给你寄去二十五或者甚至三十卢布了。本想再多寄些,但我为我们旅途的开支担心;尽管彼得·彼特罗维奇心地那么好,分担了我们一部分赴京的费用,主动提出,我们托运行李和一只大箱子的费用由他负担(设法托那儿的熟人办理),可我们还是得考虑到达彼得堡以后的开销,到了那里,不能身无分文,至少头几天得有钱用。不过我和杜尼娅已经把一切都精确计算过了,原来路费花不了多少。从我们这儿到火车站总共只有九十俄里,为防万一,我们已经和我们认识的一个赶车的庄稼人讲好了;在车站,我和杜涅奇卡可以坐三等车走,这样也就十分满意了。所以,也许我寄给你的不止二十五卢布,而八成能设法寄去三十卢布。不过,够了;两张信纸全写满了,再也没剩下地方了;我们的事情真是整整一篇故事;是呀,多少事情全都凑到一块儿了!而现在,我亲爱的罗佳,拥抱你,直到不久我们见面的时候,妈妈为你祝福,愿上帝保佑你。你要爱杜尼娅,你的妹妹,罗佳;要像她爱你那样爱她,你要知道,她对你的爱是无限的,胜过爱她自己。她是天使,而你,罗佳,你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全部希望,全部指望。只要你幸福,我们就也会幸福。你向上帝祈祷,罗佳,你是不是仍然相信创世主和我们救世主的仁慈?我心里真感到害怕,最近时髦的不信教的思想是不是会降临到你的头上?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要为你祈祷。你要记住,亲爱的,还在你的童年,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你常坐在我膝上含糊不清地念祷词,那时候我们大家多么幸福啊!别了,或者最好说,再见!紧紧拥抱你,无数次地吻你。

      终生爱你的

      普莉赫里娅·拉斯科利尼科娃。”

      

      ①东正教规定,只能有开斋期举行婚礼,斋期内不得举行婚礼。

      ②圣母升天节在俄历八月十五日,节前有两个星期斋期,从旧历八月一日至十五日(新历八月十三日至二十八日)。

      从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开始看信起,几乎在看信的全部时间里,他的脸上一直挂满泪珠;但是当他看完以后,脸色却变得惨白,由于抽搐,脸都扭歪了,一丝痛苦、懊恼和恶狠狠的微笑掠过他的嘴唇。他把头倒在很薄的破枕头上,思索起来,想了很久。他的心在猛烈地跳动,思想也如波涛一般激烈地翻腾。最后,他感到在这像大橱或箱子、墙纸已经发黄的小屋里又闷又热,憋得透不过气来。思想和视线都要求广阔的空间。他一把抓起帽子,走了出去,这一次已经不担心会在楼梯上遇到人;他已经把这回事忘记了。他穿过B大街,往瓦西利耶夫斯基岛那个方向走去,仿佛急于去那里办什么事,但是走路时习惯地不看道路,而是喃喃地自言自语着,甚至说出声来,这使过往的行人觉得十分奇怪。有许多人把他当成醉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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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8#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2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一部·四

    母亲的信让他痛苦到了极点。但是关于信中最主要、最基本的一点,就是他还在看信的时候,也连一分钟都没怀疑过。最主要的实质性意见已经在他头脑里形成,而且完全决定了:“只要我活着,这门亲事就不会实现,让卢任先生见鬼去吧!”

      “因为这事是显而易见的,”他自言自语,嘟嘟囔囔地说,同时得意地微笑着,满怀愤恨地预祝自己的决定必定成功。

      “不,妈妈,不,杜尼娅,你们骗不了我!……她们还要为没征求我的意见,没得到我的同意就作了决定向我道歉呢!可不是吗!她们以为,现在已经不能破坏这门婚事了,可是咱们倒要瞧瞧,——能,还是不能!借口是多么冠冕堂皇:‘彼得·彼特罗维奇是这么一位大忙人,所以得赶快举行婚礼,越快越好’。不,杜涅奇卡,我什么都看得出来,也知道你打算跟我讲的那许多话是什么内容;也知道你整夜在屋里踱来踱去想些什么,还知道你跪在妈妈卧室里那个喀山圣母像①前祈祷什么。去各各地②是痛苦的。嗯……这么说,已经最终决定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请你嫁给一个精明能干、深明事理的人吧,他拥有一大笔资产(已经拥有一笔资产,这更可靠,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同时在两处供职,而且赞同我们最新一代人的信念(妈妈在信上是这么说的),而且‘看来心地善良’,杜涅奇卡自己就是这么说的。看来这一点最重要了!于是这位杜涅奇卡就要嫁给这个看来了!……真妙极了!真妙极了!……

      

      ①喀山圣母像是孤儿和穷人的保护者,在俄罗斯民间特别受人尊敬。

      ②各各地是耶路撒冷近郊的一个小丘,传说耶稣在这里给钉到了十字架上。现在“各各地”已成为苦难的同义词。

      “……不过,真有意思,妈妈在信上为什么跟我提到‘最新一代’呢?只不过为了描述一个人的性格特征,还是有更深刻的用意:想要迎合我,让我对卢任先生产生好感?噢,她们真不简单!我怀着很大兴趣想要弄清的还有一个情况:在那一天和那天夜里,以及以后所有这些日子里,她们两人彼此开诚布公、毫不隐瞒究竟达到了什么程度?她们之间是不是把所有的话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还是两人都明白,彼此心里想的完全一致,所以用不着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也毫无必要说出来。大概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从信上就可以看出:妈妈觉得他说话不客气,只是有点儿,可是天真的妈妈竟把自己的意见告诉了杜尼娅。杜尼娅自然生气了,所以‘不愉快地回答’。可不是吗!如果用不着提出天真的问题,事情就已经明明白白,如果已经决定,再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了,那也就不会让任何人生气了。而且她为什么要在信上给我写这样的话:‘你要爱杜尼娅,罗佳,而她爱你胜过爱她自己’;为了儿子,她同意牺牲女儿,她是否因此暗暗受到良心谴责呢。‘你是我们的指望,你是我们的一切!’噢,妈妈!……”他满腔愤怒,越来越恨,如果现在他碰到卢任先生,看来他准会把他杀了。

      “嗯,这倒是真的,”他随着像旋风样在他脑子里飞速旋转的思绪继续想,“这倒是真的,‘要想了解一个人,得逐步和细心地进行观察’;不过卢任先生的为人却显而易见。主要的是,‘是个能干的人,而且看来心地善良’:他给托运行李,大箱子的运费由他负担,这可真是非同小可的事!瞧,他怎么会不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呢?而她们两个,未婚妻和母亲,却雇一个庄稼汉,坐一辆席篷大车上路(不是吗,我就坐过这样的大车)!没关系!因为只有九十俄里,‘在车站,我们坐三等车走也就十分满意了’,就这样再走一千俄里。这很有道理:要量力而行嘛;而您呢,卢任先生,您干什么呢?要知道,这是您的未婚妻呀……而且您不可能不知道,母亲是用自己的养老金作抵押预先借来路费,不是吗?当然啦,你们这是合伙做一笔生意,生意对双方有利,股金相等,可见开支也得对半分摊,面包和盐合在一起,烟叶却要各抽各的,谚语就是这么说的。不过精明能干的人在这件事上稍有点儿欺骗了她们:托运行李的费用比她们的路费便宜,说不定根本不要花钱。她们怎么竟看不出这一点来,还是故意不理会呢?因为她们已经感到满意,心满意足了!也该多少想一想,这还只不过是开了个头,更厉害的还在后头呢!要知道,这儿重要的是什么:不是小气,不是极端吝啬,而是他的作风。要知道,这也是将来他婚后的作风,是预兆……然而妈妈干吗要花掉最后一点点钱呢?她带多少钱到彼得堡来?只带三个卢布,或者只带两张‘一卢布的票子’,就像那个……老太婆所说的……哼!以后她指望靠什么在彼得堡生活?由于某些原因,她不是已经猜到,他们结婚以后她不能与杜尼娅住在一起,就连最初一段时间也不可能吗?那个可爱的人大概说漏了嘴,让人看出了他的性格,尽管妈妈挥着双手否认这一点,说是:‘我自己拒绝接受’。那么她把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呢:指靠那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其中还要扣除向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借的那笔债吗?她可以编织冬天用的三角头巾,还可以缝袖套,可是这会弄坏自己的老眼。再说,编织头巾,一年总共只能在那一百二十卢布之外增加二十个卢布,这我是知道的。这么说,还是得指望卢任先生情感高尚,慷慨大度,说是:‘他自己会提出邀请,竭力劝我去住的’。别妄想了!席勒①笔下那些好心人总是这样: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总是用孔雀羽毛把人打扮得十分漂亮,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总是只往好的方面、而不往坏的方面去想;虽然他们也预感到坏的一面,但是无论如何事先对自己不说真话;单单是这么想一想,就使他们感到厌恶;他们挥着双手逃避真理,直到最后一刻,直到那个给打扮得十分漂亮的人亲自欺骗了他们。真想知道,卢任先生有没有勋章:我敢打赌,他的钮扣眼里有一枚安娜勋章②,跟包工头和商人们一道吃饭的时候,他都戴着它,大概在他举行婚礼的时候也会戴上的!不过,叫他见鬼去吧!……

      

      ①德国诗人和剧作家席勒(一七五九——一八○五)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有很大影响。

      ②圣安娜勋章共有四级,这里是指四级安娜勋章——一种无足轻重的勋章。

      “……唉,妈妈,就不去说她了,上帝保佑她,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不过杜尼娅是怎么回事?杜涅奇卡,亲爱的,要知道,我是了解您的!不是吗,我们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您已经过了十九岁了:我已经了解您的性格。您瞧,妈妈在信上写道:‘杜涅奇卡能够忍辱负重’。这一点我是知道的。这一点,两年半以前我就知道了,而且从那以后,两年半时间里我一直在想着这一点,正是想着这一点:‘杜涅奇卡能够忍辱负重’。既然她能忍受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一切后果,可见她当真能够忍辱负重。而现在她和妈妈都认为,卢任先生也是可以忍受的;这个人提出一套理论,说是从穷人家娶受了丈夫恩惠的妻子大有好处,而且几乎是初次会面的时候就说这样的话,她们竟认为,这样的人也是可以忍受的。嗯,就假定说,他是‘说漏了嘴’吧,尽管他是一个深明事理的人(可也许他根本不是说漏了嘴,而恰恰是想要尽快说明自己的看法),可是杜尼娅,杜尼娅呢?不是吗,对这个人她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她可是要跟这个人在一起生活的啊。要知道,她宁愿只吃黑面包和喝白开水,忍饥挨饿,也决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决不会贪图舒适的生活而出卖精神上的自由;即使是为了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①,她也决不会出卖自己,更不用说为了卢任先生了。不,据我所知,杜尼娅不是这样一个人……而且,当然啦,现在她也没变!……还用说吗!斯维德里盖洛夫一家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为了两百卢布,一辈子在外省各地作家庭教师,东奔西走,也是痛苦的,不过我还是知道,我妹妹宁愿像黑人那样到种植场去作奴隶,或者像拉脱维亚人那样到波罗的海东部沿岸的德国人那里去做苦工②,也决不会有辱自己的尊严,践踏自己的感情,和一个她既不尊重也毫无共同语言的人结合在一起,——仅仅为了个人的利益而和他结为终身伴侣!即使卢任先生是用纯金铸就,或是用整块钻石雕成的,她也决不会同意作卢任先生合法的姘妇!现在她为什么同意了呢?这是怎么回事?谜底在哪里呢?事情是明摆着的: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过舒适的生活,甚至为了救自己的性命,她绝不会出卖自己,而为了别人,她却出卖了自己!为了一个亲爱的人,为了一个她热爱的人,她是肯出卖的!这就是事情的实质:为了哥哥,为了母亲,她会出卖自己!什么都肯出卖!噢,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一有必要,我们就会压制我们的道德感;我们就会把自由、安宁、甚至良心,把一切、一切都拿到旧货市场上去拍卖。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只要我们热爱的这些人能够幸福。不仅如此,我们还编造出一套强词夺理的理由,向耶稣会会员学习③,大概这样可以暂时安慰自己,让自己相信,应该如此,为了良好的目的,当真应该这样行事。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一切都如同白昼一般清楚。显而易见,这儿处于最重要位置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拉斯科利尼科夫。哼,那还用说吗,可以帮助他获得幸福,供他上大学,让他成为事务所的合伙人,可以使他的一生得到保障;大概以后他会成为富翁,成为一个体面的、受人尊敬的人,说不定甚至会作为一个享有荣誉的人而终其一生!可是母亲呢?不是吗,这儿所谈的是罗佳,她亲爱的罗佳,她的第一个孩子!为了这样的头生子,怎么能不牺牲女儿呢,哪怕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儿!噢,亲爱的、不公正的心哪!而且,当然啦:在这种情况下,就连索涅奇卡那样的命运,我们大概也不会不肯接受吧!索涅奇卡,索涅奇卡·马尔梅拉多娃,只要世界还存在,索涅奇卡就永远不会消失!这牺牲,对这样的牺牲,你们俩充分估量过吗?估量过吗?能做得到吗?有没有好处?合乎情理吗?杜涅奇卡,您是不是明白,索涅奇卡的命运丝毫也不比与卢任先生在一起生活更加可憎可恶?‘这谈不上有什么爱情’,妈妈在信上这样说。如果除了没有爱情,连尊敬也不可能有,那会怎样呢,如果恰恰相反,已经有的反倒是厌恶、鄙视和极端的反感,那又会怎样呢?那么,可见结果又将是不得不‘保持整洁’了。是不是这样呢?您明白吗,您明白吗,您是否明白,这整洁意味着什么?你是不是明白,卢任的整洁与索涅奇卡的整洁是完全一样的,说不定更坏,更丑恶,更卑鄙,因为您,杜涅奇卡,到底是贪图并非必需的舒适生活,而她那里要考虑的恰恰是饿死的问题!‘杜涅奇卡,这整洁的代价是昂贵的,太昂贵了!’嗯,如果以后感到力不胜任,您会后悔吗?会有多少悲痛,多少忧愁,多少诅咒,瞒着大家,背着人们要流多少眼泪,因为您可不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不是吗?到那时母亲会怎样呢?要知道,现在她已经感到不安,感到痛苦了;到那时,当她把一切都看清了的时候,又会怎样呢?而我又会怎样呢?……关于我,您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要您的牺牲,杜涅奇卡,我不要,妈妈!只要我活着,就决不会有这样的事,决不会有,决不会有!我不接受!”

      他突然清醒过来,站住了。

      

      ①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是日德兰半岛南部的一块土地。一八六四年,为争夺石勒苏益格和荷尔斯泰因公国,普鲁士与丹麦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一八六六年普鲁士和奥地利之间又为此发生战争。一八六七年这块地方成了普鲁士的两个省。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俄罗斯的报刊上报道了这一系列事件。

      ②美国黑人的痛苦处境以及拉脱维亚农民不堪忍受地主的剥削和压迫而逃亡的情况,都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俄罗斯报纸上经常报道和评论的事情。

      ③指天主教耶稣会提出的口号:“目的可以证明手段是合法的”,“为了良好的目的,一切手段都是好的”(包括一切阴谋诡计、暗杀、收买等卑鄙的手段)。

      “决不会有!为了让这样的事不至发生,你要做什么呢?制止吗?可你有什么权利?为了获得这样的权利,从你这方面来说,你能向她们作出什么允诺呢?等你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把自己的整个命运和前途都献给她们吗?我们听到过这一类的话,可这还是个未知数,而现在怎么办呢?要知道,得现在立刻就做点儿什么,这一点你明白吗?可现在你在做什么呢?你在夺走她们的最后一点点钱。要知道,她们的钱是以一百卢布养老金,以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的薪水作抵押借来的!你,这个未来的百万富智,主宰她们命运的宙斯①,你有什么办法保护她们,使她们不受斯维德里盖洛夫一家和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的剥削呢?十年以后吗?可是在这十年里,母亲会因为编织三角头巾熬瞎双眼,大概,光是哭也会把眼哭瞎的;由于省吃俭用,她会日渐憔悴,而妹妹呢?唉,你想想看吧,十年以后,或者在这十年里,妹妹会怎样呢?你猜到了吗?”

      

      ①宙斯是希腊神话中最高的天神,诸神之王。

      他就这样用这些问题折磨自己,嘲笑自己,甚至是怀着一种强烈的愉快心情这么做。其实,所有这些问题都不是新提出来的,不是突然产生的,而是早已使他感到痛苦的老问题,很久以前的老问题了。这些问题早就在折磨他的心灵,使他痛苦到了极点。所有现在的这些烦恼早已在他心灵里产生了,后来逐渐增强,日积月累,最近更发展成熟,形成一个可怕、古怪、不切实际的问题,以这个问题的形式凝聚集中了起来,这个问题开始折磨他的心灵和头脑,不可抗拒地要求得到解决。现在母亲的信好似一声霹雳,突然击中了他。显然,现在应该做的不是消极地发愁,难过,仅限于谈论问题无法解决,而一定得采取某种行动,立刻行动起来,越快越好,无论如何得作出决定,随便什么决定都行,或者……

      “要不,就完全放弃生活!”他突然发狂似地大声叫喊,“顺从地听天由命,一劳永逸,放弃行动、生活和爱的一切权利,扼杀自己心中的一切!”

      “您明白吗?您是不是明白,先生,已经无处可去意味着什么?”他突然想起马尔梅拉多夫昨天提出的问题,“因为得让每个人至少能有个可以去的地方……”

      他突然打了个哆嗦:有一个念头,这念头也是昨天的,又掠过他的脑海。但是他颤栗并不是因为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掠过。因为他知道,他预感到它必然会“掠过”,而且已经在等着它了;这个念头也完全不是昨天才有的。但区别在于,一个月前,甚至昨天,它还仅仅是个幻想,而现在……现在它突然已经不是以幻想的形式,而是以一种可怕的,他完全陌生的新形式出现了,他自己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知什么东西在他头上猛撞了一下,他两眼一阵发黑。

      他急忙向四周看了看,在寻找什么东西。他想要坐下,在寻找长椅子;当时他正在K林荫道上行走。可以看到前面有一条长椅,离他大约有一百来步远。他尽可能走得快一些;但是路上遇到一桩意外的事,有几分钟,这件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找到长椅的时候,发觉他前面二十来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在路上走,但起初他并没注意她,就像在此以前他从未注意在他面前一闪而过的一切东西一样。譬如说,这样的情况已经有好多次了:他回家去的时候,根本不记得走过的路,他已经习惯像这样走路了。但这个行路的女人身上不知有什么让人觉得奇怪,而且第一眼就惹人注目,因此他的注意力渐渐给吸引到她的身上,——起初是无意识地,甚至好像有点儿遗憾似的,后来却越来越强烈地引起他的注意。他突然想要弄清,这个女人身上到底是什么让人觉得奇怪。第一,她大概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天这么热,她出来却既不戴帽子,也不打伞,也没戴手套,而且有点儿好笑地挥舞着双手。她穿一件用一种轻柔的丝织品衣料(“绸子”)做的连衫裙,可是不知为什么穿得也很奇怪,扣子都没好好扣上,后面腰部底下,就在裙子的最上端,撕开一条裂口;有一大块耷拉下来,晃来晃去。一块很小的三角头巾搭在她裸露的脖子上,但不知怎的歪到了一边。除此而外,那姑娘走路脚步不稳,踉踉跄跄,甚至摇摇晃晃。这终于吸引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全部注意力。就在长椅旁边,他和这姑娘遇到了一起,但是一走到长椅前,她突然一下子倒到长椅的一头,把头一仰,靠到椅背上,闭上了眼,看样子是由于极端疲倦的缘故。他仔细看了看她,立刻猜到,她已经完全喝醉了。这景象让人看了觉得奇怪,而且不合情理。他甚至想,是不是他弄错了。他面前是一张非常年轻的小脸,约摸十六岁,甚至也许只有十五岁,——一张小小的脸,相当漂亮,淡黄色的头发,但是满脸通红,而且好像有点儿浮肿。看来这姑娘神智已经不大清楚;她把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而且裸露得太多了,根据一切迹象来看,她几乎没意识到自己是在街上。

      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坐下,又不想走开,而是犹豫不决地站在她的面前。这条林荫道上总是阒无一人,现在,下午一点多钟,天又那么热,几乎不见一个人影。然而有一位先生就在旁边十四、五步远的地方,在林荫道边上站住了,从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他正怀着某种目的,很想也到这个姑娘跟前来。大概他也是从老远就看到她,跟踪而来,可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妨碍了他。他不时向拉斯科利尼科夫投来凶恶的目光,不过又竭力不想让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到,并且急不可耐地等着这个让他讨厌的、衣衫褴褛的家伙走开,自己好走近前去。事情是很清楚的。这位先生三十来岁,身体健壮,肥胖,脸色红润,粉红色的嘴唇,留着两撇小胡子,衣著考究入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勃然大怒;他突然想要设法侮辱一下这个肥胖的花花公子。他暂时丢下这个姑娘,走到那位先生跟前。

      “嗳,是您呀,斯维德里盖洛夫!您在这儿干吗?”他高声喊,同时攥紧拳头,狞笑着,由于愤怒,弄得嘴唇上沾满了唾沫。

      “这是怎么回事?”那位先生皱起眉头,露出傲慢而惊诧的神情,严厉地问。

      “您给我滚开,就是这么回事!”

      “你怎么敢,骗子!……”

      他挥了挥皮鞭。拉斯科利尼科夫攥着拳头朝他扑了过去,甚至没考虑到,这个身体健壮的先生能对付两个像他这样的人。但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牢牢抓住了他,一个警察站到了他们两人中间。

      “够了,先生们,公共场所不准斗殴。你们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他看清拉斯科利尼科夫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严厉地问。

      拉斯科利尼科夫仔细瞅了瞅他。这是一张看上去威武雄壮的、士兵的脸,留着两撇灰白色的小胡子,一脸络腮胡须,眼神好像很精明的样子。

      “我正要找您,”他一把抓住警察的手,高声说。“我以前是大学生,拉斯科利尼科夫……这一点您也可以看得出来,”

      他对那个先生说,“请您过来,我要让您看看……”

      说着,他抓住警察的手,把他拉到长椅跟前。

      “喏,请看,她已经完全喝醉了,刚才在林荫道上走:谁知道她是什么人,不过不像是干这一行的。最有可能是在什么地方让人灌醉了,诱骗了她……是头一次……您懂吗?而且就这样把她撵到街上来了。请看,她的连衫裙给撕成了什么样子,请看,衣服是怎么穿着的:是别人给她穿上的,而不是她自己,而且给她穿衣服的是不会给人穿衣服的手,是男人的手。这显而易见。啊,现在请您再往这边看看:刚刚我想跟他打架的这个花花公子,我并不认识,我是头一次看到他;但是他也是刚刚在路上看见她的,她喝醉了,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现在他很想到她跟前来,把她弄到手,——因为她正处于这种状态,——带到什么地方去……大概就是这样;请您相信,我的判断准没有错。我亲眼看到,他在注意观察她,跟踪她,只不过我碍他的事,现在他正等着我走开。瞧,现在他稍走开了一些,站在那儿,好像是在卷烟卷儿……我们怎样才能制止他,不让他的阴谋得逞?我们怎样才能设法送她回家,——请您想想办法吧!”

      警察立刻明白了,并且思索起来。那个胖先生的意图当然不难了解,只剩下这个小姑娘让人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警察弯下腰,凑得更近一些,仔细看看她,他的脸上露出真心实意怜悯她的神情。

      “唉,多可怜哪!”他摇摇头,说,“还完全像个孩子。让人骗了,准是这样。喂,小姐,”他开始呼唤她,“请问您住在哪里?”姑娘睁开疲倦而无精打采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看了看问她的人,挥了挥手。

      “喂,”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喏(他在衣袋里摸了摸,掏出二十个戈比;袋里还有钱),给,请您叫辆马车,吩咐车夫照地址送她回去。不过我们还得问问她的地址!”

      “小姐,小姐?”警察收下钱,又开始叫她,“我这就给您叫一辆马车,亲自送您回去。请告诉我,送您去哪儿呀?啊?

      请问您家住在哪里?”

      “走开!……缠得人烦死了!”小姑娘含糊不清地说,又挥了挥手。

      “哎哟,哎哟,这多不好;唉,多丢人哪,小姐,多丢人哪!”他又摇摇头,有点儿奚落,又有点儿惋惜和气愤。“这可真是件难分的事!”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说着又从头到脚把他匆匆打量了一遍。大概他觉得这个人很奇怪:穿着这么破烂的衣服,却要给人钱!

      “您看到她,离这儿远吗?”警察问他。

      “我告诉您:她在我前面走,摇摇晃晃地,就在这儿林荫道上。一走到长椅这儿,立刻就倒到椅子上了。”

      “唉,上帝呀,如今世上发生了多么可耻的事啊!这么年轻,可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让人骗了,就是这么回事!瞧,她的连衫裙也给撕破了……唉,如今怎么尽出些道德败坏的事!……好像还是名门出身呢,不过也许是穷人家的……如今这样的事多着呢。看样子娇滴滴的,像是个小姐,”他又弯下腰去看她。

      也许他也有这样的女儿——“像个小姐,而且娇滴滴的”,行为举止彬彬有礼,追逐时髦,衣著入时……“主要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关心地说,“可别让她落到这个坏蛋手里!还不知他会怎样糟塌她呢!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想要干什么;瞧这个坏蛋,他还不走开!”

      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说,还伸出手来直指着他。那人听到了,又要发怒,可是改了主意,只用蔑视的目光瞅了他一眼。随后那人慢慢地再走开十来步,又站住了。

      “不让她落到他手里,这倒办得到,”警察若有所思地回答。“只要她说出,送她到哪里去,不然……小姐,小姐!”他又弯下了腰。

      她突然完全睁开眼,仔细看了看,仿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从长椅子上站起来,往她来的那个方向走回去。

      “呸,这些不要脸的家伙,纠缠不休!”她又挥挥手,说。她走得很快,但仍然摇晃得很厉害。花花公子也跟着她走了。不过是在另一条林荫道上,一边走,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请别担心,我不会让她落到他手里的,”留小胡子的警察坚决地说,于是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唉,如今怎么尽出些道德败坏的事!”他高声叹息着重复说。

      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让什么给整了一下似的;刹时间感到心里十分难过。

      “喂,请听我说!”他追着小胡子大声喊。

      小胡子回过头来。

      “您别管了!关您什么事?您别管了!让他去关心她吧(他指指那个花花公子)。关您什么事?”

      警察不懂他的意思,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

      “嘿!”警察挥挥手说,于是跟在花花公子和那个小姑娘后面走了,大概他要么是把拉斯科利尼科夫当成了疯子,要么是把他看作比疯子更糟的人。

      “把我的二十戈比带走了,”只剩下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个人,这时他气愤地说。“哼,让他也去跟那个人要几个钱,允许那人把姑娘带走,事情就这么完了,算了……我干吗要卷进来,帮什么忙呢!用得着我来帮忙吗?我有没有帮忙的权利?让他们互相把对方活活吃掉好了,——与我什么相干?我哪有权利把这二十戈比送给别人。难道这钱是我的吗?”

      他虽然说了这些奇怪的话,却感到心情十分沉重。他坐到空下来的长椅子上。他的思绪纷乱,心不在焉……这时他根本什么也不能思考了。他倒希望完全失去知觉,忘记一切,然后一觉醒来,一切重新开始……

      “可怜的小姑娘!”他看看已经没有人坐着的长椅子的一端,说。“她会清醒过来,痛哭一场,以后母亲会知道……先把她打一顿,后来又拿鞭子抽她,痛苦,羞辱,说不定会把她赶出去……即使不把她赶出去,那些达里娅·弗兰佐芙娜之类的人也会有所风闻,于是我们这个小姑娘就要东奔西走……以后不久就会进医院(那些住在十分清白的母亲家里,瞒着她们背地里悄悄干不正当勾当的姑娘总是这样),那么以后呢……以后又进医院……喝酒……小酒馆……又是医院……两三年后就成了残废,从出生以来,她总共只活了十九年,或者十七年……难道我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姑娘吗?她们是怎么沦落到了这步田地的?可是,瞧,她们都沦落到了这步田地……呸!管她们呢!据说,就应该如此。据说,每年都应该有这么百分之几①去……去某个地方……去见鬼,想必是为了让其余的人保持纯洁,不受妨害。百分之几!真的,他们的这些话怪好听的:这些话那么令人欣慰,合乎科学。说是只有百分之几,因此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用另一个词儿,那么……也许会更让人感到不安……万一杜涅奇卡也落到这个百分之几里呢!……不是落入这个百分之几,就是落入那个百分之几呢?……”

      

      ①指比利时数学家、经济学家、统计学家A·凯特列的理论。他的著作译成俄文后,一八六五——一八六六年俄罗斯报刊上也常讨论这个问题。

      “不过我这是往哪儿去呀?”他突然想。“奇怪。我出来是有个什么目的的,不是吗。一看完信,我就出来了……我是去瓦西利耶夫斯基岛,去找拉祖米欣,我要去哪儿,现在……想起来了。不过,去干什么呢?去找拉祖米欣的想法为什么恰恰是现在忽然闯进了我的脑子?这真奇怪。”

      他对自己的行动感到诧异。拉祖米欣是他以前大学里的同学。奇怪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大学里的时候几乎没有朋友,不与大家来往,不去找任何人,也不高兴别人来找他。不过不久大家也就不理睬他了。他既不参加同学们的聚会,也不参加别人的议论,也不参加娱乐活动,什么也不参加。他只是用功读书,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大家都为此尊敬他,但是谁也不喜欢他。他很穷,有点儿目空一切,高傲自大,不爱交际;仿佛心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他的有些同学觉得,他傲慢地把他们、把他们大家好像都看作小孩子,仿佛无论就文化程度、学识和信念来说,他都胜过他们大家,他认为,他们的信念和兴趣都是低级的。

      不知为什么,他和拉祖米欣倒是情投意合,其实倒也说不上情投意合,而是和拉祖米欣比较接近,也较为坦率。不过,和拉祖米欣的关系也不可能不是如此。这是一个异常快活和善于交际的小伙子,善良到了憨厚的程度。不过在这憨厚的外表下却暗藏着思想的深刻和自尊。他最要好的同学都知道这一点,大家都喜欢他。他很聪明,虽说有时当真有点儿单纯而轻信。他的外貌很富有表情——身材高大,瘦瘦的,脸总是刮得不大干净,一头黑发。有时他也胡闹,是个出名的大力士。有一天夜里,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一拳头****了一个两俄尺十二俄寸①高的警察。他酒量很大,可以喝个没完,可是也能滴酒不沾;有时他调皮起来甚至会达到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但也能一本正经,毫不调皮。拉祖米欣还有一个引人注意的特点,任何失败永远也不会使他感到不安,任何恶劣的处境似乎也不能使他感到气馁。他可以哪怕是住在房顶上,能忍受别人无法忍受的饥寒。他很穷,而且完全是靠自己维持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这样来挣点儿钱。他有数不尽的财源,当然是靠工作挣钱。有一年,整整一冬他屋里根本没生炉子,并且断言,这样甚至更为愉快,因为屋里冷,睡得就更香甜。目前他也不得不暂时中断学业,离开大学,但辍学不会太久,他正竭尽全力设法改善经济状况,好继续求学。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有将近四个月没去他那儿了,拉祖米欣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有一次,大约两个月以前,他们曾在街上不期而遇,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理睬他,甚至走到马路对面去,以免让他看见。拉祖米欣虽然看到了他,可是从一旁走了过去,不愿意打搅朋友。

      

      ①一俄尺等于七一厘米,一俄寸等于四·四四厘米。两俄尺十二俄寸等于一米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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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2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一部·五

    “真的,不久前我还曾想请拉祖米欣给我找点儿活干,请他或者让我去教书,或者随便给我找个什么别的工作……”拉斯科利尼科夫想起来了,“不过现在他能用什么办法帮助我呢?即使他给我找到教书的工作,即使他连自己最后的几个戈比也分给我一些,如果他手头有钱的话,那么我甚至可以买双靴子,把衣服弄得像样一些,好去教课……嗯……哼,可是以后呢?几个戈比,我能派什么用处?难道现在我只是需要弄几个钱来用吗?真的,我去找拉祖米欣,这真好笑……”

      他为什么要去找拉祖米欣,现在这个问题搅得他心神不宁,甚至比他原来所想象的还要让他心烦意乱;他焦急地在这一似乎最平常的行动中寻找某种预兆不祥的含意。

      “怎么,莫非我想仅仅靠拉祖米欣来解决所有问题,在拉祖米欣这儿为一切困难找到出路吗?”他惊讶地问自己。

      他苦苦思索,还揉揉自己的前额,真是怪事,经过很长时间深思熟虑之后,不知怎的,仿佛无意之中,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很怪的想法。

      “嗯……去找拉祖米欣,”他突然完全平静地说,仿佛已经作出最后决定,“我要去找拉祖米欣,这当然……不过——不是现在……我要去找他……要在那件事以后第二天再去,在那件事已经办完,一切都走上新轨道的时候再去……”

      他突然头脑清醒过来。

      “在那件事以后,”他霍地从长椅子上站起来,大声说,“可难道那件事会发生吗?莫非真的会发生吗?”

      他离开长椅子走了,几乎是跑着离开的;他想回转去,回家去,但他突然又对回家去感到十分厌恶:这一切正是在那里,在那半间小屋里,在这个可怕的大橱里酝酿成熟的,酝酿成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于是他信步朝前走去。

      他那神经质的颤栗变成了热病发作的战栗;他甚至觉得一阵阵发冷;天这么热,他却觉得冷。由于内心的某种需要,他几乎无意识地、仿佛想努力注视迎面遇到的一切,似乎是竭力寻找什么能分散注意力的东西,但是这一点他几乎做不到,却不断陷入沉思。每当他浑身颤栗着,又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的时候,立刻就忘记了刚刚在想什么,甚至忘记了他刚刚走过的路。就这样,他走遍了瓦西利耶夫斯基岛,来到了小涅瓦河边,过了桥,转弯往群岛①走去。起初,绿荫和凉爽的空气使他疲倦的双眼,那双看惯城市里的灰尘、石灰、相互挤压的高大房屋的眼睛,倦意顿失,感到十分舒适。这儿既没有闷热的感觉,也没有刺鼻的恶臭,也没有小酒馆。但不久这些新鲜、愉快的感觉又变成了痛苦和惹人发怒的感觉。有时他在掩映在绿荫丛中的别墅前站住,往篱笆里面张望,远远看到,阳台和露台上有几个盛装的妇女,花园里有几个正在奔跑的孩子。特别吸引他注意的是那些鲜花;他看花总是看得最久。他也遇到过一些四轮马车,男女骑手;他用好奇的目光目送着他们,在他们从视野中消失之前,就又忘记了他们。有一次他站下来,数了数自己的钱;发现大约还有三十个戈比。“二十戈比给了警察,三戈比还给了娜斯塔西娅,那是她为那封信代付的钱……——这么说,昨天给了马尔梅拉多夫一家四十七戈比,要么是五十戈比,”他想,不知为什么这样计算着,但是不一会儿,甚至又忘了,他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是为了什么。路过一家像是小饭馆的饮食店时,他想起了钱,同时感觉到他想吃点儿东西。他走进小饭馆,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个不知是什么馅的馅饼。又到了路上,他才把馅饼吃完。他很久没喝伏特加了,虽然现在他只喝了一杯,但酒劲立刻就冲上来了。他的腿突然沉重起来,他强烈地感到想要睡觉。他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但是已经走到了彼特罗夫斯基岛,他却感到疲惫不堪,于是站住了,离开道路,走进灌木丛,倒到草地上,立刻进入梦乡。

      

      ①指涅瓦河中的群岛。夏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欢在群岛上散步。

      一个处于病态中的人作梦,梦境往往异常清晰、鲜明,而且与现实极其相象。有时会出现一些非常可怕的情景,但同时梦境和梦的全过程却是那么真实可信,而且有一些那样巧妙、出人意料、然而与整个梦境又极其艺术地协调一致的细节,就连作梦者本人醒着的时候也想不出这样的情节,哪怕他是像普希金或屠格涅夫那样的艺术家。这样的梦,这种病态的梦,总是让人好长时间不能忘却,并对那个病态的、已经十分紧张兴奋的人体产生强烈的印象。

      拉斯科利尼科夫作了个可怕的梦。他梦见了自己的童年,还是在他们那个小城里。他只有六、七岁,在一个节日的傍晚,他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在城外散步。天阴沉沉的,是闷热的一天,那地方和他记忆里保存的印象一模一样:他记忆中的印象甚至比现在他在梦中看到的景象模糊得多。小城宛如置于掌中,四周十分空旷,连一棵柳树都没有;遥远的远方,天边黑压压的,有一片小树林。离城边最后一片菜园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家酒馆,这是家大酒馆,每当他和父亲出城散步,路过这家酒馆的时候,它总是会使他产生极不愉快的印象,甚至让他感到害怕。那里总是有那么一大群人,狂呼乱叫,哈哈大笑,高声谩骂,声音嘶哑地唱歌,根本唱不成调,还经常打架;常常有一些醉鬼和面貌很可怕的人在酒馆周围闲逛……一碰到他们,他就紧紧偎依在父亲身上,浑身发抖。酒馆旁有一条道路,一条乡村土路,总是尘土飞扬,而且路上的尘土总是那么黑。土路曲折蜿蜒,在三百步开外的地方,打右边绕过城市的墓地。墓地中间有一座绿色圆顶的石头教堂,每年有一两次,他要跟父母一起去教堂作弥撒,追荐已经去世很久、他从未见过的祖母。去作弥撒的时候,他们总是带着一盘蜜饭,饭用一个白盘子盛着,再包上餐巾,蜜饭像糖一样甜,是用大米做的,还拿葡萄干嵌在饭上,做成个十字架的形状。他喜欢这座教堂和教堂里那些古老的圣像,圣像大部分都没有金属衣饰,他也喜欢那个脑袋颤颤巍巍的老神甫。祖母的坟上盖着石板,祖母坟旁还有座小坟,那是他小弟弟的坟墓,小弟弟生下来六个月就死了,他也根本不知道他,记不得了:可是大家都对他说,他有个小弟弟,每次他来墓地,都要按照宗教仪式,恭恭敬敬地对着那座小坟画十字,向它鞠躬行礼,还要吻吻它。他梦见:他和父亲顺着那条路去墓地,打从那家酒馆旁边经过;他拉着父亲的手,恐惧地回头望望酒馆。一个特殊的景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一次这儿好像是在举办游园会,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城市妇女,乡下女人,她们的丈夫,还有形形色色偶然聚集在这里的人。大家都喝醉了,大家都在唱歌,酒馆的台阶旁停着一辆大车,不过是一辆奇怪的大车。这是一辆通常套着拉车的高头大马的大车,这种大车通常是用来运送货物和酒桶的。他总是喜欢看这些拉车的高头大马,它们的鬃毛很长,腿很粗,迈着匀称的步子,走起来不慌不忙,拉着的货物堆积如山,它们却一点儿也不吃力,似乎拉着车反倒比不拉车还轻松。可现在,真是怪事,这么大的一辆大车上套着的却是一匹庄稼人养的、又瘦又小、黄毛黑鬃的驽马,他常常看到,像这样的马有时拚命用力拉着满载木柴或干草的高大的大车,尤其是当大车陷进泥泞或车辙里的时候,庄稼人总是用鞭子狠狠地抽它,打得那么痛,有时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甚至打到它的眼睛上,他那么同情、那么怜悯地看着这可怕的景象,几乎要哭出来,这时妈妈总是拉着他离开小窗子。但是突然人声嘈杂,吵吵嚷嚷:从酒馆里出来一些喝得酩酊大醉、身材高大的庄稼汉,他们穿着红色和蓝色的衬衫,披着厚呢上衣,高声叫嚷着,唱着歌,还弹着三弦琴。“坐上去,大家都坐上去!”有一个叫喊着,他还年轻,脖子那么粗,一张红通通的胖脸,红得像胡萝卜,“我送大家回去,上车吧!”

      但是立刻爆发了一阵哄笑和惊叫声:

      “这样一匹不中用的马会拉得动!”

      “米科尔卡,你疯了:把这么小一匹小母马套到这么大一辆大车上!”

      “这匹黄毛黑鬃马准能活二十年,弟兄们!”

      “坐上来吧,我送大家回家!”米科尔卡又高声叫嚷,说着头一个跳上大车,拉起缰绳,站在大车的前部。“那匹枣红马不久前让马特维牵走了,”他在车上叫喊,“可这匹母马,弟兄们,只是让我伤心:真想打死它,白吃粮食。我说,坐上来吧!我要让它快跑!它会跑得像飞一样!”说着他拿起鞭子,满心欢喜地准备鞭打那匹黄毛黑鬃马。

      “嘿,上车吧,干吗不上啊!”人群中有人在哈哈大笑。

      “听到了吗,它会飞跑呢!”

      “它大概有十年没跑了吧。”

      “它跳起来了!”

      “别可怜它,弟兄们,每人拿根鞭子,准备好!”

      “对呀!抽它!”

      大家哈哈大笑着,说着俏皮话,全都爬上米科尔卡的大车。上去了五、六个人,还可以再坐几个。把一个面色红润的胖女人也拖到了车上。她穿一身红布衣裳,戴一顶饰有小玻璃珠的双角帽子,脚上穿一双厚靴子,嘴里嗑着核桃,不时嘻嘻地笑着。四周人群也在嘻笑,而且说实在的,怎么能不笑呢:这么瘦弱的一匹母马,拉着这么重的一辆大车,还要飞跑!车上有两个小伙子立刻一人拿了一条鞭子,好帮着米科尔卡赶车。只听一声喊:“驾!”小母马拼命用力拉动了大车,可是不仅不能飞跑,就连迈步都几乎迈不开,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被雨点般落到它身上的三条鞭子抽得四条腿直打弯。大车上和人群中的笑声更响了,可是米科尔卡发起火来,怒气冲冲地鞭打母马,鞭子不停地落下去,越来越快,好像他当真认为,这匹马准会飞也似地奔跑。

      “让我也上去,弟兄们!”人群中有个也想上去寻开心的小伙子大声喊。

      “上来吧!大家都坐上来!”米科尔卡高声叫嚷,“大家都上来,它也拉得动。我打死它!”他一鞭又一鞭,起劲地抽打着,气得发狂,都不知要拿什么打它才觉得解气了。

      “爸爸,爸爸,”拉斯科利尼科夫对父亲叫喊,“爸爸,他们干什么呀!爸爸,他们在打可怜的马!”

      “咱们走吧,走吧!”父亲说,“是些醉鬼,在胡闹,他们都是傻瓜。咱们走,别看了!”说着想要领他走开,可是他挣脱了父亲的手,无法控制自己,向那匹马跑去。但是可怜的马已经快不行了。它气喘吁吁,站住,又猛一拉,几乎跌倒在地下。

      “往死里打!”米科尔卡叫嚷,“非打不可。我打死它!”

      “难道你丧尽天良了吗,恶魔!”人群中有个老头儿大声喊。

      “哪儿见过这样的事,让这么瘦的小马拉这么重的车,”另一个补上一句。

      “会把它累死的!”第三个高声叫嚷。

      “别多管闲事!马是我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再上来几个!大家都上车!我一定要叫它飞跑!……”

      突然爆发了一阵连续不断的笑声,压倒了一切:小母马受不了越抽越快的鞭打,无能为力地尥起蹶子来了。就连那个老头儿也忍不住笑了。真的:这么一匹瘦弱的母马还会尥蹶子!

      人群中的两个小伙子又一人拿了一根鞭子,跑到那马跟前,从两边抽它。他们各人从自己那一边跑过去。

      “抽它的脸,抽它的眼,照准眼睛抽!”米科尔卡叫喊。

      “唱起来吧,弟兄们!”有人从大车上喊,车上的人全都随声附和。唱起一首豪放欢快的歌,铃鼓叮叮噹噹地响,唱叠句的时候,有人在吹口哨,那个女人嗑着核桃,在嘿嘿地笑。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匹马旁边奔跑,他跑到前面去,看到人们怎样抽打它的眼睛,照准它的眼睛猛抽!他哭了。他的心剧烈地跳动,泪如泉涌。打马的人中有一个用鞭子碰到了他的脸,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他难过极了,大声叫喊着,向那个摇着头谴责这一切的、须发苍白的老头儿跑去。一个女人拉住他的手,想要领他走开,但是他挣脱出来,又跑到马跟前去。那马已经作了最后的努力,不过又尥起蹶子来了。

      “见它妈的鬼去吧!”米科尔卡狂怒地叫喊。他丢掉鞭子,弯下腰,从大车底部拖出一根又长又粗的辕木,用两只手抓住它的一头,用力在那匹黄毛黑鬃马的头上挥舞着。

      “会把它打死的!”周围的人大声喊。

      “会打死的!”

      “是我的马!”米科尔卡叫喊,说着抡起辕木打了下去。听到沉重的一击声。

      “揍它,揍它!干吗不打了!”人群中许多声音在喊。

      米科尔卡又抡起辕木,又是沉重的一击,打到那匹倒楣的驽马的背上。马的屁股坐下去了,但是它又跳起来,猛一拉,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拼命想拉动大车;但四面八方六条鞭子一齐向它打来,那根辕木又高高举起,第三次落到它的身上,然后是第四次,有节奏地用力猛打下来,因为不能一下就把它打死,米科尔卡气得发狂。

      “还不容易死呢!”周围一片叫喊声。

      “这就要倒下去了,准没错儿,弟兄们,它这就要完蛋了!”

      人群中一个爱看热闹的高声说。

      “干吗不给它一斧子!一斧子就能结果它的性命,”第三个大声喊。

      “哼,别指手画脚了!闪开!”米科尔卡发疯似地大喊一声,丢掉辕木,又朝大车弯下腰去,推出一根铁棒来。“当心!”他大喊一声,使出全身力气,抡起铁棒,朝那匹可怜的马猛打过去。一棒打下去,只听到喀嚓一声响;母马摇摇晃晃,倒下去了。本来它还想再用力拉车,但铁棒又猛打到它的背上,于是它倒到地上,仿佛一下子把它的四条腿全砍断了。

      “打死它!”米科尔卡大声喊,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从大车上跳了下来。几个也是满脸通红、喝得醉醺醺的小伙子随手抓起鞭子、棍棒、辕木,朝那匹奄奄一息的母马跑去。米科尔卡站到一边,抡起铁棒狠狠地打它的背脊。马伸着脑袋,痛苦地长长吁了一口气,慢慢断了气。

      “打死了!”人群中许多人喊。

      “谁叫它不跑呢!”

      “是我的马!”米科尔卡手持铁棒,两眼充血,高声大喊。他站在那儿,仿佛因为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可打而感到遗憾。

      “唉,这么说,你当真是丧尽天良了!”人群中已经有许多声音在大声叫喊。

      但可怜的孩子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他高声叫喊着,从人丛中挤进去,冲到那匹黄毛黑鬃马前,抱住鲜血淋漓、已经死了的马脸,吻它,吻它的眼睛,吻它的嘴唇……随后他突然跳起来,发疯似地攥着两只小拳头朝米科尔卡扑了过去。就在这一瞬间,已经追了他好久的父亲一把抓住他,终于把他拉出了人群。

      “咱们走吧!走吧!”父亲对他说,“咱们回家吧!”

      “爸爸!他们为什么……把可怜的马……打死了!”他抽抽搭搭地说,但是他喘不过气来,他的话变成了叫喊,从他憋得难受的胸膛里冲了出来。

      “是些醉鬼,他们在胡闹,不关我们的事,咱们走吧!”父亲说。他双手抱住父亲,但是他的胸部感到气闷,憋得难受。

      他想喘一口气,大喊一声,于是醒了。

      他醒来时浑身是汗,头发也给汗水浸得湿淋淋的,他气喘吁吁,恐惧地欠起身来。

      “谢天谢地,这只不过是一个梦,”他说,说着坐到树下,深深地喘了口气。“不过这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发烧了:作了一个这么岂有此理的梦!”

      他全身仿佛散了架;心烦意乱,郁郁不乐。他把胳膊肘放到膝盖上,用双手托住自己的头。

      “天哪!”他突然大喊一声,“难道,难道我真的会拿起斧头,照准脑袋砍下去,砍碎她的头盖骨……会在一摊黏搭搭、热呼呼的鲜血上滑得站不住脚,会去撬锁,偷窃,吓得发抖吗;难道我会浑身溅满鲜血,去躲藏起来……还拿着斧头……上帝啊,难道真会这样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抖得像一片树叶。

      “我这是怎么了!”他继续想,更往下低下头,仿佛十分惊讶,“因为我知道,这我可受不了,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我一直在折磨自己呢?要知道,还在昨天,昨天,当我去进行这次……试探的时候,要知道,昨天我就完全明白了,我受不了……那我为什么现在还要想它呢?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犹豫不决呢?不是吗,还在昨天,下楼梯的时候,我就说过,这是肮脏的,卑污的,恶劣的,恶劣的……要知道,清醒的时候,单是这么想一想,我就感到恶心,感到恐惧……”

      “不,我决受不了,决受不了!即使,即使所有这些计算都毫无疑问,即使这个月以来所决定的一切都像白昼一般清楚,像算术一样准确。上帝啊!要知道,反正我还是下不了决心!要知道,我准受不了,准受不了!……为什么,为什么直到现在……”

      他站起来,惊异地环顾四周,仿佛连他来到这里也让他感到惊讶,于是他走上了T桥。他面色苍白,两眼发光,四肢疲惫无力,可是他突然感到呼吸好像轻松了些。他觉得已经丢掉了压在他身上这么久的可怕的重担,他心里突然感到轻松、宁静。“上帝啊!”他祷告说,“请把我的路指给我吧,我要放弃这该死的……我的梦想!”

      过桥时他心情平静、悠然自得地望着涅瓦河,望着鲜红的落日撒在空中的鲜红的晚霞。别看他很虚弱,但他甚至没感到疲倦。仿佛一个月来一直在他心里化脓的那个脓疮突然破了。自由!自由!现在他摆脱了这些妖术,魔法,诱惑和魔力,现在他自由了!

      后来,每当他想起这时的情况,每当他一分钟一分钟、一点一点地回忆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一切的时候,有一个情况总是让他感到吃惊,甚至惊讶到了迷信的程度,虽然实际上这情况并不十分特殊,但后来他却老是觉得,好像这是他命中注定的。这就是:他怎么也弄不懂,而且无法解释,他已经很累了,疲惫不堪,对他来说,最好是走一条最近的直路回家,可是为什么他却要穿过干草广场回去,而去干草广场完全是多余的。绕的弯不算大,但显然完全没有必要。当然啦,他回家时记不得自己所走的路,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几十次了。但是,为什么呢?他常常问,那次在干草广场上(他甚至用不着经过那里)的相遇,那次对他如此重要、如此具有决定意义、同时又是那样纯属偶然的相遇,为什么不早不迟,恰恰是现在,在他一生中的那个时刻、那一分钟发生?而且恰恰是在他正处于那种心情、那种情况之下的时候?而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它,那次相遇才会对他一生的命运产生最具有决定意义、举足轻重的影响。仿佛那次相遇是故意在那儿等着他似的!

      他经过干草广场的时候,大约是九点钟左右。所有摆摊的、顶着托盘的小贩,还有在大小铺子里做生意的商贩,全都关上店门,或者收拾起自己的货物,像他们的顾客一样,各自回家了。开设在底层的那些饭馆附近,还有干草广场上一幢幢房子的那些又脏又臭的院子里,特别是那些小酒馆旁边,聚集着许多形形色色、各行各业的手艺人和衣衫褴褛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毫无目的出来闲逛的时候,多半喜欢来这些地方,也喜欢到附近几条胡同里去。在这些地方,他的破衣服不会招来任何人高傲蔑视的目光,可以爱穿什么就穿什么,而不会惹恼别人。在K胡同口一个角落里,一个小市民和一个女人,他的妻子,摆着两张桌子在做生意,卖的是线、带子、印花布头巾,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他们也打算回家了,可是因为和一个走过来的熟人闲聊,所以就耽搁了一会儿。这熟人是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或者跟大家一样,就叫她莉扎薇塔,就是那个十四等文官的太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妹妹,昨天拉斯科利尼科夫才去过老太婆那儿,用一块表作抵押跟她借钱……而且是去进行试探……他早已了解这个莉扎薇塔的一切情况;就连她,也有点儿认识他。这是个高个子、迟钝、胆小、性情温和的老姑娘,差不多是个白痴,三十五岁,完全是她姐姐的奴隶,整天整夜给姐姐干活,在姐姐面前会吓得浑身发抖,甚至常挨姐姐的打。她拿着个包袱,若有所思地站在那个小市民和他老婆跟前,留心听他们说话。那两个正特别热心地向她解释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看到她的时候,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是十分惊讶的感觉,一下子支配了他,虽说遇到她并没有任何可以惊讶的地方。

      “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您可以自己作主嘛,”小市民高声说。“您明儿个来,六点多钟。他们也会来的。”

      “明儿个?”莉扎薇塔拖长声音、若有所思地说,好像拿不定主意。

      “唉,准是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吓唬您了!”商贩的妻子,一个机智果断的女人,像爆豆似不停地说。“我看您完全像个小孩子。她又不是您亲姐姐,跟您不是一个妈,可样样都让您听她的。”

      “是嘛,这一次您跟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什么也别说,”丈夫打断了她的话,“我给您出个主意,不用她同意,您就来我们这儿。这是件有好处的事儿。以后您姐姐也会明白的。”

      “那您来吗?”

      “六点多钟,明天;他们也会来的;您自己决定好了。”

      “我们还要生上茶炊,请你们喝茶呢,”妻子补上一句。

      “好吧,我来,”莉扎薇塔说,可一直还在犹豫不决,说罢慢慢地走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这时已经走过去了,再也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他轻轻地、悄悄地走了过去,竭力不听漏他们的每一句话。他最初感到的惊讶渐渐变成了恐惧,仿佛有一股冷气掠过他的背脊。他得知,突然意想不到地,完全出乎意外地得知,明天,晚上七点整,莉扎薇塔,老太婆的妹妹,也就是和她住在一起的唯一的一个人,不在家,可见晚上七点整只有老太婆独自一人待在家里。

      离他的住所只剩几步路了。他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走进自己屋里。他什么也没思考,而且也完全丧失了思考力;但是他突然以全身心感觉到,他再也没有思考的自由,再也没有意志,一切突然都最后决定了。

      当然啦,他心中有个计划,即使他曾整年整年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也不可能期望会有比目前突然出现的机会更好,能更顺利地实现这一计划的时机了。无论如何,很难在头天晚上确切得知,而且尽可能了解得准确无误,尽可能少冒险,不必一再冒险去打听和调查,就能确知,明天,某时某刻,打算去谋害的那个老太婆只有独自一人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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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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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10#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2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一部·六

    后来拉斯科利尼科夫有机会得知,那个小市民和他老婆究竟是为什么叫莉扎薇塔上他们那儿去。事情很平常,并没有任何特殊情况。有一家外地来的人家,家境败落,要卖掉旧东西、衣服等等,全都是女人用的。因为在市场上卖不合算,所以要找个代卖东西的女小贩,而莉扎薇塔正是干这一行的:她给人代卖东西,拿点儿佣金,走东家串西家地跑生意,而且经验丰富,因为她为人诚实,不讨价还价:她说个什么价,就照这个价钱成交。一般说,她话不多,而且就像已经说过的,她又挺和气,胆子也小……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拉斯科利尼科夫变得迷信起来。过了很久以后,他身上还留有迷信的痕迹,几乎是不可磨灭了。后来他总是倾向于认为,在整个这件事情上,似乎有某种奇怪和神秘的东西,仿佛有某些特殊的影响和巧合。还在去年冬天,他认识的一个大学生波科列夫要去哈尔科夫的时候,有一次在谈话中把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地址告诉了他,以备他如有急需,要去抵押什么东西。很久他都没去找她,因为他在教课,生活还勉强能够过得去。一个半月以前他想起了这个地址;他有两样可以拿去抵押的东西:父亲的一块旧银表和一枚镶着三颗红宝石的小金戒指,这是妹妹在临别时送给他作纪念的。他决定拿戒指去;找到老太婆以后,虽然还不了解她为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第一眼看上去,就对她有一种无法克服的厌恶情绪,从她那里拿了两张“一卢布的票子”,顺路去一家很蹩脚的小饭馆吃东西。他要了一杯茶,坐下来,陷入沉思。就像小鸡要破壳而出那样,他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奇怪的想法,这想法使他非常、非常感兴趣。

      几乎紧挨着他,另一张小桌旁坐着一个大学生和一个年轻军官,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大学生,也不记得以前见过他。大学生和军官打了一盘台球,然后坐下来喝茶。突然他听到大学生对军官谈起那个放高利贷的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说她是十四等文官的太太,还把她的地址告诉了他。单单是这一点就让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有点儿奇怪了:他刚刚从她那儿来,恰好这里就在谈论她。当然,这是巧合,然而这时他正无法摆脱一个极不寻常的印象,而这里恰好有人仿佛是在讨好他:那个大学生突然把这个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各方面的详细情况都讲给他的朋友听。

      “她这个人挺有用,”他说,“总是能从她那儿弄到钱。她很有钱,就跟犹太人一样,可以一下子借出去五千卢布,不过,就是只值一卢布的抵押品,她也不嫌弃。我们有很多人去过她那儿。不过她是个坏透了的缺德鬼……”

      于是他开始叙述,她是多么狠心,反复无常,只要抵押品过期一天,这件东西就算完了。她借给的钱只有抵押品价值的四分之一,却要收取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七的月息,等等。大学生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还告诉那个军官,除此而外,老太婆有个妹妹,叫莉扎薇塔,这个矮小可恶的老太婆经常打她,完全拿她当奴隶使唤,当她是个小孩子,可是莉扎薇塔至少有两俄尺八俄寸高……

      “不是吗,这也是十分罕见的现象啊!”大学生提高声调说,并且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又谈起莉扎薇塔来了。谈论她的时候,大学生特别高兴,而且一直在笑,那军官很感兴趣地听着,还请大学生让这个莉扎薇塔到他那里去,给他补内衣。拉斯科利尼科夫连一句话也没听漏,一下子就了解到了一切:莉扎薇塔是妹妹,是老太婆的异母妹妹,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她白天夜里都给姐姐干活,在家里既是厨娘,又是洗衣妇,除此而外,还做针钱活儿拿出去卖,甚至去给人家擦地板,挣来的钱全都交给姐姐。不经老太婆允许,她不敢自作主张接受任何订做的东西或替人家干活。老太婆已经立下遗嘱,莉扎薇塔自己也知道,根据遗嘱,除了一些动产、椅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她连一个钱也得不到;所有的钱都指定捐献给H省的一座修道院,作为永久追荐她亡魂的经费。莉扎薇塔是个普通市民,而不是官太太,她没出嫁,长得不好看,身体的各部分极不相称,个子高得出奇,一双很长的外八字脚,总是穿一双破羊皮鞋,可是挺爱干净。使大学生感到惊奇和好笑的,主要是莉扎薇塔经常怀孕……

      “你不是说她是个丑八怪吗?”军官说。

      “不错,她皮肤那么黑,真像是个男扮女装的士兵,不过,你要知道,她可根本不是丑八怪。她的脸和眼睛那么善良。甚至是非常善良。证据就是——许多人都喜欢她。她那么安详,温顺,唯命是从,很随和,什么她都同意。她笑起来甚至还挺好看呢。”

      “这么说你也喜欢她了,不是吗?”军官笑了起来。

      “由于她怪。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真想杀了这个该死的老太婆,抢走她的钱,请你相信,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良心的谴责”,大学生激动地又加上了一句。

      军官又哈哈大笑起来。拉斯科利尼科夫却不由得颤栗了一下。这多么奇怪!

      “对不起,我要向你提一个严肃的问题,”大学生激动起来。“当然,刚才我是开玩笑,不过你看:一方面是个毫无用处、毫无价值、愚蠢凶恶而且有病的老太婆,谁也不需要她,恰恰相反,她对大家都有害,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活着,而且要不了多久,老太婆自己就会死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吗?”

      “嗯,我明白,”军官凝神注视着情绪激动的大学生,回答说。

      “你听我说下去。另一方面,一些年轻的新生力量,由于得不到帮助,以致陷入绝境,这样的人成千上万,到处都是!千百件好事和创举,可以用注定要让修道院白白拿去的、老太婆的那些钱来兴办,并使之得到改善!成千上万的人也许能走上正路;几十个家庭也许会免于贫困、离散、死亡、堕落,不至给送进性病医院,——而这一切都可以用她的钱来办。杀死她,拿走她的钱,为的是日后用这些钱献身于为全人类服务、为大众谋福利的事业:做千万件好事,能不能赎一桩微不足道的小罪,使罪行得到赦免,你认为呢?牺牲一个人的性命,成千上万人就可以得救,不至受苦受难,不至妻离子散。一个人的死换来百人的生——这不就是数学吗!再说,以公共利益来衡量,这个害肺病的、愚蠢凶恶的老太婆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像只虱子,或者蟑螂罢了,而且还不如它们呢,因为老太婆活着是有害的。她吸别人的血,她吃人:前两天她还满怀仇恨地咬了莉扎薇塔的手指头:差点儿给咬断了!”

      “当然啦,她不配活着,”军官说,“不过,要知道,这是天意。”

      “唉,老兄,要知道,天意也可以改正,可以引导,不然就会陷入偏见。不然的话,那就连一个伟人也不会有了。大家都说:‘责任,良心’,我绝不反对责任和良心,不过,我们是怎样理解责任和良心呢?别忙,我再向你提一个问题。你听着!”

      “不,你先别忙;我向你提个问题。你听着!”

      “好,提吧!”

      “嗯,现在你大发议论,夸夸其谈,可是请你告诉我:你会亲自去杀死这个老太婆吗,还是不会呢?”

      “当然不会!我是为了正义……但这不是我的事……”

      “可照我看,既然你自己下不了决心,那么这就谈不上什么正义!走,咱们再去打盘台球吧!”

      “拉斯科利尼科夫心情异常激动。当然,这些话全都是最普通和最常听到的,他已经听到过不止一次了,只不过是用另外的形式表达出来,谈的也是另外一些话题,都是青年的议论和想法。但为什么恰恰是现在,他自己头脑里刚刚产生了……完全一模一样的想法,他就恰好听到了这样的谈话和这样的想法?而且为什么恰巧是在这个时候,他从老太婆那儿出来,刚刚产生了这个想法,恰好就听到了关于这个老太婆的谈话?……他总觉得,这种巧合是很奇怪的。在事情的继续发展中,小饭馆里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竟对他产生了极不寻常的影响:仿佛这儿真的有什么定数和上天的指示似的……

      从干草广场回来以后,他急忙坐到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了整整一个小时。这时天已经黑了;他没有蜡烛,而且根本就没产生点蜡烛的想法。他始终想不起来:那时候他是不是想过什么?最后,他感觉到不久前发作过的热病又发作了,在打冷战,于是怀着喜悦的心情想,可以在沙发上躺下了。不久强烈的睡意袭来,像铅一般沉重,压到了他的身上。

      他睡的时间异常久,而且没有作梦。第二天早晨十点钟走进屋里来的娜斯塔西娅好不容易才叫醒了他。她给他送来了茶和面包。茶又是喝过后兑了水,冲淡了的,而且又是盛在她自己的茶壶里。

      “瞧你睡得这么熟!”她气呼呼地叫嚷,“他老是睡!”

      他努力欠起身来。他头痛;他本来已经站起来了,在他这间小屋里转了个身,又一头倒到沙发上。

      “又睡!”娜斯塔西娅大声喊,“你病了,还是怎么的?”

      他什么也没回答。

      “要喝茶吗?”

      “以后再喝,”他又合上眼,翻身对着墙壁,努力说了这么一句。娜斯塔西娅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

      “也许真的病了,”她说,于是转身走了。

      下午两点她又进来了,端来了汤。他还像不久前那样躺着。茶放在那儿,没有动过。娜斯塔西娅甚至见怪了,恼怒地推他。

      “干吗老是睡!”她厌恶地瞅着他,高声叫喊。他欠起身,坐起来,可是什么也没对她说,眼睛看着地下。

      “是不是病了?”娜斯塔西娅问,又没得到回答。

      “你哪怕出去走走也好哇,”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哪怕去吹吹风也好。要吃点儿东西吗?”

      “以后再吃,”他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吧!”说着挥了挥手。

      她又站了一会儿,同情地瞅了瞅他,就出去了。

      过了几分钟,他抬起眼来,好长时间看着茶和汤。然后拿起面包,拿起汤匙,开始喝汤。

      他吃了不多一点儿,没有胃口,只吃了三、四汤匙,仿佛是不知不觉吃进去的。头痛稍减轻了些。吃过午饭,他又伸直身子躺到沙发上,可是已经睡不着了,而是脸朝下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地趴在沙发上。各种各样的幻想,出现在他的头脑里,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幻想:他最经常梦想的是,他在非洲的某个地方,在埃及,在一片绿洲上。商队在休息,骆驼都安安静静地躺着;四周棕榈环绕;大家正在用餐。他却一直在喝水,径直从小溪里舀水喝,小溪就在身旁潺潺地流着。那么凉爽,不可思议、奇妙无比、清凉的淡蓝色溪水流过五彩斑斓的石头,流过那么干净、金光闪闪的细沙……突然他清清楚楚听到了噹噹的钟声。他颤栗了一下,清醒过来,微微抬起头朝窗子望了望,揣测现在是什么时候,突然他完全清醒了,一下子跳起来,就像是有人把他从沙发上揪了下来。他踮着脚尖走到门前,轻轻地把门打开一条缝,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他的心在狂跳,跳得可怕。但楼梯上静悄悄的,好像大家都已经睡了……他觉得奇怪和不可思议:他竟能从昨天起就这么迷迷糊糊一直睡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准备好……而这时候大概已经打过六点了……睡意和昏昏沉沉的感觉已经消失,代替它们突然控制了他的,是一阵异常狂热、又有些惊慌失措的忙乱。不过要准备的事情并不多。他集中注意力,尽量把一切都考虑到,什么也不要忘记;而心一直在狂跳,跳得这么厉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第一,得做个环扣,把它缝到大衣上,——这只要一分钟就够了。他伸手到枕头底下摸了摸,从胡乱塞在枕头下的几件内衣中摸到一件已经破旧不堪、没洗过的衬衫。他从这件破衬衫上撕下一条一俄寸宽、八俄寸长的破布,再把这条破布对折起来,从身上脱下那件宽大、结实、用一种厚布做成的夏季大衣(他的唯一一件外衣),动手把布条的两端缝在大衣里子的左腋下面。缝的时候,他两手发抖,但是尽力克制住,缝上以后,他又把大衣穿上,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针和线他早就准备好了,用纸包着,放在小桌子上。至于那个环扣,这是他自己很巧妙的发明:环扣是用来挂斧头的。拿着斧头在街上走当然不行。如果把斧头藏在大衣底下,还是得用手扶着它,那就会让人看出来。现在有了环扣,只要把斧头挂进环扣里,斧头就会一路上稳稳地挂在里面,挂在腋下。把一只手伸进大衣侧面的衣袋里,就能扶着斧柄,以免它晃来晃去;因为大衣很宽大,真像条口袋,所以从外面看不出他隔着衣袋用手扶着什么东西。这个环扣也是他在两星期前就想好了的。

      缝好了环扣,他把几只手指伸进他的“土耳其式”沙发与地板之间的窄缝里,在靠左边的角落上摸索了一阵,掏出早已准备好、藏在那里的那件抵押品。不过这根本不是什么抵押品,只不过是一块刨光的小木板,大小和厚薄很像个银烟盒。这块小木板是他一次出去散步时,在一个院子里偶然拾到的,那院子的厢房里不知有个什么作坊。后来他又给这块小木板加上了一片光滑的薄铁片,——大概是从什么东西上拆下来的破铁片,——也是那时候从街上拾来的。他把小木板和铁片叠放在一起,铁片比木板小些,他用线十字交叉把它们牢牢捆在一起;然后用一张干净的白纸把它们整整齐齐、十分考究地包上,再扎起来,扎得很不容易解开。这是为了在老太婆解结的时候分散她的注意力,这样就可以利用这一短暂的时间了。加上铁片,是为了增加重量,让老太婆至少在头一分钟不至猜到,这“玩意儿”是木头的。这一切都暂时藏在他的沙发底下。他刚把抵押品拿出来,突然院子里什么地方有人大声喊:

      “早就过六点了!”

      “早就过了!我的天哪!”

      他冲到门口,侧耳谛听,一把抓起帽子,像只猫一样,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走下一共有十三级的楼梯。现在他必须去做的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从厨房里偷一把斧头。干这件事得用斧头,这是他早已决定了的。他还有一把花园里修枝用的折刀;但是他不能指望用折刀去干这件事,尤其不能指望自己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因此最后决定要用斧头。顺便指出,在这件事情上,他已经作出的一切最终决定都有一个特点。这些决定都有这么一个特性:决定越是已经最终确定下来,在他看来就越觉得它们荒谬,不合理。尽管他一直在进行痛苦的内心斗争,但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却始终不能确信自己的计划是可以实现的。

      即使他的确已经把一切,直到最后一个细节,都详细研究过,而且作出了最后决定,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了,——可现在似乎他还是会像放弃一件荒谬、骇人听闻、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一样,放弃这一计划。而实际上尚未解决的难题和疑问还多得不计其数。至于上哪儿去弄斧头,这件不足道的小事却丝毫也不让他担心,因为这再容易不过了。是这么回事:娜斯塔西娅经常不在家,特别是晚上,她要么去邻居家串门,要么上小铺里去买东西,厨房门却总是敞着。就是为此,女房东常跟她吵架。那么到时候只要悄悄溜进厨房,拿了斧头,然后,过了一个钟头(等一切都已经办完以后),再溜进去,放还原处就行了。不过还是有些疑问:就假定说,过一个钟头他就回来,把斧头放回去吧,可是万一娜斯塔西娅突然回来了呢。当然啦,得从门旁走过去,等她再出去。可是万一这时候她发现斧头不见了,动手寻找,大声嚷嚷起来呢,——

      那可就要引起怀疑,或者至少也是件会引起猜疑的事。

      不过这还都是些他没开始考虑、也没时间考虑的小事。他考虑的是主要问题,至于那些小事,留待以后,等他自己对一切都已深信不疑的时候再说。但要对一切深信不疑,这似乎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至少他自己觉得是这样。例如,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设想,有朝一日他会结束考虑,站起来,真的上那里去……就连不久前他作的那次试探(也就是为了最后察看那个地方而作的访问),他也只不过是去试探一下而已,而远不是当真的,而是这样:“让我”,他这样对自己说,“让我去试试看吧,干吗只是幻想呢!”——可是他立刻感到受不了了,十分痛恨自己,唾弃这一切,并逃之夭夭。然而,以道德观点来看,是否允许做这样的事,就这方面的问题所作的一切分析却已经结束了:诡辩犹如剃刀一般锋利,论据丝毫不容反驳,他自己已经没有有意识的反对意见了。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简直不相信自己,并执拗地、盲目地试探着从各方面寻找反驳的理由,仿佛有人强迫他、诱使他去这么做。最后一天来得这么突然,一切好像一下子都决定了,这一天几乎完全是在机械地影响他:仿佛有人拉住他的手,无法抗拒地、盲目地、以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不容反对地拉着他跟随着自己。就好像他衣服的一角让车轮轧住,连他也给拖到火车底下去了。

      最初,——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有一个问题使他很感兴趣:为什么几乎一切罪行都这么容易被发觉和败露,而且几乎所有罪犯都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他逐渐得出各种各样很有意思的结论,照他看,最主要的原因与其说在于掩盖罪行,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不如说在于犯罪者本人;罪犯本人,而且几乎是每一个罪犯,在犯罪的那一瞬间都会意志衰退,丧失理智,恰恰相反,正是在最需要理智和谨慎的那一瞬间,幼稚和罕见的轻率却偏偏取代了意志和理智。根据他的这一信念,可以得出结论:这种一时糊涂和意志衰退犹如疾病一般控制着人,渐渐发展,到犯罪的不久前达到顶点;在犯罪的那一瞬间以及此后若干时间内,仍然保持这种状态不变,至于这会持续多久,就要看各人的情况了;以后也会像各种疾病一样消失。问题是:是疾病产生犯罪呢,还是犯罪本身,由于它的特殊性质,总是伴随着某种类似疾病的现象?他尚未感觉到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

      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后,他断定,他本人,在他这件事情上,不可能发生这一类病态心理变化,在实行这一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时,他绝不会失去理智和意志,而这仅仅是因为,他所筹划的——“不是犯罪”……使他得以作出最终决定的整个过程,我们就略而不谈了吧;就是不谈这些,我们也已经扯得太远了……我们只补充一点,这件事情中那些实际的、纯粹技术性的困难,在他的头脑里只起最次要的作用。“只要对这些困难保持清醒的头脑和意志,到时候,到必须了解一切细节,了解事情的一切微妙之处的时候,一切困难都会克服的……”但事情并未开始。他一直完全不相信自己的最后决定,而当时候到了,却一切都不是那么一回事,不知怎的似乎那么突然,甚至几乎是出乎意料。

      他还没下完楼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意外情况就使他束手无策,不知所措了。他走到和往常一样总是敞着的、女房东的厨房门前,小心翼翼地往厨房里瞟了一眼,想事先看清:娜斯塔西娅不在的时候,女房东本人是不是在那儿?如果她不在厨房里,那么她的房门是不是关好了?以免他进去拿斧头的时候,她从自己屋里朝外张望,恰好看见。但是当他突然看到,这一次娜斯塔西娅不但在家,在厨房里,而且还在干活,正从篮子里拿出几件内衣,分别晾到绳子上去,这时他感到多么惊讶!她一看到他,立刻停住不晾衣服了,回过头来望着他,一直到他走了过去。他转眼望着别处,走了过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但事情已经完了,因为没有斧子!他受到了一次可怕的打击。

      “我凭什么,”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他想,“我凭什么断定这个时候她一定不在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想当然作出这样的判断?”他仿佛吃了一次败仗,甚至感到自尊心受了伤害。由于愤怒,他想嘲笑自己……他心中隐隐升起一股兽性的怒火。

      在大门口他犹豫不决地站住了。他不愿为了作作样子,就这样到街上去散步;回家去吧——他就更不愿意了。“而且失去了一个多好的机会啊!”他含糊不清地说,无目的地站在大门口,正对着管院子的人那间阴暗的小屋,小屋的门也在敞着。突然他颤栗了一下。离他两步远的管院子的人的小屋里,一条长凳底下,靠右边有个什么东西亮闪闪的,闯入他的眼帘……他向四面张望了一下,一个人也没有。他踮着脚尖走到管院子的人住房门前,下了两级台阶,用微弱的声音喊了一声管院子的。“果然,不在家!不过,就在附近什么地方,就在院子里,因为房门大敞着。”他飞速奔向斧头(这是一把斧头),从长凳子底下把放在两块劈柴之间的斧头拖了出来;他没出屋,就在那儿把斧头挂到环扣上,双手插进衣袋,然后走出管院子的人的小屋;谁也没有发觉!“理智不管用,魔鬼来帮忙!”他古怪地冷笑着想。这一机会使他受到极大的鼓舞。

      他在路上慢慢地走着,神情庄重,不慌不忙,以免引起怀疑。他很少看过路的行人,甚至竭力完全不看他们的脸,尽可能不惹人注意。这时他想起了他那顶帽子。“我的天哪!前天我就有钱了,可是没能换一顶制帽!”他从心里咒骂自己。

      他偶然往一家小铺里望了一眼,看到壁上的挂钟已经七点过十分了。得赶快走,可同时又得绕个弯儿:从另一边绕到那幢房子那儿去……

      从前他偶然想象这一切的时候,有时他想,他会很害怕。但现在他并不十分害怕,甚至完全不觉得害怕。此时此刻,他感兴趣的甚至是一些不相干的想法,不过感兴趣的时间都不久。路过尤苏波夫花园①的时候,他想起建造高大喷泉的计划,甚至对此很感兴趣,他还想到,这些喷泉会使所有广场上的空气都变得十分清新。渐渐地他产生了这样的信念:如果把夏季花园②扩大到马尔索广场,甚至和米哈依洛夫宫周围的花园连成一片,那么对于城市将是一件十分美好、极其有益的好事。这时他突然对这样一种现象发生了兴趣:为什么恰恰是在所有大城市里,人们并不是由于需要,但不知为什么却特别喜欢住在城市里那些既无花园,又无喷泉,又脏又臭,堆满各种垃圾的地区?这时他想起自己在干草广场上散步的情况,刹时间清醒起来。“胡思乱想,”他想,“不,最好什么也别想!”

      

      ①尤苏波夫花园是尤苏波夫公爵的私人花园,在叶卡捷林戈夫斯基大街(现在的李姆斯基—科萨科夫大街)对面的花园街上,现在是儿童公园。

      ②最有名的古老花园之一。

      “大概那些给押赴刑场的人就是像这样恋恋不舍地想着路上碰到的一切东西吧,”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忽然一闪,不过仅仅是一闪而过,就像闪电一样;他自己赶快熄灭了这个想法的火花……不过,已经不远了,瞧,就是这幢房子,就是这道大门。不知什么地方钟噹地一声响。“怎么,莫非已经七点半了吗?不可能,大概这钟快了!”

      他运气不错,进大门又很顺利。不仅如此,甚至好像老天帮忙似的,就在这一瞬间,刚刚有一辆装干草的大车在他前面驶进了大门,他从门口进去的这段时间,大车完全遮住了他,大车刚从大门驶进院子,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从右边溜了进去。可以听到,大车的另一边有好几个人的声音在叫喊、争吵,可是谁也没有发觉他,迎面也没遇到任何人。冲着这个正方形大院子的许多窗户这时候全都敞着,不过他没抬头——没有力气抬头。去老太婆那儿的楼梯离得不远,一进大门往右拐就是。他已经到了楼梯上……

      他松了口气,用一只手按住怦怦狂跳不已的心,马上摸了摸那把斧头,又一次把它扶正,然后小心翼翼、悄悄地上楼,不时侧耳倾听。不过那时候楼梯上也阒无一人;所有房门都关着;没遇到任何人。不错,二楼一套空房子的房门大敞着,有几个油漆工在里面干活,不过他们也没看他。他站了一会儿,想了想,然后继续往上走。“当然啦,最好这儿根本没有这些人,不过……上面还有两层楼呢。”

      啊,这就是四楼了,这就是房门,这就是对面那套房子;那套房子是空着的。三楼上,老太婆住房底下的那套房子,根据一切迹象来看,也是空着的:用小钉钉在门上的名片取下来了——搬走了!……他感到呼吸困难。有一瞬间一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是不是回去呢?”可是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却侧耳倾听老太婆住房里的动静:死一般的寂静。随后他又仔细听听楼梯底下有没有动静,很用心地听了很久……然后,最后一次朝四下里望了望,悄悄走到门前,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再一次摸摸挂在环扣上的斧头。“我脸色是不是发白……白得很厉害吗?”他不由得想,“我是不是显得特别激动不安?她很多疑……是不是再等一等……等心不跳了?……”

      但心跳没有停止。恰恰相反,好像故意为难似的,跳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厉害……他忍不住了,慢慢把手伸向门铃,拉了拉铃。过了半分钟,又拉了拉门铃,拉得更响一些。

      没有反应。可别胡乱拉铃,而且他这样做也不合适。老太婆当然在家,不过她疑心重重,而且就只有她独自一个人。他多少有点儿了解她的习惯……于是又一次把耳朵紧贴在门上。是他的听觉如此敏锐呢(一般说这是难以设想的),还是当真可以听清里面的声音,不过他突然听到了仿佛是手摸到门锁把手上的小心翼翼的轻微响声,还听到了仿佛是衣服碰到门上的窸窸窣窣的响声。有人不动声色地站在门锁前,也像他在外面这样,躲在里面侧耳谛听,而且好像也把耳朵贴到了门上……

      他故意稍动了动,稍微提高声音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以免让人看出他在躲躲藏藏;然后又第三次拉了拉门铃,不过拉得很轻,大模大样地,让人听不出有任何急不可耐的情绪。后来回想起这一切,清晰地、鲜明地回忆起这一切时,这一分钟已永远铭刻在他的心中;他不能理解,他打哪儿来的这么多花招,何况他的头脑这时已失去思考能力,连自己的身躯他也几乎感觉不到了……稍过了一会儿,听到了开门钩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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