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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外集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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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外集拾遗》书名系由作者拟定,部分文章由作者收集抄录,有的加写“补记”或“备考”。但未编完即因病中止,1938年出版《鲁迅全集》是由许广平编定印入。这次抽去译文《高尚生活》、《无礼与非礼》、《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三篇和《 附记》(已录入《华盖集?忽然想到》注文);《咬嚼之余》、《咬嚼未始“乏味”》、《“田园思想”》三篇的“备考”和《编完写起》一则已移置《集外集》的有关文章之后;《 序言》已移入《译文序跋集》;《教授杂咏》的第四首系这次补入;若干诗文则按写作时间的先后,在顺序上作了调整,若干诗题据作者书录的题款重新核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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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2-8-14 15:05:1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怀旧〔1〕

  吾家门外有青桐一株,高可三十尺,每岁实如繁星,儿童掷石落桐子,往往飞入书窗中,时或正击吾案,一石入,吾师秃先生辄走出斥之。桐叶径大盈尺,受夏日微瘁,得夜气而苏,如人舒其掌。家之阍人王叟,时汲水沃地去暑热,或掇破几椅,持烟筒,与李妪谈故事,每月落参横〔2〕,仅见烟斗中一星火,而谈犹弗止。

  彼辈纳晚凉时,秃先生正教予属对〔3〕,题曰:“红花。”予对:“青桐。”则挥曰:“平仄弗调。”令退。时予已九龄,不识平仄为何物,而秃先生亦不言,则姑退。思久弗属,渐展掌拍吾股使发大声如扑蚊,冀秃先生知吾苦,而先生仍弗理;久之久之,始作摇曳声曰:“来。”余健进。便书绿草二字曰:

  “红平声,花平声,绿入声,草上声。去矣。”余弗遑听,跃而出。秃先生复作摇曳声曰:“勿跳。”余则弗跳而出。

  予出,复不敢戏桐下,初亦尝扳王翁膝,令道山家故事。

  而秃先生必继至,作厉色曰:“孺子勿恶作剧!食事既耶?盍归就尔夜课矣。”稍迕,次日便以界尺击吾首曰:“汝作剧何恶,读书何笨哉?”我秃先生盖以书斋为报仇地者,遂渐弗去。况明日复非清明端午中秋,予又何乐?设清晨能得小恙,映午〔4〕而愈者,可借此作半日休息亦佳;否则,秃先生病耳,死尤善。弗病弗死,吾明日又上学读《论语》〔5〕矣。

  明日,秃先生果又按吾《论语》,头摇摇然释字义矣。先生又近视,故唇几触书,作欲啮状。人常咎吾顽,谓读不半卷,篇页便大零落;不知此咻咻然之鼻息,日吹拂是,纸能弗破烂,字能弗漫漶耶!予纵极顽,亦何至此极耶!秃先生曰:“孔夫子说,我到六十便耳顺;耳是耳朵。到七十便从心所欲,不逾这个矩了。……”余都不之解,字为鼻影所遮,余亦不之见,但见《论语》之上,载先生秃头,烂然有光,可照我面目;特颇模糊臃肿,远不如后圃古池之明晰耳。

  先生讲书久,战其膝,又大点其头,似自有深趣。予则大不耐,盖头光虽奇,久观亦自厌倦,势胡能久。

  “仰圣先生!仰圣先生!”幸门外突作怪声,如见眚而呼救者。

  “耀宗兄耶?……进可耳。”先生止《论语》不讲,举其头,出而启门,且作礼。

  予初殊弗解先生何心,敬耀宗竟至是。耀宗金氏,居左邻,拥巨资;而敝衣破履,日日食菜,面黄肿如秋茄,即王翁亦弗之礼。尝曰:“彼自蓄多金耳!不以一文见赠,何礼为?”故翁爱予而对耀宗特傲,耀宗亦弗恤,且聪慧不如王翁,每听谈故事,多不解,唯唯而已。李媪亦谓,彼人自幼至长,但居父母膝下如囚人,不出而交际,故识语殊聊聊。如语及米,则竟曰米,不可别粳糯;语及鱼,则竟曰鱼,不可分鲂鲤。否则不解,须加注几百句,而注中又多不解语,须更用疏,疏又有难词,则终不解而止,因不好与谈。惟秃先生特优遇,王翁等甚讶之。予亦私揣其故,知耀宗曾以二十一岁无子,急蓄妾三人;而秃先生亦云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6〕,故尝投三十一金,购如夫人〔7〕一,则优礼之故,自因耀宗纯孝。王翁虽贤,学终不及先生,不测高深,亦无足怪;盖即予亦经覃思多日,始得其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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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12-8-14 15:05:1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先生,闻今朝消息耶?”

  “消息?……未之闻,……甚消息耶?”

  “长毛〔8〕且至矣!”

  “长毛!……哈哈,安有是者。……”

  耀宗所谓长毛,即仰圣先生所谓?逆;而王翁亦谓之长毛,且云,时正三十岁。今王翁已越七十,距四十余年矣,即吾亦知无是。

  “顾消息得自何墟三大人,云不日且至矣。……”

  “三大人耶?……则得自府尊者矣。是亦不可不防。”先生之仰三大人也,甚于圣,遂失色绕案而踱。

  “云可八百人,我已遣底下人复至何墟探听。问究以何日来。……”

  “八百?……然安有是,哦,殆山贼或近地之赤巾党耳。”

  秃先生智慧胜,立悟非是。不知耀宗固不论山贼海盗白帽赤巾,皆谓之长毛;故秃先生所言,耀宗亦弗解。

  “来时当须备饭。我家厅事小,拟借张睢阳庙〔9〕庭飨其半。

  彼辈既得饭,其出示安民耶。”耀宗禀性鲁,而箪食壶浆以迎王师〔10〕之术,则有家训。王翁曾言其父尝遇长毛,伏地乞命,叩额赤肿如鹅,得弗杀,为之治庖侑食,因获殊宠,得多金。

  逮长毛败,以术逃归,渐为富室,居芜市云。时欲以一饭博安民,殊不如乃父智。

  “此种乱人,运必弗长,试搜尽《纲鉴易知录》〔11〕,岂见有成者?……特特亦间不无成功者。饭之,亦可也。虽然,耀宗兄!足下切勿自列名,委诸地甲可耳。”

  “然!先生能为书顺民二字乎。”

  “且勿且勿,此种事殊弗宜急,万一竟来,书之未晚。且耀宗兄!尚有一事奉告,此种人之怒,固不可撄,然亦不可太与亲近。昔?逆反时,户贴顺民字样者,间亦无效;贼退后,又窘于官军,故此事须待贼薄芜市时再议。惟尊眷却宜早避,特不必过远耳。”

  “良是良是,我且告张睢阳庙道人去耳。”

  耀宗似解非解,大感佩而去。人谓遍搜芜市,当以我秃先生为第一智者,语良不诬。先生能处任何时世,而使己身无几微之?,故虽自盘古开辟天地后,代有战争杀伐治乱兴衰,而仰圣先生一家,独不殉难而亡,亦未从贼而死,绵绵至今,犹巍然拥皋比〔12〕为予顽弟子讲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若由今日天演家〔13〕言之,或曰由宗祖之遗传;顾自我言之,则非从读书得来,必不有是。非然,则我与王翁李媪,岂独不受遗传,而思虑之密,不如此也。

  耀宗既去,秃先生亦止书不讲,状颇愁苦,云将返其家,令子废读。予大喜,跃出桐树下,虽夏日炙吾头,亦弗恤,意桐下为我领地,独此一时矣。少顷,见秃先生急去,挟衣一大缚。先生往日,惟遇令节或年暮一归,归必持《八铭塾钞》〔14〕数卷;今则全帙俨然在案,但携破箧中衣履去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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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12-8-14 15:05:1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予窥道上,人多于蚁阵,而人人悉函惧意,惘然而行。手多有挟持,或徒其手,王翁语予,盖图逃难者耳。中多何墟人,来奔芜市;而芜市居民,则争走何墟。王翁自云前经患难,止吾家勿仓皇。李媪亦至金氏问讯,云仆犹弗归,独见众如夫人,方检脂粉芗泽纨扇罗衣之属,纳行箧中。此富家姨太太,似视逃难亦如春游,不可废口红眉黛者。予不暇问长毛事,自扑青蝇诱蚁出,践杀之,又舀水灌其穴,以窘蚁禹。未几见日脚遽去木末,李媪呼予饭。予殊弗解今日何短,若在平日,则此时正苦思属对,看秃先生作倦面也。饭已,李媪挈予出。王翁亦已出而纳凉,弗改常度。惟环而立者极多,张其口如睹鬼怪,月光娟娟,照见众齿,历落如排朽琼〔15〕,王翁吸烟,语甚缓。

  “……当时,此家门者,为赵五叔,性极憨。主人闻长毛来,令逃,则曰:‘主人去,此家虚,我不留守,不将为贼占耶?’……”

  “唉,蠢哉!……”李媪斗作怪叫,力斥先贤之非。

  “而司爨之吴妪亦弗去,其人盖七十余矣,日日伏厨下不敢出。数日以来,但闻人行声,犬吠声,入耳惨不可状。既而人行犬吠亦绝,阴森如处冥中。一日远远闻有大队步声,经墙外而去。少顷少顷,突有数十长毛入厨下,持刀牵吴妪出,语格磔不甚可辨,似曰:‘老妇!尔主人安在?趣将钱来!’吴妪拜曰:‘大王,主人逃矣。老妇饿已数日,且乞大王食我,安有钱奉大王。’一长毛笑曰:‘若欲食耶?当食汝。’斗以一圆物掷吴妪怀中,血模糊不可视,则赵五叔头也……”

  “啊,吴妪不几吓杀耶?”李媪又大惊叫,众目亦益瞠,口亦益张。

  “盖长毛叩门,赵五叔坚不启,斥曰:‘主人弗在,若辈强欲入盗耳。’长……”

  “将得真消息来耶?……”则秃先生归矣。予大窘,然察其颜色,颇不似前时严厉,因亦弗逃。思倘长毛来,能以秃先生头掷李媪怀中者,余可日日灌蚁穴,弗读《论语》矣。

  “未也。……长毛遂毁门,赵五叔亦走出,见状大惊,而长毛……”

  “仰圣先生!我底下人返矣。”耀宗竭全力作大声,进且语。

  “如何?”秃先生亦问且出,睁其近眼,逾于余常见之大。

  余人亦竞向耀宗。

  “三大人云长毛者谎,实不过难民数十人,过何墟耳。所谓难民,盖犹常来我家乞食者。”耀宗虑人不解难民二字,因尽其所知,为作界说,而界说只一句。

  “哈哈!难民耶!……呵……”秃先生大笑,似自嘲前此仓皇之愚,且嗤难民之不足惧。众亦笑,则见秃先生笑,故助笑耳。

  众既得三大人确消息,一哄而散,耀宗亦自归,桐下顿寂,仅留王翁辈四五人。秃先生踱良久,云:“又须归慰其家人,以明晨返。”遂持其《八铭塾钞》去。临去顾余曰:“一日不读,明晨能熟背否?趣去读书,勿恶作剧。”余大忧,目注王翁烟火不能答,王翁则吸烟不止。余见火光闪闪,大类秋萤堕草丛中,因忆去年扑萤误堕芦荡事,不复虑秃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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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楼主| 发表于 2012-8-14 15:05:2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唉,长毛来,长毛来,长毛初来时良可恐耳,顾后则何有。”王翁辍烟,点其首。

  “翁盖曾遇长毛者,其事奈何?”李媪随急询之。

  “翁曾作长毛耶?”余思长毛来而秃先生去,长毛盖好人,王翁善我,必长毛耳。

  “哈哈!未也。——李媪,时尔年几何?我盖二十余矣。”

  “我才十一,时吾母挈我奔平田,故不之遇。”

  “我则奔幌山。——当长毛至吾村时,我适出走。邻人牛四,及我两族兄稍迟,已为小长毛所得,牵出太平桥上,一一以刀斫其颈,皆不殊,推入水,始毙。牛四多力,能负米二石五升走半里,今无如是人矣。我走及幌山,已垂暮,山颠乔木,虽略负日脚,而山趺之田禾,已受夜气,色较白日为青。

  既达山趺,后顾幸无追骑,心稍安。而前瞻不见乡人,则凄寂悲凉之感,亦与并作。久之神定,夜渐深,寂亦弥甚,入耳绝无人声,但有吱吱!口汪口汪口汪!……”

  “口汪口汪?”余大惑,问题不觉脱口。李媪则力握余手禁余,一若余之怀疑,能贻大祸于媪者。

  “蛙鸣耳。此外则猫头鹰,鸣极惨厉。……唉,李媪,尔知孤木立黑暗中,乃大类人耶?……哈哈,顾后则何有,长毛退时,我村人皆操锹锄逐之,逐者仅十余人,而彼虽百人不敢返斗。此后每日必去打宝,何墟三大人,不即因此发财者耶。”

  “打宝何也?”余又惑。

  “唔,打宝行宝,……凡我村人穷追,长毛必投金银珠宝少许,令村人争拾,可以缓追。余曾得一明珠,大如戎菽〔16〕,方在惊喜,牛二突以棍击吾脑,夺珠去;不然纵不及三大人,亦可作富家翁矣。彼三大人之父何狗保,亦即以是时归何墟,见有打大辫子之小长毛,伏其家破柜中。……”

  “啊!雨矣,归休乎。”李媪见雨,便生归心。

  “否否,且住。”余殊弗愿,大类读小说者,见作惊人之笔后,继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则偏欲急看下回,非尽全卷不止,而李媪似不然。

  “咦!归休耳,明日晏起,又要吃先生界尺矣。”

  雨益大,打窗前芭蕉巨叶,如蟹爬沙,余就枕上听之,渐不闻。

  “啊!先生!我下次用功矣。……”

  “啊!甚事?梦耶?……我之噩梦,亦为汝吓破矣。……梦耶?何梦?”李媪趋就余榻,拍余背者屡。

  “梦耳!……无之。……媪何梦?”

  “梦长毛耳!……明日当为汝言,今夜将半,睡矣,睡矣。”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三年四月二十五日上海《小说月报》第四卷第一号,署名周?。

  〔2〕月落参横夜深的意思。古乐府《善哉行》:“月没参横,北斗阑干。”参,星名,即猎户星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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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楼主| 发表于 2012-8-14 15:05:2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3〕属对即“对课”。旧时学塾教学生练习对仗的一种功课,按照字音的平仄和字义的虚实组成对偶的词句。

  〔4〕映午午后。梁元帝萧绎《纂要》:“日在未曰映”,指下午一时至三时。

  〔5〕《论语》儒家经典,孔丘的弟子记录孔丘言行的书。旧时学塾的必读课本。

  〔6〕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语见《孟子·离娄上》。据汉代赵岐注:“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

  〔7〕如夫人即小老婆。语见《左传》僖公十七年。

  〔8〕长毛指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军。为了对抗清政府剃发垂辫的法令,他们都留发而不结辫,因此被称为“长毛”。

  〔9〕张睢阳庙即供奉唐代张巡的庙。张巡在“安史之乱”时守睢阳城(今河南商丘南),城陷被杀。

  〔10〕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语见《孟子·梁惠王下》。

  〔11〕《纲鉴易知录》清代吴乘权等编纂,共一○七卷,是一部简明的中国编年史。

  〔12〕皋比《左传》庄公十年:“蒙皋比而先犯之。”晋代杜预注:“皋比,虎皮。”宋代张载曾坐虎皮讲《易经》(见《宋史·道学传》),后因称任教为“坐拥皋比”??

  〔13〕天演家清末严复翻译英国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论文》的前两篇,名为《天演论》,宣传达尔文的物种进化学说。天演家即指信奉和宣传这种学说的人。

  〔14〕《八铭塾钞》清代吴懋政著,共二集,是旧时学习八股文的一种范本。

  〔15〕琼古代用兽骨做成的赌具,类似后来的骰子。

  〔16〕戎菽指蚕豆。


对于新潮一部分的意见〔1〕

  孟真〔2〕先生:

  来信收到了。现在对于《新潮》〔3〕没有别的意见:倘以后想到什么,极愿意随时通知。

  《新潮》每本里面有一二篇纯粹科学文,也是好的。但我的意见,以为不要太多;而且最好是无论如何总要对于中国的老病刺他几针,譬如说天文忽然骂阴历,讲生理终于打医生之类。现在的老先生听人说“地球椭圆”,“元素七十七种”,是不反对的了。《新潮》里装满了这些文章,他们或者还暗地里高兴。(他们有许多很鼓吹少年专讲科学,不要议论,《新潮》三期通信内有史志元先生的信〔4〕,似乎也上了他们的当。)

  现在偏要发议论,而且讲科学,讲科学而仍发议论,庶几乎他们依然不得安稳,我们也可告无罪于天下了。总而言之,从三皇五帝时代的眼光看来,讲科学和发议论都是蛇,无非前者是青梢蛇,后者是蝮蛇罢了;一朝有了棍子,就都要打死的。既然如此,自然还是毒重的好。——但蛇自己不肯被打,也自然不消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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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楼主| 发表于 2012-8-14 15:05:2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新潮》里的诗写景叙事的多,抒情的少,所以有点单调。

  此后能多有几样作风很不同的诗就好了。翻译外国的诗歌也是一种要事,可惜这事很不容易。

  《狂人日记》很幼稚,而且太逼促,照艺术上说,是不应该的。来信说好,大约是夜间飞禽都归巢睡觉,所以单见蝙蝠能干了。我自己知道实在不是作家,现在的乱嚷,是想闹出几个新的创作家来,——我想中国总该有天才,被社会挤倒在底下,——破破中国的寂寞。

  《新潮》里的《雪夜》,《这也是一个人》,《是爱情还是苦痛》〔5〕(起首有点小毛病),都是好的。上海的小说家梦里也没有想到过。这样下去,创作很有点希望。《扇误》〔6〕译的很好。

  《推霞》〔7〕实在不敢恭维。

  鲁迅四月十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北京《新潮》月刊第一卷第五号。

  〔2〕孟真傅斯年(1896—1950),字孟真,山东聊城人。当时北京大学学生,《新潮》编辑。后留学英、德。曾任广州中山大学教授、国民党政府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等职。

  〔3〕《新潮》综合性月刊,北京大学新潮社编辑,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的重要刊物之一。一九一九年一月创刊于北京,一九二二年三月出至第三卷第二号停刊。

  〔4〕史志无的信载《新潮》第一卷第三号(一九一九年三月),其中说:“览首期所载多哲学及文学之新潮,于科学之新潮尚未能充分提倡,弟愿足下三者并论,于科学之实用者尤当出以供人需要,庶不负《新潮》之旨趣也。”

  〔5〕《雪夜》短篇小说,汪敬熙作,载《新潮》第一卷第一号(一九一九年一月)。《这也是一个人》,短篇小说,叶绍钧作;《是爱情还是苦痛》,短篇小说,罗家伦作,均载《新潮》第一卷第三号(一九一九年三月)。

  〔6〕《扇误》又译《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剧本,英国王尔德(O.Wilde,1854—1900)作,潘家洵译,载《新潮》第一卷第三号。

  〔7〕《推霞》独幕剧,德国苏德曼(H.Sudermann,1857—1928)作,宋春舫用文言翻译,载《新潮》第一卷第二号(一九一九年二月)。


又是“古已有之”〔1〕

  太炎先生〔2〕忽然在教育改进社年会的讲坛上“劝治史学”

  以“保存国性”,真是慨乎言之。但他漏举了一条益处,就是一治史学,就可以知道许多“古已有之”的事。

  衣萍先生〔3〕大概是不甚治史学的,所以将多用惊叹符号应该治罪的话,当作一个“幽默”。其意盖若曰,如此责罚,当为世间之所无有者也。而不知“古已有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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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楼主| 发表于 2012-8-14 15:05:2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是毫不治史学的。所以于史学很生疏。但记得宋朝大闹党人〔4〕的时候,也许是禁止元钓学术的时候罢,因为党人中很有几个是有名的诗人,便迁怒到诗上面去,政府出了一条命令,不准大家做诗,违者笞二百!〔5〕而且我们应该注意,这是连内容的悲观和乐观都不问的,即使乐观,也仍然答一百!

  那时大约确乎因为胡适之〔6〕先生还没有出世的缘故罢,所以诗上都没有用惊叹符号,如果用上,那可就怕要笞一千了,如果用上而又在“唉”“呵呀”的下面,那一定就要笞一万了,加上“缩小像细菌放大像炮弹”〔7〕的罪名,至少也得笞十万。衣萍先生所拟的区区打几百关几年,未免过于从轻发落,有姑容之嫌,但我知道他如果去做官,一定是一个很宽大的“民之父母”〔8〕,只是想学心理学是不很相宜的〔9〕。

  然而做诗又怎么开了禁呢?听说是因为皇帝先做了一首,于是大家便又动手做起来了。

  可惜中国已没有皇帝了,只有并不缩小的炮弹在天空里飞,那有谁来用这还未放大的炮弹呢?

  呵呀!还有皇帝的诸大帝国皇帝陛下呀,你做几首诗,用些惊叹符号,使敝国的诗人不至于受罪罢!唉!!!

  这是奴隶的声音,我防爱国者要这样说。

  诚然,这是对的,我在十三年之前,确乎是一个他族的奴隶,国性还保存着,所以“今尚有之”,而且因为我是不甚相信历史的进化的,所以还怕未免“后仍有之”。旧性是总要流露的,现在有几位上海的青年批评家,不是已经在那里主张“取缔文人”,不许用“花呀”“吾爱呀”了么?但还没有定出“笞令”来。

  倘说这不定“笞令”,比宋朝就进化;那么,我也就可以算从他族的奴隶进化到同族的奴隶,臣不胜屏营欣忭之至!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北京《晨报副刊》,署名某生者。

  〔2〕太炎章炳麟,参看本卷第6页注〔6〕。一九二四年七月五日,他在南京东南大学召开的“中华教育改进社”第三次年会上,作《劝治史学及论史学利病》的讲演,其中说:“生为一国之民,不治本国史学,直谓之无国家无国民性之人可也,聚几万万无国民性之人以立国,则国魂已失。”教育改进社,全称“中华教育改进社”,一九二二年七月成立于济南。主要成员有熊希龄、陶知行(行知)、王伯秋等。

  〔3〕衣萍章鸿熙(1900—1947),字衣萍,安徽绩溪人。当时在北京大学文学院旁听,是《语丝》撰稿人之一。他在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晨报副刊》发表《感叹符号与新诗》一文,针对张耀翔的所谓多用感叹号的白话诗是“亡国之音”的论调、用幽默讽刺的笔法提出“请愿政府明令禁止”做白话诗、用感叹号。“凡做一首白话诗者打十板屁股”;“凡用一个感叹号者罚洋一元”;“凡出版一本白话诗集或用一百个感叹号者,处以三年的监禁或三年有期徒刑;出版三、四本的白话诗集或用一千个以上的感叹号者,即枪毙或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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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4 15:05:2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4〕宋朝大闹党人宋神宗时,王安石任宰相,实行变法,遭到司马光等人的反对,形成新党与旧党之争。宋哲宗元钓年间旧党得势,他们的政治学术思想被称为元钓学术。后来宋徽宗打击旧党,严禁元钓学术传播。《宋史·徽宗纪》载:崇宁二年十一月,徽宗下旨:“以元钓学术政事聚徒传授者,委监司察举,必罚无赦。”并将司马光、苏轼等三○九人镌名立碑于太学端礼门前,指为奸党,称为党人碑,或元钓党碑

  〔5〕关于宋朝禁诗的事,据宋代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政和间,大臣有不能为诗者,因建言诗为元钓学术,不可行。李彦章为御史,承望风旨,遂上章论陶渊明、李、杜而下皆贬之;因诋黄鲁直、张文潜、晁无咎、秦少游等,请为科禁。……何丞相伯通适领修律令,因为科云:‘诸士庶传习诗赋者杖一百!’是岁冬初雪,太上皇意喜,吴门下居厚首作诗三篇以献,谓之口号,上和赐之。自是圣作时出,讫不能禁,诗遂盛行于宣和之末。”按文中所说“笞二百”鲁迅曾予更正,参看《集外集拾遗补编·笞二百系笞一百之误》。

  〔6〕胡适之胡适(1891—1962),字适之,安徽绩溪人。北京大学教授。曾为《新青年》杂志编辑之一,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右翼代表人物。他的《尝试集》(一九二○年出版)被张耀翔用作攻击新诗使用惊叹号的例证之一。

  〔7〕“缩小像细菌放大像炮弹”张耀翔在《心理》杂志第三卷第二号(一九二四年四月)发表《新诗人的情绪》一文,把当时出版的胡适《尝试集》、康白情《草儿》、郭沫若《女神》等新诗集里面的惊叹号加以统计,并讽刺说:“仰看像一阵春雨,俯看像数亩禾田;缩小看像许多细菌,放大看像几排弹丸。”认为这是消极、悲观、厌世情绪的表现,多用惊叹符号的白话诗是“亡国之音”。

  〔8〕“民之父母”语见《诗经·小雅·南山有台》:“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旧时常用以称呼地方官。

  〔9〕这是对张耀翔的讽刺。张耀翔当时是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教授,中华心理学会刊物《心理》杂志的编辑主任。他在《新诗人的情绪》一文中说:“职是之故,心理学者关于情绪之研究,远较他种精神研究为少……余久欲努力於情绪之研究……其方法为何,即取其专为表情之著作——诗,盛行之白话诗——而分析之。”


通讯〔1〕(致郑孝观)

  孝观先生:

  我的无聊的小文,竟引出一篇大作,至于将记者先生打退〔2〕,使其先“敬案”而后“道歉”,感甚佩甚。

  我幼时并没有见过《涌幢小品》〔3〕;回想起来,所见的似乎是《西湖游览志》及《志余》〔4〕,明嘉靖中田汝成作。可惜这书我现在没有了,所以无从复案。我想,在那里面,或者还可以得到一点关于雷峰塔的材料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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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4 15:05:2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鲁迅。二十四日。

  案:我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中,说这就是保岔塔,

  而伏园以为不然。郑孝观先生遂作《雷峰塔与保岔塔》一文,据《涌幢小品》等书,证明以这为保岔塔者盖近是。

  文载二十四日副刊中,甚长,不能具引。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三日,补记。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北京《京报副刊》。

  郑孝观,后改名宾于,四川酉阳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毕业,曾任北京中俄大学讲师。

  〔2〕记者先生指孙伏园,当时《京报副刊》的编辑。《论雷峰塔的倒掉》发表时,鲁迅在篇末加有如下附记:“今天孙伏园来,我便将草稿给他看。他说,雷峰塔并非就是保岔塔。那么,大约是我记错的了,然而我却确乎早知道雷峰塔下并无白娘娘。现在既经前记者先生指点,知道这一节并非得于所看之书,则当时何以知之,也就莫名其妙矣。特此声明,并且更正”。后孙伏园在发表郑孝观的《雷峰塔与保岔塔》时附有“伏园敬案”,说:“郑先生所举证据非常确凿,我不但不想来推翻并且也无法来推翻”,并表示“恭恭敬敬的向鲁郑二先生道歉”。但他又引用《西湖指南》和《游杭纪略》的记载,证明雷峰塔并非保岔塔。

  〔3〕《涌幢小品》明代朱国桢著,共三十二卷。内容多是明代典故以及史实考证。该书卷十四有关于保岔塔的简单记载。

  〔4〕《西湖游览志》二十四卷,又《志余》二十六卷,记述西湖名胜古迹、民间传说、掌故轶闻等。田汝成,字叔禾,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明代文学家。


诗歌之敌〔1〕

  大前天第一次会见“诗孩”〔2〕,谈话之间,说到我可以对于《文学周刊》〔3〕投一点什么稿子。我暗想倘不是在文艺上有伟大的尊号如诗歌小说评论等,多少总得装一些门面,使与尊号相当,而是随随便便近于杂感一类的东西,那总该容易的罢,于是即刻答应了。此后玩了两天,食粟而已,到今晚才向书桌坐下来豫备写字,不料连题目也想不出,提笔四顾,右边一个书架,左边一口衣箱,前面是墙壁,后面也是墙壁,都没有给我少许灵感之意。我这才知道:大难已经临头了。

  幸而因“诗孩”而联想到诗,但不幸而我于诗又偏是外行,倘讲些什么“义法”之流,岂非“鲁般门前掉大斧”〔4〕。记得先前见过一位留学生,听说是大有学问的。他对我们喜欢说洋话,使我不知所云,然而看见洋人却常说中国话。这记忆忽然给我一种启示,我就想在《文学周刊》上论打拳;至于诗呢?留待将来遇见拳师的时候再讲。但正在略略踌躇之际,却又联想到较为妥当的,曾在《学灯》〔5〕——不是上海出版的《学灯》——上见过的一篇春日一郎的文章来了,于是就将他的题目直抄下来:《诗歌之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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