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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淹没和被拯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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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君
歷史的死與生
從此後這無比的痛苦,
時時出現,將我折磨:
我的心在劇痛中燃燒,
直到我把這故事訴說。
《古舟子詠》 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扉頁)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川端康成說過:“自殺而無遺書,是最好不過的了。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活。”他自己是這樣做了,義大利作家普裡莫萊維也這樣做了。1987年,普裡莫萊維墜樓而死,沒有留下任何遺言,驗屍官判定是自殺。
萊維1919年出生於義大利都靈一個猶太家庭,成長於法西斯時代,受到當時的《種族法》的直接影響。萊維30年代在都靈大學攻讀化學,並最終在一位富有同情心的教授幫助下獲得化學博士學位。1944年因參與反法西斯運動被俘,萊維公開了他的猶太人身份,於是被遣送至奧斯維辛集中營。戰爭結束,他回到都靈繼續當化學工作者。1948年,萊維出版了第一本書《活在奧斯維辛》(又名《如果這是一個人》)。此後數年,他一直筆耕不綴,撰寫一系列文章,涉及詩歌、小說、散文、回憶錄等各個領域,但所有這些文字的實質都是一致的:它們無一例外,都在書寫集中營的生活、回憶與反思。這些文字,是創作,更是證詞。
《被淹沒的與被拯救的》是萊維的最後一本書,開始寫於1975年,1984年出版,歷時10年。此書出版時,整個歐洲正彌漫著一股思潮,即對屠殺猶太人的質疑:奧斯維辛是否存在?其存在方式是否真是那麼極端?萊維發現,人們的記憶已經模糊了,所有駭人聽聞的罪行已經成為傳說,甚至是神話,越來越多的人已經忘記、忽略或者根本不曾聽說這些了。“我們的記憶並非鐫刻在石頭上,隨著時間流逝,它們不但會漸漸消失,還會經常改變,甚至會增長,與不相干的記憶糾纏成一團亂麻”,“即使在正常情況下,記憶也在緩慢消退,記憶的輪廓逐漸模糊,只有極少的記憶能殘存下來,這就是所謂生理性遺忘。這無疑是大自然力量的一種,同樣的力量讓整潔變得淩亂,年輕化作垂暮,生命走向死亡”。(P2-3)殘酷的是,那些惡行的執行者早已預料到了這些情形,他們甚至相信,他們的合理性不僅僅在當下,也在未來,時間會模糊一切,記憶也將被定格。屠殺的倖存者西蒙維森塔爾在其著作《劊子手就在我們中間》的結尾處回憶党衛軍喜歡用嘲笑的口吻訓誡囚犯:
“不管這場戰爭如何結束,我們都已經贏得了對你們的戰爭。你們沒人能活下來作證,就算有人能倖存,世界也不會相信他的話。歷史學家們可能會懷疑、討論和研究這些問題,但他們無法定論,因為我們會毀掉所有證據,連同你們一起。即使留下一些證據,即使你們有人能活下來,人們也會說,你們講述的事情太可怕了,讓人無法相信——他們會說這是盟軍的誇大宣傳。他們會相信我們。而我們會否認一切,包括你們。集中營的歷史將由我們書寫。”(序言,P1-2)
這是一種多麼可怕但又讓人無奈的邏輯,歷史的書寫從來都不可能是遵循全部事實,因為消逝的東西永遠無法全面重現,在斷壁殘垣和隻言片語中,人們書寫的選擇總是有其背後的利益和力量的對比。那麼,究竟什麼是歷史的勝利,什麼人是歷史的勝利者?贏得當下就是贏得未來嗎,就像党衛軍所描述的那樣。又或者,人們對黑格爾那句“存在即合理”的庸俗理解就是打開全部歷史之謎的鑰匙嗎?如果真是這樣,人類歷史就應該是一部走向絕望的歷史。事實並非如此,無論在怎樣黑暗的境遇中,總是有渴望光明的眼睛。萊維無疑就具有這樣的眼睛,他的書寫無疑是冷靜的記憶書寫,他經歷過,他看過,於是,他寫下來,這是歷史,這是見證,當然,只是他一個人的,但是,毋庸置疑,這是真實的。因為,納粹的殘酷某種程度上已經超出了人類的想像,一個人坐在書齋裡是無法編纂出這樣的一部歷史的。20世紀的歷史,從古拉格到奧斯維辛,再到中共勞改農場(夾邊溝等)、柬埔寨殺戮場,都充分說明: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1986年諾貝爾和平獎的得主作家埃利維瑟爾說:“早在四十年前的奧斯維辛時代,萊維已死”。我相信這句話,在集中營多年的折磨,萊維幾乎成了一個只會走路的植物人。他之所以用意志來支撐著身軀,是因為他要書寫,要記憶,這不是他個人的欲望,而是歷史的意志。他留下的雖然只是碎片,但卻包含人類強大的求真精神。西諺有雲:你可以短期欺騙所有的人,或長期欺騙一部份人,但不可能長期欺騙所有的人。人類探求真理的精神的凝聚永遠是歷史的主流,哪怕強權一直是佔優勢的。萊維自殺了,沒有遺書。其實也不用遺書,他想說的,早已昭告世人。因此,他“無限的活”了,因為,後來的人們要不斷地與他對話。歷史就是這樣的一種東西,你以為它活著,但已經被定格化、扁平化,沒有了活力;你以為它死了,它卻凝結、聚合,成為一種強大的精神,活在每個人的心中。
(《被淹沒的與被拯救的》,【意】普裡莫萊維,上海三聯書店,2013。)
(2013-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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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辉图
原载于新京报 http://epaper.bjnews.com.cn/html/2013-05/18/content_433568.htm?div=-1
普里莫·莱维常常被人称为二十世纪的但丁,像中世纪的但丁描绘地狱一样,他以极为清晰、透彻的见证,为读者描述了纳粹极权罪恶的人间地狱景象。但是,无论他如何细致地描述这个地狱某个角落中的人物、事件和规则,都可能被没有地狱经验的人们置若罔闻。对于人道灾难的见证者来说,这是一件甚至比灾难本身更可怕的事情。
灾难幸存者的梦魇
莱维在他的早期作品《如果这是一个人》中,记述了一个小孩子的事。莱维从集中营解放出来后,得了一场猩红热,他在医院里醒来时,旁边的病床上躺着一个三岁的孩子,“事后人们发现,这个被护士叫做‘霍比列克’的孩子能说一个字,但那是一个谁都听不懂的字”,“在后来的几天里,病房里的每个人都悄然无声地听他说这个字。我们这些人合在一起能说欧洲所有的语言,但霍比列克的那个字仍然是一个秘密。”没有人能听懂他说的那个字。1945年3月,这个孩子死了,“自由了,但没有解脱”。
《被淹没和被拯救的》给予读者的就是幸存者的这种“自由了,但没有解脱”的梦魇感觉——幸存者在说,但别人却听了也不能听懂,或者根本就不在听。尽管如此,他还是不住地要说。莱维引述英国诗人科勒律治的《古舟子之歌》,诗里的老水手就是执意要对别人讲述自己的故事,“这是一个比饥饿更迫切的需要”。
“即使我们把这些事情讲出来,人们也不会相信我们”,这成为灾难幸存者记忆的噩梦。党卫军以嘲笑的口吻训诫囚犯说,“不管战争如何结束,我们都已经赢得了对你们的战争……就算有人能幸存,世界也不会相信他的话。历史学家们可能会怀疑、讨论和研究这些问题,但他们无法定论,因为我们会毁掉所有证据,连同你们一起。即使你们有人能活下来,人们也会说,你们讲述的事情太可怕了,让人无法相信”。而莱维的见证就是为了证明,那些夸耀胜利和成功的人是可以用幸存者记忆的证词来打败的,证词成为一种“拒绝死第二次”的反抗手段。
审视灾难记忆的局限
然而,与其他一切记忆一样,灾难记忆本身也是有局限性的,莱维对此有着非同一般的清醒认识。他说,“在了解集中营的事实时,最有力的材料便是幸存者们的回忆。但在这些回忆所激起的同情和愤慨之外,我们更应该用一种批判的眼光去审视它们。集中营并不总是一个良好的观察对象:在非人的条件下,囚犯们的观察是有限的,他们只能对生活环境构建一个笼统的印象……因为迫于每时每刻的威胁,他的眼睛总是固定在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上。”
许多灾难真相“走过漫长的道路,穿过狭窄的门廊,最终大白于天下”。如果说集中营世界的真相(包括它的复杂和矛盾)已经在被探寻,那么,许多其他的灾难真相仍然是不容涉足的禁区。就连刻骨铭心的灾难记忆也经不起时间的侵蚀。一方面,“岁月流逝产生了负面的历史效应。大部分证人,控方的和辩方的,都日渐凋零。留下来的证人,那些愿意克服自己的悔恨(或伤痛),仍然同意作证的人们……常常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的记忆被后来接受的信息所影响,如读到的报道,他人的叙述。有些时候,自然而然地,产生无中生有的虚假记忆,可时隔多年,让这些虚假的记忆变得可信。”另一方面,记忆本身存在着模式化的危险。因此,“人们必须警惕过于简单化。我们应该哀悼每个死者,也应该同情和帮助每个幸存者,但并非每个人的事迹都可以作为榜样。”
莱维在《被淹没和被挽救的》里思考得最多的正是许多“不可以作为榜样”的事情,那些发生在人的残缺灵魂和道德“灰色地带”里的事情——囚犯者勾结集中营当局、囚犯加害于别的囚犯,那些不配存活的反而存活了下来。这些往往被压抑、隐藏,让人在罪感和羞耻的重压下抬不起头来的事情,正是莱维在书里剖析的“含糊不清的方面”。
“读者不是我们诉苦申冤的对象”
莱维人性剖析的灾难记忆方式展现了他把读者当成思考伙伴的胸怀和诚意,这和我们国内的一些“回忆录”有很大的不同。台湾作家王鼎钧曾说,大陆的伤痕文学太执着个人的生活经验,他向记忆写作者们呼吁:“读者不是我们诉苦申冤的对象。拿读者当垃圾桶的时代过去了,拿读者当出气筒的时代过去了,拿读者当拉拉队的时代过去了,拿读者当弱势团体任意摆布的时代也过去了!”
莱维在书的最后一章《德国人的来信》中说,他这本书不是对自己人的“喊叫”,而是写给“那些人”,那些德国人的,“之前他们是压迫者或冷漠的旁观者,而现在他们将是我的读者……我的任务是去理解‘他们’,并非那些高层战犯,而是‘他们’——人民,那些我曾经面对面见过的人,那些党卫军从中招募士兵的人,以及其他那些曾经相信法西斯主义的人,那些不相信法西斯主义却保持缄默的人,那些缺乏脆弱的勇气,不敢直视我们的眼睛,不敢扔给我们一片面包,哪怕说几句人话的人”。我们自己的生活世界里也有许多这样的“人民”,也有许多必须记忆的事情,我们是多么需要像莱维这样的记忆思想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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