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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多里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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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lcix
有一部分小说似乎脑门上就标着注意事项,它要求甚至强迫读者去关注每一处的精心设计,作者在字里行间大喊着形式之完整、结构之复杂、意义之精微,急切地推出花样繁复的小说程式——也就是我们在任何一本文学教科书上可以看到的对现代叙事技巧的归纳总结。技巧和形式本身是中性的,将之作为标准则是危险的。在小说质地的讨论中,我看不出多线叙事为什么一定优于单线,也看不出混淆故事本身的可信度为什么就很高级。纯粹个人趣味使然,我反感前面提到的那一种小说,在我眼中这种方式几乎比声嘶力竭于小说故事的真实性和现实性还要恶劣:一种小说虚无主义,洋洋自得坐井观天而毫不自知。《波多里诺》的第一节《波多里诺开始写字》给我的最初印象就是这样,它写在一张原本有字的羊皮纸上,正文和原来的文字混杂在一起,满眼是涂抹的颠三倒四的痕迹,各种语言混杂,没有标点。实在是个很现代、或者说带有一切现代图腾的文本,于是一下拉低了我本来就不高的期望值。我也不知道这个印象是阅读到哪个部分的时候改观的,总之它最后说服了我,让这个虚假的故事变得不可怀疑。
从情节上说《波多里诺》属于历史小说,背景设定在12世纪,主要历史事件有神圣罗马帝国的腓特烈大帝同教皇的冲突和对意大利的几次征伐,他最后死在了第三次十字军东征的途中;主角波多里诺原本是意大利农家子弟,机缘巧合成了腓特烈大帝的养子,去巴黎求学去亚洲征战去君士坦丁堡寻宝,并且踏上了寻访祭司王约翰神秘国度的漫漫长路,六十多岁时他从亚洲返回,亲历十字军对君士坦丁堡的洗劫,并从十字军手中救下一名东罗马帝国官员尼塞塔,向他讲述了自己一生的故事。小说便从这里开始。历史小说有个不成文的法则,无论叙述者是何种身份何种角度,总之历史不可改变的;所剩下的是对历史真实的还原程度,以及人物是怎样介入怎样感受特定的历史,在某些情况下,小说人物参与到(重大)历史事件中,揭秘性质的告诉读者该事件如何发生。于是历史小说呈现的是作者对特定事实的解释,这个天经地义,本来讲故事就是一种解释。但《波多里诺》与此不同。这倒不是说艾柯篡改了历史,那些写在书上的似乎铁一般的事件;历史小说的法则仍然没有被违抗,艾柯的英雄也没有肩负重大的历史责任。对于现代思想来说,历史早就不再是自在自为的透明存在,它是一种叙述,混乱的、永远主观的叙述,是跟小说一样的强大解释行为;《波多里诺》开篇时出现的那位写作《历史》和《腓特烈功勋》的老眼昏花的奥托主教,就是让历史变得不再透明的千万人中的一个。这位把过去现在和未来混为一谈的历史写作者在书中早早离开,新的写作者/ 讲述者波多里诺控制了这一次历史写作的走向,不幸的是,他是个说谎成性的骗子,更不幸的是,他拥有从不衰竭的想象力并且屡屡把想象变成现实。《波多里诺》冒犯的并不是写在书上的历史,而是历史的现实逻辑,无论将之定义为必然的因果关系还是偶然因素的集结;在这里,历史开始于谎言、形成于谎言,最后一个骗子讲述了这个谎言,波多里诺故事的历史因素,大约就可以这么叙述。
波多里诺的启蒙老师奥托主教临死时让他去巴黎求学,并嘱咐他要研读诗人们的作品,因为“诗人有权利说谎”。波多里诺也知道自己是个天生的骗子、一个说谎成性的人,正因为这样,主教让他帮助腓特烈大帝寻找前往祭司王约翰的国度的东方之路,而且,“如果你没有得到关于这个王国的其他消息,就用编造的方式。但是要注意,我并不是要你为认为不对的事情做见证,那是一种罪行,而是要你以伪装的方式为自己认为真实的事情做见证,那是一种善行,因为那是为存在或已经发生的事情补充不足的证据。”波多里诺的天赋是想象力,他会“想象自己没看过的东西”,而想象力具体表现为谎言。作为一个诗人和骗子,他在行动和语言上都创造了自己所经历的人生。《波多里诺》是个很极端的文学故事,由于主人公接连不断的谎言,故事生发出来,于是你看见了一个历史故事被制造的初始场景,这场幻觉如此真实因为它就在你面前自由的长成。想象力驱赶走了历史的幽灵,十二世纪的尘埃和回声都被隔绝在外。堂吉诃德是靠不住的,所以没人奈何得了。
在致幻剂“绿蜂蜜”的作用下,波多里诺和他的朋友们伪造了一封祭司王约翰致腓特烈大帝的书信(顺便提一句,书中描绘的那个过程,似乎是在恶搞超现实主义的自动写作),这封信莫名其妙的被当事人信以为真,再由于泄密和其他骗子的存在衍生出了祭司王约翰的其他书信在欧洲王室间流传。这个假想的人物又由于一次信口胡说被增添上了家世背景,他是朝拜圣婴的东方三贤士Magi之后,而那里的人们一直在等待贤士的归来;三贤士又被莫名增添到了十二个人,当波多里诺和他的朋友们踏上寻访之路时,居然真的有人在等待从西方世界归来的十二贤人,而他们并没有想到这是自己的一次随意杜撰。甚至祭司王约翰这个故事本身,也只是奥托主教临终时的喃喃自语,只是在波多里诺的推动下雪球才越滚越大,最后他几乎触到了自己想象力的真身,那个神秘国度几乎就被他创造了出来。同杜撰的故事一样多的是假货,圣杯是一个农民的木碗,施洗约翰的头颅批量制造,拓印的耶稣真容是麻风病人的殓布,各种千奇百怪的圣物,全是假货;帝国最有名的“诗人”靠别人代笔,围城之战伪造圣彼得现身,小希腊人假托阿基米德之名的冒牌科技……《波多里诺》中的骗局和假货都有强大的蛊惑能力,最后连制造这一切的人都不加怀疑。十字军洗劫君士坦丁堡时发现了两颗约翰的头颅,尼基塔则说这两个都是真的,在亲吻时都会闻到芳香;这是因为信仰,他这么解释。波多里诺忘记了自己用农民父亲的木碗伪造圣杯,因为它意味着低贱和贫穷,正如耶稣,也正如平凡的面包葡萄酒也能代表耶稣的血肉。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在做伪证,也并没有减少对那只木碗的崇敬(这只木碗甚至还引发了一次谋杀)。让人惊讶,这些人用比喻和象征抹去了真实事物,替代、移置、交换、变形,所有意识程序疯狂的窜改了世界本身。
“为了忘记我们生活的世界有多么痛苦,最好的方式就是想象其他的世界。我当时并不了解,想象其他的世界,最后也会在我们这个世界引起变化。”波多里诺回忆过去时如是说。
《波多里诺》也是对文学传统的东拼西凑。它不完全属于司各特开创的历史小说文类,也并不接近更早的传奇,虽然体式上非常相似。传奇英雄可以死亡也可以失败,但他们永不老去绝不后悔,波多里诺绝非如此。他更接近巴赫金归纳的一组经典人物类型,即“骗子、小丑和傻瓜”,这样的人物类型后来成了流浪汉小说的重要成分。《波多里诺》的前半段就是彻头彻尾的流浪汉小说,包括故事讲述的场景,也属于传统流浪汉小说的因素之一。痴儿西木、罗德里格蓝登、吉尔布拉斯,这些人跟波多里诺一样出身低贱、头脑灵活、满嘴谎言。只不过,波多里诺比这些传统的流浪汉们更上层,除了童年时代,他从未像他们一样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过;他也更有“理想”,经历过骑士文学里的典雅爱情,也经历过感伤小说中的爱情。或许可以说,波多里诺是一个脱胎于流浪汉的浪漫派人物。
小说后半段则变成了文艺复兴以来大行其道的游记体文学,充斥着对各种奇景异象的描写。祭司王约翰的传说,本来就在17、18世纪的游记中大量出现,当时那些九成虚构的东方游记,纷纷把这个国度跟印度、中国、蒙古混为一谈,算得上中世纪奇幻地理学最后的一次闪光。这些奇景异象,初看时不免无聊,一个人头上是狗还是鸟,腿上是羊还是马,躯干上是眼睛还是肚脐,今天已经无法引起兴趣了,艾柯这份煞有介事让我实在惊异。抛开我个人的无聊感不论,作者的意图却是很合理的,因为用文字经营出的奇幻感本就是游记文学的伴生物。也许学问太好想象力也太好的人,会倾向于毫无顾忌的去捏造世界,比如托尔金,比如C.S.刘易斯,比如卡尔维诺。在波多里诺最后抵达的那个城市,据说是祭司王国的外部行省,那里居住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人,怀有各种各样的异端观点,各执一词互相争斗,简直就是神学版本的《格列佛游记》。这个奇幻化的场景同祭司王约翰一样,也是历史上的有名传说或者事实,因为很多异端教派确实在中世纪时向东逃难,其中挟带的巫术等等也并不少见。波多里诺的最后一个爱人,满嘴柏拉图的女儿国祭司伊帕吉雅,也是脱胎于被凌辱致死的第一位女哲学家Hypatia。类似的引证和变形在书中恐怕不在少数。《波多里诺》最后的奇幻游记故事同它的历史背景自自然然的放在一起,波多里诺和他的朋友们乘着巨鸟从亚洲返回,降临在君士坦丁堡的穹顶上,而此时十字军正在疯狂劫掠——异次元宇宙似乎相接了,但是,波多里诺是个满嘴谎言的骗子。最后波多里诺走了,他已经六十多岁,但决心继续去寻找圣杯和祭司王约翰的国度,这个骗子像奥德赛一样消失在远方。艾柯说不必担心,“迟早会再出现一个比波多里诺更会说谎的人,来告诉我们另一段故事。”柏拉图指责诗人说谎,这倒无关紧要,糟糕的是他居然还指责诗人连谎都说不好。这话很对,世界的一切标准都很低,要是连谎言的标准都降低,那也太无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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