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华看看绯云,绯云回身从书案上拿来一卷竹简:“吔,看看,如此写法可行?” 张仪大是惊讶:“你写的?” “吔!姐姐说,我写,不行么?” 张仪不再说话,打开竹简,一篇整齐娟秀的篆文赫然在目,不自觉高声念了起来:“臣张仪顿首:臣蒙先王知遇,执相印二十余载,些许微功,不足道矣!今臣年迈体衰,不堪国事繁剧,欲归隐林泉,以开后继之道。我王圣明神武,定能克成先王遗愿,成就秦国大业。臣虽远在山林,亦常为我王祈祷也!”张仪念罢,喊了一声“好”,又呵呵笑道,“只是肉麻了些许,不像张仪了。”嬴华笑道:“但像张仪那般‘我士也骄’,能走么?蠢!” 张仪大笑:“好!肉麻一回,待我明日送上。” “不用你送。我等这便走。有人会送。”嬴华突然认真起来。 张仪一阵愣怔,一阵思忖,终于点头笑道:“有妻如此,张仪之福也,走!”说罢抱起嬴华大步出门。庭院中一辆篷车已经备好,绯云悄声笑道:“姐姐已经教居家物事上路了,你但走人便是。”张仪笑了笑:“有两个狐精,我只做大丈夫了,操个甚心?”嬴华在张仪脸上打了一掌笑道:“美死你了!”张仪笑着狠狠亲了嬴华一口,钻进了篷车。 天色放亮,红日跃上咸阳箭楼时,辚辚篷车已在北阪之上了。 嬴华打开车帘笑道:“小妹,为夫君老哥哥唱支歌如何?”绯云在车辕上笑不可遏:“吔!还夫君老哥哥,真道腻歪了!”张仪的铁杖敲打着车辕,也是大笑不止:“这老哥哥么做得好风光也!好,我也唱!” 三人放声唱了起来,那是张仪故乡的《魏风》: 园有美桃其实佳肴 心之怡也我歌且谣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 桑者闲闲行与子还 十亩之间行与子逝 不知我者谓我心气高 …… “啪”的一声,绯云扬鞭催马,篷车湮没在清晨的霞光之中。 “老哥哥你说,目下咸阳如何?乱了么?”嬴华笑着叫着。 “天知道。老哥哥如何知道?”张仪一阵大笑,笑声随着山风在山塬间飘飘荡去。 [第二部终] |
“明了?能是谁?”张仪有些惊讶。 “先是甘茂,再是樗里疾,而后两人颠倒。” “嘿嘿嘿。”樗里疾笑个不停,“你这话巫师一般,教人心里打鼓,黑肥子能做上将军?” 司马错没有一丝笑意:“先做半年丞相,再做上将军。” “却是为何?”樗里疾也不笑了。 司马错笑了:“天机不可预泄也,无可奉告。” 蓦然之间,张仪想起秦惠王的话,内心不禁佩服司马错的冷静透彻。甘茂与樗里疾,都是所谓的文武全才,而大凡文武全才,往往在文武两方面都不能达到自成一家的超凡境界。国君可任为武职,亦可任为文职。对于新君嬴荡这样嗜兵的国君,自然以上将军为第一要职,自然要他最信任的大臣来做上将军,这个人只能是甘茂。但嬴荡在权力稳定后,极有可能亲自执掌兵权,那时,升迁甘茂做丞相,让明达而不专权的樗里疾做名义上将军,而实际上嬴荡自己做三军统帅,自然是水到渠成的结果。如此一揣摩,司马错的预言尽在情理之中。 张仪点头笑道:“有樗里兄留朝,毕竟好说,秦国或可度过危局。” “嘿嘿嘿,如此说来,张兄也要走?” 张仪笑道:“如何?我不该走么?张仪此等人,唯先君惠文王此等君主用得。新君不合用我,徒然相互掣肘,何如早去?” “苏秦去了,张仪去了,司马错也去了,这天下可是寂寞了许多也!”樗里疾一声叹息,张仪与司马错大笑起来。 三人直说到四更方散。张仪回到府中,嬴华绯云已在书房中等得偎在一起睡着了。见张仪回来,俩人咯咯笑着醒了过来。张仪笑道:“你俩睡,我要草个上书。”嬴华娇嗔道:“不睡!我俩要和你了账!”张仪惊讶道:“了账?了甚账?你还想将丞相府带走不成?”绯云“吔”的一声,笑软在嬴华怀里。嬴华咯咯笑道:“你才想将丞相府揣在怀里。我俩要做夫人!不许你拖!”张仪恍然,一阵哈哈大笑,一边一个将两个丽人拥在怀里:“都做几次夫人了,还想做?好!今夜教你俩再做夫人!日后呀,天天做夫人!”绯云红着脸笑道:“吔!羞不羞,就知道教人家那样做夫人!人家偏要那样做夫人,要洞房花烛!”三人笑作一团。 笑得一阵,张仪道:“我要办完三件事,俩小哥才能做夫人。一是上书请辞,二是明日见君,三嘛,是清理了那班方士。”嬴华笑道:“方士不用你清理,绯云已经将他们打发了。”张仪惊讶道:“方士来过了?你如何打发的?”绯云笑道:“吔!那两个方士难缠,硬要一万金,说是此行惊动了海神,回去要建造海神台谢罪。我与姐姐商议,将相府的六千金全给了他们,他们才嘟哝着走了。还神术长寿,活生生勒索骗钱吔!”张仪笑了:“小哥童心无忌,偏是说穿了。殊不知,日后有多少君王甘心受骗。”想想又对嬴华道,“你那黑冰台是大机密,得了结一番。”嬴华笑道:“有人上心。我困在王宫那几日,还不就在了结黑冰台?早没我事了。”张仪霍然起身道:“如此我来草书,两三日内走。” |
两人进入司马错的后园,月下朦胧望去,这座后园竟比丞相府的后园还大了许多。奇怪的是,这座后园没有寻常庭院园林的水面亭台假山竹木花草,层层叠叠的小山包与曲曲折折的小水流堵在眼前,走在其中,羊肠小道千回百转,恍若入了迷宫。张仪惊讶笑道:“司马错这是做甚?林苑搞成了坟园。”樗里疾嘿嘿嘿一阵道:“没看懂?这是司马氏绝技,天下活山水,君上特许建造的。看看,这儿是函谷关。”张仪就着月光仔细看去,果然见“连绵群山”中一道长长的峡谷,峡谷入口处赫然一座“雄关”,关外浩浩一条“大水”。张仪顿时明白,一路指点道:“这是大河,那是虎牢山、孟津渡,这边是河外、安邑,啊,这里是我家了。”一阵感叹便问家老:“上将军在何处啊?”家老笑道:“家主人在燕山辽东,请这边走。”樗里疾嘟哝道:“燕山?辽东?司马错又想做甚?” 一时来到“燕山辽东”地面,便见一人布衣散发临“海”而立,显然正在入神,竟对身后脚步浑然无觉。樗里疾啪啪拍掌嘿嘿嘿笑道:“司马上将军,还想去辽东打仗么?”司马错蓦然回身笑道:“呀,丞相到了。来,这海边正有几块岩石,在这里坐了。家老,搬几坛酒来!” “海”虽不大,岩石却是地道,光滑平坦,临“海”突兀而立,明月之下风声萧瑟,别有一番韵味。片刻之间老酒搬来,就着几块军中常见的干牛肉,三人对坐饮了起来。 “司马兄,樗里兄。”张仪笑道,“人生终有聚散,你我三人共事二十余年,只怕也到了各谋出路的关口。张仪鞍马未歇,便来与二位相聚,为的是各明心事,好将枢要国事对新朝有个交代,亦公亦私,唯求真心。” “嘿嘿嘿。”樗里疾先笑了,“我看司马兄是雄心不老,还想打几仗。” “哪里话来?”司马错淡淡笑道,“我在后园徜徉,原本是要思谋个落脚之地,看来看去,还是燕北辽东合于我心。” 张仪有些困惑:“燕北辽东山水粗粝,一曝十寒,不合隐居,司马兄如何要去此地?” “嘿嘿,我明白,司马兄兵心不死,还想找个用武之地。” “偏这黑老兄贼精。”司马错苦笑道,“不瞒张兄,司马氏世代兵家,不宜居于饱暖秀美之地。燕北辽东有胡人之患,战火连绵,族人振奋为生,也不致衰败。至于司马错自己,能了抗击匈奴胡人之微末心愿,足矣!” 张仪不禁慨然一叹:“司马兄痴兵若此,何以要离开?以秦国之雄兵,以将军之才智,何愁不能大展宏图?” 司马错笑道:“张兄当知,你我三人,我是第一个该走,不能留。古往今来,为将只是一朝。哪个君王愿将兵权留给隔疏老臣?况且,新朝上将军的人选,已经是明了。” |
嬴华觉得此中疑点太多,一时理不清楚,不再追问。嬴荡却问:“少姑与父王情谊深厚,请教诲侄儿,如今该当如何?”嬴华气恨恨道:“有人知道,何须问我?”嬴荡不再说话,只是木木地戳在那里,失魂落魄一般。 当晚,嬴华与秦惠王的尸身一起,被秘密运回了咸阳。 次日清晨,太子嬴荡在王宫东殿举行了秘密会商,除了司马错、樗里疾、甘茂三人外,嬴华也被抬到了殿中。甘茂备细禀报了秦王“不救而亡”的经过。嬴荡放声大哭,痛骂自己犯了弥天大罪,请求为父王殉葬。司马错与樗里疾都看着坐榻上的嬴华,显然是盼望她说话。嬴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哽咽道:“王兄已去,不能复生,诸位但以大局为重了。”甘茂立即跟上,慷慨陈说危局,请立即拥立太子即位,以防六国乘虚而入。司马错与樗里疾也是无话可说,都默默点头了。三日后,王城书告朝野:秦王不幸病逝,隆重发丧,太子嬴荡即位为新秦王。 那日晚上,守护太医终于说公主康复了。嬴华回到了丞相府,便连夜出城来找张仪…… “大姐,如何虚成了这模样?”绯云为嬴华不停地揩拭着额头汗水,说不出的惊讶。 嬴华面色苍白地倚在绯云身上:“我,我,散了架一般,一丝功夫也没有了。” “大姐!”绯云抱住嬴华大放哭声,一种深深的恐惧使她浑身瑟瑟发抖。 张仪一直在沉默,一直在思索,一尊石雕般纹丝不动。良久,他长嘘一声道:“绯云,拿我的令箭,到函谷关调一辆篷车出来。”绯云飞马去了。嬴华这才恍然问道:“方士找到了么?如何只你俩回来?”张仪拍拍嬴华道:“方士在后面。你目下甚也莫想,只闭眼歇息。”嬴华粲然笑道:“你真好。那方士还会到咸阳么?”张仪笑道:“你放心便了。一旦沾上,他们才不会轻易走。” 片刻之后,绯云从关内赶来了一辆四面包裹严实的篷车。张仪断然道:“走,回咸阳。”说罢抱起嬴华坐进了篷车。绯云将三匹骏马拴在车后,上了车辕,一声鞭响,篷车辚辚进关。篷车不能快马奔驰,加之嬴华虚弱不耐颠簸,函谷关到咸阳整整走了三日。一路上,张仪也不进郡县官府,只是全副身心照料嬴华,倒也平安无事。 这日傍晚进得咸阳,张仪草草梳洗了一番,来到樗里疾府上。樗里疾见是张仪,嘿嘿笑道:“走,找司马错,你我说不明白。”两人来到上将军府邸,却见这平日里车马如梭的车马场空荡荡黑黢黢,既无车马,更无灯火,连那两排钉子般肃立的武士也没有了,只有一盏在风中摇曳的大方灯孤悬门厅,幽静得有些寥落。张仪不禁叹息了一声。樗里疾嘿嘿笑道:“司马错堂里清哩,早早收敛了,比你我眼亮多也。”张仪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向里走。门厅下一看,大门竟是关闭的。张仪“啪啪”拍着门环高声道:“有客来访——”大门隆隆开了,家老匆匆迎来当头一躬道:“我家主人卧病谢客。既是两位丞相,请随我来。”提着一盏灯笼将两人领进了后园。 |
如此一来,唯一可知甘茂与太子内情的眼线被掐断了。嬴华的黑冰台,成了只能被动守护的秘密卫士。一时无法可想,嬴华只有再加派了三名干员,又亲自坐镇章台宫,要确保张仪回来之前秦王无事。如此过去了十日,依然是安静如常。 第十三日午后,太阳已经西下,苍老干瘦的秦惠王正在茅屋外的草地上若有所思地漫步,不时地看着太阳叹息一声。这时,守在竹林边的老内侍长呼了一声:“太子入宫——”秦惠王惊讶地回过头来,一身铁甲一领披风的太子嬴荡已经走了过来。秦惠王显然不悦道:“此时我不见人,也不议事,不知道么?”嬴荡却是一躬,高声大气道:“父王,少弟母子有了消息,我特来禀报。”秦惠王惊喜道:“你说稷儿母子?哪里来的消息?快说。”嬴荡道:“我识得一个胡商,他从燕国来咸阳,说了少弟许多事情,还带回了姨娘给父王的书简。”秦惠王兴奋得声音都颤抖了:“好好好,快,进去说说,父王正念叨他母子。”正在此时,甘茂带着一个掌书匆匆走来:“王有会见,请许掌书录言。”秦惠王挥挥手道:“下去下去!本王家事,无关邦国,录个甚言?”说罢对嬴荡一招手,“走,进去说。”父子二人便进了茅屋。甘茂没有走远,依然与那个掌书守候在竹林边上。 隐藏在小土岗松林中的嬴华大是忐忑不安,觉得太子今日来得似乎蹊跷:既是需要一段时间述说的家事,便当早来,如何堪堪在太阳行将落山之时到来?但无论如何,嬴华也不好公然干预太子晋见,尚且是在国君清醒时的晋见。眼见太阳缓缓地沉到了山后,半天霞光也渐渐褪去,秦惠王昏症发作的时刻已经到了,却不见秦惠王从茅屋中出来。 正在此时,太子从茅屋中冲了出来,大喊:“长史!快宣太医!父王昏过去了!”也是秦惠王久病,太医每在此时便守候在竹林边,听得太子一声喊,甘茂与太医一起冲进了茅屋。片刻之后,茅屋中哭声大起,嬴华骤然昏了过去…… 醒来之时,嬴华发现自己竟躺在章台宫茅屋之中。大厅中央是盖着白布的竹榻,自己身边却站着眼睛红肿的太子。嬴华惊叫一声,要翻身坐起,身子却软得面团一般,只是心乱如麻。太子嬴荡木然道:“少姑,正是你这声尖叫,我才知道你在这里,将你救了过来。太医给你服了药,说你须得安神定心。”嬴华看看屋中甘茂、掌书、太医、内侍等人道:“你等出去,我有话要问侄子。”嬴荡吩咐甘茂等人退到屋外,回头道:“少姑,有话你问。”嬴华冷冷道:“你父王如何去的?你说。”嬴荡依旧木然道:“天将傍晚,我正要告退,父王教我稍等,说要给我叮嘱一件事情。叮嘱的话还没说出口,父王叫了一声,跌倒在榻下,神志便昏迷了……我出来唤进太医,父王便去了。”嬴华愣怔片刻,冷笑道:“我问你,你明知父王日暮发病,何以恰恰在日暮之前来见?”嬴荡道:“我午后接到少弟消息。长史说,当及早说给父王,教他高兴。出城过沣水,耽搁了半个时辰,就有些晚了。”嬴华问:“因何耽搁?”嬴荡道:“渡船坏了,正在修缮。” |
嬴华滚鞍下马,一脸汗水泪水,一句话没说便抱住了张仪。绯云已经在地上铺好了一块毛毡,张仪将嬴华抱过来放在毛毡上坐好,绯云拿过一个水囊又教嬴华喝水。嬴华喝得几口,喘息一阵,“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张仪心中一沉,便知大事不好,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嬴华。哭得一阵,嬴华哽咽道:“王兄去了……”又止不住地哭了起来。绯云劝阻不住,也哽咽着哭了起来。张仪默默坐地,拉过酒囊咕咚咚猛饮了一阵,兀自粗重地喘息。良久,三人都平静下来。张仪笑道:“小妹,说说咸阳的事,我等总是得回去了。”嬴华便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张仪走后,嬴华立即去见司马错。司马错听了张仪的谋划,一声长叹:“丞相大错也!当此之时,何能为虚妄之事离开咸阳。”又默然一阵,告诉嬴华,只要他的上将军印信与王赐兵符在手,秦国大军就不会异动。末了,司马错又提醒嬴华:目下秦国之危,不在军营,而在宫廷,要她务必盯紧樗里疾,用樗里疾来牵制甘茂,方可稳定宫廷。 嬴华觉得有理,又立即找樗里疾会商。樗里疾全然没有了往昔的诙谐笑谈,忧心忡忡地说:多年以来,丞相奔波于连横,上将军忙碌于征战,他埋头于政事民治,无一股肱大臣辅助秦王料理王室王族与宫廷事务;而今甘茂与太子嬴荡居心叵测,他要钳制,竟茫茫然无处着手。丞相寄厚望于秦王病情痊愈,离国求治,可秦王明明已经是无药可治,时时都在不测之中,当此危局,谁能威慑太子一党? 嬴华大急道:“说了半日,右丞相束手无策?”樗里疾苦笑道:“今日要害,在秦王安危。我等外臣,入宫尚且艰难,如何能保得重重宫闱之后?”嬴华道:“右丞相能否将甘茂调出王宫?”樗里疾道:“长史执掌机密,历来都在王宫内设置官署。秦国法度:非丞相与国君会商、国君下书,不能变动长史。两年前,我倒是在甘茂身边安置了一个掌书,可甘茂管束极严,目下他是一步也动不得。”嬴华思忖一阵道:“右丞相,秦国正在安危之际,我决意启动黑冰台,护持秦王!这是丞相手令,你可赞同?”樗里疾嘿嘿笑了:“早当如此,黑肥子就等公子这句话。”说罢,笑吟吟将那个掌书的姓名长相说给了嬴华。 嬴华当夜立即行动,亲自带领三名黑冰台干员从丞相府地道出城,泅渡沣水,秘密潜入章台宫。连续几日,章台宫都很平静,秦惠王也仍旧是时昏时醒。嬴华下令三名干员轮流守护在玄思屋外监视,自己潜回咸阳,去找那名掌书联络。 奇怪的是,扮成宫中卫士的嬴华在长史官署外秘密监视了十二个时辰,所有的轮值吏员都逐一查勘,偏偏没有那个掌书。嬴华觉得蹊跷,连夜去见樗里疾。樗里疾以核查吏员官俸为名,径直进入王宫,一查之下,那名掌书已经暴病身亡。右长史禀报说,那掌书奉长史之命到章台宫记录王言,回来时不慎被松林中毒蜂蜇中,太医治疗三日无救,死了。 |
与方士密谈罢,张仪回房部署上路事宜。没有了嬴华,诸多事体要靠绯云与两名掌书打理,一一落实,已经是四更时分。掌书退去,绯云却心神不定,张仪戏谑笑道:“小哥又有心事了?”绯云道:“吔,甚心事?正经事。我怎么看,这两个方士也不像正道医家,莫得又给你惹事。”张仪笑道:“方士方士,本来就不是正道医家,有何稀奇。”绯云急道:“吔!不是!我说他们好像是,是骗子,诈人钱财一般吔。”张仪默然有顷,叹息了一声:“方士兴起几十年也,我等谁也没经过见过。可太医既然说了,齐国君臣也有许多人相信。我近日才知道,齐威王晚年,也秘密派方士到海上寻找过仙药。咸阳事急,也就信一回了。天地之大,原本是谁也不能穷尽奥秘也。”绯云嘟哝道:“知道你是尽心而已,只怕你上当吔。”张仪板着脸不说话,绯云也不敢再啰嗦,收拾卧榻去了。 次日,孟尝君亲自到驿馆帮忙料理,一番忙碌,终是准备妥当。晚上,孟尝君为张仪饯行,两个豪气干云的人物第一次相对无语,只是默默饮酒。良久,孟尝君道:“张兄,若有不时之需,不要忘了,还有田文这个老友。”张仪笑道:“孟尝君狡兔三窟,莫非能让得一窟?”孟尝君大笑:“张兄但出咸阳,田文为你谋得一个大窟如何?”张仪揶揄笑道:“还是我为你谋窟吧,不见临淄风向已转么?”孟尝君又是哈哈大笑:“好!顶不住风,来找你。” 一时饮罢,两人又去拜望燕姬,恰逢燕姬正在收拾行装。孟尝君惊讶莫名,连问何故。燕姬淡淡笑道:“临淄虽好,终非我久居之地。季子已去,我也当去了。”孟尝君本是急公好义,更兼受苏秦临终托付,对燕姬离去大有愧色,仿佛自己罪过一般,木呆呆难堪之极。张仪豁达笑道:“孟尝君啊,燕姬心志,不让须眉。山林之隐,原本是燕姬所求。苏兄已经去了,她孤守临淄,情何以堪?教她回燕山去吧,这与情义无涉了。”孟尝君毕竟明朗,兀自喃喃笑道:“都走了,都走了,只留下田文一个了。”说得燕姬与张仪一阵唏嘘。孟尝君反复看了燕姬行装,无可帮衬,硬是送了燕姬一匹驭车骏马,方才了了心意。 次日拂晓,临淄城西门刚刚打开,两支人马飞出城外,一支南下,一支北上,分道扬镳而去。孟尝君站在城门箭楼上,眼看着北上车马没进苍苍远山,南下车马隐入茫茫平原,竟在初秋的风中流下泪来。 张仪心情焦躁,一出临淄便吩咐两名掌书带着百名骑士,护卫着方士在后面缓行,自己则弃去轺车,与绯云快马兼程先行西进。次日午后,高耸山头的函谷关箭楼与黑色旌旗遥遥在望。及至关前,却见关内飞出一骑,白人白马,风驰电掣般掠过进出商旅直插东进官道。绯云眼睛一亮,锐声便喊:“华姐姐!大哥在这里!”眼见白马一声嘶鸣,骑士箭一般从田野中斜插过来。张仪连忙下马迎了上来:“小妹,如何出关了?” |
张仪一阵嬉笑怒骂,大殿中鸦雀无声,唯闻张仪那激越的声音在绕梁游走:“自儒家问世,尔等从不给天下生机活力,总是呼喝人们亦步亦趋,因循拘泥。天下诸侯,从春秋三百六十,到今日战国三十二,三五百年中,竟没有一个国家敢用尔等。儒家至大,无人敢用么?非也!说到底,谁用儒家,谁家灭亡!方今大争之世,若得儒家治国理民,天下便是茹毛饮血!孟夫子啊,千百年之后,也许后辈子孙忽然不肖,忽然想万世不移,忽然想教国人泯灭雄心,儒家僵尸也许会被抬出来,孔孟二位,或可陪享社稷吃冷猪肉,成为大圣大贤。然则,那已经是千秋大梦了,绝非尔等生身时代之真相也!儒家在这个大争之世,充其量,不过一群毫无用处的蛀书虫而已!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末了,张仪仰天大笑。 大殿中静得如同幽谷,唯闻孟子粗重的喘息之声。孟子想反驳,想痛斥,却对这种算总账的骂辞无处着力,想愤然站起拂袖而去以示不屑,脚下却软得烂泥一般。眼看张仪张牙舞爪哈哈长笑,孟子不能立即作振聋发聩的反击,论战如斯,便是全军覆没,煌煌儒家,赫赫孟轲,岂容得如此羞辱?大急之下,但闻“哇——”的一声,孟子一口鲜血喷出两丈多远!对面的张仪与孟尝君猝不及防,身上扑满了鲜血,连并排的齐宣王酒案上也溅满了血滴。 “老师——”儒家弟子们呐喊一声,一齐扑向孟子。王殿顿时大乱,齐宣王铁青着脸色大喝:“孟尝君,太医!”孟尝君憋住笑意,回身高喊:“太医!快!太医——”奇怪的是,稷下学宫的一百多个名士竟都无动于衷,默然地看着忙乱的内侍侍女与一片哭喊的儒家弟子,没有一个人上前照拂。 孟子被抬走了。齐宣王拂袖而去了。盛大的接风宴席落得如此收场,朝臣们一片愣怔。稷下学宫的名士们却围了过来,齐齐地向张仪肃然一躬,默默散去了。 张仪有些木然,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血迹,铁杖笃笃点地,径自走了。 第十四章百年一乱(6) 六、行与子还兮我士也骄 在齐国历法的“期风至”那日齐国历法与中原不同,有三十个节气,“期风至”即中原的“立秋”节气。,两个方士被请到了张仪面前。 夜里,张仪与两名方士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他备细叙说了“某公”的症状心性等,询问方士能否禳治?这两个方士是师兄弟,师兄已经白发苍苍,师弟却正在中年。听罢张仪述说,两位方士闭目沉吟。良久,白发老方士道:“此公非公,却是一王。”张仪心中一惊,脸上笑道:“果真王者,无以禳治么?”老方士道:“王者上膺天命,禳治要大费周折。”张仪笑道:“如何周折?但请明言。”老方士道:“最难者在蓬莱仙药,要大船渡海,又需童男童女祈祷于海神上天。”张仪道:“两位大师若能使此公清醒三月,所需诸般周折,并非难事。”老方士道:“此前禳治,尚需重金敬天。”张仪笑道:“上天也爱金钱么?”老方士肃然道:“非是上天爱金,却是世人敬天之心。唯将世人钟爱之物敬献上天,方知上天赐恩可贵也。”张仪点头:“不知上天所需几何?”老方士道:“万金之数。”张仪慨然拍案:“便是万金了。”目光一闪又问,“两位大师须轻车简从随我上路,不知可有难处?”中年方士悠然道:“轻车尚可,简从不能。一百名少年子弟乃祈祷法阵,非但不可或缺,衣食且须以大夫爵品待之。”张仪思忖片刻道:“便依大师所言。明日午后启程了。”老年方士道:“百名子弟,明晚方能赶到,只能后日启程。”张仪道:“好,后日。” |
仿佛冥冥之中的定数,孟子被誉为“大才雄辩,天下无对”,张仪则有“天下第一利口”名号,偏这两人但见便有口舌,生死纠缠的冤家一般。二十多年前,孟子在大梁讥讽纵横家是“妾妇之道”,就被刚刚出山的张仪猝不及防地痛斥了一顿。从此,孟子对张仪苏秦厌恶之极,内心却也实在有几分说不清的忌惮。虽然,孟子还是每说大道必骂纵横策士,但却再也没有说过“妾妇之道纵横家”那句话了。今日孟子说得口滑,滑上了贬损纵横策士的老路子,却不意偏偏撞上了张仪在场,又遇苏秦新丧,孟子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虽则心中忐忑,孟子却从来没有退让致歉的习性,振作心神,一开口便气度沉雄:“大道至真,不涉得失。末技卑微,唯言利害。以利取悦于人,以害威慑于人。此等蛊惑策士,犹辩真伪之说,岂非天下笑谈耳?” “孟老夫子,尔何其厚颜也!”张仪站在当殿,手中那支细亮的铁杖直指孟子,“儒家大伪,天下可证:在儒家眼里,人皆小人,唯我君子;术皆卑贱,唯我独尊;学皆邪途,唯我正宗。墨子兼爱,你孟轲骂做无父绝后。杨朱言利,你孟轲骂成禽兽之学。法家强国富民,你孟轲骂成虎狼苛政。老庄超脱,你孟轲骂成逃遁之说。兵农医工,你孟轲骂为末技细学。纵横策士,你孟轲骂做妾妇之道。你张扬刻薄,出言不逊,损遍天下诸子百家!却大言不惭,公然以王道正统自居。平心而论,儒家自己究有何物?你孟轲究有何物?一言以蔽之,尔等不过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整天淹没在那个消逝的大梦里,唯知大话空洞,欺世盗名而已!国有急难,邦有乱局,儒家何曾拿出一个有用主意?尔等竟日高谈文武之道、解民倒悬,事实上却主张回复井田古制,使万千民众流离失所,无田可耕!尔等信誓旦旦,称‘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事实上却维护周礼、贬斥法制,要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使万千平民有冤无讼、状告无门,天下空流多少鲜血?如此言行两端,心口不应,不是大伪欺世,却是堂堂正正么?儒家大伪,更有其甚:尔等深藏利害之心,却将自己说成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观其行,却是孜孜不倦地谋官求爵,但有不得,则惶惶若丧家之犬!三日不见君王,其心惴惴;一月不入官府,不知所终。究其实,利害之心,天下莫过儒家!趋利避害,本是人性。尔等偏无视人之本性,不做因势利导,反着意扼杀如阉人一般!食而不语、寝而不语、坐怀不乱,生生将柳下惠那种不知生命为何物的木头,硬是捧为与圣人齐名的君子!将人变成了一具具活僵尸,一个个毫无血性的阉人!儒家弟子数千,有几人如墨家子弟一般,做生龙活虎的真人?有几人不是唯唯诺诺的弱细无用之辈?阴有所求,却做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求之不得,便骂尽天下。更有甚者,尔等儒家公然将虚伪看做美德,公然引诱人们说假话:为圣人隐,为大人隐,为贤者隐;教人自我虐待,教人恭顺服从,教人愚昧自私,教人守株待兔;终使民人不敢发掘丑恶,不敢面对法制,沦为无知茫然的下愚,使贵族永远欺之,使尔等上智永远愚弄之!险恶如斯,虚伪如斯,竟大言不惭地奢谈解民倒悬?敢问诸位:春秋以来三五百年,可有此等荒诞离奇厚颜无耻之学?有!那便是儒家!便是孔丘孟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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