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景监悲愤的祭文,四野民众肃静得死寂一般。泪水挂满了每个人的脸庞,却没有一个人号啕痛哭。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比哭声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倏忽之间,天空乌云四合,鹅毛大雪密匝匝漫天飘落。 一个火红色斗篷的女子飘然走进了刑场,像一团火焰,飘舞的雪花远远地融化在她的四面八方。她身后跟着两名抬着长案的白衣壮士,一个赫然便是侯嬴。火焰飘到刑台之下,女子露出灿烂的笑容道:“夫君,白雪来了。” 商鞅笑了,没有丝毫的惊讶:“小妹,我正在等你,来。” 侯嬴两人将长案送上刑台,向商鞅深深一躬:“鞅兄,走好……” “侯兄,来生聚饮,还是苦菜烈酒,如何?” “好……”侯嬴泪如雨下,哽咽答应一声,纵身下台去了。 白雪轻盈地飞身纵上刑台,大红斗篷随风飘曳,就像漫天大雪中一只火红的凤凰。商鞅张开双臂抱住了白雪:“我们终于永远在一起了。”白雪偎在他胸前甜蜜地笑了:“夫君,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坟墓,还有荧玉妹妹……我们可以了无牵挂地走了。”商鞅轻抚着她的如云秀发,仰脸向天,一任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小妹,上天赐福我们,让我们双双归去。人生若此,夫复何憾?” 白雪明亮轻柔地笑了:“夫君,我们共饮一爵。” 她从容地揭开长案酒坛的坛口红布,利落地剥去泥封,向两个铜爵斟满了清亮的烈酒,将一爵双手举到商鞅面前:“夫君,这是白雪自酿的女儿酒。二十四年前,当白雪第一次结识夫君,就酿下了这坛酒,就等着这一天……” 商鞅爽朗大笑:“好!就叫她三生雪酒!” “好也。”白雪举爵,“三生相聚,白雪足矣。”两爵相碰,一饮而尽。 白雪走到案前坐定:“我来抚琴,夫君一歌,如何?” “大雪伴行,壮士长歌。大是快事!”商鞅爽朗大笑。 大雪飘飘,旷谷般寂静的刑场飘出悠扬的琴音。商鞅的歌声弥漫在天地之间: 天地苍茫育我生命 一抔黄土拥我魂灵 有情同去遨游苍穹 千秋功罪但与人评 歌声止息了。白雪停琴,细细地抚摸着琴身,低头深深一吻,霍然起身,将那无比名贵的古琴锵然摔碎在刑台上……她又斟了一爵:“夫君,为我们三生相聚,此爵你我共饮。”说着将酒爵捧到商鞅口边,商鞅大饮一口,白雪将半爵一饮而尽。 “夫君,白雪先去了,等你。”她从长案下悠然抽出一把短剑,在火红的斗篷上擦拭明亮,猛然紧紧抱住商鞅,深深地向他吻去……转过身来,白雪跪倒在地,双手挺剑,猛然刺向腹中……汩汩鲜血流在白玉般的积雪上,又流下了刑台,流到了地面。 |
声浪如同山呼海啸,滚滚惊雷,在渭水川道猛烈激荡着。 甘龙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惊慌。四面高坡上的汹涌声浪就像要凌空压下来卷走他吞噬他的黑色怒潮。他用力拍打着长案吼叫:“如此做法,礼法何存?谁的命令?” 嬴虔淡漠的声音:“老太师久经沧桑,何其如此恐慌?” “将人犯押上刑台!”杜挚大声吼叫,生怕西乞弧听不见他的号令。 将近刑台,商鞅从容下车,从容登台,在大板前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 “宣国君书!”甘龙声嘶力竭,却一点儿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杜挚捧起一卷竹简高声念道:“逆臣卫鞅,图谋不轨,聚众谋反,欺君罔上,擅杀大臣。凡此种种,罪恶昭彰,为昭国法,为泄民愤,议将卫鞅处车裂大刑!” 甘龙颤巍巍起身:“卫鞅,遭此极刑,乃天道恢恢,你,还有何话说?” 商鞅笑了:“甘龙,商鞅虽死犹生,尔等却虽生犹死。青史之上,商鞅千古不朽,尔等却万劫不复。老太师以为然否?” 甘龙脸色发青,被噎得说不上话来,只是抖个不停…… 嬴虔淡然笑道:“老太师,何其不知趣也?杜挚,许民活祭。” 杜挚高声宣布:“传令场外,凡有活祭商鞅者入场。” 一场旷古罕见的活祭开始了。 四野民众仿佛早有准备,一县一拨,由各族老人抬着祭品走进刑场,不断在刑台前摆上一案一案的三牲祭品,一束一束的松柏绿枝,洒下一坛一坛的清酒。人潮涌动,默然无声。片时之间,祭品如山,松柏成荫,浓郁的酒气弥漫了刑场。 轮到商於十三县活祭时,万千人众屏息了。一百多名老人在郡守樗里疾和十三位县令带领下,抬着祭品,拿着乐器,默默走到刑台前跪成一圈,吹起了陶埙竹篪,激越悲伤的山歌顿时传遍刑场—— 商君商君法圣天神 忠魂不灭佑我万民 商君商君三生为神 万古不朽刻石我心 令世族元老们目瞪口呆的,与其说是百姓们的山歌,毋宁说是商於十三县的官员。他们竟敢公然率领百姓活祭商鞅,当真不可思议。 然而紧接着出场的更令他们震惊。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率领各自府邸与商君府原有吏员三百余人,麻衣白孝,抬着一幅白绫包裹的大刻木和祭品祭酒走进了刑场。摆好祭品,洒酒祭奠,国尉车英拉开白绫,刻木铜字赫然在目——万古法圣! 须发灰白的上大夫景监捧起了一卷竹简,高声宣读祭文—— 呜呼!哭我商君,万古强臣。昭昭大德,磐磐大才。维新法制,强国富民。奖励耕战,怠惰无存。郡县统制,国权归一。度量一统,工商无欺。刑上大夫,礼下庶人。唯法是从,极身无虑。移风易俗,文明开塞。收复河西,雪我国耻。立制立言,千秋可依。煌煌法圣,青史永垂。呜呼哀哉!商君蒙冤,天地混沌。哭我商君,何堪我心?呜呼哀哉,人神共愤,山河同悲! |
他们苦苦等了二十三年,黑发人熬成了白发人,一朝复仇,大是神采飞扬。可是,当他们高车驷马地进入刑场时,却发现黑色的人海铁一样的沉默着,虽然隔着两层夹道护卫的铁甲骑士,依然能感到那无边无际的幽幽眼睛里闪烁出的冰冷,依然能感受到那梦魇般的沉默中透出的漠视。没有期待的欢呼,甚至连一丝惊讶也没有,茫茫人海凝固成了黑色的冰山。不由自主地,世族元老们的灿烂笑容收敛了,相互竞赛车技的呼喝兴致没有了,疾驰欢腾的马蹄也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沓沓走马。自己做作出的些许欢腾,竟被无边无际的冰冷人海吸纳得无踪无影。这一切仿佛在无声宣告,任何人都没有力量消解这凝固的肃穆的沉默。 这是一个不见任何经传的特异刑场。 它很大。数千名铁甲骑士围出了一个方圆半里地的圈子,唯有面临渭水河道的一面敞开着。黑色人海蔓延在三面高地上,将刑场围成了一个盆地。盆地刑场的北面是一道五六尺高的土台,台上摆开了一字十六张长案,全部坐着白发苍苍的世族元老。中间突前的两张大案,坐着面垂黑纱的老甘龙和嬴虔。后面的高坡上,三百名重甲步卒护卫着一座高高耸立的望楼,楼里正是“已经去了南山”的嬴驷。 刑场中央,是事先打造好的行刑台。它是一座边长约丈、高约六尺的白木台。台上立着一张又宽又厚的黑色大木板,一个人伸开四肢恰恰能够及边。刑台下,红衣赤膊的行刑手分成黑、白、红、黄、绿五对,每两人一对,头戴狰狞面具,牵一头“刑牛”围着刑台的五个方位站定。牛很怪异,直直的长角上套着红绫,头上戴着硕大的青铜面具,身上披着色彩斑斓的兽皮,牛脖上架着粗大的红色绳套和跟头鞍具。 谁也没有见过如此刑场,谁也不知晓将对商君何以处刑?很少见过世面的山野庶民本有看热闹新鲜的本性,寻常时日早已经骚动呐喊起来。世族元老们预想的期待的,也正是如此场面——商鞅处死,万民欢呼。老人们说,百年前秦穆公令三贤殉葬,国人心怀悲伤,但还是在三贤走进墓门时惊讶地呼喝喊叫起来。然则今日却没有丝毫声息,无边无际的黑色人海依然是一座冰山,唯闻夹在呼啸北风中的沉重喘息。 “将到午时。”甘龙对旁边的嬴虔说了一声,嬴虔点点头。 甘龙举起令箭:“押进人犯!” 担任掌刑官的是杜挚,他一挥手中黑色令旗,嘶声高喊:“押进人犯!” 车声辚辚,西乞弧率领一队骑士押着一辆青铜轺车驶进了刑场。谁都知道,这是商君的专用轺车,车上坐的也正是商君。依旧是白玉高冠,依旧是白色斗篷,依旧是整洁讲究,依旧是自信威严。当那辆轺车辚辚驶进的时候,老秦人竟觉得这是马队护卫着神圣的商君前来视察了。四野人海突然欢呼起来:“商君万岁!”“新法万岁!” |
而今听到消息,人们从四郡八县纷纷拥向咸阳。远处的骑马乘车,近处的大步匆匆。人们都很恐慌,心乱如麻,说不清要来祭奠商君,还是要来为商君请命?还是要向六国示威?抑或要打听一个实在消息,新法究竟会不会废除?只有一点是清楚的,商君是秦人的大恩公,恩公赴死,舍命也要来送恩公一程,见恩公一面。 渭水北岸的广阔滩头,向着咸阳南门的方向呈上坡状展开,形成天然的堤坝。从咸阳南门到碧波滚滚的河道,足足有三四里之宽。春日伊始,这里是草长莺飞的踏青之地。盛夏到来,这里又是牧童牛羊撒欢与少男少女们幽会的乐土。秋霜始降,这里的枯草芦苇便成了四野农夫与咸阳国人收割柴草的好地方。一片渭水草滩,飘出过多少激越悲情的秦风歌谣,生出过多少美丽动人的故事?老人们说,孔夫子编的《诗》里的那首《秦风•蒹葭》,就是这段渭水河滩里的老歌儿。长长的渭水,茫茫的草滩,她们是老秦人说不完的“古经”,做不完的噩梦。 这里也是官府的刑场,每年秋决,都要在渭水草滩杀人。商君变法的头三年杀人最多,有一年一次杀了七百余人,渭水都被鲜血染红了。可是,那都是在栎阳的渭水草滩与郿县的渭水草滩上。咸阳城南的渭水草滩还没有做过刑场,还是干净的。 谁能想到,第一次在这里开刑场,杀得竟然是商君? 一年四季,唯独冬天的渭水草滩空旷辽远,清冷孤寂。长长厚厚的草海早已经被打割净尽,枯黄的草根顽强地铺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草毯,为苍黄的土地做出凄凉的装扮和最后的护持,以免呼啸的北风吹走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立冬开始,进入河滩的只有寥寥无几的猎户和破冰打鱼的官役。渭水草滩已经习惯了冬日的空旷寂凉。 今年冬日,渭水草滩却被涌动的人潮惊醒了。 河滩四野,人群茫茫,却没有哄哄嗡嗡的人潮之声,仿佛是无数失魂落魄的梦游人的会聚。人群木然地涌动着,没有激情,没有议论,连村野百姓好看热闹的新鲜感也丝毫没有。唯有刑场内猎猎翻飞的黑旗与呼啸的北风有些许响动,辽远的河滩更显空旷,仿佛一片人迹罕至的深深幽谷。 将近巳时,一辆辆华贵的青铜轺车在森严护卫下陆续驶进了刑场。 这是世族元老们的轺车,他们无一遗漏地出动了。昨晚,国公嬴驷下了君书,因老太后病危,国公紧急赶往南山,着太师甘龙为行刑大臣,公子嬴虔为监刑大臣,孟西白三将为护刑将军,即日对商鞅决刑。君书一出,世族元老们大为振奋,连夜在太师府密议,做好了各种准备。次日巳时,他们按照约定,一个个高车驷马气宇轩昂地开进了刑场。数日前乘坐破烂牛车身穿旧时布衣的装扮被彻底抛开了。 |
“嬴驷三问,商君之后,当如何待公伯嬴虔?” 商鞅微微一笑,心中却为嬴驷的周密深远感到惊讶,沉吟片刻答道:“嬴虔大节明而胸襟窄,以毋伤情义为要。实际论之,当使其身居高位,常参决策,而毋得执掌实权。另则,可轻父重子,重用其子女,可保嬴虔无事。” 嬴驷深深一躬道:“商君教诲,嬴驷铭记心怀。不知商君可否有托嬴驷之事?” 商鞅爽朗大笑道:“生前身后,了无一事也!” 嬴驷默然良久,沉吟道:“若处商君极刑,也是情境所迫,望商君恕罪。” “处鞅以极刑,实则大彰世族与六国之恶,国公日后便可借机发难。鞅死尚能于国有益,何罪于国公?”商鞅发自内心的豁达明朗。 嬴驷轻轻一叹,亲自斟满两碗赵酒,双手捧给商君一碗,自己端起一碗:“人言商君极身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诚如斯言,嬴驷感佩之至。商君,嬴驷为你送行了……”仰起头来,咕咚咚一气饮尽。 商鞅平静安详地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嬴驷深深一躬,出门去了。 国狱院中,嬴驷对国狱令正色吩咐:“立即将商君迁到你的山顶官署,取掉脚镣,餐餐酒肉,要教他看得见青山绿水。若有延误,严惩无赦!” “谨遵特使之命!下官即刻办理。”国狱令答应得特别痛快。 朦胧月色下,嬴驷的篷车马队辚辚南下了。 深秋时节,山风寒凉,眼看就要进入老秦人的窝冬期,嬴驷觉得不能再等待了。 第十五章万古国殇(7) 七、冬雷暴雪 立冬那天,咸阳城传出一则惊人消息:渭水草滩正在修造大刑场,要对商君处刑! 消息不胫而走,传遍秦国山野,老百姓们被深深震撼了。 这是秦孝公二十四年,又是新君嬴驷元年。按照当时流行的历法,这一年是甲申年。阴阳家说,甲申年物性躁动,有猴性,天下多事不安。国人以为,甲申凶兆应在了秦孝公病逝这件事上。不想新君即位后,商君下狱,世族复出,朝野流言纷纷,说要恢复祖制废除新法,当真是人心惶惶躁动不安。然则只要商君在,人们还是相信不会变天。如今竟然要杀商君,国人庶民一下子便惊慌起来。几个月来,各县百姓已经听了官府吏员的许多宣慰,说六国要联兵攻秦杀商君,商君为了秦国安危而自请下狱,国公为了国家安危而不得不杀商君。说归说,人们毕竟没有完全当真。老秦人几时怕过打仗?几时怕过联兵攻秦?献公时候打得只剩下了一半国土,不还在死打?当今秦国如此强大,莫非国公还真的怕了六国不成?国人百姓们坚信,国公无论如何都是不愿杀商君的。上次国人请命,那个赵良说得在理,六国害怕商君,硬逼着国公杀商君的。 |
一灯如豆,商鞅正在灯下安然静坐,凝神端详着面前的一幅木炭地图,时而用木炭条在图上画出各种记号。自上次荧玉、景监、车英、令狐来过后,他心情大为好转。荧玉有了妥善安置,《商君书》使他消失了最大的遗憾。至于白雪,他倒并不担心。白雪是个奇女子,她的天赋智慧与对他深彻的了解,都不会使她像荧玉那样身心崩溃。无论她如何安排儿子和她自己,商鞅都充分地相信,那肯定是当时最有利的选择。他只要教她知道了可能发生的事情,她的安排与选择就用不着忧虑担心。这是无数大事小事都证实了的。景监他们走后,商鞅剃掉了杂乱的胡须,又将宽大的石屋收拾了一番,向狱吏要了笔墨和几张皮纸,每日饮两碗赵酒,写几行想到的事情,竟然又像惯常那样利落讲究起来。依稀之间,他常常觉得这里就是少年时修习的山洞。噢,那个山洞还没有如此宽敞。 从昨天起,他想到了一件重要事情,一直在画这幅地图,一直在对着地图深思。 猛然,商鞅听见一阵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蓦然抬头,一个戴着黑色面纱的黑衣人站在铁栏外,仿佛一柱黑色岩石。狱令打开铁栏就走了。黑色岩石却站在牢房门口,默默打量着肃然端坐的商鞅。 商鞅笑了:“可是嬴虔将军?别来无恙?” 黑色岩石缓慢地跨进了牢房:“商君,嬴驷来了。”说着扯下面纱,轻轻跪地,又深深一叩,“商君,嬴驷是来请罪的。” 商鞅的惊讶一闪而逝,扶住了嬴驷道:“国公何出此言?世间事多有始料不及,谈何罪责过失?国公若以个人生死计较,鞅可真正的心有不快了。” 嬴驷沉重地叹息一声:“商君胸襟似海,嬴驷汗颜不已。事已至此,势成骑虎。若嬴驷问政,商君肯教我否?” 商鞅慨然一笑:“鞅若对国公没有信心,何须自请囹圄?国公对鞅没有信心,何须涉险激乱?你我心志相通,些小恩怨,何足挂齿?” “嬴驷一问,商君之后,世族将借重何方力量作乱?” “国公虑及世族作乱,鞅大为快慰。历来世族复古,内力不足必借外力。今秦国大势稳定,世族已无国人根基,唯有外力一途。此外力非在别处,就在此地。”将面前皮纸一推,“国公请看,这是甘龙与孟西白三族的老根所在。” 皮纸题头大书四字——义渠冲要。嬴驷一惊:“义渠?何地何族?” “但将此图交于嬴虔、车英可也。国公只需提醒他们,除恶务尽。” 嬴驷收起地图道:“嬴驷二问,商君之后,将相何在?” “鞅已多日思虑此事。嬴虔、景监、车英他们,已经是昨日英华了。平定世族之乱后,彼等精华亦当耗尽,不堪东出大任了。臣曾留心察勘,国公有两人可用:文治乃商於郡守樗里疾,兵事乃函谷关守将司马错。樗里疾外圆内方,才气过人。司马错乃兵家大师司马穰苴后裔,有将略之才。丞相人选,鞅尚无成才可荐,国公自可留心察之。若有山东名士入秦,亦望国公明察善待,莫要外之。” |
车英怒喝:“杜挚!难道禹帝时有你么?再胆敢蔑视大臣,本国尉杀了你!” 杜挚吓得顿时噤声……甘龙却又醒转,嘶声喘息道:“处商鞅,极刑,以戒后世欺圣灭祖之……元凶巨恶……我等,纵然命丧商鞅……余党,亦在所不惜……” “车裂商鞅!在所不惜!”世族元老们一片呼喊。 …… 次日嬴驷回宫后,案头已经赫然摆上了七卷公文。除了甘龙领衔的朝会报文“请车裂商鞅书”,六国各有一卷请极刑杀商鞅的国书。嬴驷浏览一遍,见六国国书颇多威慑之辞,微微冷笑,吩咐长史将这六卷国书妥为密藏,以备日后大用。然后拿起朝会报文,一路看下去,脊骨阵阵发凉。车裂商鞅?简直匪夷所思!所列举的商鞅罪行与用词之刻毒,也令他心悸。思忖良久,他将这卷报文亲自收藏在了密室。 时当午后,嬴驷命令准备密帘篷车出行。 片刻之后,他登上篷车,在一队铁骑锐士护卫下出了咸阳北门,翻越北阪,直上云阳官道。傍晚时分,篷车马队抵达云溪河谷的城堡国狱。当年,嬴驷只在“放逐流浪”中远远瞭望过这座城堡,从来没有走近过它。那时候,他多少有些憎恨这座差点儿将自己关进去的城堡,如同多少有点儿憎恨新法与憎恨商鞅一般。倏忽二十多年,少年时代的情感体察都变成了淡淡飘忽的思绪。这次以国君之身亲临,真正走近了这座黑沉沉的城堡,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它是一种神奇的力量。没有这坚固险峻的城堡牢狱,没有能征惯战的军旅,国君将变得苍白无力,权力将变得索然无味。有了牢狱,有了军队,权力可以翻云覆雨,可以颠倒黑白,可以将功臣说成罪人,可以将所有威胁自己的敌人连根铲除,可以将自己的功业*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一个人做了国君很苦恼很孤独很辛苦很压抑,上天对他的补偿,就是给了他权力的神兵魔杖,让他尽情地复仇报恩,让他尽情地建功立业。身为国君者,哪怕是最为龌龊的内心*,也可以堂而皇之地满足…… 想到这里,嬴驷猛然觉得有些脸红,心中响起另一个声音:“不,嬴驷不是满足私欲。嬴驷是扫除建功立业的阻力。未来的功业,定然可以弥补这种愧疚,定然可以告慰含冤死去的高贵灵魂……” 打开牢狱铁门,嬴驷被扑鼻而来的霉腐气味呛得咳嗽了几声。 走进长长的甬道,这种气息愈加浓厚,几只硕大的老鼠公然对着他吱吱尖叫。嬴驷原本以为,既然是关押世族官员的国狱,想来也不会很差,况且自己又两次下令善待商鞅,至少应该是窗明几净的房间了,如何弄得如此洞穴一般?他骤然止步,沉声问国狱令:“这是国狱最好的牢房么?”国狱令恭敬答道:“禀报大人,这是最好的牢房。”嬴驷再没有说话,向随身两名卫士目光示意。卫士铿锵卡住甬道出入口,只留国狱令一人带嬴驷进去了。 |
变起仓促,大殿中死一般沉寂,又骤然间乱成一团。 车英出殿,向宫门右将大吼一声:“甲士进殿守护!” 右将虽来自新军,是车英老部下,但宫门禁军不属国尉管辖,除了国君,不能听从任何人调遣号令。但自商君蒙难,人心惶惶,变异忒多。宫门将士们皆山乡子弟,对世族元老们早就恨意不平,敢怒不敢言罢了。今见老国尉与世族元老愤然抗衡,岂有犹豫?右将一招手,亲率一个百人队铿锵开到大殿平台,列队守住殿口,矛戈齐举,一片肃杀。 杜挚变色道:“车、英?你、你、意欲何为?” 车英高声道:“诸公听了,继续朝会。谁敢再滋生事端,立杀不赦!” 世族元老们顿时惊愕,滋生事端的王轼已经死了,被突然袭击的甘龙生死未卜,此时不说救人,却要继续朝会,车英居心何在?白缙正抱着甘龙,西乞弧在包扎甘龙伤口,一闻此言,异口同声道:“老太师须得急救!送太医院!”世族大臣一片愤愤然呼应。 车英厉声道:“朝会乃国君之令,谁敢以私乱公,本国尉立即执法!” 世族元老们骇然。这不是公然要甘龙的老命么?风烛残年的甘龙,已经被刺客割去了耳朵鼻子,比嬴虔受劓刑还惨,如今又遭此重创,再不许救治,必送命无疑。赵良已经是心惊肉跳,不明白这些商鞅死党何以个个都不怕死……正在乱纷纷之际,老甘龙却醒了过来,费力地睁开浑浊的老眼,颤声道:“不,不能受人,胁迫……商鞅,车裂之刑,车、裂!”头一甩,又昏死过去。 老甘龙生不畏死的老硬骨头,大长了世族元老们的志气,一致愤怒高喊:“车裂商鞅!车裂!” 景监冷笑:“尔等丧心病狂也。刑皆有典,何谓车裂?出自何典何法?” 元老们一时愕然,谁也不晓得老甘龙说的“车裂”为何典何刑? 赵良突然觉得了自己的重要,挺身而出道:“车裂乃天地古刑,即五牛分尸也。非万恶之人,不施此刑。此刑出于禹帝诛杀共工。共工罪大恶极,身长无以斩其首,故以五牛之车裂其躯体,复斩其首。此刑,春秋五百年未尝见于人世,刑于商鞅,正可息天人之怒。” 此言一出,元老们惊叹纷纷:“禹帝古刑,安得无典?好!太师客卿大学问!” 景监愤然指着赵良道:“尔儒家名士,何来鲁莽灭裂之怪论?越地昔年掘出长大骨架,无人能识。求教孔子,孔子考订为共工躯干之骨。若车裂共工,何来完好躯干?尔等欺圣灭智,玷污刑典,不畏天道昭昭乎!” 赵良面色涨红:“车裂共工,乃孟子大师所考,岂有荒诞之理?” 杜挚高叫:“商鞅罪行,发九州四海之水,无以洗之!此千古不赦之罪,自当受千古奇刑!上大夫说没有出典,难道禹帝之时有你么!” |
杜挚目瞪口呆,赵良面色苍白,甘龙挥挥手道:“走吧走吧。”卫队便灰溜溜地出了广场。 景监是最后一个进殿的。他一进来,就引起哄嗡一片议论——原来他身后竟跟着咸阳令王轼。世族元老们这一惊非同小可,王轼本来已经被软禁,虽未削职,却已经被嬴虔旧人掌了城防,咸阳民治已由客卿赵良兼领过问,他如何便能解禁?此人乃商鞅死党,耿直激烈,国君放他出来何意? 众人哄嗡中,甘龙只是暗自冷笑。他知道,这定是景监死请,国君不得已放出王轼的。新君貌似公允,落得“两方共同论罪定刑”的名义罢了,没甚大不了。越是如此,越说明新君杀商鞅之心已定,这只是最后一场掩人耳目的博戏罢了,无关大局。 甘龙心思已定,站起来向景监一拱手:“上大夫,奉国君之命,你我共主朝会,当可开始也。”只是脸上戴着面纱,耳朵裹着绵套,声音嘶哑咕哝,没人听得清楚。 景监淡然道:“可也。老太师开宗明义。” “诸位同僚,”甘龙的身子和声音一起颤抖着,样子颇为滑稽,有人便窃窃发笑。甘龙不理不睬,径自高声诉说:“商鞅大罪下狱,我等奉国君之命,论罪定刑。有罪无刑,朝野不安。请诸公放言,老夫与上大夫,当如实禀报。” 不待景监开口,杜挚抢出班外,愤然高声道:“商鞅乃窃国残民之大盗,欺祖改制之元凶,专权谋逆之首恶,乱国乱俗之魔障!老太师日前当殿指控商鞅十大罪恶,字字入骨,当为论罪定刑之根本!此谓死有余辜也。” 一阵哈哈大笑,须发散乱的王轼从座中霍然站起,戟指杜挚怒斥道:“太庙令信口雌黄,不怕嬴秦列祖列宗取汝狗命么!所谓十大罪恶,分明是字字污秽,句句罗织,竟公然以神明天道自诩,以为民请命招摇,诸公真不知厚颜无耻为何物乎!天人皆知,人神共鉴,商君乃变法强秦之元勋,定国立制之柱石,移风易俗之导师,洗刷国耻之功臣!煌煌功绩,荆越之竹难书。今至论罪定刑,荒诞不经!” “大胆王轼!”甘龙嘶声训斥,“论罪定刑,乃国君之命,尔竟指为荒诞不经,何其狂悖!再有此等欺君谬论,下狱论罪!” 王轼勃然大怒,怒吼一声:“甘龙老贼枭,阴鸷歹毒,谈何纲常!此等乱国大奸,留在庙堂何用?”猛力冲去,要将甘龙顶在大殿石柱之上撞死。 不想白缙正在甘龙身后,见王轼凶猛冲来,急速将甘龙猛力一扯。甘龙向后跌倒,后颅却撞在通向国君大座的白玉台阶上,一声惨叫,昏了过去……王轼心知商君必死,早已悲恸欲绝,今日已怀必死之心,要与甘龙老枭同归于尽,这一冲自是勇猛绝伦,不想变生偶然,猛力撞在了白玉大柱上,一声闷响,鲜血脑浆迸裂四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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