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第七部·二 他早就已经生病了;但使他垮下来的不是苦役生活的恐怖,不是做苦工,不是这里的伙食,不是剃光头,也不是用布头缝制的囚衣:噢!所有这些苦难和折磨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恰恰相反,对做苦工,他甚至感到高兴:干活使身体疲惫不堪,他至少可以安安静静地睡上几个钟头。至于伙食——这没有一点儿肉屑、却漂浮着蟑螂的菜汤,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他从前作大学生的时候,常常连这样的饭都吃不上。他的衣服是暖和的,对他现在的生活方式也挺合适。他甚至没有感觉到身上戴着镣铐。剃光头和穿着用两种不同料子做的短上衣①,使他感到可耻吗?可是在谁的面前觉得可耻呢?在索尼娅面前吗?索尼娅怕他,在她面前他会感到羞愧吗? ①第二类苦役犯人穿灰、黑两色的短上衣,背上缝一块黄色的方布。 那么是为什么呢?就连在索尼娅面前,他也感到羞愧,因此他用轻蔑和粗暴的态度来对待她,使她感到痛苦不堪。但他感到羞愧,并不是因为剃了光头和戴着镣铐: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使他病倒的是他那受到伤害的自尊心。噢,如果他能自认为有罪,他会感到多么幸福啊!那时他将会忍受一切,就连羞耻和屈辱也能忍受。但是他以求全责备的目光检查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他那顽强不屈的良心却没能在自己过去的行为中发现任何特别可怕的罪行,也许只除了人人都可能发生的极平常的失算。他所以感到可耻,正是因为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由于偶然的命运的判决,竟这样偶然、这样毫无希望、这样冷漠、这样糊里糊涂地毁了,如果他想多少安慰自己,那就得听天由命,逆来顺受,对某种判决的“荒谬”表示屈服。 目前只有空洞和毫无意义的忧虑,将来只有一无所获的、不断的牺牲,——这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面临的命运。八年后他只不过三十二岁,还可以重新开始生活,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为什么要活着?有什么打算?竭力追求的是什么?为了生存而活着吗?可是以前他就甘愿为思想、为希望、甚至为幻想成千次献出自己的生命了。他一向认为,单单生存是不够的;他总是希望生命有更大的意义。也许只是由于他抱有希望,当时他才自认为是一个比别人享有更多权利的人吧。 如果命运赐给他悔过之心就好了——沉痛的悔恨会使他心碎,夺走他的睡眠。由于悔恨而感到的可怕的痛苦会使他神思恍惚,产生自缢和投河的念头!噢,如果能够这样,他将会感到多么高兴啊!痛苦和眼泪——这也是生活嘛。然而对自己的罪行,他并无悔过之意。 要是他能至少对自己的愚蠢感到愤慨也好,就像以前他曾对自己那些很不像话、愚蠢透顶的行为感到愤恨一样,正是那些愚蠢行为导致他锒铛入狱的。可是现在,他已在狱中,空闲的时候,他重新反复考虑、衡量以前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完全不认为这些行为像他以前,在决定命运的时刻所认为的那样愚蠢和不像话了。 “有哪一点,有哪一点,”他想,“我的思想比开天辟地以来这个世界上大量产生而又相互矛盾的思想和理论更愚蠢呢?只要以完全独立、全面、摆脱世俗观念的观点来看问题,那么我的思想当然就根本不是那么……奇怪了。唉,对一切持否定态度的人和那些一钱不值的哲人们,你们为什么半途而废啊!” “从哪一点来看,他们觉得我的行为是那么不像话呢?”他自言自语。“是因为我的行为残暴吗?残暴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我问心无愧。当然,犯了刑事罪;当然,违反了法律条文的字面意义,而且流了血,好,那就为了法律条文的字面意义砍掉我的脑袋吧……这也就够了!当然啦,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就连许多人类的恩人,不是那些继承权力的人,而是自己攫取权力的人,在他们刚刚迈出最初几步的时候,也都应该处以极刑了。但是那些人经受住了最初的考验,所以他们是无罪的,我却没能经受住,可见我没有允许自己走这一步的权利。” 仅仅在这一点上,他承认自己是有罪的:他没能经受住考验,他去自首了。 这个想法也让他感到痛苦:当时他为什么没有自杀?为什么当时他曾站在河边,却宁愿去自首?难道活命的愿望是一种如此强大的力量,以致难以克服吗?怕死的斯维德里盖洛夫不是克服了吗? 他常常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而且不能理解,当时,他站在河边的时候,也许已经预感到自己和自己的信念是十分虚伪的了。他不理解,这种预感可能就是他生活中未来转变的预兆,就是他将来获得新生、以新的观点来看待人生的预兆。 他宁愿认为这仅仅是本能的一种迟钝的沉重负担,他无法摆脱这副重担,而且仍然不能跨越过去(由于意志薄弱和渺小)。他看看和他一同服苦役的那些同伴,不由得感到惊讶:他们也是多么爱生活,多么珍惜生活啊!他好像觉得,他们正是在监狱里,比他们自由的时候更爱、更珍惜、也更重视生活。他们当中有一些人,譬如说,那些流浪汉,什么样的痛苦和残酷的折磨没有经受过啊!一道阳光,一座郁郁葱葱的森林,无人知道的密林深处一股冰凉的泉水,对于他们来说难道会有那么重大的意义?这泉水还是两年多以前发现的,难道一个流浪汉会像梦想会见情人那样,梦想着再看到这股泉水?他会梦见它,梦见它周围绿草如茵,一只小鸟儿在灌木丛中鸣啭吗?他继续细心观察,看到了一些更难解释的事例。 在监狱里,在他周围这些人们中间,当然有很多事情是他没注意到的,而且他也根本不想注意。不知为什么,他总是眼睛望着地下:周围的一切他看了就感到极端厌恶,难以忍受。但后来有很多事情开始使他感到惊奇了,于是他有点儿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以前想都没想到过的事情。一般说,使他最为惊讶的是,在他和所有这些人之间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可怕的深渊。似乎他和他们是不同民族的人。他和他们互不信任,互相怀有敌意。他知道而且了解这种隔阂的主要原因;但是以前他从不认为,这些原因真的是那么深刻和严重。监狱里也有一些波兰籍的流放犯,都是政治犯。那些波兰人简直把这儿所有人都看作没有知识的粗人和农民,高傲地瞧不起他们;拉斯科利尼科夫却不能这样看待他们:他清清楚楚看出,这些没有知识的粗人在许多方面都比这些波兰人聪明得多。这儿也有些俄罗斯人——一个军官和两个神学校的毕业生,——他们也很瞧不起这些人;拉斯科利尼科夫也明显地看出了他们的错误。 他本人也是大家都不喜欢的,大家都躲着他。最后甚至憎恨他了——为什么呢?他不知道原因何在。大家都瞧不起他,嘲笑他,就连那些罪行比他严重得多的人也嘲笑他所犯的罪。 “你是老爷!”他们对他说。“你能拿斧头吗;这根本不是老爷干的事。” 大斋期①的第二周,轮到他和同一牢房的犯人去斋戒②。 ①复活节前的斋期,一共持续六个星期。 ②按教堂规定的时间素食。祈祷,准备去忏悔和领圣餐。 他和其他人一道去教堂祈祷。他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有一次发生了争吵;大家一下子全都起来疯狂地攻击他。 “你是个不信神的人!你不信上帝!”他们对他吼叫。“真该宰了你。” 他从来也没跟他们谈过上帝和宗教,他们却要把他当作一个不信神的人,杀死他;他不作声,也不反驳他们。有一个苦役犯人狂怒地朝他扑了过来;拉斯科利尼科夫沉着地、默默地等着他:他的眉毛动都不动,脸上的肌肉也没抖动过一下。一个押送他们的卫兵及时把他们隔开了——不然准会发生流血事件。 对他来说,还有一个问题也没解决:为什么他们大家都那么喜欢索尼娅?她并不巴结他们;他们难得碰到她,有时只是在大家干活的时候,她到那里去,只待一会儿,是为了去看他。然而大家都已经认识她了,知道她是跟着他来的,知道她怎样生活,住在哪里。她没给过他们钱,也没为他们特别效过力。只有一次,在圣诞节,她给监狱里的犯人们送来了馅饼和白面包。但是渐渐地在他们和索尼娅之间建立起了某些更为密切的关系:她代他们给他们的亲属写信,替他们把信送到邮局去。他们的亲属到城里来的时候,都根据他们的介绍,把带给他们的东西,甚至金钱交给索尼娅。他们的妻子或情人都认识她,常到她那里去。每当她到他们干活的地方去看拉斯科利尼科夫,或者在路上遇到一批去干活的犯人的时候,犯人们都摘下帽子,向她问好:“妈妈,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你是我们的母亲,温柔的、最可爱的母亲!”这些粗野的、脸上刺了字①的苦役犯人对这个瘦小的女人说。她总是微笑着鞠躬还礼,大家都喜欢她对他们微笑。他们甚至喜欢她走路的姿态,总是回过头来目送着她,看她走路的样子,并且赞美她;甚至为了她是那么瘦小而赞美她,甚至不知道该赞美她什么才好。他们生了病,甚至去找她给他们治病。 ①沙俄时期,被判处苦役的犯人要在额上和脸上刺上“KAT”(苦役犯的缩写)三个字母。贵族和妇女免于刺字。 斋期的最后几天和复活节的那一个星期,他都躺在医院里。病渐渐痊愈的时候,他记起了还在发烧和昏迷不醒的时候作的那些梦。病中他梦见,全世界注定要在一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可怕的瘟疫中毁灭,这场瘟疫是从亚洲腹地蔓延到欧洲来的。所有人都必死无疑,只有很少几个才智超群的人得以幸免。发现了一种新的旋毛虫,一种能侵入人体的微生物。不过这些微生物是有智慧、有意志的精灵。身体里有了这种微生物的人立刻会变得像鬼魂附体一样,变成疯子。可是人们还从来,从来没有像这些病人那样自以为聪明过人,而且坚信真理。对于自己所作的决定、科学结论、自己的道德观念和信仰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坚信不疑。一批批村庄、一座座城市,全体人民都传染上了这种瘟疫,都发疯了。大家都惶惶不安,互不了解,每个人都认为,只有他一个人掌握了真理,看着别人都感到痛苦不堪,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十分痛心。大家都不知道该审判谁,该如何审判,对于什么是恶,什么是善,都无法取得一致意见。都不知道该认为什么人有罪,该为什么人辩护。他们怀着失去理性的仇恨,互相残杀。他们各自调集了大批军队,向对方发动进攻,但是在行军途中,这些军队却自相残杀起来,队伍混乱了,战士们互相攻击,互相砍、杀,人在咬人,人在吃人。一座座城市里整天鸣钟报警:召集所有的人,可是谁也不知道,是谁,又是为什么召集他们,然而大家都感到惊慌不安。大家都丢下了日常工作。因为每个人都提出自己的观点,提出自己的改良计划,而不能取得一致意见,农业荒废了。有些地方,人们聚集到一起,同意去做什么事情,发誓决不分离,但是话音未落,却立刻干起与自己刚才的建议完全相反的事情来:大家互相指责,斗殴,残杀。开始发生火灾,饥荒。所有人和一切事物都毁了。瘟疫在发展,继续到处蔓延。全世界只有几个人能够得救,这是一些心灵纯洁、才智超群的人,他们负有繁衍新人种和创造新生活的使命,他们将使大地焕然一新,彻底净化,然而谁也没在任何地方看到过这些人,谁也没听到过他们说的话和他们的声音。 使拉斯科利尼科夫异常苦恼的是:这毫无意义的梦呓竟在他的记忆里唤起如此悲哀和痛苦的感情,热病发作时梦中的印象竟这样长久地萦回不去。已经是复活节后的第二周;天气暖和,天空晴朗,春天到了;囚犯病房里的窗户打开了(窗上装了铁栅,窗外有哨兵巡逻)。在他生病期间,索尼娅只能在病房里探望了他两次;每次都得请求批准,而这是很困难的。但是她经常到医院的院子里来,站到窗前,特别是在傍晚,有时只是为了在院子里稍站一会儿,至少可以从远处望望病房里的窗户。有一天傍晚,已经差不多完全恢复健康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睡着了;醒来后,他无意中走到窗前,突然在远处,在医院大门附近看到了索尼娅。她站在那儿,好像在等待着什么。这时仿佛有个什么东西猛一下子刺穿了他的心;他颤栗了一下,赶快离开了窗边。第二天索尼娅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来;他发觉,自己在焦急不安地等着她。他终于出院了。回到监狱,他从囚犯们那里得知,索尼娅病了,睡在家里,哪里也不去。 他非常担心,托人去探望她。不久他得知,她的病并不危险。索尼娅也得知,他十分想念她,关心她,于是托人给他带去一张用铅笔写的条子,告诉他,她的病好多了,她只不过着了凉,有点儿感冒,她很快、很快就会到他干活的地方去和他见面。他看这张条子的时候,心在剧烈而痛苦地狂跳。 又是晴朗而暖和的一天。大清早六点钟的时候,他到河岸上去干活了,那儿的一座板棚里砌了一座烧建筑用石膏的焙烧炉,也是在那儿把石膏捣碎。去那儿干活的只有三个人。有一个囚犯和押送犯人的卫兵一道到要塞领工具去了;另一个犯人动手准备劈柴,把柴堆到焙烧炉里。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板棚里出来,来到河边,坐到堆放在板棚旁的原木上,开始眺望那条宽阔、荒凉的河流。从高高的河岸上望去,四周一大片广袤的土地都呈现在眼前。从遥远的对岸隐隐约约传来了歌声。那里,洒满阳光、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游牧民族的帐篷宛如一个个黑点,依稀可辨。那里是自由的天地,那里住着与这里的人全然不同的另一些人,那里的时间似乎停止了,仿佛亚伯拉罕①的时代和他的畜群还没有成为过去。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在河边,目不转睛地凝神眺望着;他渐渐陷入幻想和想象中;他什么也没想,但是某种忧虑却使他心情激动不安,使他感到痛苦。 ①据《圣经》上说:古犹太人的族长亚伯拉罕大约生于纪元前二○○○年。 突然索尼娅在他身边出现了。她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这里,坐到他的旁边。时间还很早,清晨的寒气还没有减弱。她穿一件寒伧的旧大衣,头上包着绿色的头巾。她脸上还带着病容,十分消瘦,面色苍白。她亲切而高兴地对他微微一笑,却像往常一样,怯生生地向他伸过手来。 她把自己的手伸给他的时候总是怯生生地,有时甚至根本不把手伸给他,似乎害怕他会把她的手推开。他好像总是怀着厌恶的心情和她握手,见到她时总是好像感到遗憾,有时,在她来看他的这段时间里,他执拗地默默不语。有时她很怕他,经常是怀着十分悲痛的心情回去。但是现在他们的手没有分开;他匆匆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垂下眼睛望着地下。只有他们两个人,谁也没看到他们。这时候押送犯人的卫兵把脸转过去了。 这是怎么发生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好像不知有什么突然把他举起来,丢到了她的脚下。他哭了,抱住了她的双膝。最初一瞬间她大吃一惊,吓得面无人色。她跳了起来,浑身发抖,望着他。但立刻,就在这一刹那,她什么都明白了。她的眼睛闪闪发光,露出无限幸福的神情;她明白了,她已经毫不怀疑,他爱她,无限地热爱她,这个时刻终于到了…… 他们想要说话,可是谁也说不出来。他们都热泪盈眶。他们俩都面色苍白,两人都很瘦;但是在这两张仍然带有病容的、苍白的脸上已经闪烁着获得新生的未来的曙光。爱情使他们获得了新生,这一个人的心包含有另一颗心的无穷无尽的生活源泉。 他们决定等待和忍耐。他们还得等待七年;而在那个时候到来之前,还有多少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无穷无尽的幸福啊!然而他获得了新生,他也知道这一点,已经获得新生的他以全身心充分感觉到了这一点,而她——她只是为了使他活下去而活着! 那天晚上,牢房的门已经锁上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躺在床板上想着她。这天他甚至好像觉得,似乎所有苦役犯人,他以前的那些敌人,已经用另一种眼光来看他了。他甚至主动跟他们说起话来,他们也亲切地回答他。现在他回想起这一切,不过,不是应该如此吗;难道现在不是一切都应该改变了吗? 他在想着她。他回想起,以前他经常折磨她,让她伤心;回想起她那苍白、消瘦的脸,但是这些回忆现在几乎并不使他感到痛苦;他知道,现在他会用多么无限的爱来补偿她所受的一切痛苦。 而且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呢,一切痛苦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在最初的感情冲动中,一切,就连他犯的罪,就连判决和流放,他都觉得好像是某种身外的、奇怪的、甚至仿佛不是他亲身经历的事情。不过这天晚上他不能长久和固定地去想某一件事,不能把思想集中到某一件事情上去;而且现在他也并未有意识地作出任何决定;他只是有这样的一些感觉。生活取代了雄辩,思想意识里应该形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他枕头底下有一本福音书。他无意识地把它拿了出来。这本书是她的,就是她给他读拉撒路复活的那一本。刚开始服苦役的时候,他以为她会用宗教来折磨他,会和他谈福音书上的故事,把书硬塞给他。然而使他极为惊讶的是,她连一次也没跟他谈起这件事,连一次也没提出要给他福音书。在他生病前不久,他自己向她要这本书,她默默地给他把书带来了。直到现在他还没有翻开过这本书。 现在他也没有把书翻开,不过有个想法在他脑子里突然一闪:“难道现在她的信仰不能成为我的信仰吗?至少她的感情,她的愿望……” 整整这一天,她心里也很激动,夜里甚至又生病了。但是她觉得那么幸福,几乎对自己的幸福感到害怕。七年,只不过七年!在他们的幸福刚一开始的时候,有时他们俩都愿意把这七年看作七天。他甚至不知道,他不可能不付出代价就获得新的生活,还必须为新生活付出昂贵的代价,必须在以后为它建立丰功伟绩…… 不过一个新的故事已经开始,这是一个人逐渐获得新生的故事,是一个人逐渐洗心革面、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是他逐渐熟悉迄今为止还不知道的、新的现实的故事。这可以构成一部新小说的题材,——不过我们现在的这部小说已经结束了。 (完) |
《罪与罚》第七部·一 西伯利亚。一条宽阔、荒凉的河,河岸上矗立着一座城市①,这是俄罗斯的行政中心之一;城市里有一座要塞,要塞里面有座监狱。第二类流刑犯②罗季昂·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在这座监狱里给关了九个月。从他犯罪的那天起,差不多已经过了一年半了。 ①指额尔齐斯河畔的鄂木斯克。 ②根据一八四五年颁布的俄国刑法典,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的犯人分为三类:第一类在矿场劳动;第二类修建要塞、堡垒;第三类在工厂劳动,主要是在军工厂和熬盐的工场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曾作为第二类流刑犯人,给关在鄂木斯克监狱里。 他这件案子的审讯过程没遇到多大困难。犯人坚决、确切、明白无误地坚持自己的口供,没有把案情搞乱,没有避重就轻,没有歪曲事实,也没有忘记一个最小的细节。他毫无遗漏地供述了谋杀的整个过程:他解释了在被害的老太婆手里发现的那件抵押品的秘密(一块有金属薄片的小木板);详细供述了他是怎样从死者身上拿到了钥匙,描绘了那些钥匙的形状,描绘了那个小箱子,以及箱子里装着些什么;甚至列举了其中的几件东西;说明了杀害莉扎薇塔之谜;供述了科赫来敲门的情况,他来了以后,怎样又来了一个大学生,转述了他们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后来,他,犯人,是怎么跑下楼去,以及听到米科尔卡和米季卡尖叫的情况;他又是怎样藏进那套空房子里,怎样回家的,最后指出,那块石头是在沃兹涅先斯基大街上一个院子里,就在大门附近;在那块石头底下果然找到了东西和钱袋。总之,案情十分清楚。然而侦查员和法官们都对这一点感到惊讶:他把钱袋和东西都藏到了石头底下,而没有动用过;使他们更为惊讶的是:他不仅记不清他亲手偷来的东西究竟是些什么,就连究竟有几件,也搞不清楚。至于他连一次也没打开过钱袋,甚至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钱,说实在的,这更好像是不可思议的了(钱袋里有三百十七个银卢布和三个二十戈比的钱币;因为长期藏在石头底下,最上面的几张票面最大的钞票已经破损得非常厉害了)。花了好长时间竭力想要弄清:既然被告对其他所有情况都老老实实自愿供认了,为什么独独在这一点上说谎?最后,某些人(特别是一些心理学家)甚至认为这是可能的,认为他的确没有看过钱袋,所以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还没弄清里面有什么,就这样把它拿去藏到石头底下了,但是由此立刻又得出结论,所以会犯这桩罪,一定是由于一时精神错乱,可以说是患了杀人狂和抢劫狂,而没有更进一步的目的和谋财的意图。正好赶上这时有一种关于一时精神错乱的、最新的时髦理论,在我们这个时代往往竭力用这个理论来解释某些罪犯的心理。加以许多证人都证明,拉斯科利尼科夫长期以来就有忧郁症的症状,并且作了详细说明,这些证人中有佐西莫夫医生,他以前的同学,女房东和一个女仆。这一切有充分根据促使得出这样的结论: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完全像一般的杀人犯、强盗和抢劫犯,这儿准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使坚持这种意见的人感到极为遗憾的是,犯人本人几乎并不试图为自己辩护;对于最后几个问题:究竟是什么促使他杀人,是什么促使他抢劫,他的回答十分明确,话说得很粗鲁,然而符合实际,他说,这一切的原因是他境况恶劣,贫困,无依无靠,他期望在被害者那里至少能弄到三千卢布,指望靠这笔钱来保障他的生活,使他在初入社会的时候能够站稳脚跟。他决定杀人,是由于他轻率和缺乏毅力的性格,贫困和失意更促使他下了杀人的决心。对于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促使他来自首的,他直率地回答说,由于真诚地悔罪。这些话几乎都说得很粗鲁…… 然而,就所犯的罪行来说,判决比所能期待的还要宽大,而且也许这正是因为犯人不仅不想为自己辩护,反而甚至似乎想夸大自己罪行的缘故。这一案件的所有奇怪和特殊的情况都被考虑到了。犯人犯罪时的病态心理和贫困境况都是丝毫不容置疑的。他没有动用抢劫来的财物,被认为,一部分是由于他萌发了悔悟之念,一部分是由于犯罪的时候,他的精神不完全正常。无意中杀死莉扎薇塔,这一情况甚至成为一个例证,使如下的假设更为可信:一个人杀了两个人,而同时却忘记了,房门还在开着!最后还有,正当一个精神沮丧的狂热信徒(尼古拉)自称有罪,以虚假的供词把案情弄得异常混乱的时候,此外,对真正的罪犯不仅没有掌握确凿的罪证,而且甚至几乎没有产生怀疑(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完全信守了自己的诺言),正是在这个时候,犯人前来自首了。这一切最终促使对被告从轻判刑。 此外,完全意料不到地又出现了另外一些对被告十分有利的情况。以前的大学生拉祖米欣不知从哪里找到了这样一些材料,而且提出证据:犯人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曾经用自己仅有的一点儿钱帮助一个害肺病的穷苦同学,维持他的生活几乎长达半年之久。那个同学死后,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去照顾亡友(他几乎从十三岁起就靠自己的劳动赡养自己的父亲)仍然活着的、年迈体弱的父亲,最后还让这位老人住进了医院,老人死后,又为他安葬。所有这些材料对决定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命运起了某些有利的作用。拉斯科利尼科夫以前的女房东,他已经病故的未婚妻的母亲,寡妇扎尔尼岑娜也作证说,他们还住在五角场附近另一幢房子里的时候,有一次夜里失火,拉斯科利尼科夫从一套已经着火的房子里救出了两个小孩子,因为救人,他自己被火烧伤了。对这一事实作了详细调查,许多证人都完全证实了这一情况。总之,结果是,考虑到犯人是投案自首以及某些可以减刑的情况,犯人被判服第二类苦役,刑期只有八年。 还在审讯一开始的时候,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母亲就病了。杜尼娅和拉祖米欣认为,可以在开庭期间让她离开彼得堡。拉祖米欣挑了一个沿铁路线、离彼得堡也很近的城市。这样可以经常留心审讯的情况,同时又能尽可能经常与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见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的病是一种奇怪的精神病,同时还有类似精神错乱的某种迹象,即使不是完全精神错乱,至少是有一部分。杜尼娅最后一次见到哥哥,回来以后,发觉母亲已经完全病倒了,她在发烧,在说胡话。就在这天晚上,她和拉祖米欣商量好,母亲问起哥哥来,他们该怎样回答,甚至和他一起为母亲编造了一套谎话,说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受私人委托,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到俄国边疆去办一件事情去了,这项任务最终将会使他获得金钱和声誉。但是使他们深感惊讶的是:无论是当时,还是以后,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都从未问起过这方面的事。恰恰相反,原来对于儿子突然远行,她自己早已有自己的解释;她流着泪述说,他是怎样来和她告别的;同时她还暗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许多非常重要的秘密,暗示罗佳有许多很有势力的敌人,因此他甚至必须躲藏起来。至于说到他的前途,她也认为,只要敌视他的某些情况消失了,那么他的前途无疑将是光明的;她让拉祖米欣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儿子甚至会成为国家的栋梁,他的那篇文章和他杰出的文学天才就是明显的证据。她在不断地看那篇文章,有时甚至念出声来,几乎连睡觉的时候也拿着那篇文章,可是罗佳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她却几乎从来也不问起,尽管看得出来,当着她的面,大家都避而不谈这个问题,——而单单是这一点,就足以引起她的怀疑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对某些问题始终保持缄默,这一奇怪的现象终于使他们感到担心了。譬如说吧,她甚至从不抱怨他不来信,而从前,住在故乡县城里的时候,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希望和盼望着快点儿接到心爱的罗佳的信。现在她不再等信,这实在是太无法解释了,因此使杜尼娅十分担忧;她心里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大概母亲是预感到儿子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所以她不敢问,以免知道更可怕的事情。无论如何,杜尼娅已经清清楚楚看出,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精神不大正常。 不过有两次她自己把话题转到了罗佳身上,以致回答她的时候,不可能不提到罗佳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他们迫不得已的回答当然不能使她满意,而且让她感到怀疑,这时她就突然变得非常伤心,忧愁,沉默寡言,这样一直持续很长时间。杜尼娅终于明白了,说谎和编造谎言是很难的,于是得出最后结论:对有些事情最好绝口不谈;不过可怜的母亲已经怀疑,准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这一点已经是越来越明显了。同时杜尼娅也想起了哥哥的话,在决定命运的头一天夜里,也就是在她和斯维德里盖洛夫发生了那一幕以后的那天夜里,母亲曾经听到过她在梦中呓语,那时母亲是不是听清了什么呢?往往,一连几天,甚至几个星期,母亲一直闷闷不乐,心情忧郁,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流泪,可是在这之后,不知怎的,病人会歇斯底里地活跃起来,突然大声说话,几乎不住口地谈她的儿子,谈自己的希望和未来……她的幻想有时十分奇怪。他们安慰她,附和她(也许她自己看得很清楚,他们是在随声附和她,只不过是在安慰她),可她还是说个不停…… 犯人自首以后过了五个月,判决下来了。只要一有可能,拉祖米欣就到狱中探望他。索尼娅也是一样。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杜尼娅对哥哥发誓说,这次离别不会是永诀;拉祖米欣也这么说。在拉祖米欣年轻、狂热的头脑里坚定不移地确定了这样一个计划:在三、四年内,尽可能至少为未来打下基础,至少攒一些钱,迁居到西伯利亚去,那里土地肥沃,资源丰富,缺少的是工人、创业的人和资本;他要到那里罗佳将要去的那个城市定居,……大家在一起开始新的生活。分别的时候大家都哭了。最后几天拉斯科利尼科夫陷入沉思,详细询问母亲的情况,经常为她感到担心。甚至为她感到十分痛苦,这使杜尼娅很不放心。得知母亲病态心情的详细情况以后,他的神情变得十分忧郁。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里他特别不喜欢和索尼娅说话。索尼娅用斯维德里盖洛夫留给她的那笔钱,早已准备好了行装,打算跟随拉斯科利尼科夫也在其内的那批犯人一同上路。关于这一点,在她和拉斯科利尼科夫之间从来连一个字也没提起过;然而他们俩都知道,事情一定会是这样。临别时,妹妹和拉祖米欣都热烈地让他相信,等他服刑期满回来以后,他们的未来一定会十分幸福,对他们这些热情的话,他只是奇怪地笑了笑,并且预感到母亲的病情不久就会带来不幸的后果。他和索尼娅终于出发了。 两个月以后,杜涅奇卡和拉祖米欣结婚了。婚礼没有欢乐的气氛,而且冷冷清清。不过应邀前来的客人中有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和佐西莫夫。最近一个时期,拉祖米欣的神情像一个下定了决心的人。杜尼娅盲目地相信,他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打算,而且也不能不相信:看得出来,这个人有钢铁般的意志。顺便说说,他又到大学去上课了,以便能够读完大学。他们俩不断地制订未来的计划;两人都对五年后迁居到西伯利亚抱有坚定的希望。在那以前,他们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索尼娅身上……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很高兴地为女儿和拉祖米欣结婚祝福;可是举行过婚礼以后,她却似乎变得更加愁闷,更加忧虑了。为了让她高兴,拉祖米欣顺带讲给她听,罗佳曾经帮助过一个大学生和他年迈体弱的父亲,还讲了罗佳去年为了救两个小孩子的性命,自己给烧伤了,甚至还害了一场病。这两个消息使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本来就已经不正常的精神几乎达到了异常兴奋的状态。她不断地谈起这两件事,在街上也逢人就说(尽管杜尼娅经常伴随着她)。在公共马车上,在小铺里,只要能找到一个肯听她说话的人,她立刻就跟大家谈她的儿子,谈他的那篇文章,谈他怎样帮助那个大学生,怎样在失火的时候为了救人让火给烧伤,等等。杜涅奇卡甚至都不知道该怎样才能阻止她。这种异常兴奋的病态心情是危险的,此外,如果有人记起不久前审理的那件案子,因而想起拉斯科利尼科夫这个姓,谈论起来的话,那可就糟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甚至打听到了那两个在火灾中给救出来的小孩子的母亲的地址。一定要去拜访她。最后她的不安达到了极点。有时她会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经常生病,发烧,说胡话。有一天一清早,她直截了当地说,她计算着,罗佳不久就该回来了,说是她记得,他和她分手的时候曾经说过,正是过九个月以后,就该等着他回来。她把家里的一切都收拾了一下,准备迎接他,动手装饰打算给他住的那间房子(她自己住的那一间),把家具擦得干干净净,洗掉旧窗帘,换上新窗帘,等等。杜尼娅非常担心,可是什么也不说,甚至帮着她布置房子,来迎接哥哥。在不断的幻想、欢乐的梦中流着眼泪度过了令人忧虑不安的一天以后,当天夜里她病了,第二天早晨已经发起烧来,神智不清了。热病发作了。两个星期以后她死了。在她昏迷的时候,突然说了几句话,根据这些话可以得出结论,她一直怀疑儿子遭到了可怕的命运,她的猜疑甚至比他们所认为的要严重得多。 拉斯科利尼科夫很长时间都不知道母亲去世的消息,尽管从他在西伯利亚一安顿下来,就与彼得堡有书信来往了。通信关系是通过索尼娅建立起来的,索尼娅每月按时往彼得堡寄信,信写给拉祖米欣,也每月按时收到从彼得堡来的回信。起初杜尼娅和拉祖米欣觉得,索尼娅的信有点儿枯燥,不能令人满意;但最后两人都认为,不可能比她写得更好了,因为从这些信里,对他们不幸的哥哥的命运毕竟得出了一个全面、正确的概念。索尼娅在信上写的都是日常生活的真实情况,最简单明了地描写出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苦役生活的全部情况。信上既没有谈她自己的希望,也没有对未来的推测,更没有叙述她自己的感情。她没有试图说明他的心情,或一般地说明他的内心生活,她的信上只有一些事实,也就是他自己说过的话,详细说明他的健康状况,以及和他见面的时候他有什么愿望,要求她做什么,托她办什么事情,等等。所有这一切都写得非常详细。不幸的哥哥的形象终于跃然纸上,给描写得十分确切而又清晰;这儿不会有什么差错,因为一切都是可靠的事实。 但是杜尼娅和她丈夫从这些消息中看不出有多少可以高兴的事情,尤其是在一开始的时候。索尼娅不断地告诉他们,他经常神情阴郁,不爱说话,每次她把接到的信中的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甚至几乎一点儿也不感兴趣;说是他有时问起母亲;而当她看出,他已经预料到事情的真相,终于告诉他,母亲已经去世的时候,使她感到惊讶的是,就连母亲去世的消息也似乎没有对他产生强烈的影响,至少她觉得,从表面来看是这样的。她顺带告诉他们,尽管看上去他总是陷入沉思,独自想得出神,仿佛与世隔绝,不和人来往,可是他对自己新生活的态度却很坦率,实事求是;她说,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并不期待最近会有什么改善,也不存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处在他的情况下,自然是这样了),虽然他所处的新环境与以前的环境很少有相似之处,但他对周围的一切几乎从不感到惊讶。她说,他的健康状况是可以令人满意的。他去干活,既不逃避,也不硬要多做。伙食好坏,他几乎不感兴趣,但是,除了星期天和节日,平日的伙食简直令人难以下咽,所以他终于乐意接受她,索尼娅,给他的钱,好每天能自己烧点儿茶喝;至于其余的一切,他请她不要操心,让她相信,对他的一切关心只会使他感到苦恼。随后索尼娅写道,在监狱中,他和大家住在一间牢房里,他们的牢房她没看到过,不过她断定,里面很挤,不像样,也不卫生;她说,他睡在铺板上,只铺一条毛毡,别的什么东西他也不想置备。但是他过着这样恶劣和贫困的生活,完全不是按照什么偏执的计划或者是有什么意图,而只不过是由于对自己的命运漠不关心以及表面上的冷漠态度。索尼娅坦率地写道,他,特别是最初,对她去探望他不仅不感兴趣,甚至几乎是怨恨她,不爱说话,甚至粗暴地对待她,但这些会面终于使他习惯了,甚至几乎变成了他的要求,有一次她生了好几天病,没能去探望他,他甚至非常想念她。每逢节日,她都和他在监狱大门口或警卫室里见面,有时他给叫到警卫室去和她会见几分钟;平日他要去干活,她就到他干活的地方去看他,或者在工场,或者在砖厂里,或者在额尔齐斯河畔的板棚里。关于她自己,索尼娅告诉他们,在城里她甚至已经有了几个熟人和保护人;她说,她在做裁缝,因为城市里几乎没有做时装的女裁缝,所以,在许多家庭里,她甚至成为一个必不可少的人了;不过她没有提到,由于她的关系,拉斯科利尼科夫也得到了长官的照顾,让他去干比较轻的活,等等。最后,传来这样一个消息(杜尼娅甚至发觉,在她最近的几封来信里,流露出某种特别焦虑和担心的情绪),说他躲避所有的人,说监狱里的苦役犯人都不喜欢他;说他一连几天一句话也不说,脸色变得十分苍白。突然,在最近一封来信里,索尼娅写道,他病了,病情十分严重,躺在医院的囚犯病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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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第六部·八 他走进索尼娅的住处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天快黑了。整整一天,索尼娅一直在异常焦急不安地等着他。她和杜尼娅一起在等着他。杜尼娅想起斯维德里盖洛夫昨天说的话:索尼娅“知道这件事”,从一清早就到她这儿来了。两个女人谈了些什么,以及她们怎样流泪,怎样成了朋友,我们就不详谈了。杜尼娅从这次会晤中至少得到了一点儿安慰:哥哥不会是孤单单的独自一人,因为他来找过她,找过索尼娅,首先向她坦白了自己的事情;当他需要有一个人支持他的时候,他找到了她;不管命运让他去哪里,她都一定会跟着他。杜尼娅并没问过,不过知道,一定会是这样。她甚至怀着尊敬的心情看着索尼娅,起初,杜尼娅对她的这种尊敬心情几乎使索尼娅发窘了。索尼娅甚至差点儿没哭出来:恰恰相反,她认为自己连对杜尼娅看一眼都不配。自从她和杜尼娅在拉斯科利尼科夫那里第一次见面,杜尼娅那样恳切和尊敬地对她行礼,杜尼娅优美的形象就作为她一生中所见到的最完美和不可企及的幻影,永远深深留在了她的心中。 杜涅奇卡终于等得失去耐心,于是离开索尼娅,到她哥哥的住处去等他了,她总觉得,他会先回住处去。只剩下索尼娅独自一人之后,一想到他也许当真会自杀,她立刻感到害怕了,为此心里痛苦不堪。杜尼娅担心的也是这一点。但是一天来她们俩总是争先恐后地举出种种理由互相说服对方,让对方相信,这决不可能,而且当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两人都觉得比较放心些。现在,两人刚一分手,无论是这一个,还是另一个,心里都只是想着这一点。索尼娅想起,昨天斯维德里盖洛夫对她说,拉斯科利尼科夫有两条路——弗拉基米尔,或者是……何况她知道,他虚荣,傲慢自大,有很强的自尊心,而且不信上帝。“难道仅仅由于怯懦和怕死,就能使他活下去吗?”最后她绝望地想。这时太阳已经西沉。她愁眉不展地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但是从这面窗子望出去,只能看到邻家一堵没有粉刷过的墙壁。最后,当她完全相信,这个不幸的人准是已经死了的时候,他走进了她的房间。 一声惊喜的呼喊从她胸中冲了出来。但是凝神注视了一下他的脸,她突然脸色变得惨白。 “嗯,是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冷笑着说,“我是来拿你的十字架的,索尼娅。是你让我到十字路口去;怎么,等到真的要去了,现在你却害怕了吗?” 索尼娅惊愕地瞅着他。她觉得这种语气很怪;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可是稍过了一会儿,她猜到,这种语气和这些话都是假的。他和她说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眼睛望着角落里,仿佛避免正视她的脸。 “你要知道,索尼娅,我考虑过了,大概这样会好些。这儿有一个情况……唉,说来话长,而且也没什么好说的。你知道吗,是什么惹得我发火?使我感到恼怒的是,所有这些愚蠢、凶狠的嘴脸立刻就会围住我,瞪着眼睛直瞅着我,向我提出他们那些愚蠢的问题,对这些问题都得回答,他们还会伸出手指来指着我……呸!你要知道,我不去波尔菲里那里;他让我厌烦了。我最好还是去找我的朋友火药桶中尉,让他大吃一惊,就某一点来说,我也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应该冷静一点儿;最近这段时间我肝火太旺了。你相信吗,刚才我几乎用拳头吓唬我妹妹,就只因为她回过头来看了我最后一眼。这种行为是可恶的!唉,我变成什么样了?好吧,十字架呢?” 他仿佛惘然若失。他甚至不能在一个地方站上一分钟,对什么东西都不能集中注意力;他思绪紊乱,百感交集,语无伦次;双手微微发抖。 索尼娅默默地从抽屉里拿出两个十字架,一个柏木的和一个铜的,自己画了个十字,也给他画了个十字,把那个柏木的十字架给他佩戴在胸前。 “就是说,这是我背十字架的象征,嘿!嘿!好像到目前为止我受的苦还太少似的!柏木的,也就是普通老百姓的;铜的——这是莉扎薇塔的,你自己佩戴着,——让我看看好吗?在那时候……这个十字架戴在她身上吗?我知道两个也像这样的十字架,一个银的和一个小圣像。那时候我把它们扔到老太婆的胸前了。那两个十字架现在刚好可以用得上,真的,我该戴那两个……不过,我一直在胡说八道,把正事都忘了;我有点儿心不在焉!……你要知道,索尼娅,我来,其实是为了预先通知你,让你知道……好,就是这些……我只不过是为这件事才来的。(嗯哼,不过,我想再多说几句。)你不是自己希望我去吗,瞧,现在我就要去坐牢,你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你哭什么呢?你也哭吗?别哭了,够了;唉,这一切让我多么难过啊!” 然而,他还是动了感情;看着她,他的心揪紧了。“这一个,这一个为什么哭呢?”他暗自想,“我是她的什么人?她为什么哭,为什么也像母亲或杜尼娅那样为我准备一切?她将要作我的保姆啊!” “你画个十字,哪怕祈祷一次也好,”索尼娅用发抖的、怯生生的声音请求他。 “啊,好吧,你要我画多少次都行!而且是真心诚意的,索尼娅,真心诚意的……” 不过他想说的却是旁的。 他画了好几次十字。索尼娅拿起自己的头巾,披在头上。这是一块德拉德达姆呢的绿色头巾,大概就是马尔梅拉多夫当时提起过的那块“全家公用的”头巾。这个想法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头脑里忽然一闪,不过他没问。真的,他自己已经开始感觉到,他非常心不在焉,不知为什么毫无道理地心烦意乱。这使他感到害怕。索尼娅想和他一道去,这使他突然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你去哪里?你留下来,你留下来!我一个人去,”他胆怯而恼怒地喊了一声,几乎是气愤地往门口走去。 “干吗要有人跟着!”他临出去的时候又含糊不清地说。 索尼娅站在了房屋中间。他甚至没有和她告别,他已经把她给忘了;他心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起来反抗的、尖刻的疑问。 “是这样吗,这一切真的是这样吗?”下楼的时候,他又想,“难道不能再等一等,设法挽救一切……不要去吗?” 可他还是去了。他突然完全意识到,用不着再向自己提出问题了。来到街上以后,他想起,没跟索尼娅告别,她站在房屋中间,披着那块绿色的头巾,由于他那一声叫喊,吓得她连动都不敢动了,于是他停下来,稍站了一下。可是就在这一瞬间,突然有一个想法使他恍然明白过来,——仿佛这个想法一直在等待时机,要让他大吃一惊似的。 “喂,刚才我是为什么,为了什么来找她?我对她说:有事;到底有什么事?根本没有什么事!向她宣布,我要去;那又怎样呢?好重要的事情!我是不是爱她呢?不爱,不是吗,不爱?刚才我不是像赶走一条狗一样,把她赶开了吗。我真的是需要她的十字架吗?噢,我堕落到了多么卑鄙的程度!不,我需要的是她的眼泪,我需要看到她那惊恐的神情,需要看看她是多么伤心,多么痛苦!需要至少抓住个什么机会,需要拖延时间,需要看看她!而我竟敢对自己抱着这么大的希望,对自己存有这么多幻想,我是个叫化子,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我是个卑鄙的人,卑鄙的人!” 他顺着运河的沿岸街走着,离他要去的地方已经不远了。但是走到桥边,他站住了,突然转弯上了桥,往干草广场那边走去。 他贪婪地向左右观看,神情紧张地细细端详每样东西,可是无论看什么都不能集中注意力;一切都从他眼前悄悄地溜走了。“再过一个星期,再过一个月,就要把我关在囚车里,从这座桥上经过,押解到什么地方去,到那时候我会怎样看这条运河呢,——要是能记住它就好了?”这个想法在他头脑里忽然一闪。“瞧这块招牌,到那时候我会怎样来看这些字母呢?这上面写的是‘股份公司’,嗯,我要记住这个a,记住a这个字母,过一个月以后再来看它,看这个a:到那时候我会怎样来看它呢?到那时候会有什么感觉,会想什么呢?……天哪,这一切想必是多么平凡,现在我……关心的这一切想必是多么微不足道!当然啦,从某一点来看……这一切想必是很有意思的……(哈——哈——哈!我在想什么啊!)我变成个小孩子了,我自己在跟自己吹牛;我为什么要让自己感到难为情呢?呸,多么拥挤啊!瞧这个胖子,大概是个德国人,——他推了我一下:哼,他知道,他推的是什么人吗?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在乞讨,她以为我比她幸福,这可真有意思。给她几个钱,解解闷,怎么样呢。哈,口袋儿里还有五个戈比,这是哪儿来的?给,给……拿着吧,老大娘!” “上帝保佑你!”听到了那个女乞丐凄惨的声音。 他走进干草广场。他不高兴、很不乐意碰到人,可是却往人更多的地方走去。他情愿付出一切代价,只要能让他只剩下独自一人;可是他又觉得,连一分钟也不可能只有他独自一个人。有个醉鬼在人群中胡闹:他一直想要跳舞,可总是摔倒。人们围住了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挤进人群里,对着那个醉鬼看了好几分钟,突然短促地、断断续续地哈哈大笑起来。稍过了一会儿,他已经把那个醉鬼忘了,甚至看不见他了,尽管还在看着他。他终于走开了,甚至记不得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可是等他走到广场中心,突然一阵感情冲动,有一种心情一下子控制了他,控制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突然想起了索尼娅的话:“你去到十字路口,给人们躬身施礼,吻吻大地,因为你对大地也犯了罪,然后对着全世界大声说:‘我是杀人凶手!’”想起这些话,他不由得浑身发抖了。在这一段时间里,特别是最后几个钟头里,他心中感觉到的那种走投无路的苦恼和担心已经压垮了他,使他的精神崩溃了,所以他情不自禁,急欲抓住这个机会,来体验一下这种纯洁、充实、前所未有的感受。这感情突然爆发,涌上他的心头:心中好似迸发出一颗火星,突然熊熊燃烧起来,烧遍了他的全身。他的心立刻软了,泪如泉涌。他站在那里,突然伏倒在地上…… 他跪倒在广场中央,在地上磕头,怀着喜悦和幸福的心情吻了吻这肮脏的土地。他站起来,又跪下去磕头。 “瞧,他喝醉了!”他身旁有个小伙子说。 突然听到一阵笑声。 “他这是要去耶路撒冷啊,朋友们,在跟孩子们,跟祖国告别,向全世界磕头,在吻京城圣彼得堡和它的土地呢,”一个喝醉的小市民补充说。 “小伙子还年轻嘛!”第三个插了一句。 “还是个高贵的人呢!”有人声音庄重地说。 “如今可分不清谁高贵,谁不高贵。” 所有这些反应和谈话制止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本来“我杀了人”这句话也许就要脱口而出了,这时却突然咽了回去。然而他镇静地忍受住了这些叫喊,并没有左顾右盼,径直穿过一条胡同,往警察分局那个方向走去。路上好像有个幻影在他眼前忽然一闪,但是他并不觉得惊奇;他已经预感到,必然会是这样。他在干草广场上第二次跪下来的时候,扭过头去往左边一看,在离他五十步远的地方看到了索尼娅。她躲在广场上一座板棚后面,不让他看见,这么说,在他踏上这悲痛的行程时,一路上她一直伴随着他!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感觉到,而且彻底明白了,不管命运会让他到什么地方去,现在索尼娅将永远跟着他,哪怕去海角天涯。他的心碎了…… 然而他已经来到了决定今后命运的地方…… 他相当勇敢地走进了院子。得到三楼上去。“还得上楼,暂时还有时间,”他想。总之,他觉得,到决定命运的那个时刻还远着呢,还有很多时间,很多事情还可以重新考虑一下。 那道螺旋形的楼梯上还是那样丢满了垃圾和蛋壳,那些住房的门还是那样大敞着,又是那些厨房,从厨房里还是那样冒出一股股油烟和臭气。从那天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没再来过这里。他的腿麻木了,发软了,可是还在往上走。他站下来,停了一会儿,好歇口气,整理一下衣服,这样,进去的时候才会像个人样儿。“可这是为什么?为了什么?”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什么以后,突然想。“既然得喝干这杯苦酒,那不反正一样吗?越脏越好。”就在这一瞬间,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火药桶中尉的形象在他的想象中突然一闪。“难道真的要去找他吗?不能去找别人?不能去找尼科季姆·福米奇吗?是不是立刻回去,到分局长家里去找他本人呢?至少可以私下里解决……不,不!去找火药桶,火药桶!要喝,那就一下子全都喝下去……” 他浑身发冷,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打开了办公室的门。这一次办公室里的人寥寥无几,里面站着一个管院子的,还有一个平民。警卫都没从隔板后面往外看一眼。拉斯科利尼科夫走进后面一间屋里去了。“也许还可以不说,”这个想法在他头脑里闪了一下。这儿有个穿普通常礼服的司书,坐在一张写字台前,正在抄写什么。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司书。扎苗托夫不在。尼科季姆·福米奇当然也不在。 “谁也不在吗?”拉斯科利尼科夫问那个坐在写字台前的司书。 “您找谁?” “啊——啊——啊!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是俄罗斯精神……童话里是怎么说来的……我忘了!您——好!”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喊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打了个哆嗦。站在他面前的是火药桶中尉;他突然从第三个房间里走了出来。“这真是命运,”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他为什么在这儿呢?” “来找我们的?有什么事吗?”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高声说,(看来他心情好极了,甚至有点儿兴奋。)“如果有事,那您来得早了些。我是偶然在这儿的……不过,我能帮忙。我跟您说实在的……您贵姓?贵姓?对不起……” “拉斯科利尼科夫。” “啊,对:拉斯科利尼科夫!难道您认为我会忘了!请您不要把我看作这样的人……罗季昂·罗……罗……罗季昂内奇,好像是这样吧?” “罗季昂·罗曼内奇。” “对,对——对,罗季昂·罗曼内奇,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正要找您谈谈呢。我甚至打听过好多次了。我,跟您说实在的,当时我们那样对待您,从那以后我真心诚意地感到难过……后来人家告诉我,我才知道,您是位年轻作家,甚至是一位学者……而且,可以这么说吧,已经迈出了最初几步……噢,上帝啊!有哪个作家和学者一开始不做出一些异想天开的事情来呢!我和内人——我们俩都尊重文学,内人更是热爱文学!……热爱文学和艺术!一个人只要是高尚的,那么其余的一切都可以靠才能、知识、理智和天才来获得!帽子——譬如说吧,帽子是什么呢?帽子就像薄饼,我可以在齐梅尔曼的帽店里买到它;可是帽子底下保藏着的东西和用帽子掩盖着的东西,我就买不到了!……我,说实在的,甚至想去找您解释解释,可是想,您也许……不过,我还没问: 您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据说,您家里的人来了?” “是的,母亲和妹妹。” “我甚至有幸遇到过令妹,是一位很有教养、十分漂亮的姑娘。说实在的,当时我对您过于急躁,我很遗憾。意料不到的事嘛!因为您晕倒了,当时我就用某种眼光来看您,——可是后来这件事彻底弄清楚了!残暴和盲目的狂热!您的愤慨,我是理解的。也许,是因为家里人来了,您要搬家?” “不,我只不过是……我是顺便来问问……我以为,我可以在这儿找到扎苗托夫。” “啊,对了!你们成了朋友了;我听说了。嗯,扎苗托夫不在我们这儿,——您碰不到他了。是啊,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离开我们这儿了!从昨天起就不在了,调走了……临调走的时候,甚至跟所有的人都大吵了一场……甚至那么不懂礼貌……他只不过是个轻浮的小孩子;本来他很有前途;是啊,您瞧,他们,我们这些卓越的青年人可真怪!他想要参加什么考试,可是只会在我们这儿说空话,吹牛,考试就这么吹了。这可不像,譬如说吧,您,或者拉祖米欣先生,您的朋友!您是搞学术的,失败不会使您迷失方向!在您看来,人生所有这些诱人的玩意儿,可以说——nihilest①,您是个禁欲主义者,僧侣,隐士!……对您来说,书本,夹在耳朵后边的笔,学术研究,——这才是您心灵翱翔的地方!我自己也多多少少……请问您看过利文斯通的笔记吗②?” ①拉丁文,意为“什么也不是,等于零。” ②大卫·利文斯通(一八一三——一八七三),英国著名旅行家,非洲考察者。这里可能是指他的《赞比西河游记》(一八六五)。 “没有。” “我看过了。不过现在到处都有很多虚无主义者;嗯,这是可以理解的;这是什么样的时代啊,我请问您?不过,我和您……我们,不是吗,当然,我们可不是虚无主义者!请您坦率地回答,开诚布公地!” “不—不是……” “不,您听我说,您跟我可要开诚布公,您别不好意思,就像自己跟自己一样嘛!公务是一回事,……是另一回事……您以为,我是想说友谊吗,不,您没猜对!不是友谊,而是公民和人的感情,人道的感情,对上帝的爱的那种感情。履行公务的时候,我可以是个官方人员,可是我应该永远感到自己是一个公民,是一个人,而且意识到……您刚刚谈到了扎苗托夫。扎苗托夫,他在一家妓院里喝了一杯香槟或者是顿河葡萄酒,于是就照法国人的方式,大闹了一场,出尽了丑,——瞧,这就是您的扎苗托夫!而我,也许可以说,我极端忠诚,有崇高的感情,此外,我还有地位,我有官衔,担任一定的职务!我有妻室儿女。我在履行公民和人的义务,可是,请问,他是个什么人?我是把您看作一位受过教育、品格高尚的人。还有这些接生婆,也到处都是,多得要命①。” 拉斯科利尼科夫疑问地扬起了眉毛。显然,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是刚刚离开桌边,他的话滔滔不绝,可是空空洞洞,听起来大半好像是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响声。不过其中有一部分,拉斯科利尼科夫还是勉强听懂了;他疑问地望着他,不知道这一切会怎样收场。 “我说的是这些剪短头发的少女②,”爱说话的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接下去说,“我给她们取了个绰号,管她们叫接生婆,而且认为,这个绰号十分贴切。嘿!嘿!她们拼命钻进医学院,学习解剖学;嗯,请问,要是我病了,我会去请个少女来治病吗?嘿!嘿!” ①火药桶中尉蔑视地把“助产士”叫作“接生婆”。保守派的报刊通常都这样攻击女权运动者。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俄国妇女只能从事两种职业:助产士和教师。 ②指医学院的女学生,她们都剪短发。这些女学生毕业后都只能作助产士。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哈哈大笑,对自己这些俏皮话感到非常满意。 “就算这是对于受教育的过分的渴望吧;可是受了教育,也就够了。为什么要滥用呢?为什么要像那个坏蛋扎苗托夫那样,侮辱高贵的人们呢?请问,他为什么要侮辱我?还有这些自杀,出了多少起这样的事啊,——您简直无法想象。都是这样,花完了最后一点儿钱,于是就自杀了。小姑娘,男孩子,老年人……这不是,今天早晨就接到报告,有一位不久前才来到这儿的先生自杀了。尼尔·帕夫雷奇,尼尔·帕夫雷奇!刚才报告的那位绅士,在彼得堡区开枪自杀的那位绅士,他叫什么?” “斯维德里盖洛夫,”另一间屋里有人声音嘶哑、语气冷淡地回答。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由得颤栗了一下。 “斯维德里盖洛夫!斯维德里盖洛夫开枪自杀了!”他高声惊呼。 “怎么!您认识斯维德里盖洛夫?” “是的……我认识……他是不久前才来的……” “是啊,是不久前来的,妻子死了,是个放荡不羁的人,突然开枪自杀了,而且那么丢脸,简直无法想象……在他自己的笔记本里留下了几句话,说他是在神智清醒的情况下自杀的,请不要把他的死归罪于任何人。据说,这个人有钱。请问您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认识他……舍妹在他家里作过家庭教师……” “噢,噢,噢……这么说,您可以跟我们谈谈他的情况了。 您怕也没料到吧?” “我昨天见过他……他……喝了酒……我什么也不知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好像有个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身上,压住了他。 “您脸色好像又发白了。我们这儿空气污浊……” “是的,我该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说,“请原谅,我打搅了……” “噢,您说哪里话,请常来!非常欢迎您来,我很高兴这样说……”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甚至伸过手来。 “我只不过想……我要去找扎苗托夫……” “我明白,我明白,您让我非常高兴。” “我……很高兴……再见……”拉斯科利尼科夫微笑着说。 他出去了,他摇摇晃晃。他头晕。他感觉不出,自己是不是还在站着。他用右手扶着墙,开始下楼。他好像觉得,迎面来了个管院子的人,手里拿着户口簿,撞了他一下,上楼往办公室去了;还好像觉得,下面一层楼上有条小狗在狂吠,有个女人把一根擀面杖朝它扔了过去,而且高声惊叫起来。他下了楼,来到了院子里。索尼娅就站在院子里离门口不远的地方,面无人色,脸色白得可怕,神情古怪地,非常古怪地看了看他。他在她面前站住了。她脸上露出某种痛苦的、极为悲痛和绝望的神情。她双手一拍。他的嘴角上勉强露出很难看的、茫然不知所措的微笑。他站了一会儿,冷笑一声,转身上楼,又走进了办公室。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已经坐下来,不知在一堆公文里翻寻着什么。刚才上楼来撞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下的那个管院子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啊——啊——啊?您又来了!忘了什么东西吗?……不过您怎么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嘴唇发白,目光呆滞,轻轻地向他走去,走到桌前,用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想要说什么,可是说不出来;只能听到一些毫不连贯的声音。 “您不舒服,拿椅子来!这里,请坐到椅子上,请坐!拿水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到了椅子上,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露出非常不愉快的惊讶神情的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的脸。他们两人互相对看了约摸一分钟光景,两人都在等着。水端来了。 “这是我……”拉斯科利尼科夫开始说。 “您喝水。” 拉斯科利尼科夫用一只手把水推开,轻轻地,一字一顿,然而清清楚楚地说: “这是我在那时候用斧头杀了那个老太婆——那个官太太,还杀了她的妹妹莉扎薇塔,抢了东西。”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惊讶得张大了嘴。人们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自己的口供又说了一遍…… …… |
《罪与罚》第六部·七 就在那一天,不过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的时候,拉斯科利尼科夫来到了母亲和妹妹的住处,——就是拉祖米欣给她们找的、巴卡列耶夫房子里的那套房间。楼梯直接通到街上。拉斯科利尼科夫来到门口,一直还在逡巡不前,仿佛犹豫不决: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不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他的决心已经下定了。“何况她们反正还什么也不知道,”他想,“已经习惯把我看作一个怪人了……”他的衣服十分可怕:淋了一夜雨,衣服全都脏了,破了,很不像样了。由于疲倦,下雨,体力消耗殆尽,再加上差不多一昼夜的内心斗争,他的脸几乎变得十分难看。整整这一夜天知道他是独自在哪儿度过的。不过至少他已经拿定了主意。 他敲了敲门;给他开门的是母亲。杜涅奇卡不在家。就连女仆,那时也不在家里。起初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又惊又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随后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拉进屋里。 “啊,你到底来了!”她高兴得讷讷地说。“你别生我的气,罗佳,你看我竟这么傻,流着泪来迎接你:我这是笑,不是哭。你以为我哭了吗?我这是高兴,可我就是有这么个傻习惯:动不动就流泪。从你父亲死后,不论遇到什么事,我就总是哭。你坐啊,亲爱的,你准是累了,我看得出来。哎哟,你弄得多么脏啊。” “昨天我淋了雨,妈妈……”拉斯科利尼科夫开始说。 “啊,不,不!”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打断了他的话,高声惊呼,“你以为,我这就要照女人的老习惯问长问短吗,你放心好了。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现在我已经学会照这儿的人那样行事了,真的,我自己也看出,这儿的人聪明些。我已经一下子彻底得出结论:我哪能懂得你的想法,怎么能要求你给我解释呢?也许,天知道你头脑里在考虑什么事情,有些什么计划,或者是产生了什么想法;我却老是催促你,问你:你在想什么!我真是……唉,上帝啊!我干吗老是毫无意义地问这问那呢……你瞧,罗佳,你在杂志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我已经看过三遍了,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给我拿来的。我一看到,就啊了一声;我心想,我真是个傻瓜,瞧他在干什么啊,这就是谜底!说不定那时候他脑子里有了新的想法;他正在思考这些想法,我却折磨他,打搅他。我在看,我的孩子,当然我有很多地方看不懂;不过应该如此:我哪能懂呢?” “让我看看,妈妈。” 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报纸①,浏览了一下自己的那篇文章,不管这和他的处境与心情是多么矛盾,但他还是和所有作者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作品发表时一样,心里有一种奇怪的、苦中有甜的感觉,更何况他才只有二十三岁呢。这种感觉只持续了极短暂的一会儿工夫。才看了几行,他就皱起眉头,可怕的忧愁揪紧了他的心。最近几个月来的内心斗争,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了。他厌恶而懊恼地把那篇文章扔到了桌子上。 “不过,罗佳,不管我多么傻,可我还是能够作出判断,你很快就会成为第一流的人物,即使还不是我们学术界的头号人物。他们竟敢以为你疯了!哈——哈——哈!你不知道——他们都这么认为!唉,这些卑微的、微不足道的人啊,他们哪会懂得,聪明人像什么样子!就连杜涅奇卡也几乎相信了——你看!你的亡父给杂志投过两次稿——起初寄了一首诗去(笔记本我还保存着呢,什么时候拿给你看看),后来又寄去一篇中篇小说(我自己要求他让我来抄写),我们俩都祈祷上帝,希望能够采用,——可是没有采用!罗佳,六、七天前,我看到你的衣服,看到你是怎么生活的,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我心里难过极了。可现在明白,这我又是傻了,因为只要你愿意,现在就能靠自己的智慧和天才立刻获得一切。这就是说,暂时你还不想这么做,现在你正在从事一些重要得多的工作……” ①前面说是“杂志”。 “杜尼娅不在家吗,妈妈?” “不在,罗佳。家里经常见不到她,老是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我要谢谢他,他常来看我,陪我坐一会儿,总是谈你的情况。他爱你,尊敬你,我的孩子。至于你妹妹,我倒不是说她很不尊敬我。我可没有抱怨。她有她的性格,我有我的性格;她已经有了她自己的秘密;唉,可对于你们,我什么秘密也没有。当然啦,我坚决相信,杜尼娅聪明过人,此外,她爱我,也爱你……不过我不知道,这一切会带来什么结果。罗佳,现在你来了,让我感到非常幸福,她却出去散步了;等她回来,我告诉她:你不在家的时候,你哥哥来过了,你刚刚去哪儿了?罗佳,你可不要太顺着我:你能来就来,不能来,也没办法,我可以等着。因为我还是会知道,你是爱我的,对我来说,这也就够了。我会看你的文章,从大家那里听到你的消息,有时你自己也会来看看我,还要怎么样呢?现在你不是来安慰母亲了吗?这我明白……” 这时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哭了。 “我又哭了!别管我这个傻瓜!哎呀,上帝啊,我怎么光坐着啊,”她喊了一声,很快站起来,“有咖啡呀,我竟不给你喝咖啡!瞧,这就是老太婆的自私自利。我这就去拿,这就去拿来!” “妈妈,你别去弄了,我这就要走了。我不是为喝咖啡来的。请您听我说。”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走到他跟前。 “妈妈,不管会出什么事,不管您听到关于我的什么消息,也不管别人对您怎样谈论我,您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爱我?”他突然十分激动地问,仿佛没仔细考虑自己的话,也没斟酌过所用的词句。 “罗佳,罗佳,你怎么了?你怎么能问这样的话!谁会对我谈论你呢?而且我也不会相信任何人的话,不管谁来,我都要把他赶出去。” “我来是要请您相信,我一向爱您,现在我很高兴,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杜涅奇卡不在家,我甚至也为此感到高兴,”他还是那样激动地接着说下去,“我来坦率地告诉您,尽管您会遭到不幸,不过您还是应该知道,现在您的儿子爱您胜过爱他自己,您以前认为我冷酷无情,我不爱您,这全都不是事实。我永远也不会不爱您……好,够了;我觉得,应该这样做,就这样开始……”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默默地拥抱了他,把他紧紧搂在胸前,轻轻地哭了。 “罗佳,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最后她说,“这些时候我一直以为,你只不过是对我们感到厌烦了,现在,根据一切情况来看,我明白,你是准备经受一场极大的灾难,所以你在发愁。这一点我早就预见到了,罗佳。原谅我谈起这件事来;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每天夜里都睡不着。昨天夜里你妹妹躺在床上,也一夜都在说胡话,一直在想着你。我用心听着,听到了一些话,可是什么也听不懂。整整一早上,我一直像是要赴刑场一样,坐立不安,等待着什么,预感到会出事,瞧,这不是等到了!罗佳,罗佳,你要去哪里?你是要上什么地方去吗?” “是的。” “我就这么想嘛!我也能跟你一道去,如果你需要的话。还有杜尼娅;她爱你,她非常爱你,还有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让她也跟我们一道去,如果需要的话;你要知道,我甚至乐意收她做我的女儿。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会帮助我们一道做好准备……不过……你到底……要上哪儿去?” “别了,妈妈。” “怎么!今天就走!”她高声惊呼,好像会永远失去他。 “我不能,我该走了,我非常需要……” “连我也不能跟你一起去吗?” “不,请您跪下,为我向上帝祈祷吧。也许您的祈祷上帝会听得到的。” “让我给你画个十字,为你祝福!对了,就这样,就是这样。噢,天哪,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啊!” 是的,他觉得高兴,非常高兴,因为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在这些可怕的日子里,他好像头一次变得心软了。他俯身跪倒在她面前,吻她的脚,母子俩抱头痛哭。这一次她并不觉得惊讶,也不详细询问他了。她早已明白,儿子发生了某种可怕的事,现在,对他来说,可怕的时刻到了。 “罗佳,我亲爱的,你是我的头生子,”她哭着说,“现在你又像小时候那样来到我跟前,像那时候那样拥抱我,吻我了;还在我和你父亲一起过穷日子的时候,单是有你和我们在一起,就使我们感到宽慰了,等到我安葬了你父亲,我和你曾经有多少次像现在这样互相拥抱着,坐在坟前痛哭啊。我早就在哭了,这是因为母亲的心早就预感到了这场灾难。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你,你记得吗,我们刚一来到这里的那天,我一看到你的目光,就猜到了,当时我的心猛然颤动了一下,今天一给你开门,朝你看了一眼,唉,我就想,看来,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罗佳,罗佳,你不是马上就走,是吗?” “不是。” “你还会来吗?” “是的……会来。” “罗佳,你别生气,我也不敢问你。我知道,我不敢问,不过你只要对我说一声,你要去的地方远吗?” “很远。” “去那里做什么,有什么工作,关系你的前途,还是怎么呢?” “听天由命吧……只不过请您为我祈祷……” 拉斯科利尼科夫向门口走去,但是她一把抓住了他,用绝望的目光瞅着他的眼睛。她的脸吓得变了样。 “够了,妈妈,”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竟忽然想要到这里来,对此他深感后悔。 “不是永别吧?还不是永别,不是吗?你还会来的,明天你还要来,不是吗?” “我来,我来,别了。” 他终于挣脱了。 晚上空气清新,温暖,明亮;还从早晨起,天就已经晴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往自己的住处走去;他走得很快。他希望在日落前把一切全都结束。在那时以前他不希望遇到任何人。上楼去自己住的房子的时候,他发觉,娜斯塔西娅丢下了茶炊,凝神注视着他,一直目送着他上楼去。“不是我屋里有人吧?”他想。他怀着厌恶的心情,仿佛看到了波尔菲里。但是走到自己的房间,推开房门,他却看到了杜涅奇卡。她独自坐在屋里,陷入沉思,看来,早已在等着他了。他在门口站住了。她惊恐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露出恐惧和无限悲哀的神情。单看这目光,他立刻明白,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我该进去呢,还是走开?”他疑虑地问。 “我在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家坐了整整一天,我们俩都在等着你。我们以为,你一定会到那里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进屋里,疲惫不堪地坐到椅子上。 “我有点儿虚弱,杜尼娅;已经很累了;可我希望至少在这个时候能够完全控制住自己。” 他怀疑地瞅了她一眼。 “这一夜你是在哪里度过的?” “记不清了;你要知道,妹妹,我想彻底解决,好多次从涅瓦河附近走过;这我记得。我想在那儿结束生命,可是…… 我下不了决心……”他喃喃地说,又怀疑地看看杜尼娅。 “谢天谢地!我们担心的就正是这一点,我和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这么说,你对生活还有信心: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拉斯科利尼科夫痛苦地笑了笑。 “我没有信心了,可是刚刚和母亲抱头痛哭了一场,我没有信心,可是我请求她为我祈祷。天晓得这是怎么回事,杜涅奇卡,我什么也不明白。” “你去过母亲那里?你也告诉她了?”杜尼娅惊恐地高声说。“难道你决心告诉她了?” “不,我没说……没用语言说;不过有很多事情她都明白了。夜里她听到你在说胡话。我相信,有一半她已经明白了。我去那里,也许做得不对。就连为什么要去,我也不知道。我是个卑鄙的人,杜尼娅。” “卑鄙的人,可是情愿去受苦!你会去的,不是吗?” “我去。这就去。是的,为了逃避这种耻辱,我也曾想投河自尽,杜尼娅,可是已经站在河边的时候,我想,既然在此以前我自认为是坚强的,那么现在就也不要骇怕耻辱,”他抢先说。“这是自尊心吗,杜尼娅?” “是自尊心,罗佳。” 他那双黯然无神的眼睛仿佛突然一亮;他还有自尊心,他似乎为此感到高兴了。 “妹妹,你不认为,我只不过是看到水觉得害怕了吗?”他问,看着她的脸,怪难看地笑了笑。 “噢,罗佳,够了!”杜尼娅痛苦地高声说。 有两分钟光景,谁都没有说话。他坐着,垂下头,眼睛看着地下;杜涅奇卡站在桌子的另一头,痛苦地看着他,突然他站了起来: “晚了,该走了。我这就去自首。不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自首。” 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流了下来。 “你哭了,妹妹,你能和我握握手吗?” “连这你也怀疑吗?” 她紧紧拥抱了他。 “你去受苦,难道不是已经把你的一半罪行洗刷掉了吗?” 她高声呼喊,紧紧拥抱他,吻他。 “罪行?什么罪行?”他突然出乎意外地发疯似地高声叫喊,“我杀了一个可恶的、极端有害的虱子,杀了一个谁也不需要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杀了一个吸穷人血的老太婆,杀了她,四十桩罪行都可以得到宽恕,这也叫犯罪?我不认为这是罪行,也不想洗刷它。为什么四面八方,大家都跟我纠缠不休,提醒我说:‘罪行,罪行!’现在我才清清楚楚看出,我的意志薄弱是多么荒谬,正是现在,在我决心要去承受这一不必要的耻辱的时候,这才明白过来!只不过是由于卑鄙和无能,我才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也许还为了这个……波尔菲里表示愿意提供的好处!……” “哥哥,哥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要知道,你杀了人,让人流了血呀!”杜尼娅绝望地叫喊。 “大家都在杀人,让人流血,”他几乎发狂似地接着话茬说,“全世界都在流血,从前也一直在流血,血像瀑布样奔腾直泻,像香槟样汩汩地流淌,为此才在卡皮托利丘上给他加冕①,后来还把他叫作人类的恩人!你只要较为留心看一看,就会看得清清楚楚!我想为人们造福,我要做千万件好事来弥补这一件蠢事,这甚至不是蠢事,只不过是笨事,因为这个想法完全不像现在已经失败了的时候看起来那么蠢……(失败了的时候,什么事情看起来都是愚蠢的!)我做这件蠢事,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获得独立自主的地位,迈出第一步,弄到钱,然后就可以用无比的好处来改正一切……可是我,我连第一步都不能坚持,因为我是个卑鄙的人!这就是问题所在!可我还是不会用你们的观点来看问题:如果我成功的话,就会给我戴上桂冠,现在我却落入了圈套!” ①卡皮托利丘,在罗马,丘上建有宫殿,古罗马时,此丘起过堡垒的作用。这里指曾在卡皮托利丘上为获得军团指挥官称号的尤里·凯撒(纪元前一○○——纪元前四四)加冕。 “可是这不是那么回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啊!不是那种方式,从美学角度来看,方式不那么优美!哼,我根本不懂:为什么用炸弹杀人,正面围攻,是更值得尊敬的方式?对美学的畏惧就是无能为力的最初征兆!……我还从来,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理解我的罪行!我还从来,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坚强,深信不疑!……” 一阵红潮甚至涌上他那苍白和神情疲惫的脸。但是说完最后这几句情绪激昂的话,他的目光无意中碰到了杜尼娅的眼睛,从她的眼神里,他看出她为他感到多么痛苦,不由得清醒了过来。他感到,他毕竟使这两个可怜的女人变得那样不幸。她们的痛苦毕竟是他造成的…… “杜尼娅,亲爱的!如果我有罪,请你原谅我(虽说我是不能原谅的,如果我有罪的话)。别了!我们不要争论了!时候到了,是该走了。你别跟着我,我求求你,我还得去……现在你去吧,立刻去坐到母亲身边。我恳求你这样做!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请求。永远也别离开她,我使她为我担忧,她未必能经受得住这样的忧愁:她会愁死,或者会发疯。你要和她在一起!拉祖米欣会陪伴着你们;我跟他说过……不要为我哭泣:我要努力做一个既勇敢而又正直的人,终生如此,尽管我是个杀人凶手。说不定有朝一日你会听到我的名字。我决不会给你们丢脸,你瞧着吧;我还要让人看到……现在暂时再见了,”他赶紧结束了自己的话,在他说最后几句话并许下诺言的时候,又看到杜尼娅眼里有一种奇怪的神情。“你这样痛哭做什么?别哭,别哭了;我们并不是永别,不是吗!……啊,对了!等等,我忘了!……”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本尘封的厚书,把它打开,取出夹在书中的一幅小小的肖像,肖像是用水彩颜料画在象牙上的。这是房东女儿的肖像,她就是那个想进修道院的古怪的姑娘,也就是死于热病的、他以前的未婚妻。他对着这张富于表情的病态的脸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把它交给了杜涅奇卡。 “关于这件事,我和她商量过很多次了,只跟她一个人商量过,”他沉思地说,“后来如此荒谬地成为现实的这一切,有很多我都告诉过她。你别担心,”他对杜尼娅说,“她也和你一样,不同意我的看法,我很高兴她已不在人世了。主要的,主要的是,现在一切都将走上新的轨道,一切都将突然改变,仿佛折作两半,”他突然高声说,重又陷入烦恼之中,“一切的一切都会发生变化,可我对此是不是已经作好了准备?我自己是不是希望这样?据说,我需要经受这样的锻炼!干吗,干吗需要这些毫无意义的锻炼?这些锻炼有什么用处,服完二十年苦役以后,苦难和愚蠢的劳役会把我压垮,身体会衰弱得像一个老人,到那时我会比现在更有觉悟吗,到那时候我还活着干什么?现在我为什么同意这样活着?噢,今天早晨,黎明时分,我站在涅瓦河边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是个卑鄙的人了!” 他们两人终于出来了。杜尼娅心情沉重,可是她爱他!她走了,可是走了五十来步,回过头来,再一次望了望他。还可以看得到他。不过,走到拐角上,他也回过头来;他们的目光最后一次碰到了一起;可是他发觉她在望着他,于是不耐烦地、甚至是恼怒地挥了挥手,叫她走,自己也急遽地拐了个弯走了。 “我太狠心了,这我明白,”他暗自想,过了一会儿,他为自己恼怒地向杜尼娅挥手感到羞愧了。“不过她们为什么这样爱我呢,既然我不配让她们爱!啊,如果我孑然一身,谁也不爱我,我永远也不爱任何人,那该多好!那就不会有这一切了!真想知道,难道在这未来的十五年到二十年里,我的心会变得那么温顺,我会恭恭敬敬地向人诉苦,开口闭口自称强盗吗?是的,正是这样,正是这样!正是为此,他们现在才要流放我,他们需要的就是这个……瞧,他们一个个在街上匆匆来来往往,而就其天性来说,他们个个都是卑鄙的家伙,都是强盗;甚至更糟——都是白痴!如果不流放我,他们准会义愤填膺,气得发狂!噢,我是多么恨他们啊,恨他们所有的人!” 他陷入沉思,在想:“要经过一个什么样的过程,才能终于使他在他们大家面前俯首贴耳,不再考虑什么,深信理应如此!那又怎样呢,为什么不呢?当然应该这样。难道二十年不断的压迫不会完全达到这样的目的吗?水滴石穿。而在这以后,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活着,既然我知道,一切都一定是这样,完全像书本上写的那样,而不会是另一个样子,那我现在为什么要去自首呢!” 从昨晚起,他也许已经成百次向自己提出这一问题了,可他还是去了。 |
《罪与罚》第六部·六 整整这一晚上,直到十点,他是在各个小饭馆和那些藏污纳垢的地方度过的,从这个地方出来,又到另一个地方去。在某处找到了卡佳,她又在唱另一首低级流行歌曲,歌中唱的是某个“下流坯和暴君”, 开始吻卡佳。 斯维德里盖洛夫请卡佳喝酒,也请一个背手摇风琴的流浪乐师、歌手们、跑堂的、还有两个司书喝酒。他所以要和这两个司书打交道,说实在的,是因为他们两个鼻子都是歪的:一个歪到右边,另一个歪到左边,这使斯维德里盖洛夫觉得十分惊奇。他们还带着他到一个游乐园去,他给他们买了门票。这个游乐园里有一棵树龄已有三年的、细小的枞树,还有三个灌木丛。此外,还建造了一家“饭店”,其实是个小酒馆,不过在那里也可以喝茶,而且还摆着几张绿色的小桌和几把椅子。有一些蹩脚歌手在合唱,还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从慕尼黑来的德国人,好像是个小丑,虽然他鼻子是红的,可不知为什么神情却异常沮丧,他和那些歌手的表演都是为客人们助兴的。那两个司书和另一些司书发生争吵,就要打起来了。他们推选斯维德里盖洛夫作裁判,给他们评评理。斯维德里盖洛夫已经给他们评了差不多一刻钟了,可是他们大嚷大叫,简直无法弄清是怎么回事。最确切无疑的是,他们当中有一个偷了东西,甚至就在这儿卖给了一个偶然碰到的犹太人;可是卖掉以后,却不愿把赃款分给自己的同伴。原来那件给卖掉的东西是这家“饭店”的一把茶匙。“饭店”里发现茶匙不见了,寻找起来,于是事情变得麻烦了。斯维德里盖洛夫赔了茶匙,站起来,走出了游乐园。已经十点左右了。整个这段时间里他自己连一滴酒也没喝过,只是在“饭店”里要了一杯茶,而且就连这也多半是为了遵守人家的规矩。然而这天晚上又闷又热,天阴沉沉的。快到十点的时候,可怕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一声雷鸣,大雨倾盆,犹如瀑布。雨水不是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而是像一条条激流倾注到地面。在不停地打闪,每次闪光持续的时间正好可以从一数到五。他浑身湿透,回到家里,锁上房门,开开自己写字台上的抽屉,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还撕掉了两三张纸。然后他把钱装进衣袋,本想换件大衣,但是朝窗外望了望,留心听了听雷声和雨声,心想,算了,于是拿起帽子,没有锁门,就走了出去。他径直去找索尼娅。她在家。 她不是一个人;卡佩尔纳乌莫夫的四个小孩子团团地围着她。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正在喂他们喝茶。她默默地、恭恭敬敬地迎接斯维德里盖洛夫,惊讶地看了看他那件湿透的大衣,可是一句话也没说。孩子们立刻异常惊恐地跑掉了。 斯维德里盖洛夫坐到桌边,让索尼娅坐到他身旁。她羞怯地准备好听他说话。 “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我说不定要去美国了,”斯维德里盖洛夫说,“因为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跟您见面了,所以我要来作个安排。嗯,今天您见到这位太太了吗?我知道她对您说些什么,用不着重述了。(索尼娅动了动,而且脸红了。)这种人的性格是大家都知道的。至于您的妹妹和弟弟,他们的确都给安置好了,我送给他们每个人的钱也都交给了有关方面,交到可靠的人手里,拿到了收据。不过,这些收据还是您拿去保存吧,以防万一。给,请您收下!嗯,现在这件事算办完了。这是三张五厘债券,一共三千卢布。这笔钱请您收下,是给您的,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也不管以后您会听到些什么。这些钱您是需要的,因为,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照以前那样生活下去,很不好,而且也完全没有必要了。” “我深受您的大恩大德,还有孤儿们和已经去世的继母都受了您的恩惠,”索尼娅急忙说,“如果说,到现在我很少向您表示感谢,那么……请您别以为……” “嗳,够了,够了。” “不过这些钱,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我非常感谢您,可是现在我不需要这些钱了。我一个人,总可以养活自己,说不要以为我忘恩负义:既然您这样乐善好施,那么这些钱……” “给您,给您,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请您收下,别再多说了,因为我甚至没有时间了。可您需要钱。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有两条路:要么对准额头开枪自杀,要么走弗拉基米尔①那条路。(索尼娅古怪地看了看他,浑身发抖了。)您别担心,我什么都知道,听他自己说的,我可不是个说话不谨慎的人;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那时候您劝他去自首,这是对的。这对他要有益得多。嗯,如果要走弗拉基米尔这条路,——他去,您也会跟他去,不是吗?是这样吧?是这样吧?好吧,如果是这样,那么就是说,钱是需要的。为了他,需要钱,您明白吗?我把钱送给您,也就等于送给他。何况您还答应过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要还清欠她的钱;我听说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您怎么这样轻率地承担了这样一笔债务?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而不是您欠了这个德国女人的债,那么您就不该理睬她。在这个世界上,这样是没法活下去的。嗯,如果什么时候有人问您,——明天或者后天,——向您问起我或者有关我的事情(会有人来问您的),那么我现在到您这儿来的事,千万不要提起,决不要把钱拿给任何人,也决不要对任何人说,我曾经送给您钱。好,现在再见吧。(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请问候罗季昂·罗曼内奇。顺带说一声:暂时您可以把钱托拉祖米欣先生代为保管。您认识拉祖米欣先生吗?当然是认识的。这是个还不错的小伙子。明天就把钱送到他那里去,或者……到时候再说。在那以前要好好保藏起来。” ①流放到西伯利亚去服苦役的犯人都要走经过弗拉基米尔的那条道路。 索尼娅也从椅子上很快站起来,惊恐地瞅着他。她很想说点儿什么,问问他,可是在最初几分钟里她不敢说,也不知道该怎样说。 “您怎么……您怎么,现在下着那么大的雨,您就要走吗?” “嗯,要去美国,还怕下雨,嘿!嘿!别了,亲爱的,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您要活下去,长久活下去,您会有益于别人的。顺带说一声……请您对拉祖米欣先生说,我请您代我向他致意。您就这样对他说: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向您致意。一定要对他说。” 他走了,只剩下了索尼娅一个人,她惊讶、恐惧,心情沉重而又感到疑惑,可又说不清究竟是疑惑什么。 原来随后,这天晚上十一点多钟的时候,他又进行了一次反常和出人意料的访问。雨一直还在下个不停。十一点二十分,他浑身湿透,走进了瓦西利耶夫斯基岛第三干线马雷大街上他未婚妻父母家那所狭小的住宅。他好容易才敲开了门,起初他的到来引起了极大的惊慌和不安;不过只要愿意,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是一个举止态度很有魅力的人,所以未婚妻深明事理的父母最初的猜测(虽说他们的猜测是很敏锐的)立刻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他们本以为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准是在这以前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因而失去了自制。未婚妻的那位富有同情心而且深明事理的母亲把虚弱无力、坐在安乐椅里的父亲推到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跟前,像往常一样,立刻提出一些她其实并不关心的问题。(这个女人从来不直截了当地提问题,总是先面带微笑,搓着手,随后,如果一定需要知道什么,譬如说,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愿意订在哪一天举行婚礼,那么她就会提出一些最有趣、而且几乎是渴望得到回答的问题,询问有关巴黎的种种事情和那里的宫廷生活,只是在这以后才照例谈到瓦西利耶夫斯基岛的第三干线上来。)在旁的时候,这种谈话方式当然会让人十分尊敬,然而这一次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不知为什么却显得特别没有耐心,并坚决要求会见未婚妻,尽管一开始就已经告诉过他,未婚妻已经睡了。当然,未婚妻还是出来了,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直截了当地对她说,由于一个很重要的情况,他必须暂时离开彼得堡,所以给她送来了一万五千银卢布票面不同的纸币,请她收下这笔钱,作为他送给她的礼物,因为他早就打算在结婚之前把这一点儿钱送给她了。当然,这样的解释丝毫也没能说明,这礼物与立刻动身运行,与一定要冒雨在深更半夜来送礼物有什么特殊的逻辑联系,然而事情却十分顺利地对付过去了。就连必不可免的“哎哟”和“啊呀”,刨根究底的询问和惊讶,不知为什么也突然异乎寻常地既有节制,又有分寸;然而对他的感谢却是最热烈的,那位最有理智的母亲甚至感激涕零,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站起来,笑了,吻了吻未婚妻,拍了拍她的小脸蛋儿,肯定地说,他不久就会回来,他注意到,她的眼睛里虽然流露出孩子的好奇神情,但同时也好像向他提出一个十分严肃的、无声的问题,他想了想,再次吻了吻她,心里立刻真诚地感到遗憾,因为他的礼物立刻就会给锁起来,由这位最懂道理的母亲来保管了。他走了,丢下了这些心情异常兴奋的人。然而富有同情心的母亲立刻低声匆匆地解答了几个最重要的疑问,确切地说,就是认为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是个大人物,是个有作为的人,有很多关系,是个大富翁,——天知道他头脑里有些什么想法,忽然想要出门,立刻就走,忽然想要送钱,立刻就把钱送给别人,所以,用不着大惊小怪。当然,他浑身湿透,这很奇怪,不过,譬如说吧,英国人比这更怪,而且这些上流社会的人都不在乎人家怎么议论他们,也不拘礼节。也许他甚至是故意这样做,好让人看看,他谁也不怕。而主要的是,这件事无论对什么人一个字也不能说,因为天知道这会产生什么后果,钱嘛,得赶紧锁起来,而且当然啦,菲多西娅一直待在厨房里,这可是最好也不过了,主要的是,绝对,绝对,绝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这个诡计多端的列斯莉赫,等等,等等。他们坐在那里悄悄地议论着,一直谈到两点钟。不过,未婚妻早就去睡觉了,她感到惊讶,又有点儿忧郁。 然而斯维德里盖洛夫正好在半夜过了×桥,往彼得堡那个方向走去。雨停了,风却在呼啸。他冷得发抖了,有一会儿工夫,他怀着一种特殊的好奇心,甚至是疑问地望了望小涅瓦河里黑魆魆的河水。但是他很快就觉得,站在河边冷得很;他转身往×大街走去。他已经在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大街上大踏步地走了很久,几乎走了半个钟头,黑暗中,不止一次在那条用木块铺成的路面上绊倒,可他还是怀着好奇心不停地在大街右侧寻找着什么。不久前有一次他从附近路过,在这儿某处,已经是大街的尽头,看到过一家木结构的旅馆,不过相当宽敞,旅馆的名称,就他所记得的,好像是叫阿德里安诺波利。他的推断是正确的,在这样荒凉的地方,这家旅馆是个相当显眼的目标,就是在黑夜里,也不可能找不到它。这是一座已经发黑的、很长的木头房子,尽管已经很晚了,房子里仍然灯火通明,看得出里面还相当热闹。他走了进去,在走廊上碰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他问那个人有没有房间。那人打量了一下斯维德里盖洛夫,精神振作起来,立刻把他领到很远的一间房间里,这间房子又闷又狭小,缩在走廊尽头一个角落里,就在楼梯底下。但是没有别的房间;全都客满了。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疑问地望着他。 “有茶吗?”斯维德里盖洛夫问。 “这个可以。” “还有什么吗?” “小牛肉,伏特加,冷盘。” “给拿小牛肉和茶来。” “不再需要什么别的了吗?”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甚至有点儿困惑莫解地问。 “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要了!” 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大失所望地走了。 “想必是个好地方,”斯维德里盖洛夫想,“我怎么不知道呢。大概,我这副样子也像是从哪儿的夜酒店里出来的,路上已经出过什么事了。不过我真想知道,经常住在这里,在这里过夜的是些什么人?” 他点着了蜡烛,更仔细地看了看这间房间。这间小屋竟是那么矮小,斯维德里盖洛夫站在里面几乎直不起腰,屋里只有一扇小窗子;床很脏,一张油漆过的普通桌子和一把椅子差不多占据了全部空间。看样子墙壁好像是用木板钉成的,墙纸又旧又脏,上面已经积满灰尘,许多地方都撕破了,它们的颜色(黄的)还可以猜得出来,可是花纹已经完全无法辨认了。和通常顶楼里的情况一样,墙和天花板有一部分是倾斜的,不过这儿的斜面上边就是楼梯。斯维德里盖洛夫放下蜡烛,坐到床上,陷入沉思。然而隔壁一间小屋里说个不停的、奇怪的喃喃低语,有时竟会提高声调,几乎像在叫喊,这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从他一进来,这低语声就没停止过。他侧耳倾听:有人在骂另一个人,几乎是哭着责备他,不过听到的只是一个人的声音。斯维德里盖洛夫站起来,用一只手遮住蜡烛,墙上一条裂缝里立刻透出灯光;他走近前去,开始张望。在比他这一间稍大一点儿的那间房间里住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没穿常礼服,有一头异常卷曲的鬈发,红通通的脸,神情十分激动,站在屋里,姿势活像个演说家,叉开两腿,以保持平衡,用一只手捶着自己的胸膛,激昂慷慨地责备另一个人,说他是个叫化子,说他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捞到,说,是他把他从泥坑里拉出来的,什么时候想赶他走,就可以赶他走,还说,这一切只有上帝知道。那个受责备的朋友坐在椅子上,看样子像一个很想打喷嚏、可又怎么也打不出来的人。他偶尔用浑浊的羊眼睛看看那个演说家,但显然一点儿也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甚至也未必听到了什么。桌子上的蜡烛快要燃尽了,桌上还摆着一个几乎空了的、装伏特加的细颈玻璃瓶,几只酒杯,一些面包,几只玻璃杯,几根黄瓜和一只茶早已喝光了的茶杯。斯维德里盖洛夫留心看了看这个场景,就漠不关心地离开那条缝隙,又坐到了床上。 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拿着茶和小牛肉回来了,忍不住又问了一次:“还需要什么吗?”听到的又是否定的回答,于是就走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急忙喝茶,想暖一暖身子,喝了一玻璃杯,肉却一口也没吃,因为完全没有胃口。他大概发起烧来了。他脱下大衣,短外衣,裹着被子,躺到了床上。他感到遗憾:“这一次最好还是别生病”,他想,并且冷笑了一声。屋里很闷,烛光暗淡,外面风声呼啸,老鼠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啃什么,而且整个房间里好像有一股老鼠味和什么皮革的气味。他躺着,仿佛在做梦:思绪万千,此起彼伏。似乎他很想让思想停留在某一件事情上。“窗外大概是个什么花园吧,”他想,“树在簌簌地响;我多么不喜欢夜里风狂雨暴,黑暗中传来树木簌簌的响声,这是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感觉!”他想起不久前经过彼特罗夫公园的时候,甚至一想到这种声音,就觉得讨厌。这时他也想起了×桥和小涅瓦河,于是又像不久前站在河边的时候那样,似乎觉得身上发冷了。 “我一生中从来就不喜欢水,即使是在风景如画的地方,”他想,突然又为一个奇怪的想法冷笑了一声:“似乎,这些美学和舒适之类的问题,现在应该都无所谓了,可正是在这时候,却变得特别爱挑剔了,就像一头在类似的情况下……一定要给自己挑个地方的野兽。刚才我真该回彼特罗夫公园去!大概是觉得那里太暗,也觉得冷吧,嘿!嘿!几乎是需要感到惬意呢!……可是,我为什么不把蜡烛熄掉?(他熄掉了蜡烛。)隔壁已经睡了,”他想,因为刚才看到的那条缝隙里已经看不到灯光了。“唉,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要是现在您来该多好,天又黑,地方也挺合适,而且正是时候。可现在您偏偏不来……”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不久前,就在他要实行诱骗杜涅奇卡的计划之前一小时,他曾向拉斯科利尼科夫建议,把她托付给拉祖米欣,请他来保护她。“真的,当时我说这话,正像拉斯科利尼科夫所猜想的那样,多半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愿望——故意挑衅。不过这个拉斯科利尼科夫真是个机灵鬼!他饱经忧患。随着时间的推移,等到他不再胡思乱想,变聪明了以后,准会成为一个很机灵的人,可是现在他却太想活下去了!就这一点来说,这种人是卑鄙的。哼,去他的吧,随他的便,与我什么相干。” 他一直睡不着。渐渐地,杜涅奇卡不久前的形象出现在他的面前,突然,他打了个寒颤。“不,现在应该丢掉这个念头了,”他清醒过来,这样想,“应该想想别的。奇怪而且可笑:我从来也没深深怀恨过什么人,甚至从来也没特别想要进行报复,不是吗,这可是个坏兆头,坏兆头!我也不喜欢与人争论,不发脾气——这也是坏兆头!刚才我向她许下了多少诺言啊,呸,见鬼!大概,她会设法让我明白过来的……”他又不作声了,而且咬紧了牙:杜涅奇卡的形象又在他面前出现了,和她第一次开枪的时候一模一样,那时她吓得要命,放下了手枪,面无人色,望着他,所以两次他都可以抓住她,她却不会举起手来自卫,如果不是他提醒她的话。他想起,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可怜起她来,似乎他的心揪紧了……“唉,见鬼!又是这些念头,这一切都应该丢掉,丢掉!……” 他已经昏昏欲睡:寒热病的颤栗停止了;突然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被子下面,从他手臂上和腿上跑了过去。他打了个哆嗦:“呸,见鬼,这好像是只老鼠!”他想,“这盘小牛肉我还摆在桌子上……”他真不想掀开被子,起来,让自己冻僵,可是突然又有个什么让人很讨厌的东西从他腿上很快跑了过去;他撩开被子,点着了蜡烛。他打着寒颤,俯身仔细看了看床上,什么也没有;他抖了抖被子,突然有一只老鼠跳到了床单上。他急忙去抓它;可是老鼠并不跳下床去逃走,却在床上东窜西窜,从他指缝间溜跑,从他手上跑过去,突然一下子钻到了枕头底下;他扔掉了枕头,但是转瞬间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跳进他的怀里,从他身上很快跑过去,已经跑到背上,钻到衬衫底下去了。他急剧地打了个寒颤,醒了。屋里很暗,他像刚才一样,裹在被子里,躺在床上,窗外风声哀号。“真讨厌!”他烦恼地想。 他起来,背对着窗户,坐到床边。“最好根本别睡,”他拿定了主意。可是窗边有一股冷气和潮气;他没站起来,拉过被子,裹到身上。他没有点上蜡烛。他什么也不想,而且也不愿想;然而幻想却一个接着一个出现,一个个思想的片断,没头,没尾,互不连贯,稍纵即逝,一闪而过。他似睡非睡。是寒冷,还是黑暗,是潮湿,还是在窗外呼啸和摇撼着树木的风,这一切都在他心中激起对幻想强烈的爱好和渴望,——可是浮现在眼前的却总是花。他想象出一片迷人的景色;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天很暖和,几乎是炎热的,是个节日——圣灵降临节①。一座英国式豪华精致的乡村住宅,四周花坛里鲜花盛开,花香袭人,住宅周围是一垅垅菜畦;蔓生植物爬满门廊,台阶上摆满一排排玫瑰;一道明亮、凉爽的楼梯,上面铺着豪华的地毯,两边摆满栽种着奇花异卉的中国花盆。他特别注意摆在窗口的那些盛着水的花瓶,一束束洁白、娇嫩的水仙插在花瓶里,碧绿、肥壮的长茎上垂下一朵朵白花,花香浓郁。他甚至不想离开它们,但是他上楼去了,走进一个宽敞高大的大厅,这儿也到处都是鲜花:窗旁,通往凉台的门敞着,门边到处是花。地板上撒满刚刚割下的芳草,窗子都敞着,凉爽的微风送进清新的空气,窗外鸟鸣嘤嘤,大厅中央,几张铺着洁白缎子台布的桌子上停放着一口棺材。这口棺材包着那不勒斯白绸,边上镶着厚厚的白色皱边。用鲜花编成的花带从四面环绕着棺材。一个小姑娘躺在棺材里的鲜花中间,她穿一件透花白纱连衫裙,一双好似用大理石雕成的手叠放在胸前。但她那披散开的头发,那淡黄色的头发,却是湿的;头上戴着一顶玫瑰花冠。她那神情严峻、已经僵化的脸的侧面也好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但是她那惨白的嘴唇上的微笑却充满失去了稚气的无限悲哀,而且带有沉痛的抱怨的神情。斯维德里盖洛夫认识这个小姑娘;这口棺材旁既没有圣像,也没点蜡烛,也听不到祈祷的声音。这个小姑娘是自杀——投水自尽的。她只有十四岁,但这已经是一颗破碎了的心,这颗心因受侮辱而毁了自己,这样的侮辱吓坏了这颗幼小、稚嫩的童心,使它感到震惊,不应遭受的耻辱玷污了她那天使般纯洁的心灵,迫使她从胸中冲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呼喊,但是长夜漫漫,黑暗无边,虽已开始解冻,却还潮湿寒冷,而且狂风怒吼,这一声遭受无耻凌辱的呼喊并没有被人听见…… ①在复活节后的第五十天。 斯维德里盖洛夫醒了,从床上起来,大步走到窗前。他摸索着找到了插销,打开窗子。风猛吹进他这间狭小的斗室,仿佛往他脸上和仅有一件衬衫遮盖着的胸脯上贴了一层冷冰冰的霜花。窗外大概真的像个花园,看来也是个游乐园;大概白天这里也有歌手唱歌,也给人往小桌子上送茶。现在水珠却从树上和灌木丛上飞进窗里,很暗,就像在地窖里似的,所以勉强才能分辨出某些标志着什么物体的黑点。斯维德里盖洛夫弯下腰,用胳膊肘撑在窗台上,已经目不转睛地对着这片黑暗望了五分钟了。黑暗的夜色中传来一声炮响,接着又是一声。 “啊,号炮响了,河水暴涨了①”,他想,“到早晨水就会涌进低洼的地方,涌到街上,淹没地下室和地窖,地下室里的老鼠都会浮出水面,人们也将在风雨中咒骂着,浑身湿透,把自己的一些破烂儿拖到上面几层去……现在几点了?”他刚一这样想,附近什么地方的挂钟仿佛竭力匆匆忙忙地滴答滴答地响着,打了三响。“哎哟,再过一个钟头就要天亮了!还等什么呢?立刻就走,一直去彼特罗夫公园:在那儿什么地方挑一个大灌木丛,叫雨淋透的灌木丛,只要用肩膀稍微碰一碰,就会有千百万水珠浇到头上……”他离开窗子,把它关上,点着了蜡烛,穿上短上衣、大衣,戴上帽子,手持蜡烛,走到走廊上,想找到那个不知睡在什么地方一间小屋里、一堆堆废物和蜡烛头之间的穿得破破烂烂的人,把房钱交给他,然后从旅馆里出去。“这是最好的时间,再也挑不到更好的时间了!” ①一八六五年六月二十九日到三十日的夜里,彼得堡下了暴雨,河水猛涨,曾鸣炮报警。海军部大厦的尖顶上白天挂了信号旗,夜里挂上了灯笼。 他在狭长的走廊上走了很久,一个人也找不到,已经想要高声呼喊了,突然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个旧橱和门之间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好像还是活的。他手持蜡烛,弯下腰去,看到一个孩子——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姑娘,不会更大了,她身上的那件小连衫裙已经湿透了,像一块擦地板的抹布,她浑身发抖,还在哭泣。看到斯维德里盖洛夫,她似乎并不害怕,却用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迟钝的惊讶神情,间或抽泣几声,这就像所有孩子一样,他们哭了很久,可是已经住了声,甚至已经不再伤心了,却还会偶尔突然呜咽一声。小姑娘的脸苍白而憔悴;她冻僵了,不过“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这么说,她是躲在这里,一宿没睡了。”他开始询问她。小姑娘突然变得活跃了,用孩子的语言很快地含糊不清地说了起来。她说到“妈妈”,说是“妈妈打”她,还说有只什么碗叫她给“打泼(破)了”。小姑娘说个不停;从她说的这些话里勉强可以猜出,这是个没人疼爱的孩子,她的母亲大概就是这家旅馆里的厨娘,经常喝得烂醉,把她毒打了一顿,还吓唬她;小姑娘打破了妈妈的一只碗,吓坏了,还在晚上就逃了出来;她大概在院子里什么地方躲了好久,一直淋着雨,最后偷偷地溜到这里,藏在大橱后面,在这个角落里坐了整整一夜,一直在哭,由于潮湿、黑暗和害怕,浑身颤抖,为了这一切,现在她准又要挨一顿打。他把她抱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让她坐在床上,给她脱去衣服。她赤脚穿着的那双破鞋子湿淋淋的,仿佛整夜都站在水洼里。给她脱掉衣服以后,他把她放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子,连头都裹到被子里。她立刻睡着了。做完这一切以后,他又忧郁地沉思起来。 “瞧,又想多管闲事了!”最后他突然想,心里有一种痛苦和气愤的感觉。多么荒唐!”他烦恼地拿起蜡烛,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赶快离开这儿。“哎呀,小姑娘!”他心中暗暗地咒骂着想,已经在开门了,可是又回来再看看那个小姑娘,看她是不是还在睡,睡得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稍微掀开一点儿,小姑娘睡得很熟,很香。她盖着被子,暖和过来了,苍白的面颊上已经泛起红晕。可是奇怪:这红晕看上去仿佛比通常孩子们脸上的红晕更加鲜艳、浓郁。“这是发烧的红晕,”斯维德里盖洛夫想,这好像是酒后的红晕,就好像给她喝了满满的一杯酒。鲜红的嘴唇仿佛在燃烧,在冒热气,不过这是怎么回事?他突然觉得,她那长长的黑睫毛仿佛在抖动,在眨巴着,好像抬起来了,一只狡猾、锐利、不像小孩子的眼睛从睫毛底下向外偷偷张望,在递眼色,似乎小姑娘并没睡着,而是假装睡着了。是的,果真是这样:她的嘴唇张开,微微一笑;嘴角微微抖动,仿佛还在忍着。不过,瞧,她已经再也忍不住了;这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笑,明显的笑了;这张完全不像小孩子的脸上露出某种无耻的、挑逗的神情;这是**,这是风流女人的面孔,是法国妓女的无耻的脸。瞧,那双眼睛已经毫不掩饰地睁开了,用火热的、无耻的目光打量着他,呼唤他,而且在笑……在这笑容里,在这双眼睛里,在这孩子的脸上这些下流无耻的表情里,含有某种丑恶和带有侮辱性的东西。“怎么!一个五岁的孩子!”斯维德里盖洛夫喃喃地说,他真的吓坏了,“这……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她已经把红艳艳的小脸完全转过来,面对着他,伸出双手……“啊,该死的!”斯维德里盖洛夫惊恐地大喊一声,对着她举起手来……可是就在这时候他醒了。 他仍然睡在那张床上,还是那样裹在被子里;蜡烛没有点着,窗子上已经发白,天完全亮了。 “整夜都在做恶梦!”他气愤地欠起身来,觉得浑身无力;骨头酸痛。外面大雾弥漫,什么也无法看清。已经快六点了:他睡过了头!他起来,穿上还在湿的短外衣和大衣。他在衣袋里摸到了那支手枪,掏出来,摆正了底火;然后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在最惹人注意的卷头页上写了几行大字。写完又看了一遍,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陷入沉思。手枪和笔记本就放在那儿,就在胳膊肘旁。几只醒来的苍蝇在桌子上那盘没有吃过的小牛肉上慢慢地爬。他盯着它们看了好久,最后用那只空着的手去捉一只苍蝇。他捉了很久,弄得疲惫不堪,可是怎么也捉不到。最后发觉自己在干这种可笑的事,清醒过来,颤栗了一下,站起身,毅然走出了房门。 一分钟后,他已经来到了街上。 乳白色的浓雾笼罩在城市上空。斯维德里盖洛夫在用木块铺成的又滑又脏的马路上往小涅瓦河那个方向走去。他仿佛看到了一夜之间涨高了的小涅瓦河里的河水,仿佛看到了彼特罗夫岛、湿漉漉的小路、湿淋淋的草、湿淋淋的树和灌木丛,最后仿佛看到了那丛灌木……他遗憾地去看一排房子,为的是想点儿什么别的。大街上既没碰到一个行人,也没遇到一辆马车。那些关着百叶窗、颜色鲜黄的小木屋看上去凄凉而且肮脏。寒气和潮气透入他的全身,他觉得身上发冷了。有时他碰到一些小铺和菜店的招牌,每块招牌他都仔细看了一遍。木块铺的路面已经到了尽头。他已经来到一幢很大的石头房子旁边。一条身上很脏、冷得发抖的小狗,夹着尾巴从他面前跑着横穿过马路。一个穿着军大衣、烂醉如泥的醉鬼脸朝下横卧在人行道上。他朝这个醉鬼看了一眼,又往前走去。在他左边隐约露出一个高高的了望台。“噢!”他想,“就是这个地方嘛,干吗要到彼特罗夫公园去?至少有个正式的证人……”这个新想法几乎使他冷笑了一声,于是他转弯到×大街上去了。那幢有了望台的大房子就在这里。房子的大门关着,门边站着一个个子不高的人,肩膀靠在门上,他身上裹着一件士兵穿的灰大衣,头戴一顶阿喀琉斯①式的铜盔。他用睡眼惺忪的目光朝正在走近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冷冷地瞟了一眼。他脸上露出那种永远感到不满的悲哀神情,犹太民族所有人的脸上无一例外都阴郁地带着这副神情。有那么一会工夫,他们俩,斯维德里盖洛夫和“阿喀琉斯”,都在默默地打量着对方。最后,“阿喀琉斯”觉得不大对头:这个人并没喝醉,可是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凝神注视着他,什么话也不说。 ①阿喀琉斯是荷马的史诗《伊里亚特》中最伟大的英雄。此处“阿喀琉斯式的铜盔”指消防队员的铜盔。 “您为什么,您要在这儿干什么?”他说,仍然一直一动不动,没有改变自己的姿势。 “啊,不干什么,老弟,您好!”斯维德里盖洛夫回答。 “这儿不是你要找的地方。” “老弟,我要到外国去了。” “到外国去?” “去美国。” “去美国?” 斯维德里盖洛夫掏出手枪,扳起板机。“阿喀琉斯”扬起了眉毛。 “您要干什么,这玩意儿,这里可不是干这种事的地方!” “为什么不是地方?” “因为,你找错地方了。” “唉,老弟,这反正一样。地方挺不错;要是有人问起,你就回答,他说,到美国去了。” 他把手枪抵住自己右边的太阳穴。 “您要干什么,这里不行,这儿不是地方!”“阿喀琉斯” 突然慌了神,瞳孔变得越来越大。 斯维德里盖洛夫扳动了枪机。 |
《罪与罚》第六部·五 拉斯科利尼科夫跟在他的后面。 “这是怎么回事!”斯维德里盖洛夫回过头来,高声叫喊,“我好像说过了……” “这就是说,现在我决不离开您。” “什么——么?” 两人都站住了,两人彼此对看了约摸一分钟光景,仿佛在互相估量对方。 “从所有您那些半醉的醉话里,”拉斯科利尼科夫毫不客气、毫无顾忌地说,“我完全得出结论,您不仅没有放弃对我妹妹那些最卑鄙的打算,而且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更积极地策划着什么阴谋。我知道,今天早晨我妹妹收到了一封信。您一直坐立不安……即使您半路上找到一个妻子;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您改了主意。我要亲自证实……” 拉斯科利尼科夫自己也未必能够确定,现在他到底要干什么,他想亲自证实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原来如此!您想叫我立刻喊警察吗?” “喊吧!” 他们又面对面地站了约摸一分钟。最后斯维德里盖洛夫脸上的神情改变了。待他确信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怕威胁以后,突然又装出一副最快活、最友好的样子。 “您真是!我故意不跟您谈您的事情,尽管我自然是好奇得要死。这件事是很离奇的。本想留到下次再说,可是,真的,就连死人,您也能把他给惹恼了……好,咱们一道走吧,不过我要事先声明:现在我只不过要回家去一下,拿点儿钱;然后锁上房门,叫辆出租马车,到群岛上去兜一晚上。您跟着我去干什么呢?” “我暂时到你们那幢房子里去,不过不是去您那儿,而是去索菲娅·谢苗诺芙娜那里,为我没去参加葬礼向她道声歉。” “这随您的便,不过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不在家。她领着孩子们到一位太太那儿去了,是一位显贵的老太太,我很久以前的熟人,也是几座孤儿院的主管人。我把抚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三个孩子的那笔钱都交给了她,此外还给孤儿院捐了些钱,这样一来,就使那位太太仿佛中了我的魔法,对我的请求她还能不答应吗;我还对她讲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故事,把所有详情细节都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给她留下了无法形容的深刻印象。所以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接到邀请,请她今天直接去×旅馆,我的这位太太从别墅回来,暂时就住在那里。” “没关系,我还是要去。” “悉听尊便,不过我可不跟您一道去;这和我毫不相干!您瞧,我们已经到家了。我相信,您所以用怀疑的目光来看我,是因为我竟这么有礼貌,直到现在没向您打听过什么……您说,是不是呢?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您觉得这有些异常;我敢打赌,准是这样!嗯,所以请您对我也要懂点儿礼貌。” “可是您躲在门后偷听!” “啊,您指的是这个!”斯维德里盖洛夫笑了起来,“是啊,谈了半天,如果您不提这件事,那我倒要觉得奇怪了。哈!哈! 我虽然多少知道一点儿那时候您……在那里……干的那件事,还有您亲自对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说了些什么,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许是个完全落后于时代的人了,什么也弄不懂。看在上帝份上,请您给解释一下,亲爱的!请您用最新的原理开导开导我吧。” “您什么也听不到的,您一直是在说谎!” “我指的不是那个,不是那个(不过,我至少也听到了一点儿),不,我指的是,现在您总是在唉声叹气!席勒在您心中一刻不停地骚动着。瞧,现在又不许人躲在门后偷听了。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去报告长官吧,就说,如此这般,我发生了这么一件意外的事:在理论上出了个小小的差错。如果您确信不能躲在门后偷听,却可以随心所欲,用随手抓到的什么东西去杀死一个老太婆,那么您就赶快逃到美国去吧!逃跑吧,年轻人!也许还有时间。我说这话是十分真诚的。没有钱,是吗?我给您路费。” “我根本就没这么想,”拉斯科利尼科夫厌恶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明白(不过,您不要让自己为难:如果您愿意,那就用不着多说);我明白,您心里在考虑什么问题:道德问题,是吗?是作为一个公民的道德问题,作人的道德问题?您把这些都丢到一边去;现在您还考虑这些干什么?嘿!嘿!因为您毕竟还是一个公民和人吗?既然如此,那就不该乱闯;别去干不该由您来干的事。嗯,那您就拿支枪来,开枪自杀吧,怎么,还是不想自杀呢?” “您好像是故意想惹我发火,只不过是为了让我马上离开您……” “瞧,真是个怪人,不过我们已经到了,请上楼吧。您看到了吧,这就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房门,您看,一个人也没有!不相信吗?您去问问卡佩尔纳乌莫夫;她常把钥匙交给他们。喏,这就是她本人,madamede①卡佩尔纳乌莫夫,啊?什么?(她有点儿耳聋)出去了?去哪儿了?瞧,现在您听到了吧?她不在家,也许到晚上天很晚的时候还回不来。好吧,现在去我家吧。您不是也想去我家吗?好,已经到我家了。Madame列斯莉赫不在家。这个女人总是到处奔忙,不过是个好人,请您相信……说不定您也会用得到她,如果您稍微通情达理一点儿的话。瞧,我从写字台里拿了这张五厘债券(瞧,我还有多少这种债券啊!),这一张今天要拿到银钱兑换商人那里去兑现。嗯,看到了吧?现在我用不着再浪费时间了。写字台上了锁,房门也锁上了,我们又来到了楼梯上。您要乐意的话,咱们就叫一辆出租马车!要知道,我要上群岛去。您要不要坐马车兜兜风?我要雇辆马车去叶拉金,怎么样?您不去吗?您不坚持到底吗?去兜一兜嘛,没关系。好像要下雨,没关系,咱们把车篷放下来就是……” ①法文,“……的太太”之意。 斯维德里盖洛夫已经坐到了马车上。拉斯科利尼科夫考虑,他的怀疑至少在目前是不正确的。他一句话也没回答,转身又往干草广场那个方向走去。如果他在路上哪怕只回头看一次,那么他就会看到,斯维德里盖洛夫坐着马车还没走出一百步,就付了车钱,下车走到了人行道上。但是他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已经在拐角上转弯了。深深的厌恶心情使他离开了斯维德里盖洛夫。 “这个粗野的恶棍,这个**的色鬼和下流东西能做什么呢,至少是目前,我料想他也做不出什么来!”他不由自主地高声说。真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判断作得太匆忙,也太轻率了。环绕着斯维德里盖洛夫的一切之中都好像有某种东西,使他显得即使不是神秘,至少也有些奇怪。至于说这一切和他妹妹有什么关系,拉斯科利尼科夫仍然坚信,斯维德里盖洛夫是决不会让她安宁的。但是反复考虑所有这些事情,他实在是感到太苦恼和无法忍受了! 只剩了他一个人以后,和往常一样,走了二十来步,他又陷入沉思。上了桥,他在栏杆旁站住了,开始眺望河水。这时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正站着注视着他。 他在桥头就遇到了她,可是他没看清,从她身边走过去了。杜涅奇卡还从来没在街上看到他像这个样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她站住了,不知道该不该叫他。突然她看到了从干草广场那边匆匆走近的斯维德里盖洛夫。 不过斯维德里盖洛夫好像是神秘而且小心翼翼地走近前来。他没上桥,在旁边人行道上站住了,并且竭力不让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到他。他已经早就看到了杜尼娅,开始向她作手势。她好像觉得,他作手势,是叫她不要喊哥哥,不要惊动他,叫她到他那里去。 杜尼娅这样做了。她悄悄地从哥哥身边绕过去,来到斯维德里盖洛夫跟前。 “咱们快走,”斯维德里盖洛夫悄悄地对她说。“我不想让罗季昂·罗曼内奇知道我们会面。我预先告诉您,刚才我和他坐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家小饭馆里,他在那儿找到了我,我好容易才摆脱了他。不知为什么他知道了我给您的那封信,起了疑心。当然,不是您告诉他的吧?不过,如果不是您,那会是谁呢?” “我们已经转了弯,”杜尼娅打断了他的话,“现在哥哥看不到我们了。我要对您说,我不再跟您往前走了。请您在这儿把一切都告诉我;什么话都可以在街上说。” “第一,这些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街上说;第二,您应该听听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会说些什么;第三,我要让您看一些证据……嗯,最后,如果您不同意去我那里,我就拒绝作任何解释,立刻就走。同时请您不要忘记,您那位亲爱的哥哥有一个绝非寻常的秘密完全掌握在我的手里。” 杜尼娅犹豫不决地站住了,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斯维德里盖洛夫。 “您怕什么!”他平静地说,“城市不比农村。就是在农村里,也是您对我造成的伤害比我对您造成的伤害更大,而这里……” “事先告诉过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吗?” “不,我一个字也没向她透露过,而且现在她是不是在家,我也并不完全有把握。不过,大概在家。她今天才安葬了她的继母:在这样的日子,是不会出去作客的。暂时我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就连告诉了您,都还有点儿后悔呢。这件事,只要稍有不慎,就等于告密。我就住在这儿,就住在这幢房子里,我们这就到了。这是我们这儿管院子的;他跟我很熟;瞧,他在跟我打招呼了;他看到我跟一位女士在一道走,当然已经看到您的脸了,这对您是有利的,既然您很害怕,而且怀疑我。我说得这么粗鲁,请您原谅。我住的房子是向二房东租来的。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就住在我隔壁,也是跟二房东租的房子。这一层楼都住满了房客。您干吗像个小孩子似的那么害怕?还是我当真那么可怕呢?” 斯维德里盖洛夫宽容地微笑着,脸上的表情显得很不自然;可是他已经没有笑的心情了。他的心在怦怦地狂跳,喘不过气来。他故意说得声音响一些,以掩饰他那越来越激动的心情;然而杜尼娅没能发觉他这种特殊的激动;他说,她像小孩子那样怕他,对她来说,他是那么可怕,——这些话激怒了她,简直把她气坏了。 “虽然我知道您是个……没有人格的人,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怕您。您在前面走吧,”她说,看上去神情镇静,可是脸色白得厉害。 斯维德里盖洛夫在索尼娅房门前站住了。 “让我问一下,她在不在家。不在。不巧!不过我知道,她很快就会回来。如果她出去,准是为了那些孤儿到一位太太那里去了。他们的母亲死了。我也帮着料理过丧事。如果再过十分钟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还不回来,那么我叫她去找您,如果您乐意,今天就去;瞧,这就是我的房子。这是我住的两间房间。我的房东,列斯莉赫太太住在隔壁。现在请看这里,我让您看看我的主要证据:我卧室的这扇门通往正在招租的两间空房子。就是这两间……这您可要仔细看看……” 斯维德里盖洛夫住着两间带家具的、相当宽敞的房间。杜涅奇卡怀疑地朝四下里仔细看了看,可是,无论是屋里的陈设,还是房屋的布局,都没发现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虽然也可以看出,譬如说,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房子不知怎么正好夹在两套没住人的房子中间。不是从走廊直接进入他的房间,而是要穿过房东那两间几乎空荡荡的房子。斯维德里盖洛夫打开卧室里一扇锁着的门,让杜涅奇卡看一套也是空着的、正在招租的房子。杜涅奇卡在门口站住了,弄不懂为什么请她看这套房子,斯维德里盖洛夫赶紧解释说: “请您往这里看,看看这第二间大房子。请看看这扇门,门是锁着的。门边有一把椅子,两间屋里只有这么一把椅子。这是我从自己屋里搬来的,为的是坐着听比较舒服些。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桌子就摆在门后,紧挨着这扇门;她就是坐在那儿和罗季昂·罗曼内奇说话儿的。而我,就坐在椅子上,在这儿偷听,一连听了两个晚上,每次都听了两个钟头,——当然啦,我是能够听到点儿什么的,您认为呢?” “您偷听过?” “是的,我偷听过;现在到我屋里去吧;这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他领着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回到他作客厅的第一间房间里,请她坐到椅子上。他自己坐在桌子的另一头,离她至少有一沙绳①远,但是他的眼里已经闪射出当时曾使杜涅奇卡感到那么害怕的欲火了。她颤栗了一下,又怀疑地朝四下里看了看。她表面上镇定的样子是装出来的;看来她不想让他看出,她怀疑他。然而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房子夹在两套空房之间,显得十分僻静,这终于使她感到害怕了。她想问问,至少他的房东是不是在家,可是由于自尊,她没有问……何况她心里还有另一种痛苦,比为自己担心而感到的恐惧还要严重得多。她痛苦极了,简直无法忍受。 ①一沙绳等于二·一三四米。 “这就是您的信,”她把那封信放到桌子上,说:“您信上写的事情难道是可能的吗?您暗示,似乎我哥哥犯了罪。您的暗示太明显了,现在您总不敢否认吧。您要知道,在您给我写信以前,我就听到过这种愚蠢的谎言,可我连一个字都不相信。这是卑鄙而又可笑的怀疑。我知道这件事,而且知道它是怎样和为什么捏造出来的。您不可能有任何证据。您答应要让我看:那么您说吧!不过您事先就要明白,我不相信您的话!我不相信!……” 杜涅奇卡说得很快,很急,她的脸霎时间变得绯红。 “如果您不相信,那您怎么会冒险只身到我这里来呢?您为什么来?只是由于好奇吗?” “请别折磨我了,您说呀,您说吧!” “您是一位勇敢的姑娘,这没说的。真的,我还以为您会请拉祖米欣先生陪您来呢。可是他既没跟您一道来,也不在您周围,我的确看过:这是勇敢的,这么说,您是想保护罗季昂·罗曼内奇了。不过,您的一切都是神圣的……至于说到令兄,我能对您说什么呢?您刚刚亲眼看到他了。他怎么样?” “您不会只是根据这一点吧?” “不,不是根据这一点,而是以他自己的话来作根据的。他曾一连两个晚上来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这里。我已经让您看过,他们是坐在哪里的。他向她完全坦白了。他是凶手。他杀了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杀了那个官太太,他自己也曾经在她那儿抵押过东西;他还杀了她的妹妹,一个叫莉扎薇塔的女小贩,她在姐姐被杀害的时候,意外地闯了进去。他是用随身带去的斧头把她们两人杀死的。他杀死她们,是为了抢劫,而且也抢了些钱财;他拿走了一些钱和一些东西……他把这一切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不过她没参与谋杀,也没给他出过主意,恰恰相反,她也像您现在一样十分害怕。请您放心,她不会出卖他。” “这不可能!”杜涅奇卡喃喃地说,嘴唇白得毫无血色,感到喘不过气来,“不可能,没有任何原因,没有丝毫原因,没有任何理由……这是谎言!谎言!” “他抢劫了,这就是全部原因。他拿了钱和东西。诚然,据他自己说,他既没用过那些钱,也没用过那些东西,而是把它们拿到一个什么地方,藏到石头底下了,现在还放在那儿。但这是因为他不敢用。” “难道他会去偷,去抢,这可能吗?难道他会产生这样的念头?”杜尼娅惊呼,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您不是知道,见过他吗?难道他会是个小偷?” 她仿佛是央求斯维德里盖洛夫;她把自己的恐惧完全忘了。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儿情况极其错综复杂,千差万别。小偷偷东西,可是他心里明白,他是个坏蛋;可是我听说有一个高尚的人抢劫了邮车;不过谁知道他呢,也许他当真以为,他干的是一件正当的事!如果是旁人告诉我的,当然,我也会像您一样,根本不信。可是我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原因,他都向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作了说明;可是起初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终于相信了眼睛,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因为是他亲自告诉她的。”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说来话长,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怎么跟您说呢,这也好像是一种理论,根据这种理论,我认为,譬如说,这就和这种说法是一样的:如果主要目的是好的,那么个别暴行也是可以允许的。干唯一一件坏事,完成一百件好事!一个有许多优点和过于自负的青年人知道,譬如说吧,只要他能有三千卢布,那么在他的生活目的中,整个前程和未来就都会完全不同,然而他却没有这三千卢布,对他来说,这当然也是会感到委屈的。再加上挨饿,住房窄小,衣衫褴褛,明确意识到自己的社会地位以及妹妹和母亲的处境太好①,因而愤愤不平。最严重的是虚荣心,自尊心和虚荣心,不过,谁知道他呢,也许他有崇高的志向……我并不是责备他,请您别那么想;而且这也不关我的事。这儿也有他自己的一个理论,——一种平平常常的理论,——根据这种理论,您要知道,人被分作普通材料和特殊人物,也就是说,对于他们,由于他们地位高,法律不是为他们制订的,恰恰相反,他们自己可以为其余的人,也就是那些普通材料、垃圾制订法律。还不错,一种平平常常的理论;unethéoriecommeuneautre②。拿破仑使他心驰神往,也就是说,使他心驰神往的其实是:许多天才的人对那唯一一件坏事根本不屑一顾,而是毫不犹豫地跨越过去。好像他也自以为是个天才的人,——也就是说,在某一段时间里相信是这样的。他曾经很痛苦,现在还在感到痛苦,因为他意识到,他能创造理论,却不能毫不犹豫地跨越过去,可见他不是个天才的人。对于一个有自尊心的年轻人来说,这可是有伤尊严的,特别是在我们这个时代……” ①这是一句带有讽刺意味的反话。 ②法文,“和任何别的理论一样”之意。 “可是良心的谴责呢?这么说,您否认他有任何道德观念? 难道他是一个这样的人?” “唉,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现在一切都混乱了,不过,也就是说,从来也没特别有条理过。一般说,俄罗斯人眼界都很开阔,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他们的眼界就像他们的国土一样开阔,非常爱幻想,喜欢杂乱无章;然而只是眼界开阔,没有特殊才能,却是一种灾难。您记得吗,每天晚上晚饭以后,我和您两个人坐在花园里的露台上,曾多次交换过意见,谈论这一类问题和这个话题。正是为了这种开阔的眼界,您还责备过我呢。谁知道呢,也许就在我们谈论这一切的时候,他也正躺在这儿考虑自己的计划吧。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要知道,在我们知识界,没有什么特别神圣的传统:除非有人设法根据书本编造出来……或者从编年史里引伸出来。不过干这种事的多半是那些学者们,您要知道,就某一点来说,他们也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所以上流社会的人做这种事情甚至是有伤大雅的。不过,一般说,我的意见您都知道了;我绝不责备任何人。我是个不劳动的人,而且抱定这个宗旨,决不改变。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谈过不止一次了。我甚至有幸以自己的意见引起您的兴趣……您的脸色很苍白,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他这个理论我是知道的。我看过他在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谈到有一些人可以为所欲为……是拉祖米欣拿给我看的……” “拉祖米欣先生吗?令兄的一篇文章?登在杂志上?有这样一篇文章吗?我可不知道。这想必很有意思!不过您要上哪儿去,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我想见见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杜涅奇卡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到她家去该怎么走?她也许已经回来了;我一定要立刻见到她。让她……”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没能说完;她真的是气都喘不过来了。 “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要到夜里才会回来。我这样认为。 她应该很快就回来,如果回不来,那就要很迟才……” “啊,那么你是说谎!我看得出来……你说过谎……你一直是说谎!……我不相信你的话!我不信!我不信!”杜涅奇卡当真是发狂地高声叫喊,完全惊慌失措了。 她几乎是晕倒在斯维德里盖洛夫急忙放到她身后的椅子上了。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怎么了,您醒醒啊!喏,这是水。请您喝口水……” 他往她脸上洒了些水。杜涅奇卡颤栗了一下,醒过来了。 “十分有效!”斯维德里盖洛夫皱起眉头,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请您放心!您要知道,他有几个朋友。我们会救他,会把他救出来。您希望我把他送到国外去吗?我有钱;三天内我就能弄到船票。至于说他杀了人,可是他还会做许多好事呢,那么这就可以赎罪了;请您放心好了。他还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呢。嗯,您怎么了? 您觉得身体怎么样?” “恶毒的人!他还在嘲笑呢。让我走……” “您去哪里?您往哪里去啊?” “到他那里去。他在哪里?您知道吗?这道门为什么锁起来了?我们是从这道门进来的,现在却锁上了。您是什么时候把它锁上的?” “可不能高声大喊,让所有房间里的人都听到我们在这里说的话。我根本没有嘲笑;只不过用这种语言说话,我已经感到厌烦了。您这副样子要上哪儿去!还是您想出卖他呢?您会逼得他发疯的,那么他就会去自首了。您要知道,已经在监视他了,已经发现了线索。您只会出卖了他。您先等一等:我刚才见到过他,跟他谈过;还可以救他。您等一等,再坐一会儿,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我请您来,就是为了和您单独谈谈这件事,好好考虑考虑。您请坐啊!” “您能用什么办法救他?难道能救他吗?” 杜尼娅坐下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坐到她的身边。 “这一切都取决于您,取决于您,取决于您一个人,”他两眼闪闪发光,几乎是悄悄地低声说,前言不搭后语,由于激动,有些话甚至说不出来。 杜尼娅惊恐地躲开,离开他稍远一点儿。他也在浑身发抖。 “您……只要您一句话,他就得救了!我……我来救他。我有钱,也有朋友。我立刻送他走,我去弄护照,两张护照。一张是他的,另一张是我的。我有朋友;我有一些很能干的人……您愿意吗?我还要给您也弄一张护照……还有令堂的……您要拉祖米欣干什么?我也爱您……我无限爱您。让我吻一吻您衣服的边吧,让我吻一下吧,让我吻一下吧!我不能听到您的衣服窸窸窣窣的响声。您只要对我说:去做那件事,我就会去做!我什么都会去做。就连不可能的事我也能办得到。您信仰什么,我也会信仰什么。我什么,什么事情都会去做!请别看,请别这样看着我!您要知道,您这是在杀死我……” 他甚至胡言乱语起来。突然间他不知是怎么了,似乎头脑突然发昏了。杜尼娅跳起来,往门口跑去。 “开门!开门!”她隔着门高声叫喊,双手摇着房门,叫人来给她开门。“把门开开呀!难道一个人也没有吗?” 斯维德里盖洛夫站起来,清醒过来了。他那还在抖动着的嘴唇上慢慢地勉强露出了凶狠和讥讽的微笑。 “那里一个人也不在家,”他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女房东出去了,这样叫喊是白费力气:只不过徒然使自己激动。” “钥匙呢?立刻把门开开,立刻,下流的东西!” “我把钥匙弄丢了,找不到。” “啊?那么这是****!”杜尼娅大喊一声,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冲到一个角落里,随手抓到一张小桌子,拖过去用它来掩护自己。她没有高声叫喊;不过用眼睛紧紧盯着那个折磨她的人,机警地注意他的每一个动作。斯维德里盖洛夫也没动地方,站在房屋另一头,她的对面。他甚至镇静下来了,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可他的脸色仍然白得吓人。嘲讽的微笑并没有从他脸上消失。 “您刚刚说‘****’,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如果是****,那么您自己也可以考虑到,我已经采取了措施。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不在家;离卡佩尔纳乌莫夫家很远,隔着五间上了锁的房子。还有,我的力气至少比您大一倍,此外,我也不用害怕,因为以后您不能去控告我:您不会真的想出卖令兄吧?而且谁也不会相信您的话:嗯,一个姑娘家干吗要到一个单身男人的住房里去呢?所以,即使牺牲哥哥,还是什么都证明不了:****是很难证明的,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卑鄙的家伙!”杜尼娅愤怒地低声说。 “不管您认为怎样,不过请您注意,我的话还只是作为一个建议。照我个人的看法,您是完全对的:****是卑鄙的事。我只不过想要说,您决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即使……即使您自愿照我建议的那样来搭救令兄。这就是说,您只不过是为环境所迫,嗯,还有,是屈服于暴力,如果非得用这个词儿不可的话。这一点请您考虑考虑吧;令兄和令堂的命运都掌握在您的手里。我愿作您的奴隶……作一辈子……我就在这儿等着……” 斯维德里盖洛夫坐到了沙发上,离杜尼娅大约八步远。他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对她来说,这一点已经是毫无疑问了。 何况她很了解他…… 突然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枪,扳起扳机,把拿着手枪的那只手放在小桌子上。斯维德里盖洛夫一下子跳了起来。 “啊哈!真没料到会是这样!”他惊讶地喊了一声,可是恶狠狠地冷笑着,“这样就使事情发生了根本变化!您自己使事情变得非常容易解决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手枪您是打哪儿弄来的?不是拉祖米欣先生给您的吧?哎呀!这手枪是我的嘛!老相识了!当时我找它找得好苦哇!……在乡下我曾荣幸地教过您射击,看来并没白教啊!” “不是你的手枪,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是你杀害了她,凶手!她家里什么东西也不是你的。我一猜想到你这个人会干出什么事来,就把它拿过来了。你只要敢迈出一步,我发誓,我就要打死你!” 杜尼娅发狂了。她拿着手枪,作好了准备。 “嗯,那么哥哥呢?我这样问是出于好奇,”斯维德里盖洛夫问,仍然站在原地。 “你去告密吧,如果你想告密的话!不许动!别过来!我要开枪了!你毒死了妻子,这我知道,你就是凶手!……” “您坚决相信,是我毒死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 “是你!你自己向我暗示过;你对我说起过毒药……我知道,你坐车去买来的……你早准备好了……这一定是你…… 坏蛋!” “即使这是真的,那也是为了你……归根到底你是祸根。” “你胡说!我一向,一向……恨你。” “哎呀,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看来您忘了,在您狂热地说教的时候,您已经对我有了好感,流露出了自己的感情,……我从您眼睛里看出来了;您记得吗,晚上,在月光下,还有一只夜莺在啼啭?” “你说谎!(杜尼娅的眼睛里怒火闪烁),你说谎,造谣中伤的家伙!” “我说谎?好吧,就算我说谎吧。我说了谎。对女人提起这些事情是不应该的。(他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会开枪,你这头美丽的小野兽。那你就开枪吧!” 杜尼娅举起了手枪,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下嘴唇颤抖着,也白得毫无血色,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射出火一般的闪光,紧盯着他,下定了决心,估量着,只等他做出第一个动作。他还从来没看到过她像这样美丽。她举起手枪的时候,从她眼里射出的怒火似乎使他燃烧起来,他的心痛苦地揪紧了。他走出一步,枪声响了。子弹从他头发上擦过,打到了后面的墙上。他站住了,轻轻地笑了起来: “让黄蜂给螫了一下!直接瞄准脑袋……这是什么?血!”他掏出手帕来擦血,从他右边的太阳穴上流下很细的一缕鲜血;大概子弹稍稍擦伤了头皮。杜尼娅放下手枪,望着斯维德里盖洛夫,与其说是感到恐惧,不如说是感到惊讶,大惑不解。她似乎自己也不明白,她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什么呢,打偏了!再开一枪嘛,我等着,”斯维德里盖洛夫轻轻地说,一直还在冷笑,不过神情有点儿忧郁,“这样的话,在您扳枪机以前,我就会抓住您了!” 杜涅奇卡颤栗了一下,迅速扳了枪机,又举起手枪。 “别来纠缠我!”她绝望地说,“我发誓,我又要开枪了…… 我……打死您!……” “咽,有什么呢……只有三步远,不会打不死的。哼,要是您打不死我……那么……”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又向前走了两步。 杜涅奇卡开了一枪,枪没有响! “子弹没装好。没关系!您手枪里还有底火。您把它摆正,我等着。” 他站在她面前等着,离她有两步远,怀着异常坚定的决心,两眼发红,用充满情欲而又忧郁的目光直瞅着她。杜尼娅明白,他宁愿死,也不愿放走她。“真的……真的,只有两步远,现在她当然会把他打死的!……” 她突然扔掉了手枪。 “扔掉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惊讶地说,深深地舒了口气。仿佛有个什么东西一下子从他心上掉下来了,也许这不仅仅是对死亡的恐惧;而且这时候他也未必会感觉到它已经消失。这是摆脱了另一种更悲哀、更忧郁的感觉的心情,他自己也不能完全确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走到杜尼娅跟前,用一只手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腰。她没有反抗,但全身像片树叶样簌簌发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他本想说什么,可只是撇了撇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让我走吧!”杜尼娅恳求说。 斯维德里盖洛夫颤栗了一下:这个你字已经说得和刚才有点儿不一样了。 “那么你不爱我?”他轻轻地问。 杜尼娅摇摇头,表示拒绝。 “也……不会爱我?……永远不会?”他绝望地低声问。 “永远不会!”杜尼娅低声回答。 斯维德里盖洛夫心里发生了一场短暂的、无言的激烈斗争。他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瞅着她。突然他放开手,转身很快走到窗边,在窗前站住了。 又过了一会儿。 “这是钥匙!(他从大衣左面的口袋里掏出钥匙,放到身后的桌子上,没有回过头来,也没看着杜尼娅。)您拿去;赶快走吧!……” 他执拗地望着窗外。 “快点儿!快点儿!”斯维德里盖洛夫反复说,一直还是一动不动,也没回过头来。但是,可以听出,在这声“快点儿”里带着某种可怕的语调。 杜尼娅明白这语调意味着什么,赶紧拿起钥匙,跑到门边,迅速打开房门,从屋里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她像发疯似的,已经不能控制自己,跑到运河岸上,朝×桥那个方向飞奔而去。 斯维德里盖洛夫在窗前又站了大约三分钟光景;最后才慢慢转过身来,朝四下里看了看,用手掌在前额上轻轻地摸了一下。一个古怪的微笑使他的脸变得很不自然,这是可怜、悲哀、而又无可奈何的微笑,这是绝望的微笑。血染红了他的手掌,这血已经干了;他恶狠狠地看了看这血,然后把一条毛巾浸湿,擦净自己的鬓角。被杜尼娅扔掉、落到门边的那支手枪突然闯入他的眼帘。他把它拾起来,仔细看了看。这是一支可以装在衣袋里的老式三发小手枪;里面还有两发子弹和一个火帽。还可以发射一次。他想了想,把手枪塞进衣袋,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
《罪与罚》第六部·四 “您也许知道(不过,我自己也跟您讲过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开始说,“因为我欠了一大笔钱,又没有任何财产,可以指望靠它来还债,所以在这儿给关进了债务拘留所。用不着细说,当时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是怎么把我赎出来的;您知道吗,有时一个女人爱上一个人,会糊涂到什么程度?这是一个正直和相当聪明的女人(虽然根本没受过教育)。您要知道,这个最爱吃醋的正直女人发狂似地跟我大吵大闹,责备了我许多次以后,竟决心对我采取宽容态度,跟我订了一个合同,在我们婚后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履行合同上规定的义务。问题在于,她年龄比我大得多,此外她嘴里还经常含着丁香。我卑鄙到了这种地步,不过也似乎相当诚实,竟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不能对她完全忠实。我这样坦白说出心里的话,把她气得发狂,不过在某种程度上她也喜欢我这种粗鲁的坦率,她说,‘既然他事先向我声明,也就是说,他不想欺骗我,’嗯,对于一个嫉妒的女人来说,这一点是最要紧的。她哭了很久,流了很多眼泪,在这以后,我们之间订立了一个口头协议:第一,我绝不遗弃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永远是她的丈夫;第二,未经她允许,我哪里也不能去;第三,我永远不搞长期的情妇;第四,作为交换条件,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允许我有时跟女仆勾搭,可是一定得让她暗暗地知道;第五,绝对不许我爱上我们同一个阶层的女人;第六,万一我又产生严肃认真的真挚爱情,——而这是绝对不允许的,——那么我必须坦白地告诉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不过,对于最后一点,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一直相当放心;这是个聪明女人,所以她一定是把我看作一个浪荡子和淫棍,而这样的人是不会严肃认真地爱上什么人的。然而聪明女人和嫉妒的女人是两种不同的人,糟就糟在这里。不过,要对某些人作出公正的判断,就得事先摒弃某些先入为主的偏见,对通常在我们周围的那些人和事物,要改变那些通常的习惯看法。我有理由希望,您会作出比任何人都公正的判断。也许您已经听到过许多有关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可笑和荒唐的事情了。她的确有一些非常可笑的习惯;不过我要坦率地对您说,对于我给她造成的数不尽的伤心事,我真诚地感到悔恨。我觉得,一个最温柔的妻子死后,她最温柔的丈夫能在安葬时说这样几句很不错的o-raisonfunèbre①,也就够了。在我们争吵的时候,我多半一声不响,也不发脾气,这种绅士风度几乎总是会达到预期的目的;这种态度影响了她,她甚至觉得喜欢,有时候她甚至为我感到自豪。可是对令妹,她还是无法容忍了。她竟然冒险请这样一位美人儿到家里来作家庭教师,真不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的解释是这样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是个非常热情和敏感的女人,她简直是自己爱上了——的确是爱上了令妹。而且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也真让人爱!第一眼看到她,我心里就十分清楚,事情不妙,——您想怎么着?——我决定不抬起眼来看她。可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自己迈出了第一步——您信不信?起初我总是绝口不提令妹,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不断地夸奖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我对她的这些赞辞根本不感兴趣,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甚至为此很生我的气,这您也会相信吗?我自己也不明白,她需要什么!嗯,当然啦,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把我的全部底细都讲给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听了。她有个很坏的特点,总是把我们家的一切秘密毫无例外地讲给所有的人听,而且逢人就抱怨,不断地对人诉说我不好;她怎么会放过这么一个极好的新朋友呢?我认为,她们谈话,不外乎是谈论我,而且所有这些据认为是我干的极不愉快而又神秘的事情,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无疑已经全都知道了……我敢打赌,您也已经听到过这一类的故事了吧?” ①法文,“安葬时的悼词”之意。 “听到过了。卢任指控您,甚至把一个孩子的死归罪于您。 这是真的吗?” “唉,请别提这些卑鄙的事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厌恶而且抱怨地推托说,“如果您一定想知道这件毫无意思的事情,什么时候我专门讲给您听,可是现在……” “还谈到了乡下您一个仆人的事,似乎这件事也要怪您。” “请别说了,够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又显然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这是不是那个死后来给您装过烟斗的仆人……还是您自己讲给我听的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越来越气愤了。 斯维德里盖洛夫仔细看了看拉斯科利尼科夫,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觉得,这个人的目光里好似电光一闪,刹时间露出了恶毒的微笑,然而斯维德里盖洛夫控制住了自己,非常客气地回答: “这就是那个仆人。我看得出来,您对这一切也非常感兴趣;我认为这是我的义务:一有适当的机会,就一一讲给您听,以满足您的好奇心。见鬼!我看得出来,我的确会被人看作浪漫人物。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对令妹讲了那么多关于我的神秘而有趣的事情,您想想看,为此,我该多么感谢我的亡妻啊。我不敢推测,她会产生什么印象;不过无论如何,这对我是有利的。尽管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自然会厌恶我,尽管我总是神情阴郁,那副样子就让人感到讨厌,她却终于可怜起我来,可怜起我这个不可救药的人来了。而当一位姑娘心里产生了怜悯,那么,当然,这对她是最危险的了。这时一定会想要‘救’他,想要开导他,使他获得新生,要求他有较为崇高的理想,开始过新的生活,从事新的活动,嗯,大家都知道,会有多少这一类的幻想。我立刻明白,小鸟儿自己飞进网里来了,于是我也作好了准备。您好像皱起了眉头,罗季昂·罗曼内奇?没关系,您要知道,事情没有什么结果。(见鬼,我喝了多少酒啊!)您要知道,从一开始,我就总是感到惋惜,命运怎么不让令妹生在公元二世纪或三世纪,做某位王公、或者执政官、或者小亚细亚总督的千金。无疑她一定会是那些忍受殉难之苦的人们当中的一个,而且,当然啦,用烧红的火钳烫她胸脯的时候,她也会面带笑容。她会自己故意去受这样的痛苦;而在四世纪或五世纪的时候,她就会到埃及的沙漠里去,在那里住上三十年,靠草根、狂热和幻想生活。她自己只渴望并要求尽快去为什么人受苦,如果不让她受苦,大概她就会从窗口跳下去自杀。我听到过有关拉祖米欣先生的一些事情。据说他是个年轻小伙子,通情达理(就连他的姓也显示出,他大概是个教会学校的毕业生),那么就让他来保护令妹吧。总之,我觉得我了解她,并为此感到荣幸。不过当时,也就是说在刚认识的时候,您也知道,不知为什么,人总是较为轻率,也更愚蠢,看问题不正确,往往看不到实质。见鬼,她为什么长得那么美呢?这不是我的过错!总之,我这方面是从无法抑制的性欲冲动开始的。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非常贞洁,可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请您注意,我对您说的关于令妹的这些话,都是事实。她的贞洁也许达到了病态的程度,尽管她见多识广,聪明过人,可这对她是有害的。)这时我们家来了一个姑娘,叫巴拉莎,黑眼睛的巴拉莎,是刚从另一个村里搭车来的,她是个丫头,我还从来没见过她,——人长得很漂亮,可是蠢得让人难以置信:眼泪汪汪,号叫得到处都能听见,结果大吵了一场。有一次午饭后,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故意趁我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在花园里的林荫道上找到了我,她两眼闪闪发光,要求我别再缠着可怜的巴拉莎。这大概是我们两个人第一次谈话。我当然认为,满足她的愿望是我的荣幸,竭力装出一副惊讶和发窘的样子,总之,这个角色我演得还挺不错。于是开始往来,又是秘密交谈,又是劝谕和开导,又是请求和央告,甚至泪流满面,——您相信吗,甚至还流泪呢!有些姑娘的宣传热情达到了何种程度啊!我当然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命运,装作一个如饥似渴追求光明的人,最后还采用了征服女人们的心的最伟大和最可靠的办法,这个办法永远不会让任何人失望,无一例外,对所有人都绝对有效。这个办法是尽人皆知的,就是阿谀奉承。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直言不讳更难,也没有什么比阿谀奉承更容易的了。直言不讳,即使其中只有百分之一的音调是虚假的,那么立刻就会产生不和谐,随之而来的是争吵。而阿谀奉承,即使从头至尾全部音调都是虚假的,可还是让人高兴,听着不会觉得不愉快;哪怕这愉快有点儿肉麻,可还是感到愉快。而且不管阿谀奉承多么肉麻,其中却至少有一半让人觉得好像是真实的。对于各种不同文化程度的人,对于社会上的各个阶层来说,都是如此。就连贞洁的少女,也可以用阿谀奉承去勾引她。至于普通人,那就更不用说了。有一次我勾搭上了一个忠于自己的丈夫、孩子,而且严守闺训的太太,一回想起这件事来,就不禁觉得好笑。这件事是多么让人开心,而且多么不费力啊!这位太太品德当真是高尚的,至少自以为是这样。我的全部策略只不过是每一分钟都表示,我已完全屈服,对她的贞洁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厚颜无耻地奉承她,有时,只要能让她和我握一握手,甚至看我一眼,我就责备自己,说这是我强迫她这样做的,说她曾抗拒过,竭力抗拒过,如果不是我那么恶劣,大概永远什么也得不到;说由于她天真,不能预见到勾引她的阴谋诡计,无意中失身,自己还不知道,等等,等等。总之,我得到了一切,而我的这位太太却仍然完全相信,她是纯洁无瑕和贞洁的,始终信守她的责任和义务,而她的堕落完全是无意的。当我最后向她宣布,我真诚地相信,她也像我一样,是在寻欢作乐,这时她对我是多么生气啊。可怜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也非常爱听恭维话,如果我想这么做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还在她活着的时候,就会把她的全部财产统统留给我了。(不过我酒喝得太多,话也太多了。)如果现在我谈到,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也开始产生了同样的效果,希望您不要生气。可是我很傻,而且缺乏耐心,于是把整个事情都给破坏了。还在以前,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就有好几次(特别有一次)表示,很不喜欢我的眼神,这您相信吗?总之,我的眼里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不谨慎地燃烧起某种火焰,这使她感到害怕,终于使她感到憎恨了。详细情况用不着说了,不过,我们不再往来了。这时我又干了件蠢事。我以极其粗暴的方式嘲笑所有这些说教和请求;巴拉莎又上场上了,而且还不止她一个,总之,闹得很不像话。噢,罗季昂·罗曼内奇,如果您一生中哪怕只有一次看到令妹的眼睛,看到她的眼睛有时会像那样闪闪发光,那就好了!现在我喝醉了,整整一杯酒都喝光了,这没关系,我说的全是真话;请您相信,我梦见过这样的目光;她的衣服窸窸窣窣的响声也终于让我受不了了。真的,我想,我是发疯了,我从来也没想到,我会这样发狂。总之,必须和解;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您想想看,当时我做了些什么?疯狂能使人糊涂到什么程度啊!可千万别在疯狂的时候采取任何行动,罗季昂·罗曼内奇。我考虑到,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实际上一贫如洗,(唉,请原谅,我并不想这么说……不过如果讲的是同一个概念,用什么词汇不是都一样吗?)总之,是靠自己双手劳动生活,而且令堂和您也都靠她(唉,见鬼,您又皱眉了……),于是我决定把我的钱(当时我可以拿得出三万卢布来)都送给她,让她跟我一起私奔,哪怕逃到这里,逃到彼得堡来也行。当然啦,这时我还发誓永远爱她,让她终生幸福,等等。您相信吗,当时我爱她爱到了这种程度,如果她对我说:你把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杀死或者毒死,跟我结婚,那么这立刻就会实现!可结果是一场灾难,这您已经知道了,您自己可以想象得出,当时我得知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找到了这个最卑鄙的小官僚卢任,差点儿没给他炮制成了这门亲事,我简直气成了什么样子,——因为这实际上还不就跟我的提议一样吗。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是这样的,不是吗?我发觉,您开始注意听了……有意思的青年人……” 斯维德里盖洛夫焦躁地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他的脸涨得血红。拉斯科利尼科夫清清楚楚看出,他不知不觉一口一口喝下去的那一杯或者是一杯半香槟对他产生了病态的影响,于是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斯维德里盖洛夫让他觉得很可疑。 “嗯,知道了这些情况以后,我完全相信,您到这里来,一定是对舍妹有什么打算,”他直截了当、毫不隐讳地对斯维德里盖洛夫说,想惹他更加发火。 “唉,别再提这个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不是跟您说过了……再说,令妹也非常讨厌我。” “她非常讨厌您,对这一点我也深信不疑,不过现在问题不在这里。” “您深信她非常讨厌我吗?(斯维德里盖洛夫眯缝起眼来,嘲讽地微微一笑。)您是对的,她不喜欢我;可是对夫妻间或者情人之间的事,您永远也不能担保。这儿总是有这么一个角落,对全世界始终是个秘密,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您能担保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一定会厌恶我吗?” “根据您谈话时使用的某些词句,我发觉,现在您对杜尼娅仍然有什么企图,还有一些刻不容缓、十分迫切的打算,当然,是卑鄙的打算。” “怎么!我随口说出过这样的话吗?”斯维德里盖洛夫突然非常天真地惊慌起来,丝毫没有注意那个显示出他的意图的形容词。 “这样的话现在也随口说出来了。您为什么,譬如说吧,这么害怕?现在您为什么突然大吃一惊?” “我害怕和吃惊吗?我怕您?倒不如说您该怕我,cherami①可是,多么荒唐……不过,我喝醉了,这我明白;差点又说漏了嘴。酒,去它的!喂,拿水来!” ①法文,“亲爱的朋友”之意。 他抓起酒瓶,毫不客气地把它扔出窗外。菲利普拿来了水。 “这全都是胡说八道,”斯维德里盖洛夫说,把毛巾浸湿,按在头上,“我只要说一句话就能让您不再胡扯,使您的一切疑虑烟消云散。譬如说,您知道我要结婚了吗?” “这您以前就对我说过了。” “说过了吗?我忘了。不过那时候我还不能肯定地说,因为那时候连未婚妻都还没见过呢,只是有这个意图。可现在未婚妻已经有了,事情已经办妥了,要不是有刻不容缓的事情,我一定这会儿就带您去见见他们,因为我想听听您的建议。唉,见鬼!只剩十分钟了。您看看表,看到了吧;不过我要讲给您听听,因为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我指的是我的婚事,也就是说,从某一点来看,——您去哪儿?又要走吗?” “不,现在我不走了。” “根本不走了吗?咱们倒要瞧瞧!我要带您到那里去,这是真的,让您看看我的未婚妻,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您很快就要走了。您往右去,我往左走。您知道这个列斯莉赫吗?就是现在我住在她那儿的这个列斯莉赫,啊?您听说过吗?不,您是在想,就是人们议论的那个女人,说是她家有个小姑娘冬天投水自尽了,——嗯,您听说过吗?听说过吗?嗯,这件事就是她给我办的;她说,你这样怪寂寞的,暂时解解闷儿吧。我这个人抑郁寡欢,枯燥无味,不是吗。您以为我很快活吗?不,我很忧郁:我不伤害别人,常常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有时三天也不跟人说话。可这个列斯莉赫是个骗子,我要告诉您,她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等我觉得厌倦了,就会抛弃妻子,出走,我的妻子就会落到她的手里,她就可以利用她;当然是在我们这个阶层里,而且还要更高一些。她说,有个作父亲的,身体十分衰弱,是个退休的官吏,整天坐在安乐椅里,两年多没走动过一步。她说,还有个母亲,是位通情达理的太太,也就是妈妈。他们的儿子在外省什么地方任职,不帮助他们。女儿出嫁了,也不来看他们,他们这里还有两个年幼的侄子(自己的儿女还嫌不够),自己最小的小女儿还没念完中学,他们就让她退学了,再过一个月她才满十六岁,也就是说,再过一个月就可以让她出嫁了。就是嫁给我。我们上他们家去了;这多么可笑;我作了自我介绍:地主,鳏夫,出身于名门,有这样一些熟人,还有财产,——我五十了,她还不满十六岁,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谁会注意这种事?嗯,很诱人,不是吗,哈,哈!您要是能看到我和爸爸、妈妈谈话的情形就好了!真该花钱买票,看看我这时候像什么样子。她出来了,行了个屈膝礼,嗯,您要知道,她还穿着件很短的连衫裙,是个含苞未放的花蕾,她脸红了,红得像一片朝霞(当然对她说过)。我不知道您对女人的容貌有什么看法,不过照我看,十六岁这个年龄,这双还是小姑娘的眼睛,这羞答答的胆怯和害羞的眼泪,——照我看,这胜过了美丽,何况她还像画上的美人儿那么漂亮呢。浅色的头发,鬈曲蓬松,梳成一小绺一小绺的,嘴唇丰满,鲜红,一双小脚——真美极了!嗯,我们认识了,我声明,家里有事急需处理,第二天,也就是前天,为我们祝福,给我们订了婚。从那以后,我一去,立刻就让她坐在我的膝上,不让她下来……嗯,她不时脸红,红得像朝霞,我不停地吻她;妈妈当然提醒她说,这是你丈夫,应该这样,总而言之,这实在是太好了!而现在这种情况,作未婚夫的情况,真的,也许比作丈夫的时候更好。这就是所谓lanatureetlavérité①了!我跟她谈过两次——这姑娘可一点儿也不傻;有时她那样偷偷地看我一眼,——甚至让我神魂颠倒。您要知道,她的小脸很像拉斐尔的圣母像。要知道,《西斯庭圣母像》上,圣母的神情是富于幻想的,像一个悲伤的狂热信徒的脸,这您注意了吗?嗯,这姑娘的脸就像这个样子。刚给我们订了婚,第二天我就送去价值一千五百卢布的礼物:一件钻石首饰,另一件是珍珠的,还有一个妇女用的银梳妆盒——有这么大,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就连她那圣母似的小脸也变得绯红了。昨天我让她坐在我膝上,是啊,也许我太放肆了,——她满脸通红,突然流出泪来,可是不愿让人看出她心情激动,羞得无地自容。有一会儿大家都出去了,只剩下了我和她两个人,她突然搂住我的脖子(这是她第一次),用两只小手搂着我,吻我,发誓说,她要作我的百依百顺、忠诚、贤慧的妻子,一定会让我幸福,说她要献出自己的一生,献出自己一生中的每一分钟,牺牲自己的一切、一切,而作为回报,她只希望得到我的尊重,她说,此外我‘什么,什么也不需要,也不需要任何礼物!’您得同意,一个十六岁的小天使,由于少女的羞怯,脸上飞起两片红霞,眼里含着热情的泪花,你和她单独坐在一起,听着她这样坦白地说出自己心里的话,您得同意,这是相当诱人的。诱人,不是吗?不是值得吗,啊?嗯,值得,不是吗?喂……喂,请您听我说,……嗯,咱们一道去我的未婚妻那里……不过不是现在!……” ①法文,“自然而且真挚”之意。 “总之,这种年龄和文化修养上的极大差异激起了您的情欲!难道您真的要这样结婚吗?” “那又有什么呢?一定的。每个人都关心自己,谁最会欺骗自己,谁就能过得最快活。哈!哈!您干吗要装作一个道德高尚的人,请宽恕我吧,老弟,我是个有罪的人。嘿!嘿! 嘿!” “可是您安置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孩子们……不过,您这样做是有原因的……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 “一般说,我喜欢孩子,很喜欢孩子,”斯维德里盖洛夫哈哈大笑起来。“我甚至可以给您讲一讲关于这方面的一件非常有趣的事,直到现在,这件事还没结束呢。我来到这里的头一天,就到这儿各种藏污纳垢的地方去了,嗯,阔别七年之后,我简直是急急忙忙地跑去的。您大概注意到了,我并不急于跟自己那伙人会面,并不急于去找从前的那些朋友和熟人。嗯,我尽可能拖延着不去找他们。您要知道,我在乡下,住在玛尔法·彼特罗芙娜那儿的时候,对这些神秘的地方和场所真是魂牵梦萦,思念得痛苦到了极点,而谁要是了解这些地方,就可以在那儿发现很多东西。见鬼!人们在酗酒,受过教育的青年人由于无所事事,沉湎于无法实现的幻想之中,而变得对一切都十分冷漠,曲解各种理论,自己也变得思想混乱,极不正常;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批犹太人,他们都把钱积蓄起来,其余的人都在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从最初几个钟头,这座城市就让我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我来到一个所谓跳舞晚会,——一个可怕的藏污纳垢的地方(而我喜欢的正是这种肮脏地方),嗯,当然啦,在跳康康舞①,在我年轻的时候还没有这种玩意儿。是啊,这就叫进步嘛。突然,我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穿得很漂亮,正在和一个舞艺超群的人跳舞;那个人站在她对面。墙边一把椅子上坐着她的母亲。嗯,您要知道,康康舞是种什么舞!小姑娘害羞了,脸涨得通红,终于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放声大哭起来。那个舞艺超群的人搂住她,旋转起来,在她面前表演种种舞姿,周围的人全都哈哈大笑,在这种时候,我喜欢你们这些观众,即使是康康舞的观众,大家都在哈哈大笑,高声叫喊:‘好哇,就应该这样!别带孩子来嘛!’哼,他们这样自己安慰自己是不是合理,我才不在乎呢,关我什么事!我立刻选中了一个座位,坐到那位母亲身旁,对她说,我也是从外地来的,说这儿这些人都多么粗野,说他们都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尊严,对别人也缺乏应有的尊重;我让她知道,我有很多钱;我请她们坐我的马车回家;送她们回家以后,我和她们认识了(她们住在向二房东租来的一间小屋里,刚来不久)。她们对我说,她和她女儿能跟我认识,感到非常荣幸;我还得知,她们一无所有,她们到这里来,是要在某机关里办一件什么事情;我表示愿意效劳,表示愿意给她们一些钱;我还得知,她们去参加那个晚会,是弄错了,还以为那里真的是教人跳舞呢;我表示愿意提供帮助,让这位年轻的姑娘学习法文和跳舞。她们十分高兴地接受了,认为这是很荣幸的,直到现在我还在跟她们来往……您要高兴的话,咱们一道去——不过不是现在。” ①法国游艺场中的一种黄色舞蹈。 “别讲了,别讲您那些卑鄙、下流的笑话了,您这个道德败坏的、下流的色鬼!” “席勒,我们的席勒,简直就是席勒:Oùva-t-ellelavertusenicher?①您知道吗,我要故意给您讲一些这样的事情,好听听您高声叫喊。真让人高兴!” ①法文,“哪里没有善行”之意。据说这是法国著名喜剧作家莫里衷(一六二二——一六七三)的一句话。据说,有一次莫里哀给了一个乞丐一枚金币,乞丐以为他给错了,问他,他就是这样回答的。 “当然啦,难道这时候我自己不觉得自己好笑吗?”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低声说。 斯维德里盖洛夫放声哈哈大笑;最后叫来了菲利普,付了帐,站起身来。 “咽,是的,我喝醉了,assezcausé①!”他说,“真高兴啊!” ①法文,“闲扯得够了”之意。 “那还用说,您还会不高兴,”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说,说着也站起来了,“对于一个老色鬼来说,讲这样的奇遇,——而且怀有这种荒谬绝伦的意图,——怎么会不高兴呢,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讲给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听……是够刺激的。” “嗯,如果是这样,”斯维德里盖洛夫甚至有几分惊讶地回答,同时仔细打量着拉斯科利尼科夫,“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您也是个相当厚颜无耻的人了。至少您是成为这种人的好材料。很多,很多东西您都能理解……嗯,很多事情也都能做呢。唉,不过,够了。由衷地感到遗憾,没能跟您多聊聊,可您是不会离开我的……不过请您稍等一会儿……” 斯维德里盖洛夫走出了小饭馆。拉斯科利尼科夫跟着他走了出去。然而斯维德里盖洛夫醉得并不十分厉害;酒劲儿只不过有一会儿工夫冲了上来,时间慢慢逝去,醉意也渐渐消失了。有一件什么事情,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让他十分挂心,他皱起了眉头。显然,他是因为等待着什么而焦急不安。最后这几分钟里,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态度突然变了,而且越来越粗暴,越来超含讥带讽。这一切拉斯科利尼科夫都看出来了,他也感到不安了。他开始感到斯维德里盖洛夫十分可疑,决定跟着他。 他们走到了人行道上。 “您往右,我往左,或者,也可以相反,只不过——adieu,monplaisir①,愿我们愉快地再见!” ①法文,“再见,我亲爱的”之意。 于是他往右,向干草广场走去。 |
《罪与罚》第六部·三 他急于去找斯维德里盖洛夫。在这个人身上他能寄托什么希望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这个人身上却暗藏着一种能够支配他的权力。才一意识到这一点,他就已经不能放心了,何况现在时候已经到了呢。 一路上,有一个问题特别使他感到苦恼:斯维德里盖洛夫去没去过波尔菲里那里? 就他所了解的情况来看,他可以起誓——不,没去过!他想了又想,回想波尔菲里来访的全部过程,他明白:不,没去过,当然没去过! 不过如果他还没去过,那么他会不会去找波尔菲里呢? 目前他暂时觉得,不会去。为什么?对此他不能作出解释,不过如果他能解释的话,现在也就不会为此绞尽脑汁了。这一切使他非常苦恼,但同时不知为什么他又顾不得这个了。真是怪事,也许谁也不会相信,然而对自己目前的命运,对必须立刻作出决定的命运,不知为什么他却并不怎么关心,甚至是漫不经心。使他感到痛苦的是另一件重要得多、异常重要的事情,——这也是一件只关系到他本人、与别人都不相干的事,不过是另一件事,也是一件最主要的事情。加以他感到精神上已经疲劳到极点,尽管这天早上他的思考能力比最近这几天都要好一些。 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现在还值不值得努力设法克服这些新的、微不足道的困难呢?譬如说,还值不值得千方百计竭力不让斯维德里盖洛夫去找波尔菲里;还值不值得去研究、打听,在一个什么斯维德里盖洛夫的身上浪费时间呢? 噢,这一切让他多么厌烦啊! 然而他还是急于去找斯维德里盖洛夫;他是不是期望从他那里了解到什么新情况,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指示,找到什么出路呢?就连一根稻草也会抓住不放嘛!是不是命运,是不是什么本能促使他们遇到了一起?也许,这只不过是疲倦和绝望;也许需要的不是斯维德里盖洛夫,而是另一个人,而斯维德里盖洛夫只不过是偶然给碰上了而已。索尼娅吗?可现在他去找索尼娅作什么?又去乞求她的眼泪吗?而且索尼娅让他感到可怕。索尼娅就是无情的判决,索尼娅就是不可改变的决定。现在——不是走她的路,就是走他的路。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他不能去见她。不,是不是最好去试探一下斯维德里盖洛夫,弄清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他内心里不得不承认,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当真是早就已经需要这个人了。 然而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就连他们干的坏事也不可能是相同的。而且这个人还很讨厌,显然异常**,一定十分狡猾,喜欢骗人,说不定还很恶毒。关于他,就有一些这样的议论。不错,他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孩子们奔走张罗;可是谁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这个人总是有什么企图,有什么计划的。 这些天来,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头脑里还经常出现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这想法使他感到非常不安,尽管他甚至曾努力设法驱除它,它让他感到太苦恼了!有时他想:斯维德里盖洛夫一直在他周围转来转去,现在仍然在他周围转悠;斯维德里盖洛夫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斯维德里盖洛夫以前曾经有一些算计杜尼娅的阴谋诡计。如果现在还有这样的阴谋呢?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是的。如果现在,他知道了他的秘密,因而获得了控制他的权力,那么他想不想用这种权力作为武器,来算计杜尼娅呢? 这个想法有时甚至会在梦中折磨他,但是像现在,像他去找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时候这样清晰地想到这一切,却还是第一次。单单是这么想一想,就已经使他心情抑郁,怒火中烧了。第一,当时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变化,就连他自己的处境也改变了,所以应该立刻向杜涅奇卡坦白说出这个秘密。或许应该牺牲自己,以免杜涅奇卡行动不够谨慎。一封信?今天早晨杜尼娅接到了一封信!在彼得堡,她能接到谁的信呢?(难道是卢任吗?)不错,有拉祖米欣在那儿守护着;不过拉祖米欣什么也不知道。或许也应该向拉祖米欣坦白地说出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极端厌恶地想。 无论如何,必须尽快见到斯维德里盖洛夫,他暗自拿定了主意。谢天谢地,他需要知道的与其说是细节,不如说是事情的实质;不过,如果斯维德里盖洛夫有算计杜尼娅的阴谋,只要他能做得到,那就…… 这些时候,这一个月来,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心力交瘁,对类似的问题现在已经不能作出任何别的决定,他能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那么我就杀了他”,他怀着冷酷绝望的心情想。他心情沉重,感到压抑;他在街道中间站住了,朝四下里望望:他走的是哪条路,这是上哪儿去啊?他正站在×大街上,离他刚刚穿过的干草广场有三十或四十步远。左边一幢房子的二楼上是一家小饭馆。所有窗子全都大敞着;根据窗内来回走动的人影来看,小饭馆里已经座无虚席。大厅里歌声婉转,黑管和小提琴奏出悠扬的曲调,土耳其鼓敲得热情奔放。还可以听到女人的尖叫声。他感到困惑不解,不知为什么竟会转到×大街上来了,本想转身回去,突然在小饭馆最边上一扇开着的窗户里看到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斯维德里盖洛夫嘴里叼着烟斗,靠窗坐在一张茶桌旁边。这使他十分惊讶,甚至是大吃一惊。斯维德里盖洛夫正在默默地观察他,仔细打量他,这也立刻使拉斯科利尼科夫吃了一惊:似乎斯维德里盖洛夫本想站起来,在还没被发觉之前悄悄地溜走。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装作好像没看到他的样子,若有所思地望着一旁,可是还在用眼角盯着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心忐忑不安地怦怦地狂跳。一点不错:斯维德里盖洛夫显然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他从嘴里拿出烟斗,已经想要躲起来了;可是,站起来,推开椅子以后,大概突然发觉,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看见他了,而且正在观察他。他们之间发生了与他们在拉斯科利尼科夫家初次见面时十分相似的情景,当时拉斯科利尼科夫正在睡觉。斯维德里盖洛夫脸上露出了狡猾的微笑,笑容越来越舒展了。两人都知道,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而且在互相观察对方。最后斯维德里盖洛夫高声哈哈大笑起来。 “喂,喂,您高兴的话,那就进来吧;我在这里!”他从窗子里喊。 拉斯科利尼科夫上楼到小饭馆里去了。 他在后面一间很小的房间里找到了他,这间小房间只有一扇窗子,与大厅毗连,大厅里摆着二十张小桌,歌手们正在合唱,扯着嗓子拚命叫喊,一些商人、官吏和各色人等一边听唱歌,一边在喝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打台球的响声。斯维德里盖洛夫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瓶已经打开的香槟和一个盛着半杯酒的玻璃杯。这间小房间里还有一个背着一架小手摇风琴的少年流浪乐师,一个身体健康、面颊红润的姑娘,她那条花条裙子的下摆掖在腰里,戴一顶系带子的蒂罗尔①式的帽子,她是个卖唱的,约摸十七、八岁,尽管隔壁屋里正在高声合唱,她却在手摇风琴的伴奏下,用相当嘶哑的女低音在唱一首庸俗的流行歌曲…… “喂,够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进来,斯维德里盖洛夫就叫她别唱了。 姑娘立刻停下来,恭恭敬敬地等着。她唱那首押韵的庸俗流行歌曲的时候,脸上也是带着这样严肃而又恭敬的神情。 “喂,菲利普,拿个杯子来!”斯维德里盖洛夫喊了一声。 “我不喝酒,”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随您便,我不是给您的。喝吧,卡佳!今天不需要再唱了,你走吧!”他给她斟了满满一杯酒,拿出一张淡黄色的钞票②来。卡佳照妇女们喝酒的方式,也就是接连喝了二十来口,一口气把一杯酒全喝光了,拿了那张钞票,吻了吻斯维德里盖洛夫一本正经伸出来让她吻的手,从屋里走了出去,那个背手摇风琴的男孩子也跟着她慢慢地出去了。他们俩都是从街上叫来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在彼得堡住了还不到一个星期,可是他身边的一切已经带有古代宗法制社会的遗风了。小饭馆里的堂倌菲利普已经成了他的“熟人”,在他面前奴颜婢膝。通大厅的门锁起来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在这间屋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说不定整天整天都待在这里。这家小饭馆很脏,可以说很不好,甚至够不上中等水平。 ①蒂罗尔是奥地利的一个州。 ②一卢布的钞票。 “我去您那儿找您,”拉斯科利尼科夫开始说,“可是不知为什么从干草广场拐了个弯,来到了×大街上!我从来不弯到这儿来,也不打这儿经过。我从干草广场往右转弯。而且去您那儿的路也不是往这边来。我刚一拐弯,就看到了您!这真怪!” “您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这是奇迹!” “因为这也许只不过是偶然的。” “要知道,所有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性格!”斯维德里盖洛夫哈哈大笑起来,“即使心里相信奇迹,可就是不肯承认,您不是说吗:‘也许’只不过是偶然的。谈到发表自己的意见嘛,这儿的人都是些胆小鬼,这您想象不到吧,罗季昂·罗曼内奇!我说的不是您。您有自己的见解,也不怕有自己的见解。正是因为这一点,您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再没有旁的了吗?” “就这一点已经足够了。” 显然斯维德里盖洛夫心情是兴奋的,不过只是稍有点儿兴奋;他只喝了半杯酒。 “我觉得,在您知道我能有您所谓的自己的见解之前,您就来找我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啊,那时候是另一回事。无论什么事情都有几个发展阶段。至于说到奇迹嘛,我要告诉您,最近这两三天您好像都白白错过了。是我约您到这家小饭馆来的,您径直到这儿来了,根本就不是什么奇迹;我亲自详细告诉过您,到这儿来的路怎么走,还告诉过您,这家小饭馆在哪儿,几点钟的时候可以在这儿找到我。您记得吗?” “我忘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惊讶地说。 “我相信。我跟您说过两次了。这个地址不知不觉深深印在了您的脑子里。于是您也就不知不觉弯到这儿来了,然而您是精确地按照地址找来的,虽说您自己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当时我跟您说的时候,并没指望您会理解我的意思。您太露马脚了,罗季昂·罗曼内奇。我还要告诉您:我深信,彼得堡有许多人走路的时候都在自言自语。这是个半疯狂的人的城市。如果我们有科学的话,那么医生、法学家和哲学家都可以根据自己的专业作一次极有价值的调查研究。难得找到这么一个地方,像在彼得堡这样,对人有这么多忧郁的、强烈的和奇怪的影响。单是气候的影响就令人吃惊!然而这是全俄罗斯的中心,它的特征应该在一切事物上都反映出来。不过现在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我已经有好几次对您冷眼旁观了。您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还在昂着头。走了二十来步,您已经低下头,把双手背在背后了。您在看,可是无论是前面、还是两旁的东西,您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最后,您嘴唇微微翕动,自言自语起来,有时您还伸出一只手,作着手势。这很不好。说不定,除了我,还有别人在注意您,这可就对您不利了。其实,对我来说,反正一样,我不会治好您这个病,不过您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您知道有人在监视我?”拉斯科利尼科夫问,同时试探地打量着他。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斯维德里盖洛夫似乎惊讶地回答。 “嗯,那就请您不要管我,”拉斯科利尼科夫皱起眉头,含糊不清地说。 “好吧,我不管您。” “您最好还是说说,既然您常来这儿喝酒,而且曾两次约我到这儿来会面,那么现在,我从街上朝窗子里望的时候,您为什么却躲起来,想要溜走呢?这我看得很清楚。” “嘿!嘿!当时我站在您房门口的时候,您为什么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假装睡觉呢?其实您根本就没睡。这我看得很清楚。” “我可能有……原因……这您是知道的。” “我也可能有我的原因,虽说您不会知道,是什么原因。”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右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用右手的手指从下面托着下巴,凝神注视着斯维德里盖洛夫。他对着他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以前这张脸也总是让他感到惊讶。这是一张奇怪的脸,好像是个假面具:面色白中透红,鲜红的嘴唇,留着一部色泽光亮的谈黄色大胡子,一头淡黄色的头发还相当浓密。他的眼睛不知怎么好像太蓝了,目光不知怎么似乎过于阴沉而又呆滞。在这张就年龄来说显得异常年轻的、美丽的脸上,不知有点儿什么让人感到极不愉快的东西。斯维德里盖洛夫的衣服极其考究,是一套轻而薄的夏装,而他特别向人炫耀的,还是他的内衣。一只手指上戴着一枚镶着贵重宝石的老大的戒指。 “难道我也得和您较量较量吗,”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焦躁不安、急不可耐、直截了当地说,“如果您想伤害我,虽然您也许是一个最危险的人,可是我却不想突然改变自己的习惯。我这就让您看看,我并不是像您所想的那样爱惜自己,您大概认为我非常爱惜自己吧。您要知道,我来找您,是要直截了当地告诉您,如果您对舍妹还有从前的那种打算,如果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您想利用最近发现的秘密,那么在您把我关进监狱之前,我就先杀了您。我说话是算数的:您要知道,我说得到,就做得到。第二,如果您想对我没什么,——因为这些时候我一直觉得您好像有话要对我说,——那么就请快点儿说吧,因为时间是很宝贵的,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迟了。” “您这么急,是急于上哪儿去啊?”斯维德里盖洛夫问,一边好奇地细细打量他。 “什么事情都有几个发展阶段,”拉斯科利尼科夫阴郁地、急不可耐地说。 “您自己刚才要求我们开诚布公,可是对我的第一个问题,您就拒绝回答,”斯维德里盖洛夫微笑着说。“您总是觉得我有什么目的,所以一直用怀疑的目光来看我。有什么呢,处在您的地位上,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不管我多么想跟您交朋友,可我还是不敢让您相信,事情恰恰相反。真的,这样做得不偿失,而且我也没打算跟您谈任何特殊的事情。”“那么您为什么那样需要我呢?您不是对我很感兴趣吗?” “只不过是作为一个有趣的观察对象罢了。您的处境很不平常,我喜欢这种很不平常的性质,——这就是我对您感兴趣的原因!此外,您是我十分关心的一个女人的哥哥,还有,当时我经常从这个女人那里听到许多关于您的事情,因此我得出结论,您对她有很大的影响;难道这还不够吗?嘿——嘿——嘿!不过,我得承认,对于我来说,您的问题非常复杂,我很难回答您。嗯,譬如说,现在您来找我,不仅是有事,而且还想来了解点儿什么新情况吧?是这样吧?是这样的,不是吗?”斯维德里盖洛夫脸上带着狡猾的微笑,坚持说,“既然如此,那么您要知道,还在我到这儿来的路上,在火车上的时候,我就对您抱有希望了,希望您也能告诉我点儿什么新情况,希望能从您这里得到点儿什么对我有用的东西! 瞧,我们都是多么富有啊!” “什么有用的东西呢?” “怎么跟您说呢?难道我知道是什么吗?您瞧,我一直待在一家小饭馆里,就已经感到心满意足了,也就是说,倒不是心满意足,而是说,总得有个地方坐坐吧。嗯,就拿这个可怜的卡佳来说吧,——您看到了吧?……嗯,譬如说,虽然我是个爱吃的人,俱乐部①的美食家,可是您瞧,像这样的东西我也能吃!(他伸出一只手指,指指角落里,那里一张小桌子上摆着一个洋铁盘子,盘子里盛着吃剩的、让人难以下咽的土豆烧牛排。)顺便问一声,您吃过午饭了吗?我稍微吃了一点儿,不想再吃了。譬如说吧,我根本不喝酒。除了香槟,什么也不喝,就连香槟,整整一晚上也只喝了一杯,就这样还觉得头痛。现在我叫了这杯酒,是为了提提神,因为我打算到一个地方去,您看得出来,我的心情有点儿特别。刚才我所以像个小学生样躲起来,是因为我想,您会妨碍我;不过,看来(他掏出表来),还可以跟您在一起坐一个钟头;现在是四点半。您相信吗,要是有个什么专长就好了;要是我是个地主,要么是神甫,要么是枪骑兵,摄影师,新闻记者……那就好了,可是什么、什么专长都没有!有时候甚至觉得无聊。真的,我还以为您会告诉我点儿什么新情况呢。” ①指莫斯科、彼得堡的英国俱乐部,那里有最好的厨师;美食家们都喜欢到那里去享用烹调得最好的菜肴。 “那么您是什么人,您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是什么人?您是知道的:我是个贵族,曾在骑兵队里服役两年,后来在这儿,在彼得堡闲荡,后来和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结婚,住在乡下。这就是我的履历!” “您好像是个赌徒?” “不,我算什么赌徒。是赌棍,不是赌徒。” “您是赌棍?” “是啊,是赌棍。” “怎么,有人打过您吗!” “有过。那又怎样呢?” “喂,那么,您可以要求决斗……一般说,决斗会使人获得新生……” “我不反驳您,而且我也不善于谈论哲学问题。我坦白地对您说,我匆匆赶到这里来,多半是为了女人。” “刚刚埋葬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您就赶来了吗?” “嗯,是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微微一笑,感到在开诚布公这一点上,他获得了胜利。“那又怎样呢?您好像认为,我这样谈论女人是不道德的?” “也就是说,我是不是认为,生活放荡是不道德的?” “生活放荡!唉,您说到哪里去了!不过我要按顺序来回答您,首先一般地谈谈女人,您要知道,我喜欢闲扯。您倒说说看,我为什么要克制自己?既然我爱女人,那我为什么要放弃女人呢?至少可以有事做。” “那么您在这儿仅仅是希望过放荡的生活了!” “就算是想过放荡生活吧,那又怎样呢!您老是想着放荡的生活。至少我喜欢直截了当的问题。在这种放荡生活里至少有一种固定不变的东西,它甚至是以天性为基础,而不是为幻想所左右的,它犹如血液中永不熄灭的炭火,永远燃烧着,还要燃烧很久很久,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许也不能让它很快熄灭。您应该承认,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工作吗?” “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这是一种病,而且是一种危险的病。” “唉,您又说到哪里去了?我同意,这是一种病,正如一切过度的事情一样,——而这种事情是一定会过度的,——不过要知道,这种事情,第一,各人的情况不同,第二,当然啦,一切都要有分寸,要有节制,虽然是下流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要不是有这种工作,大概,真会开枪自杀。我同意,一个正派人理应不怕寂寞,可是……” “您会开枪自杀吗?” “唉,”斯维德里盖洛夫厌恶地阻止他说,“请您别谈这个,”他又赶紧补充说,甚至不像以前那样,已经不再吹牛了。就连他的脸色也好像变了。“我承认有这个不可原谅的弱点,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怕死,也不喜欢别人谈死。您知道吗,在某种程度上,我是个神秘主义者。” “啊!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鬼魂!怎么,还继续出现吗?” “去它的吧,您别提了;在彼得堡还没出现过;去它的!”他高声说,脸上露出恼怒的神情。“不,最好还是谈谈这个吧……对了,不过……嗯哼!哎呀,时间不多了,我不能跟您长久待在这里,很可惜!本想告诉您的。” “您有什么事,是女人吗?” “是的,是女人,一个意外的机会……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嗯,这儿环境的卑鄙污浊已经不影响您了?您已经无力自制了吗?” “那么您也希望获得这种力量吗?嘿——嘿——嘿!刚才您让我吃了一惊,罗季昂·罗曼内奇,虽说我早就知道,事情是会这样的。您在跟我大谈放荡的生活,大谈美学!您是席勒,您是理想主义者!当然,这一切理应如此,如果不是这样,倒要让人觉得奇怪了,然而实际上还是奇怪的……唉,可惜,时间不多了,因为您是个非常有趣的人!顺便问一声,您喜欢席勒吗?我倒非常喜欢。” “不过,您可真是个爱吹牛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有些厌恶地说。 “唉,真的,我不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哈哈大笑着回答,“不过,我不争辩,就算是爱吹牛吧;可是为什么不吹呢,既然吹牛并不会伤害别人。我在乡下,在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庄园里住了七年,所以现在急于想跟像您这样的聪明人——聪明而又十分有趣的人谈谈,真高兴海阔天空,随便聊聊,此外,我喝了半杯酒,酒劲已经有点儿冲上来了。主要的是,有一个情况让我感到十分兴奋,不过这件事……我不想谈。您去哪里?”斯维德里盖洛夫突然惊恐地问。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了起来。他来到这里,感到难过,气闷,不大舒服。他确信,斯维德里盖洛夫是世界上最无聊、最渺小的一个恶棍。 “唉——!别走,再坐一会儿嘛,”斯维德里盖洛夫请求说。“至少也得要杯茶喝。好,请坐一会儿,好,我不再胡扯了,也就是说,不再谈我自己的事了。我要告诉您一件事。嗯,如果您想听,我跟您谈谈,一个女人怎么,用您的说法,怎么‘救了’我?这甚至就是对您第一个问题的回答,因为这个女人就是令妹。可以谈吗?而且咱们还可以消磨时间。” “您说吧,不过我希望,您……” “噢,请您放心!而且就连像我这样一个品质恶劣、精神空虚的人,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使我心中产生的也只有深深的敬意。” |
《罪与罚》第六部·二 “要知道,所有这些香烟!”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把烟抽着了,抽了几口以后,终于说话了,“都是有害的,只有害处,可我就是戒不掉!我常咳嗽,喉咙里发痒,呼吸困难。您要知道,我胆很小,前两天去包医生①那里看病,每个病人他minimum②给检查半个小时;他看着我,甚至大笑起来:他敲了敲,听了听,说,您不能抽烟;肺扩张了。唉,可是我怎么能不抽呢?拿什么来代替它?我不喝酒,这可真是毫无办法,嘿——嘿——嘿,我不喝酒,真是糟糕透了!要知道,什么都是相对的,罗季昂·罗曼内奇,什么都是相对的!” “他这是干什么,又在玩以前玩弄过的老把戏吗,还是怎么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心里厌恶地想。他不由得想起不久前他们最后一次会见的情景,当时的感情又像波浪一般突然涌上他的心头。 ①指包特金医生(一八三二——一八八九)。一八六五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那里看过病。 ②拉丁文,“最少”,“至少”之意。 “前天晚上我已经来找过您了;您不知道吗?”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接着说下去,同时在打量这间房子,“我走进屋里,就是这间屋里。也是像今天一样,打附近路过,我想,去拜访拜访他吧。我来了,可是房门敞着;我朝四下里看了看,等了一会儿,连您的女仆也没告诉一声,就出去了。您不锁门?”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了。波尔菲里立刻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我是来解释一下,亲爱的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是来向您作解释的!我应该,而且有责任向您解释一下,”他微笑着继续说,甚至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膝盖,但是几乎就在同时,他脸上突然露出严肃、忧虑的神情;甚至仿佛蒙上了一层愁云,这使拉斯科利尼科夫感到十分惊讶。他还从来没见过,也从未想到,波尔菲里的脸上会有这样的表情。“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之间发生过一种奇怪的情景,罗季昂·罗曼内奇。大概,我们第一次会见的时候,也发生过这种奇怪的情景;不过当时……唉,现在已经是一次接着一次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也许很对不起您;这一点我感觉到了。我们是怎样分手的呢,您记得吗:您神经紧张,双膝颤抖,我也神经紧张,双膝颤抖。您要知道,当时我们之间甚至是剑拔弩张,缺乏君子风度。可我们毕竟都是君子;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我们首先都是君子;这一点必须明白。您该记得,事情闹到了什么地步……甚至已经完全不成体统了。” “他这是干什么,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拉斯科利尼科夫惊讶地问自己,微微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直瞅着波尔菲里。 “我考虑过了,认为现在我们最好还是开诚布公,”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接着说,微微仰起头,低下眼睛,仿佛不愿再以自己的目光让自己以前的受害者感到困惑不解,似乎也不屑再使用以前使用的那些手法,不屑再玩弄以前玩弄过的那些诡计了,“是的,这样的猜疑和这样的争吵是不能长久继续下去的。当时米科尔卡使我们摆脱了困境,不然我真不知道我们之间会闹到什么地步。当时这个该死的小市民就坐在隔板后面,——这您想象得到吗?当然,这事现在您已经知道了;而且我也知道,后来他上您这儿来过;但是当时您猜测的事情却是没有的:当时我并没派人去叫任何人,也没布置过什么。您会问,为什么不布置?怎么跟您讲呢:当时这一切似乎使我自己也大吃一惊。就连那两个管院子的,我也是勉强派人去把他们叫来的。(您出去的时候,大概看到那两个管院子的了吧。)当时有个想法,真的,有一个想法,像闪电一样在我脑子里飞快地一闪而过;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内奇,当时我坚信不疑。我想,让我哪怕是暂时放过一个去好了,然而我会抓住另一个的尾巴,——至少不会放过自己的那一个,自己的那一个。您很容易激动,罗季昂·罗曼内奇,天生容易激动;甚至是太容易激动了,虽说您还有其他性格和心情上的种种主要特点,对此我多少有点儿了解,所以就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了。嗯,当然啦,就是在那时候,我也能考虑到,一个人突然站起来,冒冒失失地把全部底细都告诉您,这样的事不是经常会发生的。虽说也会有这样的事,特别是当一个人给弄得失去最后的忍耐的时候,不过无论如何这十分罕见。这一点我也能考虑到。不,我想,我要是掌握了一点事实,那就好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事实,只要有一点就够了,不过是可以用手抓得到的,是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不是这种心理上的玩意儿。因为,我想,如果一个人有罪,那么当然无论如何也可以从他那里得到点儿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甚至可以指望得到最出乎意外的结果。当时我把希望寄托在您的性格上,罗季昂·罗曼内奇,最大的希望寄托在性格上!当时我对您确实抱有很大的希望。” “可是您……可现在您为什么还是这么说呢,”拉斯科利尼科夫终于含糊不清地说,甚至不大理解这句问话的意义。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感到困惑莫解,“难道他真的认为我是无辜的吗?” “我为什么这么说吗?我是来作解释的,可以这么说吧,我认为这是我神圣的责任。我想把一切统统都对您说出来,事情的全部经过,当时那些,可以说是不愉快的事情,统统都对您讲清楚。我让您忍受了许多痛苦,罗季昂·罗曼内奇。可我不是恶魔。因为我也理解,一个精神负担很重、然而骄傲、庄严和缺乏耐性的人,特别是一个缺乏耐性的人,怎么能忍受得了这一切呢!不管怎样,我还是把您看作一个最高尚的人,甚至有舍己为人的精神,尽管我不同意您所有的那些信念,并且认为有责任把话说在前头,坦率地、十分真诚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因为首先,我不想欺骗您。自从认识了您,我就对您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感情。对我的这些话,您也许会哑然失笑吧?您当然有笑的权利。我知道,您从一见到我就不喜欢我,因为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好喜欢的。不过,不管您认为怎样,请您相信,现在我想从我这方面用一切办法来改变我给您留下的印象,而且向您证明,我也是个有人性、有良心的人。我说这话是很真诚的。”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尊严地停顿了一下。拉斯科利尼科夫感觉到,一阵新的恐惧犹如浪涛一般涌上心头。波尔菲里认为他是无辜的,这个想法突然使他感到害怕起来。 “按照顺序把一切都讲一遍,讲一讲当时这是怎么突然发生的,这大概没有必要,”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接着说;“我认为,这甚至是多余的。而且我也未必能都说清楚。因为,怎么能详细说明这一切呢?一开始是有一些传说。至于这是些什么传闻,是谁说的,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牵连到您,——我想,这些也都不必说了。就我个人来说,这是从一件偶然的事情开始的,是一件纯属偶然的事情,这件事情极有可能发生,也极可能不发生,——那么是件什么事情呢?嗯哼,我想,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所有这一切,那些传闻,还有那些偶然的事情,凑在一起就使我当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坦白地承认,因为既然承认,那就得毫无保留地承认一切,——当时是我首先对您产生了怀疑。就算是有老太婆在抵押的东西上所做的记号以及其他等等,——所有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这种玩意儿数以百计。当时我也有机会得知区警察分局办公室里发生的那一幕的详情细节,也是偶然听说的,倒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从一个特殊的、很重要的人那里听说的,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把当时的情景叙述得多么生动。要知道,这些事情是一件接着一件,一件接着一件,罗季昂·罗曼内奇,亲爱的朋友!嗯,这怎么能不使注意力转向某个一定的方向呢?一百只兔子永远也凑不成一匹马,一百个疑点永远也不能构成一个证据,不是有这么一句英国谚语吗,然而,要知道,这只是一种理智的说法,可是对于热情,对于热情,你倒试试看去控制它吧,因为侦查员也是人啊。这时我也想起了您在杂志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您还记得吧,还有您第一次去我家的时候,咱们就详细谈过这篇文章。当时我嘲讽了一番,但这是为了让您作进一步的发挥。我再说一遍,您没有耐性,而且病得很厉害,罗季昂·罗曼内奇。至于您大胆,骄傲,严肃,而且……您有所感受,您有很多感受,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所有这些感受我都并不陌生,就连您那篇文卓,我看着也觉得是熟悉的。这篇文章是在不眠之夜和近乎发狂的情况下酝酿构思的,当时一定是心情振奋,心在怦怦地狂跳,而且满怀着受压抑的激情。然而青年人的这种受压抑的激情是危险的!当时我曾对这篇文章冷嘲热讽,可现在却要对您说,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欣赏者,我非常喜欢这篇青春时期热情洋溢的处女作。烟,雾,琴弦在茫茫雾海中发出铮铮的响声①。您的文章是荒谬的,脱离实际的,但是也闪烁着如此真挚的感情,它包含有青年人的骄傲和坚定不移的信念,包含有无所顾忌的大胆;这是一篇心情阴郁的文章,不过这很好。我看了您的文章,就把它放到了一边,而且……在把它放到一边去的时候,我心里就想:‘唉,这个人是不会碌碌终生的!’现在请您说说看,既然有了上述情况,以后发生的事怎么会不让我发生兴趣呢!唉,上帝啊?难道我是在没什么吗?难道我是在证明什么吗?当时我只不过是注意到了。我想,这儿有什么呢?这儿什么也没有,也就是根本什么都没有,也许是完全没有什么。我,一个侦查员,这样全神贯注,甚至是完全不应该的:我手里已经有一个米科尔卡,而且已经有一些事实,——不管您有什么看法,可这都是事实!他在谈他的心理;在他身上还得下点儿工夫;因为这是件生死攸关的事。现在我为什么要向你解释这一切呢?为了让您知道,而且以您的智慧和您的心灵作出判断,不致为我当时那些恶意的行为而责备我。不是恶意的,我这样说是真诚的,嘿——嘿!您认为当时我没上您这儿来搜查过吗?来过,来过,嘿——嘿,当您在这儿卧病在床的时候,我来搜查过了。不是正式搜查,也不是以侦查员的身份,可是来搜查过了。甚至是根据最初留下的痕迹,在您屋里仔细察看过了,没有漏掉任何最细小的东西;然而——um-sonst!②我想:现在这个人会来的,他会自己来的,而且不久就要来;如果他有罪,他就一定会来。别人不会来,可这个人会来。您记得拉祖米欣先生曾向您泄露消息吗?这是我们安排的,目的是让您心里发慌,因此我们故意放出谣言,让他透露给您,而拉祖米欣先生是个心中有气就忍不住的人。 您的愤怒和露骨的大胆行为首先引起了扎苗托夫先生的注意:嗯,竟突然在小饭馆里贸然说:‘我杀了人!’太大胆了,太放肆了,我想,如果他有罪,那么这是个可怕的对手!当时我这么想。我在等着。竭力耐心等着,而扎苗托夫当时简直让您给搞得十分沮丧……问题在于,这该死的心理是可以作不同解释的!嗯,于是我就等着您,一看,您真的来了!我的心怦怦地直跳。唉!当时您为什么要来呢?您的笑,您记得吗,那时候您一进来就哈哈大笑,当时我就像透过玻璃一样识破了一切,如果我不是怀着特殊的心情等着您,那么在您的大笑中是不会发现什么的。瞧,精神准备是多么重要。拉祖米欣先生当时也,——啊!石头,石头,您记得吗,还有把东西蒙在一块什么石头底下?嗯,我好像看到了那块石头,在什么地方菜园里的那块石头——您不是对扎苗托夫说过,是在菜园里吗,后来在我那里又说过一次?当时我们开始分析您这篇文章,您给我作了说明——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双重含意,仿佛每句话的背后都隐藏着另一种意思!瞧,罗季昂·罗曼内奇,我就这样走到了极限,直到碰了壁,这才清醒过来。不,我说,我这是怎么了!我说,如果愿意,那么这一切,直到最后一个细节,都可以作另一种解释,那样甚至更自然些。真伤脑筋啊!‘不,’我想,‘我最好是能有一个事实!……’当时我一听到这拉门铃的事,我甚至都呆住了,甚至浑身颤栗起来。‘嘿,’我想,‘这就是事实!这就是的!’当时我没好好考虑一下,简直就不想多加考虑。那时候我情愿自己掏出一千卢布,只要能亲眼看一看,看您当时是怎样和那个小市民并肩走了百来步,他当面管您叫‘杀人凶手’,在这以后你们并肩走了整整一百步,您却什么也不敢问他!……嗯,还有那透入脊髓的冷气?这拉门铃的事是在病中,是在神智不清的时候干出来的吗?所以,罗季昂·罗曼内奇,在这以后,我跟您开了那样一些玩笑,难道您还会感到惊讶吗?您为什么正好在这个时候来呢?真好像是有人推着您来的,真的,要不是米科尔卡让我们分手,那……您记得米科尔卡当时的样子吗?记得很清楚?这可真是一声霹雳!乌云中突然一声霹雳,一道闪电!嗯,我是怎样接待他的呢?对这道闪电,我根本就不相信,这您自己也看得出来!我怎么能相信呢!后来,您走了以后,他开始很有条理地回答了某几个问题,这使我感到惊讶,可是以后我对他的话一点儿也不相信了!对此变得像金刚石一般坚定。不,我想,莫尔根·弗里③! 这哪里会是米科尔卡!” ①引自果戈理的《狂人日记》。但引文不确切。原文是:“灰蓝色的雾在脚下弥漫,琴弦在雾中震颤。” ②德文,“徒劳”之意。 ③德文,明天早晨。这里的意思是“去他的”。 “拉祖米欣刚才对我说,现在您也认为米科尔卡有罪,而且还要让拉祖米欣也相信……” 他感到喘不过气来,没有把话说完。他异常焦急不安地听着,这个对他了解得十分透彻的人竟放弃了自己的看法。他不敢相信,也不相信。他贪婪地在这些仍然是语意双关的话里寻找并抓住更为确切、更为确定的东西。 “拉祖米欣先生嘛!”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高声说,仿佛对一直默默无言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提出问题感到高兴似的,“嘿!嘿!嘿!本来就不该让拉祖米欣先生插进来:两个人满好嘛,第三者请别来干涉。拉祖米欣先生是另一回事,而且他是局外人,他跑到我那里去,脸色那么白……嗯,上帝保佑他,用不着他来多管闲事!至于米科尔卡,您想不想知道这是个什么人,也就是说,在我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首先,这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倒不是说,他是个胆小鬼,而是说,他好像是个艺术家。真的,我这样来形容他,您可别笑。他天真,对一切都很敏感。他有良心;是个爱幻想的人。他会唱歌,也会跳舞,据说,他讲起故事来讲得那么生动,人们都从别处来听他讲故事。他上过学,别人伸出手指来指指他,他也会哈哈大笑,一直笑得浑身瘫软无力,他也会喝得烂醉如泥,倒不是因为喝酒毫无节制,而是有时会让人给灌醉,他还像个小孩子。于是他也偷东西了,可是自己并不知道这是偷窃;因为‘既然他是在地上拾的,那能算偷吗?’您知道不知道,他是个分裂派教徒①,还不仅是分裂派教徒,而且简直就是其中某个教派的信徒;他的家族中有几个别古纳②,不久前他本人曾经有整整两年在农村里受过一个长老的精神熏陶。这一切我是从米科尔卡和他的一些同乡那里了解到的。他怎么会杀人呢!他简直想跑到荒凉无人的地方去!他很虔诚,每天夜里向上帝祈祷,他看‘真正’古老的经书,看得入了迷。彼得堡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影响,特别是女人,嗯,还有酒。他很容易受环境影响,把长老啊什么的全都忘了。我知道,这儿有个画家很喜欢他,开始去找他,可是这件事情发生了!嗯,他吓坏了,想要上吊!逃跑!民间对我们的法律就是这样理解的,有什么办法呢!对‘审判’这个词儿,有人觉得可怕。唉,但愿上帝保佑!嗯,看来,现在他在监狱里想起这位正直的长老来了;《圣经》也又出现了。罗季昂·罗曼内奇,您知道吗,在他们当中的某些人看来,‘受苦’意味着什么?这倒不是说为了什么人去受苦,而只不过是‘应该受苦’;这意思就是说,对痛苦应该逆来顺受,来自当局的痛苦,那就更应该忍受了。我任职期间,有个最驯良的犯人坐了整整一年牢,每天夜里都在火坑上看《圣经》,看得入了迷,您要知道,他简直已经走火入魔了,竟无缘无故抓起一块砖头,朝典狱长扔了过去,可他毫无伤害他的意思。他扔的时候故意不对准,砖头从典狱长身旁一俄尺远的地方飞了过去,免得打伤了他!犯人用武器袭击长官,那还得了,大家都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这就是说,他要受苦了’。所以,现在我也怀疑,米科尔卡是想要‘受苦’,或者是有类似的想法。我确实知道,甚至根据事实来看,也是如此。不过他自己不知道,我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怎么,您不认为这样的人里面会有怪人吗?有的是呢。现在长老又开始起作用了,特别是在上吊以后,他又想起长老来了。不过,他自己会来告诉我的。您认为他会坚持到底吗?您先别忙,他还会反供的!我随时都在等着他来****自己的供词。我很喜欢这个米科尔卡,正在细细研究他。您是怎么想的呢!嘿!嘿!有些问题,他对我回答得很有条理,显然,他得到了必要的材料,作过精心准备;可是对于另一些问题,却完全茫然了,什么也不知道,而且自己并没意识到他不知道!不,罗季昂·罗曼内奇老兄,这不是米科尔卡干的!这是一件荒诞的、阴暗的案件,现代的案件,发生在我们时代的事,在这个时代,人心都变糊涂了;文章里总爱引用血会使一切‘焕然一新’这句话;宣传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过舒适的生活。这是书本上的幻想,这是一颗被理论搅得失去了平静的心;这儿可以看得出迈出第一步的决心,然而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决心,——他下定了决心,就好像是从山上跌下来,或者从钟楼上掉下去似的,而且好像是不由自主地去犯了罪。他忘了随手关门,却杀了人,杀了两个人,这是根据理论杀的。他杀了人,却不会偷钱,而来得及拿到的东西,又都藏到石头底下去了。他呆在门后担惊受怕,还嫌不够,又闯进门去,去拉门铃,——不,后来他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又走进那套空房子,去回味门铃的响声,想再体验一下背脊上发冷的滋味……嗯,就假定说他是有病吧,可是还有这样的事:他杀了人,却自以为他是个正直的人,蔑视别人,他面色苍白,还装得像个天使一样,这哪里会是米科尔卡呢,亲爱的罗季昂·罗曼内奇,这不是米科尔卡!” 在他以前说了那些好像是放弃对他怀疑的话以后,这最后几句话实在是太出乎意外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像给扎了一刀似的,浑身颤抖起来。 ①脱离了正统东正教教会的宗教派别,叫分裂派;分裂派中又分为一些不同的教派。所有这些教派的信徒统称为分裂派教徒。 ②别古纳是分裂派中的一个教派。这个教派产生于十八世纪末,其成员脱离家庭,不服从当时的政权,逃到森林中去生活。 “那么……是谁……杀的呢?”他忍不住用气喘吁吁的声音问。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甚至急忙往椅背上一靠,仿佛这个问题提得这么出乎意料,使他吃了一惊。 “怎么是谁杀的?……”他反问,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您杀的,罗季昂·罗曼内奇!就是您杀的……”他用深信不疑的语气几乎是低声补上一句。 拉斯科利尼科夫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站了几秒钟,什么话也没说,又坐了下去。他脸上掠过一阵轻微的痉挛。 “嘴唇又像那时候一样发抖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甚至好像同情似地喃喃地说。“罗季昂·罗曼内奇,看来,您没正确理解我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所以您才这么吃惊。我来这里正是为了把一切都说出来,把事情公开。” “这不是我杀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喃喃地说,真像被当场捉住、吓得要命的小孩子。 “不,这是您,罗季昂·罗曼内奇,是您,再不会是任何别的人,”波尔菲里严峻而且深信不疑地低声说。 他们俩都不说话了,沉默持续得太久了,甚至让人感到奇怪,约摸有十来分钟。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默默地用手指抓乱自己的头发。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安静地坐在那儿等着。突然拉斯科利尼科夫轻蔑地朝波尔菲里看了一眼。 “您又把老一套搬出来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还是您那套手法:这一套您真的不觉得厌烦吗?” “唉,够了,现在我干吗还要玩弄手法呢!如果这儿有证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可我们是两个人私下里悄悄地谈谈。您自己也看得出来,我并不是像追兔子那样来追捕您。您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这个时候对我来说反正一样。您不承认,我心里也已经深信不疑了。” “既然如此,那您来干什么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问。“我向您提出一个从前已经问过的问题:既然您认为我有罪,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关进监狱?” “唉,这可真是个问题!我可以逐点回答您:第一,这样直接把您抓起来,对我不利。” “怎么会不利呢!既然您深信不疑,那么您就应该……” “唉,我深信不疑又怎样呢?因为这一切暂时还都是我的幻想。我为什么要把您关到那里去,让您安心呢?这一点您自己也是知道的,既然您自己要求到那里去。譬如说吧,我把那个小市民带来,让他揭发您,您就会对他说:“你是不是喝醉了?谁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了?我只不过是把你当成了醉鬼,你的确是喝醉了’,到那时我跟您说什么呢,尤其是因为,您的话比他的话更合乎情理,因为他的供词里只有心理分析,——这种话甚至不该由像他这样的人来说,——您却正好击中了要害,因为这个坏蛋是个出了名的酒鬼。而且我自己也已经有好几次坦白地向您承认,这种心理上的玩意儿可以作两种解释,而第二种解释更为合情合理,而且合理得多,此外,我手里暂时还没掌握任何能证明您有罪的东西。尽管我还是要把您关起来,甚至现在亲自来(完全不合乎情理)把一切预先告诉您,可我还是要坦白地对您说(也不合乎情理),这会对我不利。嗯,第二,我所以要到您这儿来……” “嗯,这第二呢?”(拉斯科利尼科夫仍然喘不过气来。) “因为,正像我刚才已经说过的,我认为有责任来向您解释一下。我不想让您把我看作恶棍,何况我对您真诚地抱有好感,不管您是不是相信。因此,第三,我来找您是为了向您提出一个诚恳、坦率的建议——投案自首。这对您有数不清的好处,对我也比较有利,——因为一副重担可以卸下来了。怎么样,从我这方面来说,是不是够坦白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了大约一分钟。 “请您听我说,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您自己不是说,只有心理分析吗,然而您却岔到数学上去了。如果现在您弄错了,那会怎样呢?” “不,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没弄错。这样的事实我还是有的。要知道,这个事实我当时就掌握了;上帝赐给我的!” “什么事实?” “是什么事实,我可不告诉您,罗季昂·罗曼内奇。而且无论如何现在我无权再拖延了;我会把您关起来的。那么请您考虑考虑:对我来说,现在反正都一样了,所以,我只是为您着想。真的,这样会好一些,罗季昂·罗曼内奇!” 拉斯科利尼科夫恶狠狠地冷笑了一声。 “要知道,这不但可笑,这甚至是无耻。哼,即使我有罪(我根本没说我真的有罪),可我何苦要向您自首呢,既然您自己也说,坐进你们的监狱,我就会安心了?” “唉,罗季昂·罗曼内奇,对我的话您可别完全信以为真;也许,您并不会完全安心!因为这只是理论,而且还是我的理论,可对您来说,我算什么权威呢?也许,就连现在我也还对您瞒着点儿什么呢。我可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什么都向您和盘托出啊,嘿!嘿!第二:您怎么问,有什么好处呢?您知道不知道,这样做您会获得减刑,大大缩短刑期?要知道,您是在什么时候去自首的?您只要想想看!您去自首的时候,另一个人已经承认自己有罪,把案情搞得复杂化了,不是吗?我可以向上帝起誓,我会在‘那里’造成假象,安排得似乎您的自首完全是出乎意外的。所有这些心理分析,我们要完全排除掉,对您的一切怀疑,我也要让它完全化为乌有,这样一来,您的犯罪就好像是一时糊涂,因为,凭良心说,也的确是一时糊涂。我是个正直的人,罗季昂·罗曼内奇,我说话是算数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忧郁地一言不发,低下了头;他想了好久,最后又冷笑一声,不过他的笑已经是温和而且悲哀的了。 “唉,用不着!”他说,仿佛对波尔菲里已经完全不再隐瞒了。“不值得!我根本不需要你们的减刑!” “唉,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波尔菲里激动地,仿佛不由自主地高声说,“我担心的也就正是这一点:您不需要我们的减刑。” 拉斯科利尼科夫忧郁而又威严地看了他一眼。 “唉,您可不要厌恶生活啊!”波尔菲里接下去说,“前面生活道路还长着呢。怎么不需要减刑呢,怎么会不需要呢!您真是个缺乏耐心的人!” “前面什么还长着呢?” “生活嘛!您算是什么先知,您知道得很多吗?寻找,就寻见①。也许这就是上帝对您的期待。而且它也不是永久的,我是说镣铐……” ①见《新约全书·马太音福》第七章第八节。 “会减刑……”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 “怎么,您害怕的是不是资产阶级的耻辱?这也许是害怕的,可是您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因为还年轻!不过您还是不应该害怕,或者耻于自首。” “哼——,我才不在乎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轻蔑而厌恶地低声说,好像不愿说话。他又欠起身来,似乎想上哪里去,可是又坐下了,显然感到了绝望。 “对,对,是不在乎!您不相信我,而且认为我是在拙劣地恭维您;不过您是不是已经生活了很久?您是不是懂得很多呢?您发明了一个理论,可是理论破产了,结果不像您原来所想的那样,于是您感到不好意思了!结果证明这是卑鄙的,这是事实,不过您毕竟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卑鄙的人。完全不是一个这样卑鄙的人!您至少没有长期欺骗自己,一下子就走到了尽头。您知道我把您看作什么样的人吗?我把您看作这样的一个人:即使割掉他的肠子,他也会屹立不动,含笑望着折磨他的人,——只要他能找到信仰或上帝。嗯,您去找吧,找到了,那么您就会活下去了。第一,您早就已经该换换空气了。有什么呢,受苦也是件好事。您就去受苦吧,米科尔卡想去受苦,也许是对的。我知道,您不信上帝,——不过请您也别卖弄聪明;干脆顺应生活的安排,别再考虑了;您别担心,——生活会把您送上岸去,让您站稳脚根的。送到什么岸上吗?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相信,您还会生活很久。我知道,您现在把我的话当作早已背熟的、长篇大论的教训;不过也许以后什么时候会想起来,会用得到的;正是为此我才说这些话。幸好您只杀了一个老太婆。如果您发明另一个理论,那么说不定会干出比这坏万万倍的事来!也许还得感谢上帝呢;您怎么知道:也许上帝正是为了什么事情而保护您。而您有一颗伟大的心,不必太害怕。您害怕行将到来的伟大的赎罪吗?不,害怕是可耻的。既然您迈出了这一步,那就要坚强起来。这是正义。请您按照正义所要求的去做吧。我知道您不信上帝,可是,真的,生活会把您带上正路的。以后您一定会恢复自尊心。现在您只需要空气,空气,空气!” 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颤栗了一下。 “可您是什么人?”他大喊一声,“您算是什么先知?您是站在什么样的庄严、宁静的高处,郑重其事地向我宣布聪明的预言?” “我是什么人吗?我是一个已经毫无希望的人,仅此而已。我大概是个有感情、也有同情心的人,大概也多少有点儿知识,不过已经毫无希望了。而您,却是另一回事:上帝给您把生活安排好了(谁知道呢,也许您的一生会像烟一样消失,什么也不会留下)。您要成为另一类人,那又怎样呢?有您那样的一颗心,您大概不会为失去舒适的生活而感到惋惜吧?也许将有很久,谁也不会看到您,可那又有什么呢?问题不在于时间,而在于您自己。您要是成为太阳,那么大家就都会看见您了。太阳首先应该是太阳。您为什么又笑了:我算是什么席勒吗?我敢打赌,您认为,现在我是在讨好您!也许我真的是在讨好您,可这又有什么呢,嘿!嘿!嘿!罗季昂·罗曼内奇,好吧,您还是别相信我的话,甚至永远也不要完全相信,——我就是这样的性格,这我承认;只不过我要补充一句:我这个人有多卑鄙,也就有多么正直,大概您自己会作出判断的!” “您打算什么时候逮捕我?” “我还能让您闲逛这么一天半,或者两天。请您想想看吧,亲爱的朋友,向上帝祈祷吧。这样对您更有好处。真的,更有好处。” “嗯,如果我逃跑呢?”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知为什么奇怪地笑了笑,问。 “不,您是不会逃跑的。乡下人会逃跑,时髦教派的信徒会逃跑,——这种人是别人思想的奴仆,所以只要让他看看指尖,就像对海军准尉德尔卡①那样,那么不管要他怎样,他都会一辈子相信。可您不是已经不再相信您那个理论了吗,——那您怀着什么信念逃跑呢?而且逃亡会给您带来什么?逃亡生活是很讨厌的,很艰难的;而您首先需要生活和一定的地位,还有适当的空气,那里空气对您合适吗?您逃跑了,还会自己回来的。您非有我们不行。如果我把您关进监狱,——您在狱中待上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您会突然想起我的话来,自己招认,而且大概您自己也会感到意外。一小时前您自己还不知道您会来自首。我甚至相信,您‘会下决心去受苦’;现在您不相信我的话,可是您自己却会下决心这么做。因为,罗季昂·罗曼内奇,受苦是件伟大的事;您别看我发胖了,这没关系,这我却是知道的;您别笑我说的话,苦难中也含有某种思想。米科尔卡是对的。不,您是不会逃跑的,罗季昂·罗曼内奇。” ①海军准尉德尔卡是果戈理的喜剧《结婚》中一个不出场的人物。其实这里是指同一剧本中另一个海军准尉彼图霍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这两个人弄混淆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来,拿起制帽。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也站了起来。 “去散步吗?这个晚上倒是挺不错的,只是可别下大雷雨。 不过下雷雨更好,天气会凉爽些……” 他也拿起了制帽。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请您别以为,”拉斯科利尼科夫严肃、坚决地说,“今天我向您承认了。您是个奇怪的人,我听着您说,只是出于好奇。可我什么也没向您承认……这一点请您记住。” “喂,我知道,我会记住的,——瞧,他甚至在发抖呢。您放心好了,亲爱的朋友;悉听尊便。您去稍微散散步吧;不过不能走得太多。为防万一,我对您还有个小小的请求,”他压低了声音补充说,“这个请求很容易引起误解,不过是重要的:如果,也就是说,万一(不过,对这一点我并不相信,而且认为您根本不会这么做),如果说万一,——嗯,只是为防万一,——如果在这四十到五十个小时里,您想以另一种方式,以一种惊人的方式了结这件事情,——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个假定是荒谬的,请您原谅我作这样的推测),请您留下一张简短、然而详尽的字条。这么着,写上两行,只写两行,请务必也提到那块石头:这样会显得光明正大一些。好吧,再见……希望您会有一些好的想法,会有一个好的开始!” 波尔菲里走了,不知为什么弯下了腰,似乎是避免去看拉斯科利尼科夫。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窗前,气愤而急不可耐地等着,估计波尔菲里已经到了街上,而且又走出了一段路,自己这才从屋里匆匆走了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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