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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莫希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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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13-10-10 22:42

正文摘要:

  简介:《最后的莫希干人》是《皮裹腿故事集》中最出色的一部。故事发生在十八世纪五十年代末期,英法两国为争夺北美殖民地而进行的“七年战争”的第三年,地点是在赫德森河的源头和乔治湖一带。当时,这儿是一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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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向上标记书签 发表于 2013-10-11 22:42:49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三十三章

  他们像勇士一样战斗,顽强勇敢,

  他们使穆斯林的尸体,堆满战场;

  他们胜利了,但是波扎立斯已经倒下,

  他的每一根血管,都有鲜血在流淌。

  他的几个幸存的伙伴,

  在为赢得这场血战欢呼,

  但见微笑也浮现在他的脸上;

  接着看到他闭上眼睛死去,

  安详得如同晚上在睡眠,

  又像日落时的鲜花一样。



  ——哈勒克①



  ①费兹格林·哈勒克(一七九○—一八六七),美国诗人。此节引自《马可·波扎立斯》。



  第二天早晨,太阳一上山,就看到整个莱那泼部落都沉浸在悲伤哀悼之中。战争的喧嚣已经过去,特拉华人对明果鬼子的旧恨新仇,都在这一次得到了清算和报复,把他们那个部落整个儿都给消灭了。弥漫在休伦人营地上空那一片漆黑的浓烟,就已充分说明了这一流浪部落的命运。还有那千百成群的大乌鸦,一路喧噪地越过光秃的山巅,掠过辽阔的森林,往前飞去,也为人们指明了通向那个可怕的战场的方向。总之,任何一个熟悉边境战争的人,都不难从所有这些不会有错的迹象中看出,这一场印第安人的报复战争,其后果是十分残酷的。



  然而,这一天早晨,整个莱那泼部落却笼罩着悲哀的气氛;听不到成功的欢呼,也听不到凯旋的歌声和胜利的欢笑。个别最后从战场上归来的人,也只是赶忙擦去身上那些可怕的战斗花纹,像个罹难的人似的,和自己的族人一起共表哀悼。骄傲和欢欣被谦卑所代替;人类最为凶猛强烈的激情,已经转化为最为深沉而显露的悲伤。



  棚屋里已经空无一人;在附近的一个地方,人们表情严肃地围成一个厚实的圆圈;凡是有生命的人都聚集到这儿来了,全都沉浸在深沉哀伤的肃穆之中。虽然组成这道人墙的人,在性别、年龄。地位、职业等等方面各有不同,但是,此刻他们却有着同样的心情。大家的眼睛都注视着人圈的中央,对里面的一切,都一致表现出深切的关怀。



  六个特拉华姑娘分开站着。她们那乌黑的长发,疏松地飘垂在胸前;她们都一动不动,默默无言,只有在她们偶尔往一张芳香植物铺的界床上,撒香草和野花时,人们才相信她们是活着的。异床上铺着一张由几件印第安人的罩袍做成的枢衣,上面安放着那热情、高尚和大度的科拉的遗体;她的身上也裹着几层同样粗陋的织物;她的脸,人们已经再也见不到了。在她的脚边,坐着孤独凄凉的孟罗,他那白发苍苍的头,几乎快要低垂到地面,仿佛被迫在接受这次老天对他的打击;几绺白发散乱地落在他的两鬓,盖住了他的部分前额,他那紧锁的双眉,说明他心中隐藏着多么深沉的痛苦。大卫就站在他的身旁,在阳光之下,他光着脑袋,眼睛忙着左顾右盼,似乎已被一分为二:一会儿看看手上那本有着那么多古雅而神圣的箴言的小书,一会儿又望望死者,心中急于想给死者一些抚慰。海沃德也在附近站着,他倚在一棵树上,竭力想以自己的男子气概,来克制那突然袭来的悲伤。



  尽管这几个人的忧伤和悲痛是不难想象的,但还远不如同一片空地对面另外几个人那样凄惨。恩卡斯的尸体被安放成坐势,严肃、端庄、镇静,就像活着一样。他穿戴着这个部落能够拿出的最富丽豪华的服饰,头上插着最珍贵漂亮的羽毛,身上戴着贝壳串珠、项圈、手镯和奖章。可是,尽管人们把他打扮得如此豪华,他那黯然无光的眼神和毫无表情的脸容,却充分说明这一切全都是徒劳的了。



  就在恩卡斯尸体的前面,站着钦加哥。他没有带武装,没有画花纹,也没有任何的装饰,只有那个蓝色的纹章——那是他一族的纹章,刺在裸露的胸膛,永远擦洗不掉。在全部落入来这儿集合的长时间里,这个莫希干战士一直站在那儿,忧郁地默默凝视着儿子冷冷的、毫无知觉的脸,他的目光是这样凝聚不动,他的姿势是如此固定不变,要不是他那黝黑的脸上,不时还对那个静静地再也不会动的人流露出一丝难过的表情,在一个陌生人看来,简直说不出,这两人中到底哪一个活着,哪一个死了。



  侦察员满怀忧思地站在附近,身子倚在自己那件致人死命、赖以复仇的武器上。塔曼侬则由旅里的长辈扶着,在附近一处较高的地方,从这里,他可以看到他那些默默地聚集在一起的悲伤的人民。



  在最里面的一圈人中,站着一个身穿异族军装的军人,他的战马则在圈子外面,四周围着一些骑马的随从,看样子是准备好作长途旅行的。从这个陌生人的服装来看,他显然是加拿大总督身边的一个颇有地位的人;现在他似乎来迟了一步,他发现他的和平使命,已经被他的同盟者的狂热鲁莽所破坏,因此他也只好做一个默默无言的、伤心的旁观者了,看着这一场由于他来得太晚而未能制止住的争斗的悲惨后果。



  早晨的时间快要过去了,人们依然保持着黎明就开始的一片沉默。在这样长的一段痛苦的时间里,除了轻声的啜泣之外,听不到一点别的更响的声音,甚至也看不到有谁的手脚稍动一下;只是每过一会儿,便有人来对死者做一些简单、动人的祭奠。只有印第安人的耐性和坚忍力,才能保持住这种出神发呆的模样,这些黝黑的、一动不动的身躯,现在似乎已经变成石头了。



  最后,特拉华人的族长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随从的肩膀站了起来;他显得这样虚弱,自从他前一天和自己的族人讲话,到现在摇摇晃晃地站在台上,这中间仿佛已隔了一个世纪。



  “莱那泼的子孙们!”他说道,在他那瓮声瓮气的话里,好像带有某种预言性的说教,“曼尼托的脸被乌云遮住啦!他的眼睛转过去不看你们啦!他的耳朵已经听不见啦!他的嘴也不再给你们回答啦!你们已经看不见他,但是他已把惩罚加在你们身上啦!你们一定要胸怀坦白,你们一定要真心诚意,莱那泼的子孙们!曼尼托的脸被乌云遮住啦!”



  当这几句简单而又严厉的话传到群众的耳朵里时,大家仿佛觉得这不是出自人类之口,而是由他们崇敬的大神亲自说的,因此气氛也变得更加深沉、更加肃穆了。和这群谦恭、顺从的人相比,就连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死去的恩卡斯,看起来也比他们更有生气。但是,当这种一时的效果渐渐消失之后,有人便用低幽的声音,如泣发诉地唱起挽歌来。这是女人的声音,歌声十分凄厉、幽怨、悲切。歌词若断若续,不很连贯。一个停了,另一个又接了上来,唱出自己对死者的赞颂——或者可以叫做哀悼,用那因触景生情联想到的词句,来抒发自己的感情。歌声还不时被许多人的齐声痛哭所打断,这时候,站在科拉灵柩周围的姑娘们,就会去乱抓乱扯撒在科拉身上的花草,仿佛已经悲痛到了昏乱的地步。可是,一旦这种哀伤的情绪稍稍平伏之后,她们又会懊悔万千地把这些象征纯洁、美丽的花草,轻柔地放回到原来的地方。挽歌虽然屡屡被大家突然迸出的哭声所打断,但要是把她们的歌词翻译出来,它还是有一定的曲调,而且大体上是有着连贯的思想内容的。



  一个根据她的地位和资格选来担任这一工作的姑娘,开始用质朴的引喻来叙述这个死去的战士的品质。她用来修饰她的词句的那些东方式的比喻,大概是印第安人从另一个大陆的边缘带来的;①这些比喻本身,也就形成了把两个世界古老的历史连接起来的一个环节。她称他为“族里的猛豹”,说他的鹿皮鞋踩在露水上都不会留下痕迹,他跳起来像一只小鹿,他的眼睛明亮得像黑夜的星星,他的声音在战斗中响亮得像曼尼托的雷鸣。她也提到了生养他的母亲,并强调说,她一定会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幸福。她还要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和母亲会面时,告诉母亲,特拉华的姑娘们曾在她儿子的坟上流过眼泪,还把她叫做有福气的人。



  ①印第安人系在一万五千一两万年前,由亚洲经白令海峡陆续迁来美洲的。此处“另一个大陆”,指亚洲。

  接着,又有一些姑娘,把语调变得更加温和,更加轻柔,带着女性的体贴和敏感,提到了那位外国姑娘,她和恩卡斯几乎在同一时刻离开尘世,这正清楚地表明了大神的意旨,因而不可违背。她们要恩卡斯好好待她,她不懂得怎样来安慰他这样的战士,应该体谅她。她们没有一丝妒意,而是像天使喜欢别人的长处那样,称道她的无比美丽和杰出坚强;并且还说,她的这些优秀品质,足以抵消她在教育上的任何小小缺陷。



  在这以后,另外的几个姑娘,又接上来向科拉说话,她们的话是如此轻柔,充满了温情和爱怜。她们劝慰她,要她心情愉快,不用担心将来的生活。有这样一个猎人做她的伴侣,哪怕是她最细微的需要,他也会懂得怎样来满足她;而且他又是一名战士,他能够保护她,使她不受任何危险。她们对她断言,她的前途是幸福的,她的负担却是轻微的。她们劝她,不必为年幼时的亲朋和祖辈居住的故乡,作无益的悲伤;而且还向她保证,在“莱那泼人的幸福猎场”里,也和“白脸孔的天堂”中一样,有着同样可爱的山谷,同样洁净的溪流,同样芳香的花朵。她们还提醒她,要关心她的伴侣的需要,千万别忘了曼尼托英明地赐给他们的不同个性。接着,姑娘们又一齐放开嗓子,唱出那个莫希干人的性格,她们赞颂他的高尚、英勇、豪爽,以及所以能成为一个战士的、而且可能为一个姑娘喜爱的一切品质。在那些极其隐晦和微妙的词句中,她们表露出自己的思想,说明在为期很短的交往中,她们凭自己的女性直觉发现,他是有意在回避她们。特拉华姑娘没有赢得他的欢心!他的一族曾经是盐湖沿岸的统治者,他希望回到住在祖坟附近的族人中去。他的这种偏爱,为什么不该受到鼓励呢!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位姑娘的气质,比他的任何一个族人都更纯洁、更高尚;她的行为举止已经证明,她是经得起森林中的冒险生活的。因此现在,她们接着说,“地上的圣人”已经把她送到这样一个地方去,在那里,她可以找到意气相投的朋友,可以得到永久的幸福。



  接着,姑娘们又改变了调子和主题,转而赞美起在附近棚屋里哭泣的那个姑娘来了。她们把她比做雪花,说她和雪花一样纯洁,一样清白,一样明亮,而且也同样会在夏天的炎热下融化,同样会在冬天的严寒中凝结。她们相信,在那位和她具有同样肤色,同样悲伤心情的年轻首领的眼中,她无疑是非常可爱的。但是在她们看来,她显然要比她们在哀悼的姑娘略逊一筹,尽管她们丝毫没有表示出这种偏爱。不过她们并不否认,她那少有的姿色,完全应该受到称赞。她们把她的鬈发,比做葡萄茂密的卷须;把她的眼睛,比作蔚蓝的天空;明亮的阳光照耀下的最洁白的云朵,也比不上她那火热的青春。



  在唱着这些曲调相似的挽歌时,除了低幽的歌声外,听不到一丝其他的声音;只有群众中偶尔迸发出的悲痛的哭泣,才使歌声暂时停顿一下,这哭声也可以看做是挽歌的合唱部分,不过它使得气氛更显得凄凉可怕。特拉华人一个个都听得着了魔似的,从他们那富有表情的脸上的变化,可以明显地看出,他们的同情是多么深切和真挚。就连大卫也留心地在倾听这温柔的歌曲,远在歌声结束以前,从他那凝视的眼神中就可看出,他整个心灵都听得着迷了。



  在全体白人中,只有侦察员一个人能懂她们唱的歌词。姑娘们唱歌时,他迫使自己从沉思默想中稍微醒了醒,侧耳倾听着歌词的意思。可是,当她们唱到科拉和恩卡斯的前景时,他却摇了摇头,仿佛他知道她们的这种单纯想法错了。接着,他又恢复了原先那种斜倚着的沉思姿势,直到这场追悼仪式——如果这种充满深厚感情的活动可以叫做追悼仪式的话——结束。幸亏海沃德和孟罗两人,对这种纵情的歌曲全然不懂,因而用不着抑制自己感情的激动。



  在倾听着的印第安人中,大家都很感兴趣,只有钦加哥是惟一的例外。在这种追悼仪式的整个过程中,他的样子一点也没变化;即使在人们哀悼到最伤心、最悲戚的时候,他那严峻的脸上,依然丝毫不动声色。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儿子没有知觉的、僵冷的遗体;他的所有感官似乎全都凝结了,只有眼睛除外,为的是可以最后多看一会儿子的遗容,这是他多年以来疼爱的人啊,从此以后就将永远看不见了。



  葬礼进行到这一阶段,从人群中走出一个武功卓著,特别在这次战斗中有独特战功的战士,他的脸容严肃坚毅,慢慢地走到死者的旁边站定。



  “特拉华人的骄傲,你干吗要离开我们呀?”他面对着恩卡斯的遗体说道,仿佛这个躯壳依然有着活人的各种官能似的,“你的日子,正像刚升到树梢的太阳;你的荣誉,比正午的阳光还要辉煌。年轻的战士,你去了,在你去精灵世界的路上,已经有一百个怀安多特人去为你清除荆棘①。在战斗中见过你的人,谁相信你会死?在你之前,有谁领过尤塔瓦②上战场?你的双腿,像雄鹰的翅膀;你的胳臂,比下垂的松枝还坚强;你的声音,像曼尼托在云端说话③一样响亮。尤塔瓦的嘴不善说话,”他用忧伤的目光朝周围打量了一下,接着说,“但他的心无比沉重。特拉华人的骄傲,你干吗要离开我们呀?”



  ①怀安多特人,亦即休伦人,此处“一百”为夸张说法,意为:你已经杀死许多休伦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都已成为你的奴仆,先你而去,为你开路,为你服务。

  ②为说话战士本人的名字。

  ③指雷声。

  他说完以后,另外的人又接了上来;就这样,按照一定的次序,一个个下去,直到部落里大部分地位高、本领大的人,都以歌词或言语,向这位死去的酋长的亡魂献了颂词。这一切结束,整个会场就又笼罩在一片深沉的肃静之中。



  接着,传来一个低幽而深沉的声音,仿佛是发自远处的一种强压着的伴奏声,它只是升高到让人可以听见的程度,但听来又是如此模糊不清,如同煞费猜测的事儿那样,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声音,是从哪儿传来。可是,接着传来了一个个不同的音调,而且愈来愈高,直到让人渐渐地听清了一点,才开始听出其中有拖长的和不时重复的感叹声,最后听出其中也有词句。只有钦加哥的嘴唇在翕动,原来这是父亲的挽歌。虽然没有一个人转过眼去看他,也没有一个人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但从人们抬头倾听的模样,说明大家都已沉浸在歌声中了;他们那种专心倾听的样子,过去只有塔曼侬才能使他们这样。可是,人们怎么也听不清他唱的词句,歌声刚刚响到可以听清的时候,忽然又变得微弱而颤抖起来,仿佛又被一阵风吹散了似的。大酋长的嘴已经闭上,他依然默不作声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不转睛地朝前看着,身体一动不动,仿佛造物主只给他造了个躯壳,而没有给予他人的灵魂。根据这种种征兆,特拉华人看出,他们的这位朋友还缺乏足够的精神准备,于是也就不再专心一致地去注意他,而是细心体贴地似乎把他们的全部关心,都放到那个异族女子的葬礼上去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酋长,向围在科拉旁边的姑娘们做了一个手势,于是她们便将科拉的遗体抬了起来,举到齐头高,然后跨着均匀的步子,慢慢地向前走去,她们一面走,一面又唱起另一首赞扬死者的挽歌。一直在旁看着这种他认为是邪教仪式的大卫,这时俯身对那位茫然失神的父亲低声说道:



  “她们抬走你女儿的遗体了,我们要不要跟上去,要她们按基督教的葬仪来安葬?”



  孟罗仿佛听到了最后的号声,不禁猛吃一惊。他不安地匆匆朝周围扫了一眼,便站起身来,跟着这女人的行列走去,外表上虽然还保持着一个军人的风度,内心里却充满了作为父亲的悲痛。他的朋友们都紧挨着他,一个个都怀着极度的悲伤,这决不是同情一词所能表达的了——甚至那个年轻的法国军官,也参加了这一送葬的行列,他看到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遭到悲惨夭折的命运,心中也颇为伤感。而当部落里最后一个地位最低的女人,也跟着这虽不整齐,但有秩序的行列走开之后,特拉华族的男人们,便又重新站成一个圆圈,和刚才一样沉默地、严肃地、一动不动地围着恩卡斯的遗体。



  选来作为科拉墓地的是一座小丘,小丘上有一小片茁壮的小松树,形成一个华盖,正好阴郁地遮在丘顶上。到了这儿以后,姑娘们便将遗体放下,以土人特有的耐性和腼腆等待了好几分钟,意在想要知道死者的亲人们是否满意这样的安排。最后,惟一懂得她们的习惯的侦察员,用特拉华语说:



  “我的女儿们做得很出色,白人感谢她们。”



  姑娘们受到了赞扬,都感到很高兴;于是,她们便将科拉的遗体,放进一口白桦树皮做的精巧的棺材,然后将棺材放进那漆黑的、最后的安息之地——墓穴。接着,她们又默默无声地以同样简单的方式,在棺材上盖上了土,再用树叶和其他天然的常用的东西,遮住了新土的痕迹。可是,在这些令人伤心的、表示友爱的工作做完以后,姑娘们又感到踌躇起来,仿佛不知道下一步还该做些什么。这时,侦察员又对她们说起话来。



  “我的姑娘们做得已经很够了,”他说,“白脸孔的灵魂不需要食物和衣服——白人的天堂里会赐给这一切的。我看,”侦察员说着,又朝大卫看了一眼,他正在翻他那本书,准备唱一首圣歌,“那位懂得基督教方式的人就要开口了。”



  特拉华姑娘们都谦逊地退到一旁;她们原来是场上的主角,现在都变成了聚精会神的、虚心的观众。当大卫在倾吐内心虔诚的感情时,她们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惊讶或者不耐烦的神情。她们静静地倾听着,仿佛她们也懂得这种陌生的言词的意思,看起来,好像她们也同样被那些言词要表达出的那种混合着悲哀、希望和听天由命的感情所感动了。



  由于受刚才目睹的场面鼓励,也许更由于他本人内心的激动,这位圣歌教师唱得特别有劲,他那圆润而嘹亮的歌声,并不比姑娘们那柔和的声音逊色;至少,在那几个他特意为他们而唱的人听来,他那抑扬的曲调,更富有感染力。他的歌声在庄严、凝重的肃穆中开始,也在同样的气氛中结束。



  歌声的尾音在听众的耳朵中消失之后,人们都怯生生地偷偷朝死者的父亲望着,这种不约而同而又克制着的举动,说明大家都希望他有所表示。孟罗自己看来也意识到,现在,对他来说,已经到了也许是人类天性能够做出的最大努力的时刻了。他摘下帽子,露出了一头白发,脸容坚定,泰然地向围在四周的那些怯生生默不作声的人们扫了一眼,然后用手示意,要侦察员听他说话。他说:



  “请你向这些善良温顺的姑娘说,一个极度悲伤的、衰弱的老人,在这儿向她们深表谢意。告诉她们,我们大家所崇拜的上帝,虽然名称不同,但他一定会记住她们的善行;总有一天,我们会不分性别、不分地位、不分肤色地,全都聚集在他的宝座周围,这种日子是不会太远的。”



  侦察员听这位老战士用颤抖的声音说完这些话,慢慢地摇了摇头,那样子,像是怀疑这几句话的作用。



  “对她们说这些话,”侦察员说,“等于对她们说,雪不是在冬天下的,或者是,树上的叶子掉光的时候,太阳最猛一样。”



  说完,侦察员就转身对那些姑娘说了一些他认为最能为她们接受的感谢的话。正当孟罗低下头来,要重新堕入忧伤的时候,前文提到过的那位年轻的法国军官,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肘部。唤起这个伤心的老人的注意后,他便指了指一顶由几个印第安小伙子抬过来的、遮得严严实实的轿子,然后又指了指天上的太阳。



  “我懂得你的意思,先生,”孟罗用装出坚强的声音答道,“我懂得你的意思。这是天意,我只能顺从。科拉,我的孩子!要是一个伤心的父亲的祈祷,对你有用的话,你这时应该是多么幸福啊!走吧,先生们!”他说着,朝周围的人打量了一下,虽然强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但那张苍白、颤抖的脸容,怎么也掩盖不了他内心深深的创痛,“我们在这儿的任务已经结束了,让我们走吧!”



  海沃德也乐于听到这样一声吩咐,能够赶快离开,因为在这儿,他无时无刻不感到,他很快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可是,趁着同伴们在上马的时候,他还是抽出时间过去和侦察员紧紧握手,并且重又说了约定在英军防地内再见面的事。然后,他高高兴兴地跨上马鞍,策马来到那顶轿子旁边,只听得艾丽斯还在里面低声啜泣。就这样,除了鹰眼之外,所有白人都动身离开这个地方。孟罗的头重又低垂在胸前,默默地跟在他后面的是满怀悲伤的海沃德和大卫,最后是蒙卡姆的那位助手和他的卫队。他们一个个走过特拉华人的面前,不久便消失在那片茫茫的林海中了。



  可是,这些纯朴的森林居民,和偶然来到这儿的这几个陌生人之间,在这种共同的患难中建立起来的感情联系,并没有这样轻易地一断了之。多少年来,这个有关白人姑娘和年轻莫希干战士的传说,一直都在流传,成为人们在消磨漫漫长夜和沉闷的行军途中的话题,或者是成为怀着复仇的愿望来鼓励他们年轻勇敢的战士的材料。就连这些重大事件中的几个次要人物,人们也没有把他们忘记。以后的许多年中,侦察员一直是他们和文明社会之间的联系人物,他们常常向他打听那几个白人的情况;从他那里,他们了解到,那个白头发,不久以后就和自己的祖先去相聚了——人们误以为他是因军事上的失利而死的;他的那个幸免于难的女儿,已由大方的手带到白脸孔殖民区定居,到了那儿,她终于不再落泪,而是过着更适合她那乐天性格的欢快生活。



  不过这些全是后来的事了,和我们这个故事已经没有多大关系。现在,再说那个鹰眼,他在所有的白人都离去以后,在一种不可抑制的力量之下,重又回到了他心中惦念的地方。他正好赶上最后见恩卡斯一面。这时,特拉华人已经在为恩卡斯包裹毛皮做的衣衾了。但他们特意停了下来,让这个坚强的森林居民,依依不舍地好好多看上一会。接着,他们便把恩卡斯的遗体全都包裹起来,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能解开了。然后又出现了和刚才一样的送葬行列,整个部落都来到这位酋长的临时墓地周围——说它是临时,那是因为他的遗骨,将来应该和他本族人的遗骨安息在一起。



  人们的举止,也像感情一样,是带有共同性和普遍性的。大家围在恩卡斯的墓穴周围,流露出和科拉下葬时同样的悲痛心情,同样的庄严肃穆,以及同样地对丧主表示崇敬。恩卡斯的遗体安置成斜躺的姿势,面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身旁还放着打仗及打猎用的武器和工具,为他这次最后的旅行做好准备。为了不被泥土玷污,遗体放进一具内棺,棺上留有一个洞,以便在必要时,他的灵魂可以和肉体来往。然后,出于他们的本能,也为了防止野兽的侵扰,他们以土人那特有的机灵,把整个墓穴掩盖得好好的。到了这时,葬礼中需要用体力的部分已告结束,在场的人们便又转到了葬礼的精神部分。



  这时候,钦加哥又成了人们注意的中心。迄今为止,他还不曾开过口,但大家都盼望这位著名的酋长,能在这样一个重要的场合说几句安慰的话,或者做一些指示。这个严肃而富于自制力的战士,深知人们的愿望,他把一直埋在外套中的脸抬了起来,用坚定的目光,朝周围扫视了一下;他那紧闭的、富有表情的嘴唇终于张开了,人们这才在长时间的葬礼中第一次清楚地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



  “我的弟兄们干吗悲伤啊?”他看着周围那些脸色阴沉、垂头丧气的战士说,“我的女儿们干吗哭泣啊?是因为一个年轻人到幸福猎场去了?是因为一个酋长光荣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他是个好人,一直忠于职守,勇敢大胆;谁能不承认这一点呢?这是因为曼尼托需要这样一个战士,他把他召唤去了。至于我,老恩卡斯的儿子和小恩卡斯的父亲,不过是白脸孔开垦地上的一棵刻痕指路的松树罢了。我的同族已经离开了盐湖沿岸和特拉华人的山地,可是,谁能说他族里的这个大蟒蛇,已经失去了他的智慧了呢?我现在已经成了孤身一人……”



  “不!不!”鹰眼喊了起来,他一直神色热切地注视着朋友那严肃的面容,也有点像他那样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但这时再也不能保持他那种冷静的态度了,“不,大酋长,你并不是孤身一人。我们的皮肤颜色虽然不同,可是上帝却使我们走着同一条道。我也没有什么亲人,可以说,也像你一样,没有人了。他是你的儿子,生来是个红人,也许是你们的血统更相近,可是,要是我竟把这个战争中常和我并肩战斗,平时常和我共同生活的小伙子忘了的话,那就让我们大家的创造者——不管我们的肤色和天赋怎样——也把我忘了吧!这孩子是暂时离开我们;可是,大酋长,你并不是孤身一人的。”



  钦加哥紧紧地握住侦察员伸过来的热情的手,下面便是刚盖上泥土的新坟;这两个坚强、勇敢的森林居民,亲密地握着手,两人一起低下了头,大颗大颗的热泪掉到他们的脚边,像雨点似地洒落在恩卡斯的坟上。



  就在这一地区的两位最著名的战士如此感情迸发,而全场也一片肃穆时,塔曼侬提高声音发话了,他要大家散去。



  “好啦!”他说,“去吧,莱那泼的子孙们!曼尼托的怒气还没有平息。塔曼侬干吗还要留下来呢?眼下,白脸孔是世界的主人,红人的日子还没有重新到来。我的日子太长啦。早晨的时候,我还看到昂内密斯的子孙们①是那样欢乐、强壮,可是现在,黑夜还没到来,我却已经看到聪明的莫希干族最后一个战士死去了。”



  ①“昂内密斯”为特拉华语“乌龟”,“昂内密斯的子孙们”,意为乌龟族人,即莫希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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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向上标记书签 发表于 2013-10-11 22:42:48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三十二章

  瘟疫还要传播,火葬还要增加;

  除非大王不要一文赎金,

  将那黑眼姑娘送还给她的克罗莎。



  ——蒲柏译《伊利昂纪》①



  ①《伊利昂纪》第一卷。



  当恩卡斯在部署他的兵力时,森林中一片寂静,除了那几个参加会议的人之外,看似从未有人居住过,就像刚从全能的造物主手中放下一般。不管朝哪个方向看去,都能看到林木间那条条又长又暗的深影。这儿,看起来没有一样不适合这儿宁静、安详的景色。处处可以听到小鸟在山毛榉的桠枝间拍翅振翼;偶尔,也会有只小松鼠掉落一个坚果,吓得这些人急忙抬头看一眼,但这只不过是一会儿的事;而当这一时的打扰一过去,便只听见风在头顶低语,轻拂着森林青葱起伏的树梢。除了溪涧湖泊之外,这一片广袤的土地上,无处不笼罩着这样的浓阴。在特拉华人和敌人营地之间的这片荒野里,显得如此幽静、沉寂,仿佛从来没有踩上过人类的足迹。可是,那个有责任走在最前头的鹰眼,对那些即将与之战斗的敌人的性格,知道得一清二楚,没有轻信这种表面的宁静。



  侦察员看到自己那支小小的队伍已经集合起来,便将鹿见愁往腋下一夹,发了个暗号,要大家跟着他走。他领着大家往回走了几十码,来到了一条刚才走过的小溪旁,下到了溪水里。他在这儿停住了脚步。等到所有认真小心的战士都来到他身边后,他用特拉华语问道:



  “我的小伙子里面,有谁知道这条小溪通向哪儿?”



  有个特拉华人伸出一只手,分开两只伸出的手指,用这表明有两条河汇合的样子,答道:



  “走不到太阳下山的时候,这条小溪就会汇合进那条大河,”接着,他又指着他所说的方向,补充说:“这两条河养活了很多河狸。”



  “我也这么想的,”侦察员抬头朝树顶空隙处看了看,回答说,“这从水流的方向和山势就可看出。朋友们,在遭遇上休伦人之前,我们必须在河岸的掩护下前进。”



  他的伙伴们照例简单地喊了一声,表示赞同,但看到他们的首领带头准备继续前进时,有一两个战士却做着手势,表示事情还没全部办妥。鹰眼懂得他们的意思,回头一看,结果发现,原来是那位圣歌教师,迄今为止一直跟在队伍的后面。



  “朋友,你要知道,”侦察员带着一点也许自认为不算过分的骄傲神气,严肃地对他说,“这是一支精选出来执行最危险任务的突击队,指挥这个队伍的人——这话由另一个人来说也许更有力量——是不会让他们闲着的。五分钟也不会有。最多要不了半小时,我们便要在休伦人身上踩过去,不管他们是活的还是死的。”



  “尽管你没向我说清你的意图,”大卫答道,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他那一向呆板茫然的眼神中,也隐约闪现出一点异常的热情光芒,“可是,你的部下使我想起雅各的孩子,他们走上战场去抗击示剑人,就是因为有人邪恶地想要和上帝宠爱的民族里一个女人成婚①。现在,你们要找的那姑娘,我也曾和她同过路,共过祸福;虽然我不是个身束腰带、手执利剑的战士,但为了她,我也愿意助上一臂之力。”



  ①典出《圣经》。示剑奸污了雅各的女儿底拿后前来提亲,雅各的儿子西缅和利未施计杀死了示剑父子和示剑城里的全部男人,救回了妹妹底拿。详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三十四章。

  侦察员犹豫了一会,仿佛心里在权衡着接受这样一个奇怪的志愿兵的利弊关系,然后才回答说:



  “你不懂得使用任何武器,你也没有带枪;相信我,明果人是会对我们以牙还牙的。”



  “我虽不是个喜欢夸口、嗜杀成性的歌利亚①,”大卫一面回答,一面从他那件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衣服里面抽出一根投石环索来。“但我可没有忘记那个犹太孩子②的榜样。年轻时,这种古老的武器,我曾练过很久,也许,这套功夫还没完全忘掉哩。”



  ①典出《圣经》。歌利亚为非利士人中的勇士,他在阵前口出狂言,向以色列人挑战,结果被耶西的小儿子牧羊娃大卫用投石器打死。详见《圣经叫日约·撒母耳记上》第十七章。

  ②指前注中的牧羊娃大卫。

  “唉!”鹰眼朝他的鹿皮投石环索和围裙①,用冷冷的、使人丧气的目光看了一眼,说,“要是敌人使的是弓箭,或者甚至是刀子,那你这东西也许还能起点作用;可是这些明果人是法国佬给的装备,每人手里都有一支好枪。不过,看来你倒也真有点福气,枪林弹雨中平安无事。到现在为止,你确实这样……少校,你怎么抠着扳机呀?早开一枪,就会使咱们白白丢掉二十来块头皮的啊……唱歌的,那你就跟着走吧;呐喊的时候,你也许有用处。”



  ①围裙中放了投石器用的石头。

  “谢谢你,朋友,”大卫一面回答,一面像他那位尊贵的同名人一样,又从溪滩里挑了一些卵石,“我虽然不想去杀人,可要是你把我赶走的话,我的心灵是会受到折磨的。”



  “记住,”侦察员意味深长地轻轻拍拍自己的脑袋——那儿正是大卫尚有余痛的地方——接着说,“我们是去打仗,不是去唱歌。所以,在没有到齐声呐喊的时候,除了枪声,什么声音也别发出。”



  大卫点点头,表示完全接受这些条件;于是,鹰眼又朝伙伴们认真看了一眼,做手势要大家继续前进。



  他们沿着河床走了约摸一英里。虽然两面都有陡峭的河岸,岸边还长满浓密的灌木,可以做掩护,不致有被人发现的危险,但是一路上,他们还是毫不疏忽地采取一切措施,以防印第安人的袭击。两岸都各有一名战士匍匐前进,以便不时注意森林中的动静;而巳每隔几分钟,队伍都要停下来,以普通人简直难以想象的敏锐耳朵,谛听一番,看看有没有可疑的声音。可是,他们的行军,并没有受到干扰;最后,终于来到了这条小溪汇人大河的地点,一路上也没有发现任何微小的迹象可以说明敌人已经注意到他们的行动。侦察员又命令大家就地休息,以便研究一下这一带的情况。



  “看来我们碰上个适宜作战的好天气了,”他抬头看了看开始在空中驰过的几大片乌云,对海沃德说,“强烈的阳光下,枪筒子发亮,对瞄准很不利。眼下,一切都很顺利。风是从敌人方向吹过来的,它会带来他们的声音,也会带来他们的炊烟。这就帮忙不小啊。从咱们方面来说,一定得先放上一枪,而后对方才会知道哩。不过,我们的掩护物可是到此为止了;河狸在这条河里已经住了好几百年,它们又要吃,又要筑水坝,这一来,正像你们看到的,这儿多的是剥光皮的树桩①,少的是活着的树木。”



  ①河狸以树皮及草本植物为食。

  鹰眼的这几句话,确是对他们眼前的景色一番很好的描写。那河面忽窄忽宽,有的地方,窄得像穿过岩石间的狭缝,有的地方,则宽达几英亩,形成一片片宽阔的水面,简直可以叫做池塘。两边的河岸上,到处都是腐朽不堪的枯树,在有的摇摇欲坠的树干上,枯枝还在风中呻吟,有的则最近才被剥走它赖以生存的神秘的粗糙外衣,只留下个赤裸裸的躯干。在死树枯枝中间,还七零八落地横着一些长长短短、布满青苔的木桩,就像是从前在这儿住过的、早已去世的一代人留下的遗迹。



  对所有这一切也许从未有人注意过的细枝末节,侦察员都做了认真细心的观察。他知道,休伦人的营地就在这条河的上游,离这儿不到半英里;一直来,他特别担心有敌人潜藏着的危险,可是,怎么也找不出一点有敌人在这儿埋伏的蛛丝马迹,这使他感到大惑不解。有一两次,他几乎就要下令向前突进,对敌人的营地进行突然袭击;可是他的经验又立刻提醒他,这种无益的举动是很危险的。于是,他又用心地仔细谛听着,在恩卡斯那个方向,有没有厮杀的声音;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风在呼啸,它开始阵阵地扫过森林,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最后,他还是按捺不住,屈服于自己少有的急躁情绪,不再根据他的经验详加考虑,而决定让事情见个分晓,打算不顾有暴露兵力的危险,小心然而坚定地沿河向上游挺进。



  侦察员观察情况时,是站在一丛灌木后面隐蔽着的,他的同伴们则仍然伏在那条小溪流过的沟谷下面。但当他们一听到他那低微而清晰的暗号时,全队人便像众多的憧憧鬼影,立刻悄悄地爬上岸来,默不作声地聚集在他的身边。鹰眼朝他决定的前进方向指了指,自己便带头向前走去。队伍改成了一路纵队,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踏着鹰眼的脚印前进;如果不把海沃德和大卫算在内,那条足迹,看上去仿佛只由一个人走出来一样。



  可是,当队伍刚从隐蔽处走出不久,就突然听到背后响起一阵十来枝枪一齐发出的排射;有个特拉华人,像只受伤的鹿似的,高高地跳了起来,紧接着便跌倒在地,死了。



  “啊!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着!”侦察员用英语叫了起来,但他立刻又用特拉华语喊道:“注意隐蔽,弟兄们,冲啊!”



  一听到这话,队伍立刻就散开了,当海沃德还没有完全从吃惊中恢复过来时,他发现只有大卫一个人站在他身边了。幸亏这时休伦人已经退却,海沃德总算没有受到枪击。不过这种情况显然不会持久,因为侦察员已率先向他们追去,随着敌人被迫慢慢地步步后撤,他从一棵树后面突进到另一棵树后面,不断放着枪。



  看来,进行这次袭击的是休伦人的一支小分队;可是,当他们愈退愈接近自己的战友时,他们的人数也就愈来愈多;最后,他们的火力,和进攻的特拉华人相比,即使不完全相等,也已经相差无几了。海沃德也参加了战斗,他学着同伴的样,行动保持必要的谨慎,用自己的来复枪敏捷地射击着。现在,战斗已经愈来愈激烈,处于胶着状态,因为双方都尽量以树干做掩护,除了在瞄准时之外,谁也不把自己身子的一部分暴露在外,因而伤亡很少。可是,形势却渐渐地变得对鹰眼他们越来越不利了。眼睛很尖的侦察员已经看到这种危险,但不知道该怎样来补救。他知道,撤退会更加危险,还不如死守。他看到敌人正向他的侧翼增强兵力,使特拉华人要想隐蔽都已十分困难,以至于几乎只好停火了。正当他们开始发现敌人在倾其全力渐渐包围上来,因而感到一筹莫展的时刻,忽然听到林子里响起一片喊杀声和武器的射击声;厮杀声就来自恩卡斯所在的方向,在某种意义上说,也就在鹰眼他们战斗的这片高地的下方。



  这次进攻立刻产生了效果,大大地解救了侦察员和他的同伴们。情况似乎是这样的:尽管鹰眼他们的袭击被迫提前,而且结果受挫,但从敌人方面来说,由于错误地估计了这次袭击的目的和人数,他们只留下了很少的兵力,以致根本抵挡不住那个年轻的莫希干人的猛烈进攻。这一事实,现在看来是双倍清楚的了,因为眼下森林里的战斗,在迅速向敌人的营地推进,和鹰眼他们交手的人很快减少,他们都赶去增援正面的防线,以及现在已经表明的那主要的防御点了。



  鹰眼对部下做了鼓动,而巨自己做出了榜样,他大喝一声便朝敌人猛扑上去。在当时那种粗野的战斗中,所谓冲锋,只不过是从一个隐蔽点冲向另一个隐蔽点,不断向敌人逼近而已;但这种策略立刻使他的部下听命行动。休伦人被迫退却了,交战的地点,也从开始时的开阔地,很快转移到敌人易于隐蔽的灌木丛中。在这儿,战斗相持不下,打得十分艰苦;看来,结果如何,很难预料。在他们所处的这种不利的情况下,特拉华人虽然尚无一人战死,但负伤的已经不少。



  在这危急时刻,鹰眼设法来到了海沃德作为掩护的那棵大树背后。他的大部分部下,都在他右侧不远可以呼应的地点,他们正在向隐蔽着的敌人,继续进行迅速而无效果的射击。



  “少校,你还年轻,”侦察员说着,把自己的鹿见愁拄在地上,在枪筒子上倚着由于经过一番苦斗显得有点儿疲劳的身子,“将来有一天,你也许还要指挥军队和这班明果鬼子打仗。这一次,你已经见到和印第安人作战的原则了,最重要的是:要眼明手快,注意隐蔽。眼下,假如你手里有一中队皇家驻美英军,在这种形势下,你打算怎么办?”



  “用刺刀杀出一条路来。”



  “唔,从白人看来,你说得有理。可是,一个指挥官得先自问一下,在这样的荒野里,他能付出多少生命。不——要用骑兵,”侦察员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继续说,“说起来惭愧,我看迟早都得用骑兵来解决这类战斗。牲畜毕竟比人厉害,咱们最后还得要依靠马。让铁蹄去对付红人的鹿皮鞋;那样,要是他的枪空了,他就再也不能停下来装弹药了。”



  “这个问题我看最好还是留待以后讨论吧,”海沃德回答说,“我们要不要发起冲锋?”



  “利用休息的时间,做一些有益的思考,我看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什么不好吧。”侦察员答道,“至于说冲锋,我可不太喜欢这个办法,因为这一来,一定会丢掉一两张头皮的。不过,”他歪着脑袋倾听了一下远处传来的战斗声,接着又说:“要是我们要对恩卡斯有点帮助,非把我们眼前的这些混蛋解决掉不可!”



  说完,他立刻果断地转过身去,用特拉华语朝自己的印第安部下喊了一声。他们也用喊声对他做了回答。接着,在他的一声暗号之下,全体战士都飞快地从自己藏身的树后冲了出来。这么多黝黑的身躯,蓦地一下子出现在休伦人的面前,立刻招来了他们仓促,因而也是没有效果的射击。特拉华人却毫不停留,犹如饿虎扑羊似的,一齐连蹦带跳地向那片森林冲去。冲在最前面的是鹰眼,他挥舞着自己那支可怕的鹿见愁,以自己的模范行为,鼓舞着部下奋勇前进。有些比较老练、狡猾的休伦人,没有受骗上当,他们看出了这种意在分散他们火力的策略,于是便沉着冷静地瞄准了再射击;正如侦察员所担心的那样,他的冲在最前面的战士中,有三人中弹倒下了。但是这一打击,没能挡住特拉华人的猛攻。他们凭着天生的凶猛,一直冲进休伦人的掩蔽处,用猛烈的攻势,很快就使敌人失去了一切抵抗能力。



  肉搏战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接着被攻击的一方便迅速向后撤退,一直退到这片丛林的另一边;他们在那儿,依托着林木的掩护坚守着,顽强地作困兽之斗。就在这紧急关头,正当特拉华人的胜利又成问题的时候,忽地听得休伦人的后面,响起了枪声,一颗子弹嗖地一声,从他们后面空地上那些河狸的小屋间飞了出来,接着又响起了激烈的、令人丧胆的喊杀声。



  “这是大酋长的声音!”鹰眼大声叫了起来,并且用自己洪亮的喊声做了呼应,“现在我们让敌人受到前后夹攻啦!”



  这一行动对休伦人立刻产生了效果。在这一来自后方、使他们得不到掩护的袭击下,他们的战士完全丧失了斗志,一个个发出失望的呼叫,一下子全都停止反抗,四散地跑过那片空地,除了逃命,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便这样死在追击的特拉华人的枪弹和打击之下。



  关于侦察员和钦加哥的重逢,以至海沃德和孟罗相见时那种更为动人的场面,我们就不再在这儿细细交代了。他们也只是急急忙忙地简单谈了几句,把各自的情况告诉了对方;跟着,鹰眼对自己的部下介绍了大酋长,同时把指挥权交给了这位莫希干酋长。钦加哥的出身和经历,使得他对于担任这个职务当仁不让,他严肃庄重地就了职——这种严肃庄重的气派,常常能使一个红人战士的号令更为有效。钦加哥率领着部下,跟着侦察员往回向丛林里走去;沿途,他们一面剥下打死的休伦人的头皮,一面藏好自己人的尸体。他们继续前进,直到侦察员认为可以休息的地方,大家才停住脚步。



  战士们经过刚才的一番激战,已经相当疲劳,现在就停留在一块小平地上休息,这儿长着足够的树木,可供他们藏身。这块平地的前方,是一溜相当陡峭的斜坡,从高处向下望去,眼前是一条连绵几英里的狭长谷地,黑压压的长满树木。正是在这片浓密阴暗的森林中,恩卡斯还在和休伦人的主力进行血战。



  莫希干人和他的伙伴们,走到这山地的边缘,以他那久经训练的听觉,倾听着下面厮杀的声音。有几只鸟儿吓得从巢中飞出,在谷地的树顶上盘旋;这儿,那儿,有一缕缕轻烟,从林中冉冉升起,它们看起来好像已经和空气混成一体了。这也表明,那儿的战事进行得相当激烈,处于相持不下的状态。



  “他们愈打愈往上边来啦,”海沃德指着刚发出一阵排射声的方向,说,“我们太靠近他们的战线中心了,效果会不好。”



  “他们还会推进到山谷里去的,那儿的树木更浓密,”侦察员说,“那样一来,咱们就正好在他们的侧翼了。去吧,大酋长!你还来得及赶到那儿,帮着呐喊和领导那些小伙子哩。我就带着这几个白人战士在这儿守着。莫希干人,你是了解我的,不管哪个休伦人,胆敢爬上这山岗,来抄你的后路,他就休想逃过我的鹿见愁!”



  莫希干酋长踌躇了一会,考虑了一下战况,眼下战事迅速地往上移,这正清楚地表明,特拉华人已经占了上风。可是,实际上,直到自己人的子弹,像暴风雨前的雹子似的,纷纷落下,警告他敌我双方都已到了附近时,他才离开了这儿。鹰眼和他的三个白人伙伴,后撤了几步,来到一个隐蔽的地方,非常镇静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在这样的场合,只有久经锻炼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不久,枪声已经不再有森林里的那种回声,听起来已经在空旷地上射击了。接着,出现了休伦战士,东一个西一个地,被赶到了森林的边缘;他们在空地上重又集结起来,看来打算在这儿作最后的抵抗。不一会,又有一批休伦人参加了进来,只见这些黝黑的身躯组成了一条长长的防线,准备负隅顽抗。海沃德开始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焦急地转眼朝钦加哥的方向望去,但见那位酋长稳坐在一块岩石上,声色不动,只是用审慎的目光,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仿佛他之所以来这儿,就是为了观看人家厮杀似的。



  “特拉华人射击的时候到了!”海沃德说。



  “没有,还没有,”侦察员回答,“在知道自己的伙伴到来后,还得让对方也知道他在这儿哩。瞧,瞧,那伙坏蛋窜进那片松林去了,活像一群蜜蜂,飞了半天,重又安定下来了。天哪!现在,就连一个婆娘,也能把子弹打中这样一群皮肤黝黑的人啊!”



  这时候,忽听得喊杀声起,在钦加哥和他的部下一阵齐射之下,立刻有十几个人应声倒了下去。随着这儿的喊杀声,森林中也响起一声呼应的叫喊,紧接着,空中传来一片响亮的呐喊声,听起来,犹如千百个人同声发出怒吼。休伦人动摇了,防线中心的人开始溃逃;就在这时候,恩卡斯从林子里冲了出来,通过了休伦人留下的缺口,在他的后面,紧跟着百来个战士。



  年轻酋长的手左右挥动着,给部下指出敌人的所在,他们也就听命分头追击。现在,战斗分成了两处。在胜利的莱那泼战士紧紧追击下,溃不成军的休伦人的两翼,重又逃进了森林。约摸过了分把钟,各个方向的战斗声,愈来愈低落,渐渐地消失在能发出共鸣的森林的穹隆之下。可是,这时还有一小伙休伦人,显然不屑去寻隐蔽的地方,他们像一群受困的狮子,慢慢地朝钦加哥和他的部下刚刚放弃的斜坡退了上来,以便可以更加密集地投入战斗。这伙人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麦格瓦,他还是那副凶神恶煞的残暴模样,一脸大权在握的高傲神气。



  恩卡斯为了急于追击敌人,远离了自己的队伍,几乎成了独自一人;可是,当他一看到刁狐狸,别的便就什么也不加考虑了。他大喊一声,招来了六七个战士,也不顾自己的人数太少,就立刻朝敌人扑了上去。刁狐狸看到这一情况,心中不禁暗暗高兴,等着恩卡斯上来。可是,正当他暗自思忖,这个年轻鲁莽的敌人已经落入自己的手中时,突然又传来一声叫喊,只见长枪率领着全部白人伙伴,杀奔过来援救恩卡斯来了。休伦人立刻掉转身去,开始匆匆地往斜坡上撤退。



  恩卡斯虽然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朋友,但这时没有余暇来互相问候和庆贺了,他仍像疾风似地朝敌人追去。鹰眼叫他要注意隐蔽,可是这年轻的莫希干人一点不听,还是冒着敌人的火力奋力追击,以致逼得敌人也不得不和他一样迅速地后退。幸亏这一场追逐赛持续的时间不长,而且这几个白人所占的地形又非常好,要不,那位莫希干酋长会很快脱离自己的全体部下,一人冲到前面,成为自己的蛮勇的牺牲品的。不过在这种不幸事件还没有发生之前,追击者和奔逃者,都已来到了休伦人的营地,双方也到了短兵相接的距离。



  一来是因为已经退到家门口,二来是因为已经逃得筋疲力尽,休伦人停了下来,在他们的议事会议屋周围,作拼死的抵抗。猛烈的攻击,犹如一场旋风带来的死亡和毁灭,落在了休伦人的头上。恩卡斯的战斧,鹰眼的枪杆,甚至连盖罗那双还在颤抖的手,一时间全都上阵。要不了一会儿工夫,地上已经躺满了敌人的尸体。可是,麦格瓦虽然也敢冲敢打,而且也没有什么掩护,但他依然没有遭到任何生命危险,就像古诗中传说的那些大家喜爱的英雄一样,他们的好运,总是受到神话般的保护和照顾。这个狡猾的酋长,看到自己的伙伴都已倒下,便大叫一声,以表达自己胸中无限的愤怒和失望,接着便带了两个仅存的伙伴,冲出了重围,让那些特拉华人,忙着从死者身上去剥取血淋淋的战利品。



  可是,在混战中一找不着麦格瓦,恩卡斯便纵身朝前追去;鹰眼、海沃德,还有大卫,依旧紧紧地跟着他。鹰眼使尽力气,也只能使枪口略微冲在他前面一点,可是,对恩卡斯来说,这就像一面有魔法的盾牌似的,起了一切保护作用。麦格瓦曾经打算为自己的损失,再来一次最后的报复。但是刚想这么做时,他立刻又放弃了这个企图,窜进了浓密的灌木丛;追击者也迫进了丛林。到了读者已经知道的那个山洞,麦格瓦一下子就钻进去了。只是为了保护恩卡斯,鹰眼一直就忍着没有开枪,现在看到这一情况,不禁高兴得喊了一声,大声地宣布,这一下他们必胜无疑了。追赶的人跟着也冲进了那又长又窄的入口,正赶上还能看到那几个休伦人远处的身影。还没等他们穿过那些天然而道和地下室,先听到了从里面传出的几百个妇女和儿童的尖叫和哭喊。在那微弱的、忽明忽暗的光线下,这儿看起来真像是阴曹地府,无数冤魂恶鬼,在里面影影憧憧。



  恩卡斯的眼睛照旧死死盯住麦格瓦不放,仿佛这就是他生活的惟一目标。海沃德和侦察员还是紧跟在他的后面;他们也和他一样,受着同一种感情的驱使,虽然可能程度上有些不同。可是,他们面前的道路愈来愈难走了,在这阴暗的甬道里,逃跑的休伦人忽隐忽现,已经不太看得清楚;有一个时候,追赶者还以为敌人已经失踪了。就在这时候,他们看到一条似乎通到山上去的甬道尽头,有件白色的衣服在飘动。



  “是科拉!”海沃德突然喊了起来,他的声音中混乱地交织着既怕又喜的感情。



  “科拉!科拉!”恩卡斯也大声叫喊着,像一头鹿似地朝前跃去。



  “是那姑娘!”侦察员也提高嗓门喊道,“别害怕,小姐!我们来啦!我们来啦!”



  由于看到了被虏去的人,追赶的脚步也百倍地加快起来。可是,道路却越来越崎岖不平了,有的地方几乎不可能通过。恩卡斯扔掉了自己的枪,轻率鲁莽地朝前跃去。海沃德也鲁莽地学他的样,跟在他后头。可是要不了多久,他们俩的这种愚蠢行为,便都受到了警告;只听得一声枪响,原来是休伦人伺机朝下面开了一枪,子弹打在甬道里的岩石上,弹回来时,甚至使年轻的莫希干人受了点轻伤。



  “我们得靠近他们!”侦察员说着,猛地一跳,赶过了自己的伙伴,“和这些坏蛋离得这么远,我们会全都死在他们枪下的;你们看,他们把那位小姐放在前面做盾牌哩!”



  同伴们虽然没有去注意他的话——可能是没有听见,但都照着他的样子做了,他们以惊人的努力,追到和那几个逃跑的人距离很近时,看见科拉被两个休伦人左右架着在往前拖,麦格瓦则在旁边指点着奔逃的方向和方法。这时,他们四个人的身影,清楚地映在洞口的天空,紧接着便又消失不见了。恩卡斯和海沃德失望得简直快要疯了,在那似乎已经超人的努力下再加一把力,终于冲出了洞口,来到了外面的山上,正赶上看到了那几个敌人逃跑的路线。这条路在峻峭的山崖上,攀登起来依旧十分危险和艰难。



  侦察员因为带着枪,受到影响,同时,也许他对那个被虏姑娘的关心,不及两个同伴那样深切,因此就让他们俩超前一些,而恩卡斯,则更冲在海沃德的前面。就这样,他们在短得难以置信的时间内,便克服重重困难,登上了悬崖峭壁,要是换一个时候,在另一种情况下,这看来简直是无法做到的。而使这两个鲁莽的年轻人得到报偿的是,他们发现,由于拖着个科拉,休伦人在这场追逐比赛中正在走向失败。



  “站住!休伦狗!”恩卡斯挥舞着雪亮的战斧,对麦格瓦大声喝道,“一个特拉华姑娘①要你停下!”



  ①休伦人常讥笑特拉华人懦弱得像女人,恩卡斯在此反唇相讥,意在激麦格瓦停下。

  “我不走啦!”科拉喊道,在离山顶不远、一处面临深渊的悬崖边,突然停住了脚步,“你要杀就杀了我吧,可恶的休伦人。我不愿再走啦!”



  架着姑娘走的两个休伦人,都举起了手中的战斧,露出暴徒打算行凶时的狞笑,可是麦格瓦立即挡住了他们举起的胳臂。这位休伦酋长,把从同伴手中夺下的武器扔到岩石下面后,就拔出自己的刀子,转身对着他的俘虏,从他的脸色中可以看出,矛盾的心情正在做着激烈的斗争。



  “女人家!”他说,“你自己选吧!要住狐狸的棚屋,还要要吃他的刀子?”



  科拉没有理他,而是在地上跪了下来,仰起头,把双臂伸向天空,以温柔而虔诚的声音说:



  “上帝啊!我是你的!你来决定我的命运吧!”



  “女人家,”麦格瓦重复说,声音嘶哑,他竭力想要科拉抬起明亮、晶莹的眼睛,朝他看上一眼,可是落了空,“你自己选吧!”



  但是,科拉既不听,也没有回答。麦格瓦气得全身发抖,高高举起刀子,但又像一个人犹豫不决时那样,为难地放了下来。可是,他再一想,又把锋利的刀子举了起来。就在这时候,忽听得他们头顶上一声尖叫,跟着就出现了恩卡斯,他发疯似地从一个吓人的高处,往这峭壁的边缘直跳下来,正好落在这几个休伦人的中间。麦格瓦不禁倒退了一步。他的一个部下,立刻趁机把自己的刀子,猛地戳进科拉的胸膛。



  麦格瓦像只猛虎似的,朝那个得罪了他的、已经退开的族人扑了过去,可是这两个反常的格斗者中间,却隔着一个恩卡斯。这一来,使麦格瓦转移了目标,而且刚才眼看科拉被杀他已气得发疯,于是便举起刀子,猛力往跌倒在地的恩卡斯的背上捅了进去,在干这一邪恶勾当时,他还发出一声怪叫。恩卡斯虽然吃了这一刀,但还是像只受伤的豹子反扑敌人似的,跳起身来,用尽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力量,把那个杀害科拉的凶手****在脚下。然后他又掉转头,以坚定严峻的目光盯着刁狐狸,那目光的表情,仿佛是在说:要不是力量已经用尽,决不会放过他。麦格瓦看到这个特拉华人已经不能抵抗,便一把抓住他那无力的胳臂,对准他的胸膛,一连捅了好几刀。恩卡斯在被害倒下去之前,他的两眼一直逼视着敌人,显露出一种无法抑制的蔑视神情。



  “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吧,休伦人!”海沃德在高处喊着,他吓得声音都快硬住了,“饶了他,人家也会饶你的!”



  胜利的麦格瓦,把血淋淋的刀子,旋转着朝那哀求的青年扔了上去,同时还发出一声如此狂野而又欣喜的嚎叫,把他那种野蛮凶残的得胜心情,传到了在千来英尺下面山谷里战斗着的人们耳中。就在这时,忽听得侦察员也大喝一声来回答他的嚎叫,原来这个大汉此时正沿着险恶的悬崖,朝麦格瓦飞快地奔过来,他的步子是那么大胆轻捷,仿佛有行空的本领一般。可是,当他赶到这残酷屠杀的现场时,这儿已经只剩下几具尸体了。



  他那锐利的目光,只朝这几个被害者看了一眼,便转脸仰望着前面那条艰险的登山小道。他看到山头上有个人在那峻峭无比的悬崖边站着,举起双手,做出一种可怕的、威胁人的姿势。鹰眼没有去细看一下那人的脸,便举起枪来瞄准。但忽然一块石头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下面一个逃跑的休伦人头上,接着山顶便露出了一张怒不可遏的脸,原来是那个诚实淳厚的大卫。麦格瓦就在这时从一条岩缝中窜了出来,他毫不在意地踩过他那最后一个同伴的尸体,纵身跳上一条宽阔的山罅,攀登上一座山岩;在那儿,大卫的手就够不着他了。现在,麦格瓦只要往前一跃,就可以跳到对面的悬崖上而安全无虞了,但他却停了下来,举起拳头向侦察员挥动着,而且还大声嚷道:



  “白脸孔都是狗!特拉华人是娘们!麦格瓦把他们留在岩石上喂乌鸦啦!”



  他嘶哑地笑着,拼命地纵身向对面跳去,可是结果离目标差了一点,掉下来了,幸好他的手抓住了悬崖边上的一株灌木。这时,鹰眼已像一只准备纵身扑出的野兽,蹲了下来。由于兴奋紧张,他的身子哆嗦得厉害,那已经举到一半的枪口,也像风中的叶子似地在颤动。狡猾的麦格瓦,没有去做无效的努力,而只是让胳臂垂直,身子尽量伸长,而后终于踩着了一块小石头。然后,他用足全身力气,重又做了一次尝试;这一次,他获得了一定的成功,他的膝盖正好跪在悬崖的边上。可是,就在这个敌人的身子缩成一团的时候,侦察员把那枝颤抖的枪架到了自己的肩上。在子弹射出的一刹那间,就连四周的岩石,也没有比这枝枪更加扎实稳固。休伦人的胳臂松了劲,身子也跟着向后仰了一下,但双膝还是跪在原地没有动。他回过头来,朝自己的敌人狠狠瞪了一眼,还挥动着一只手,表示至死也不屈服。可是他的手终于松开了,跟着便一个倒栽葱掉下了山崖,眼看他那黝黑的身子,擦过峭壁上的灌木,飞快地掉向死亡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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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向上标记书签 发表于 2013-10-11 22:42:47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三十一章

  把看管辎重的孩儿们都杀了!这分

  明是违反了战争的规矩。

  哪儿看见过——你听着——这样卑

  鄙无耻的勾当!

  你凭良心说句话,看见过没有?



  ——莎士比亚①



  ①《亨利五世》第四幕第七场。



  人群一直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被某种有助于休伦人的力量钉在那儿似的,眼睁睁看着敌人和他的俘虏离去;可是等他们的影子一消失,场上立刻群情激动,一片喧哗。恩卡斯起先也依然站在高台上,注视着科拉的背影,直到她的衣服的颜色和树叶分辨不清时,他才走下台来,默默地穿过人群,走进他不久前刚从里面放出的那座棚屋。有几个较为认真、细心的战士,看到从旁而过的年轻酋长眼中射出愤怒的光芒,便也跟着来到他选做考虑问题的地方。塔曼侬和艾丽斯都已被人扶走了,女人和孩子也已奉令散去。在这重要的时刻里,整个营地就像一窝受到打扰的蜂似的,等待着蜂王出来率领它们作某种重要的长途飞行。



  终于,有一个年轻战士从恩卡斯的屋子里出来了,他踏着庄重的步伐,不慌不忙地走到一棵长在平台石缝里的小松树跟前,他从树身上剥下树皮,然后默不作声地走回棚屋。跟着马上又出来一个人,他折去了树上的全部桠枝,使它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第三个人又出来在树干上涂上一条条的深红色。酋长们这一切打算开战的表现,使得大家都忧心忡忡,保持着一种不祥的沉默。最后,年轻的莫希干人重又出现了。不过这时他的衣服已经全部脱去,只留下了腰带和绑腿;他那张俊美的脸,有半边已被涂上了可怕的黑色。



  恩卡斯踏着缓慢、庄严的步伐,朝那棵树走去,走到跟前就绕着它兜起圈子来;他的步伐均匀、整齐,很像一种古典舞蹈;同时他还提高嗓子,用他毫无拘束的忽高忽低的声音,唱起了自己部落的战歌。那音调,听起来根本不像人的声音;它时而凄厉,时而哀怨,甚至比得上鸟儿的鸣唱;可是它又会令人吃惊地变调,变得深沉有力,使人不寒而栗。歌词很简单,而且颇多重复,它从对神的祈祷或者是赞颂,渐渐地变成对战士的目的的暗示;在开头和结尾处,都表示了歌唱者对大神的信赖。要是能把他所用的内涵丰富、音调优美的语言译出的话,这首颂歌的大意如下:



  曼尼托!曼尼托!曼尼托!

  你伟大,你仁慈,你英明!

  曼尼托!曼尼托!

  你最公正!



  啊!在天空,在云端,我看到了

  许多斑点——有黑的,有红的;

  啊!在天空,我看到了

  无数黑斑!



  啊!在林中,在空中,我听到了

  大声呐喊——有长呼,有大叫;

  啊!在林中,我听到了

  高声大喊!



  曼尼托!曼尼托!曼尼托!

  我软弱,你坚强;我无能;

  曼尼托!曼尼托!

  给我帮助!



  在唱到可以叫做一个诗节的末了时,他总是把声音提得更高,拖得更长,使它特别适于这个诗节里所表现的那种感情。第一节歌词的结尾是庄严的,意在表达一种崇敬的思想;第二节是一种描述,近似警告的意思;第三节便是那种有名的战斗呐喊,出自这个年轻战士之口,简直像混合了战场上一切可怕的声音;最后一节,和第一节相似,是表示谦卑和祈求。这支战歌他一连重复了三次,一面跳着舞,绕那根树干转了三圈。



  当恩卡斯刚转完第一圈时,一个庄重的,在莱那泼人中很受尊敬的酋长,也跟着他跳了起来,他唱着同样曲调的歌,可是歌词是他自己的。就这样,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加入了舞蹈的行列,直到所有有声望和权力的战士,全都参加了这场征募战士仪式。场面变得越来越狂野吓人。随着这种带喉音的、令人胆战心凉的歌声,酋长们的脸色也变得更加凶险可怖了。就在这时候,恩卡斯举起战斧,深深砍进树身,紧接着,提高嗓门大喊一声。这一声呐喊,可称为是他自己的战斗口号。他的这一行动,宣告他已经取得了这次出征的领导权。



  这一声号令,激起了整个部落潜在的战斗热情。近百个迄今为止由于年轻还有些胆怯的小伙子,这时也都疯狂地一齐冲向这根象征敌人的树干,把它割成了一片片的碎片,最后只剩下了埋在地下的树根。在这一场骚动中,大家对这棵树的残枝断于,进行了最无情的战斗,那凶猛的模样,好像真的是在残忍地对付活着的敌人。有的被当做头皮割下,有的挨了锋利、震颤的战斧,还有的受到猎刀致命的劈刺。总之,那种狂热和欣喜之情,表现得如此强烈和鲜明,这表明,这次出征是一场全部落的战争。



  恩卡斯砍了一斧之后,便马上走出圈子;他抬头看看太阳,太阳正好升到了他和麦格瓦约定的休战时刻就将结束的位置。于是,他发出一声呼喊,同时立刻以明显的手势宣布了这件事。愤慨激动的人群,便放弃了那场模拟的战斗,发出了尖声的欢呼,准备对敌人进行一场真正的、危险得多的战斗。



  一时间,营地里的情景全变了。已经武装起来的、画了战斗花纹的战士,现在平静下来了,仿佛他们根本不会再迸发出什么强烈的感情;而妇女们却唱着歌纷纷从屋子里奔出,在她们的歌声中,欢乐和悲伤奇怪地混合在一起,很难说出究竟是哪一种感情更多。没有一个人闲着。有的携带着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有的扶老,有的携幼,全往傍山的那片林子里走去,那林子,就像一张铺开的碧绿的地毯。塔曼侬和恩卡斯亲切地匆匆谈了几句后,也镇静地朝那儿走去。他和恩卡斯的分别是如此依依不舍,真像一个父亲又要和久别重逢的儿子分手似的。这时,海沃德已把艾丽斯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就找侦察员来了,他的脸色表明,他也多么急切地渴望着战斗啊。



  鹰眼对土人的这种战歌和征募战士仪式,已经习以为常,因此对刚才的那个场面,并没有流露出有多大的兴趣。他只是偶尔朝那些准备跟恩卡斯上战场的战士瞧上一眼,估计一下他们的人数和素质。对此,他马上就感到满意;因为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这位年轻酋长非凡的能力,很快就把这个部落中的每一个战士,都掌握起来了。看到人力方面的准备已经满意地就绪后,侦察员就指派一个印第安孩子到森林里去,取回他的鹿见愁和恩卡斯的来复枪;这两件武器是他们进入特拉华人营地前藏在那儿的。这是一种双保险的办法:一是如果他们当做俘虏被扣,这两枝枪可以免遭同样的命运;二是与其带着这种防身觅食的武器前来,不如以赤手空拳的受难者出现在这些陌生人面前有利。侦察员选了一个孩子去取他那件宝贝武器,说明他并没有忘记他那小心谨慎的习惯。他料定,麦格瓦决不是独自一人来的;他也知道,在那座林子的整个边缘地带,一定还有不少休伦人的奸细,在监视着他们的新敌人的行动。因此,如果试图由他自己去完成这一任务,对他来说,那是非常危险的;挑一个战士去,也不会有好结果;但如果是一个孩子的话,只要他的意图没有被发觉,那是不会有危险的。当海沃德来到他的身边时,侦察员正镇静地在等待着这件事情的结果。



  这孩子受过很好的训练,相当机灵,心中充满年轻人的一切希望和抱负,以能够受到这样的信任而感到自豪;他毫不在意地越过空地,来到林子边,就在离藏枪处不远的地方,窜进了树林。他一躲进灌木丛的枝叶中,黝黑的身子便像条蛇似的,悄悄地爬到了藏宝的所在。他取到了枪支。过不一会,只见他已像支脱弦的箭,飞奔在扎营的台地脚下那条狭窄的小路上,两手各握着一枝枪。当他奔到石岩边,以惊人的敏捷往上飞跃时,林子里突然放来一枪,这说明侦察员的判断完全正确。那孩子以一声低微而轻蔑的喊声回答了这一枪;但紧接着,从另一个隐蔽点又打来了第二枪;这时,孩子已经跳上平台,得意洋洋地高举着手中的枪,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向那个有名的,交给他这一光荣任务的侦察员奔去。



  鹰眼虽然一直在急切地关注着他的使者的命运,但当他满意地接过自己那支心爱的鹿见愁时,却高兴得一时把别的什么都给忘了。他用锐利的目光,仔细地检查了自己的宝贝,把火药池打开关上地摆弄了十多遍,又检查了枪机上其他各种同样重要的机件,然后才回过头来亲切地问孩子有没有受伤。那孩子并不答话,只是得意地朝他脸上望着。



  “啊!我看到啦,孩子!那伙坏蛋把你的胳臂给打伤了!”侦察员说着,握住这个颇能忍痛的伤员的胳臂,那上面有一处很深的被子弹打中的伤口。“不过不要紧,只要搽上一点捣烂的梢木,很快就会好的。我要在你的胳臂上扎一条贝壳珠带的功绩标志!我的勇敢的孩子!你这么年纪轻轻的,就开始了一个战士的事业,将来可能会带着很多光荣的伤疤进坟墓哩。我见过许多年轻人,他们虽然已经剥到过敌人的头皮,可都没有这种标志!去吧,”扎好以后,侦察员接着说道,“你会成为一个酋长的!”



  孩子离开了鹰眼;他对自己的流血,比那最爱虚荣的大臣对自己身上的缓带还要骄傲。他高视阔步地走进了同龄的伙伴群中,成了大家赞扬和羡慕的对象。



  可是,这时候,有那么多严肃重要的事要做,因此,这个孩子的刚毅行为,并没有受到往常那样的普遍注意和赞扬。不过,通过这一件事,也使特拉华人摸清了敌人的情况和意图。因此,比那个虽然勇敢,但毕竟柔弱的孩子更适合这类任务的一队人,又被派出去清扫那些隐藏着的敌人。这项任务很快就完成了,因为大部分休伦人知道自己已被发现,便主动撤走了。特拉华人追击到离自己营地相当远的地方,便停下待命,以免冒进而中了埋伏。由于双方都隐蔽了起来,森林中重又恢复了沉寂和平静,仍像一个温和的夏天早晨,在一个幽僻地区能有的那样。



  这时候,镇静但仍有些着急的恩卡斯,决定召集起所有酋长,来分配他的兵力。他给大家介绍了鹰眼,指出他是一位可靠又可信的战士;他见部下对这位朋友都表示欢迎后,便派了二十个人交由他指挥,他们个个都像恩卡斯自己一样,全是机灵、老练、坚决的战士。恩卡斯也让大家知道海沃德在英国军队中的军衔,并准备授予他和鹰眼一样的权力。可是海沃德坚决谢绝这一任命,表示愿意在侦察员部下当一名志愿兵。做了这样安排之后,年轻的莫希干人又给各个土人酋长分别派定了不同任务。由于时间紧迫,他便发出了立即出发的命令。两百多人,精神抖擞、不声不响地按他的命令出发了。



  他们顺利地进入了森林,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可以使他们受惊,或者可以给他们提供一些必要情报的人物。到达自己的侦察兵们的隐蔽部后,部队奉命停下来就地休息,首领们集合起来,悄悄地举行了一次“敌前会议”。



  在这次会上,提出了好几个不同的行动方案,可是没有一个符合他们那位热情酋长的意思。要是恩卡斯能随心所欲地行事的话,他一定会率领自己的部下,毫不迟延地向敌人冲去,速战速决,尽快决定胜负;可是这样做,势必会和族人们公认的做法和主张背道而驰。因此,即使在眼下这种盛怒的心情之下,即使清楚地想到科拉的危险和麦格瓦的骄横,他还是不得不采取一种审慎态度,耐心倾听使他大为恼火的各种意见。



  会议开了好几分钟,但是仍无结果。这时,他们突然发现有个人从敌人方向走来;他那副急匆匆的样子,很容易使人想到,这也许是个敌人派来讲和的使者。但当他走到离特拉华人开会的隐蔽处不到一百码时,他踌躇起来了,仿佛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似的,最后干脆停下不走了。这时,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恩卡斯,似乎在等着他指示怎么办。



  “鹰眼,”年轻酋长轻声说,“这人决不能再让他回去和休伦人说话了。”



  “他的末日已经来到。”侦察员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便从树叶中伸出自己那支来复枪长长的枪筒,不慌不忙地朝目标的要害处瞄准。可是,他不但没有抠动枪机,反而重又把枪口放了下来,而且还以他那特有的方式突然高兴得笑了起来。“嗨,我真该死,差一点把这个可怜虫当做明果人啦!”他说,“当我朝他的肋骨瞄准,想找个穿子弹的地方时——恩卡斯,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那位歌唱家的笛子!原来这是那个大家叫他大卫的人。他要是死了,对谁都没有利,可要是他活着,只要他的嘴除了唱歌还能干点别的,那在我们归天时,还有点用处哩。如果声音还没有失去作用,那就让我马上去和这个老实朋友谈谈,他一定会发现,我的声音要比鹿见愁的声音好听多啦!”



  说着,鹰眼把来复枪放到一边,然后穿越灌木丛,朝前爬去,爬到大卫可以听见他声音的地方,便唱起歌来,就是那种曾使他得以从休伦人的营地安全逃出的歌声。这声音当然骗不了大卫那灵敏的听觉(老实说,除了鹰眼之外,别人是很难学得像这种声音的),既然他以前曾经听见过,现在当然也就知道是谁在那儿唱了。这可怜的家伙,立刻流露出从窘境中得救的表情,向着歌声寻来——这任务,对他来说,简直和冲着排炮走一样艰难。不一会,那个隐蔽着的歌手,就被他找到了。



  “这给那班休伦人听见了,不知又会怎么想哩!”侦察员笑着说,一面拉住同伴的胳臂,急忙往回走。“要是那班恶棍就在附近,听到了我的歌声,他们也许会说,现在不止一个,而是有了两个疯子啦!不过,在这儿,我们是安全的。”他指了指恩卡斯和他的伙伴,接着说,“现在你把明果人的打算告诉我们吧,要用地道的英语,也别抑扬顿挫的!”



  大卫吃惊地默默打量着周围那些面目狰狞的酋长,可是看到其中有几张自己熟悉的脸,也就放下心来,很快恢复了各项官能,能够清楚地回答问题了。



  “那班异教徒出来的人数很多,”大卫说,“而且,我看来意不善。在过去的一小时里,他们的营地里,到处都听见狂呼乱叫,还不断发出像是亵渎圣灵的声音。说实话,我全由于这个,才逃到特拉华人这儿来寻求安宁的。”



  “要是你的腿快一点的话,你的耳朵在这儿同样也不会得到安宁的。”侦察员有点冷漠地答道,“不过,这些就让它去吧。现在休伦人在哪儿?”



  “他们躲在林子里,就在这儿和他们的营地之间。他们人很多,你们还是谨慎一些,马上回去的好。”



  恩卡斯朝隐蔽着自己队伍的树丛瞥了一眼,接着问道:



  “麦格瓦呢?”



  “和他们在一起。他把那个在特拉华人那儿待过的姑娘带回来后,就把她关进那个山洞了,然后他就像只发疯的狼似的,出来站在那些土人的前头。我真不明白,是什么惹得他发那么大的火!”



  “你说,他把科拉关在哪个山洞里了?”海沃德插嘴问,“好在我们知道那个山洞在哪儿,我们能不能设法马上把她救出来?”



  恩卡斯诚挚地看着侦察员,然后问道:



  “鹰眼怎么说?”



  “让我带着我的二十个人,沿那条小溪,从右边插过去,经过那些河狸的聚居地,先和大酋长、上校他们会合。然后你会听到我们从那儿发出的喊杀声——像这样顺风,喊声传一英里不成问题;到那时,恩卡斯,你就朝他们正面发起进攻;等他们一到我们的射程内,我们就会给他们来一个狠狠的打击。我可以拿一个老边民的名誉保证,这样就可以使他们的散兵线弯得像一张(木岑)木弓。然后,我就去占领他们的营地,把那姑娘从山洞里救出来。不管我们是用白人那种一举获胜的办法,还是用印第安人那种偷袭伏击的方式,这一次,我们说不定能全歼他们的部落哩。少校,这里面可能并没有多大学问,但只要有勇气和耐心,这个计划是完全可以成功的。”



  “我很赞成这个计划,”海沃德听到,侦察员计划中的首要目标是搭救科拉,便大声说道,“我很赞成这个计划。让我们马上行动吧!”



  经过一阵简短的商议,这个计划终于考虑成熟,并且更加明白易懂地被传达到各个小分队。约定各种不同的信号后,首领们便分头去执行分配给自己的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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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向上标记书签 发表于 2013-10-11 22:42:46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三十章

  您要是拒绝了我,那么你们的法律

  去见鬼吧!

  威尼斯城的法令等于一纸空文。

  我现在等候着判决,请快些回答我,

  我可不可以拿到这一磅肉?



  ——莎士比亚①



  ①《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场。



  焦急地等了好一阵子,一直没有一点儿人声打破这会场上的寂静。后来,人群终于动了起来,让出了一条路,随后便又围上了。这时,恩卡斯已经站在人圈的中央。原先大家的眼睛都好奇地注视着那位旅长的脸,把他看成自己智慧的源泉,这时却一下子都转过去看着那个俘虏,心里都在暗暗赞美他那笔挺、灵活、完美无疵的身躯。虽然是站在尊严的老酋长们面前,而且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年轻莫希干人泰然自若的态度,却丝毫也没有受到干扰。他不慌不忙地举目朝周围的人仔细打量了一圈,像孩子好奇地注视着什么东西那样,镇静地看着酋长们脸上怀有敌意的阴沉表情。可是,当他最后傲慢地看到了塔曼侬的时候,他的目光也就盯在了这位旅长的身上,仿佛把其他人全都给忘掉了。接着,他便悄没声息地慢慢朝前走去,径直走到这位哲人的脚凳跟前。他站在那儿,仔细地朝哲人打量着,但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一直到有个酋长向族长报告他的到来。



  “这个俘虏对曼尼托说话用的是什么语呀?”族长问道,连眼也没有睁开。



  “和他的祖先一样,”恩卡斯答道,“用的是特拉华语。”



  听到这一突然的、出乎意料的宣告,人群中响起一阵低沉的狂叫,这叫声也许比得上狮子显示它的威风时的吼叫——一种表明它将来发怒时会有多大威力的可怕先兆。恩卡斯的话,在这位哲人身上也起了同样强烈的作用,只不过他的表现形式不同罢了。他用一只手遮住眼睛,像是不愿看到这样一个可耻场面的任何形迹似的,一面又以他那低沉的喉音,重复着刚才听到的几个字。



  “一个特拉华人!我这一辈子,曾亲眼见到莱那泼的部落被赶出召开议事会议的地方,像一群七零八落的野鹿一样,在易洛魁山中东窜西走!我也曾见过外族人的斧头砍光了我们山谷里没被大风吹倒的树木!我曾见到过林间的飞禽和山里的走兽住进入们的棚屋!可是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卑鄙的特拉华人,竟像一条毒蛇一样,爬进同族人的营地。”



  “那是说谎鸟在嚼舌头,”恩卡斯用他那柔和悦耳的声音回答说,“塔曼侬听信了它们唱的歌。”



  旅长惊了一下,把头侧向一边,仿佛要捕捉住这一闪而过的乐声。



  “莫非塔曼侬在做梦?”他大声说,“他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呀?是不是冬天已经过去,夏天又要回到莱那泼的子孙中来啦!”



  听了特拉华先知这一连串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人们肃然起敬,整个会场鸦雀无声。他的人民完全相信,这些玄妙难懂的话,表明他又在和大神作他们常常进行的神秘交谈了,因而大家都敬畏地等待着这种启示的结果。可是,耐心等待了好一阵子以后,有个年老的酋长发觉族长已经忘了站在他面前的人,于是就大着胆子,想提醒他面前还有个俘虏。



  “冒牌的特拉华人在发抖了,他怕听到塔曼侬的话,”他说,“这是条猎狗,只要英国化给他指个目标,他就会狂吠起来!”



  “那么你们呢?”恩卡斯问,严厉地打量着四周,“你们这些狗,法国人给你们扔点吃剩的鹿肉,你们就会高兴得大叫大嚷!”



  听到了这一句尖刻的,也许是应得的反唇相讥,许多战士都跳了起来,几十把刀子在空中闪烁;但是有个酋长打着手势,制止住他们即将迸发的怒气,使他们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这时候,要不是塔曼侬做着手势,表示他又将说话,再下去很可能就较难控制了。



  “特拉华人!”老人又开口说,“你根本不配用这个名字。我的人民已经有许多个冬天没有见到太阳了;在自己的部落笼罩在乌云下面时外逃的战士,是个双重的叛徒。曼尼托的法律是公正的。是这样;只要河水长流,山岳永在,只要树上的花朵谢了又会再开,一定是这样。孩子们,我把他交给你们,你们秉公发落他吧!”



  大家都一动不动,屏着气,默不作声,直到塔曼侬说完这最终判决的最后一个字,紧接着,整个部落立刻异口同声地突然发出一片复仇的叫喊,这是他们那残忍意图的一个可怕先兆。就在这种经久不息的、粗野的喊声中,有个酋长提高嗓门,大声宣布:判处这名俘虏受火刑。人群的包围圈散开了。人们的欢呼尖叫和用刑准备工作的奔忙喧闹,混成一团。海沃德在抓住他的人手中发疯似地挣扎着;鹰眼不安地朝四周打量,神态显得特别焦虑;科拉又跪倒在旅长的脚下,再次祈求他的宽恕。



  在这整个难堪的时刻里,只有恩卡斯一人依然保持着平静。他用冷冷的目光看着准备工作的进行。当那些施刑人过来抓他时,他挺起胸膛,坚定地看着他们。他们中有个可能是最为凶狠粗暴的战士,抓住了恩卡斯的猎衫,用力一下子就把它从身上撕了下来。接着,他发疯似地欢呼一声,跳到这个不加抵抗的俘虏面前,准备把他拉到柱子上去受刑。可是,就在他表现得最无人性的时候,突然仿佛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为恩卡斯挡住了这个土人;他突然瞪目张口,吓得全身不能动弹。他动作缓慢地举起手来,用一个手指指着俘虏的胸口。他的伙伴们都惊讶地拥到他的身边,大家都像他一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俘虏的胸口,那儿刺着一只小小的乌龟,蓝蓝的颜色,非常漂亮。



  恩卡斯一时间享受着胜利的喜悦,对这种场面镇静地微笑着。接着,他傲慢地高举起手来一挥,让大家退后一些,然后以帝王般的姿态,当着族人的面向前走去,一面提高嗓门大声说道,声音压倒了群众中的低声惊叹:



  “莱尼·莱那泼的子孙们!我的宗族支持着整个宇宙!你们这个软弱的部落,是立脚在我的甲背上的!难道说,特拉华人点燃的火,能烧死我祖先的子孙吗?”他骄傲地指着自己身上朴素的纹章,接着说,“从这样的祖先传下来的血,一定会把你们的火焰浇灭!我的宗族是一切民族的祖先!”



  “你是什么人!”塔曼侬站起身来问道,这倒不是因为他听到了这个俘虏说的话里的意思,而是那令人吃惊的语调。



  “恩卡斯,钦加哥的儿子,”俘虏谦逊地回答说,同时把面对群众的脸转了过来,朝族长低下了头,以对他的地位和高龄表示敬意:“伟大的昂内密斯①的子孙。”



  ①特拉华语,即乌龟。

  “塔曼侬的最后日子快到了!”旅长大声说,“白天终于要来代替黑夜了!我感谢曼尼托,现在已经有个人可以来代替我主持议事会议了。恩卡斯,恩卡斯①的子孙找到啦!让快要离世的鹰看一看正在升起的太阳吧。”



  ①年轻的恩卡斯的祖父也叫恩卡斯。

  年轻人悄无声息地,但是骄傲地步上平台。在那里,激动、惊异的群众全都可以看到他了。塔曼侬伸直双臂,把恩卡斯扶在面前,仔细地察看着他那张漂亮的脸上的每个细微部分,他那看个没完的欣喜目光,表明他正回忆起过去那些幸福的岁月。



  “莫非我仍是个小伙子?”弄糊涂了的先知最后大声说,“我一直都在做梦?梦见下了那么多场雪?梦见我的人民像沙土一样被吹散?梦见那么多英国佬,比树上的叶子还多?塔曼侬的箭连小鹿都吓不了;他的胳臂瘦得像枯树枝;跑起来连蜗牛也比他快;每当他们去和白脸孔厮杀时,恩卡斯①总是冲在他前面!恩卡斯②,是他这个部落里的豹子,是莱那泼族的长子,是莫希干人最聪明的酋长!告诉我,你们这些特拉华人,是不是塔曼侬睡了一百个冬天啦?”



  ①指恩卡斯的祖父老恩卡斯。

  ②指恩卡斯的祖父老思卡斯。

  他的话说完后,场上一片鸦雀无声,这充分说明人民对他们的族长和大神的交往深怀崇敬。没有一个人敢回答一句话,大家都屏息听着,等着他说下去。恩卡斯一直像个受宠的孩子那样,怀着热爱和崇敬的心情注视着族长的脸,这时,他凭着自己公认的崇高地位,开口做了回答。



  “打从塔曼侬的战友①领着自己的族人出战以来,”恩卡斯说,“他的旅里原来一起战斗的四大首领,后来都战死了。很多酋长身上都流有乌龟的血,可是他们从地里来,又全都回到地里去了,眼下只剩下钦加哥和他的儿子啦。”



  ①指恩卡斯的祖父老恩卡斯。

  “不错……不错。”旅长回答说;一阵回忆驱散了他全部美好的幻想,使他重又立刻记起本族的真实历史。“我们的聪明的酋长们常常说起,这个血统悠久的宗族中,至今还有两个战士住在英国佬占去的山里。为什么他们在特拉华人议事会议上的席位空了这么久呢?”



  年轻人听到这几句话,便把表示敬意一直微微低垂的头抬了起来;同时,为了让大家都能听到,他提高了嗓门,仿佛要把他的氏族的行动方针,来个总的说明。他大声说:



  “从前,我们生息在能听到盐湖怒吼的地方。那时候,我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和酋长。可是,当每条小溪边都出现一个白脸孔的时候,我们便跟着魔鹿,返回到我们的民族出生的那条河边①。后来,特拉华人全走啦!其中只有极少几个战士留下来饮用他们喜爱的河水。当时,我的长辈们说:‘咱们就在这儿打猎吧,这条河里的水是流到盐湖里去的。要是咱们向着日落的方向走,那咱们就会看到那些河里的水是流进淡水湖的;在那里,莫希干人都会像盐湖里的鱼一样,死在那些清水泉里。而在这里,等到曼尼托做好准备,说声“走吧”的时候,咱们就可以顺着这条河回到盐湖边,重新收回咱们的一切。’特拉华人,这就是乌龟族子孙的信念!我们的眼睛看的是升起的太阳,不是落下去的太阳!我们只知道它从哪儿来,不知道它到哪儿去!这也就够啦!”



  ①指赫德森河,莫希干人原住赫德森河上游。

  莱那泼的子孙们怀着一种迷信的崇敬心理倾听着恩卡斯的话,甚至觉得年轻酋长那富于形象的语言里,也有一种神秘的魔力。恩卡斯也用敏锐的目光,注视着他简短的解释产生的效果,直到看到听众都很满意,他才逐渐放下原来摆出的权威架势,向拥在塔曼侬高高的座位周围默不作声的人群看过去。直到这时候,他才第一次看到鹰眼被绑着站在那儿。他急忙走下台来,排开众人,来到朋友跟前,然后立刻用刀子猛地一下子把绳子割断,跟着挥手要人群让开。印第安人都默默地听从了,等他回到人群中间,才又聚拢来重新围上圈子。恩卡斯携着侦察员的手,把他带到族长的跟前。



  “族长,”他说,“看一看这个白脸孔吧;他是个正直的人,是特拉华人的朋友。”



  “他是明匡的儿子?”



  “不,他是一个英国佬熟悉、麦柯亚人害怕的战士。”



  “凭他的功绩,他获得了什么称号?”



  “我们叫他鹰眼,”恩卡斯用特拉华语答道,“因为他打起枪来百发百中。明果人都知道他,他们有很多战士在他手里送了命;他们管他叫长枪。”



  “长枪!”塔曼侬喊了起来,他睁开眼睛,严厉地注视着侦察员,“我的孩子不该把他叫做朋友。”



  “我这样叫他,是因为他确是这样一个人,”年轻的酋长态度非常镇静,然而十分坚决地答道,“如果特拉华人欢迎恩卡斯,他们就该和鹰眼做朋友。”



  “这个白脸孔杀了我好多小伙子,他是以杀害莱那泼人出名的。”



  “要是哪个明果人在特拉华人耳边说过这样的话,那只能说他是只说谎鸟。”侦察员接口道,他认为,现在是他起来辩明自己没有犯这些莫须有罪行的时候了。他说的就是他与之讲话的这位旅长用的语言,而且又用自己特有的想象力来丰富他所表现的印第安人风度。“如果说我杀过麦柯亚人,那就是在他们的议事会议上,我也不会否认。但要是说我的手曾有意伤害过一个特拉华人,那是违反我的天性的,因为我对特拉华人,对他们这个部落的一切,都是友好的。”



  战士们当中响起一片轻轻的喝彩声,他们互相交换着眼色,仿佛这才开始发觉自己的错误似的。



  “那个休伦人在哪儿?”塔曼侬问道,“是不是他堵住了我的耳朵?”



  麦格瓦——他在恩卡斯获胜时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这儿也就不必赘述了——听了这问话后,大着胆走到族长的跟前。



  “公正的塔曼侬是不会扣住休伦人请他暂管的人的。”他说。



  “告诉我,我兄弟的子孙,”族长避开了刁狐狸那张阴沉的脸,而高兴地把目光转到恩卡斯的脸上,问道,“对你来说,这个休他人有没有一个胜利者的权利?”



  “没有。豹子也许会掉进女人设下的陷阱,可它仍旧有力量,而且也懂得怎样跳出来。”



  “那么长枪呢?”



  “他在笑那些明果人哩。去吧,休伦人!去问问你们的婆娘,熊是什么颜色的!”



  “那一起到我们营地里来的陌生人和那个白脸姑娘呢?”



  “应该任凭他们自由地上路。”



  “还有这个休伦人交给我的战士看管的那个女人呢?”



  恩卡斯没有回答。



  “那么,这个明果人亲自带到我们营地里来的那个女人呢?”塔曼侬态度严肃地又重复了一声。



  “她是我的!”麦格瓦朝恩卡斯得意洋洋地挥着手,大声嚷道,“莫希干人,你知道她是我的!”



  “我的孩子还没说话啊,”塔曼侬说着,一面想看一看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可是对方忧伤地把脸转了过去。



  “是这么回事。”恩卡斯低声回答。



  接着是一个短暂的。令人难忘的沉默,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大家虽然承认这个明果人的要求有道理,但心里却是非常不愿的。最后,那位惟一可以做出决定的哲人以坚定的语气说:



  “休伦人,走吧。”



  “公正的塔曼侬,是和他来时一样空手回去,还是满带着特拉华人的信义回去呢?”狡猾的麦格瓦问道,“刁狐狸家室空空,让他有个自己人助他一把吧。”



  老族长沉思了片刻,接着,把头挨近身边一个可敬的同伴,问道:



  “我没听错吧?”



  “是的。”



  “这个明果人是不是酋长?”



  “是他部落里的首领。”



  “姑娘,你愿意吗?一个优秀的战士要娶你做妻子。去吧!你的后裔不会断绝了。”



  “我宁愿后裔断绝,”吓得发抖的科拉大声喊了起来,“也比受这种屈辱好上千万倍!”



  “休伦人,她的心在自己父母的篷帐里。一个不情愿的姑娘,是会造成一个不幸福的家庭的。”



  “她这是用她们民族的那一套在说话,”麦格瓦用讥讽的目光朝科拉看了看,说,“她是生意人的族里出身的,打算拿美貌来讨价还价哩。请塔曼侬发话吧。”



  “给你贝壳串珠来换吧,还有我们的敬意。”



  “麦格瓦只要他寄托在这儿的这个女人,别的什么也不要。”



  “那就把你的人带走吧。伟大的曼尼托不许特拉华人做不公正的事。”



  麦格瓦走上前去,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女俘的胳臂;特拉华人都默默地退到后面;科拉仿佛意识到再抗议已经毫无用处,也就不再反抗而准备屈从于命运的安排了。



  “等等,等一等!”海沃德跳上前去大声喊道,“休伦人,行行好吧!她的赎金会使你成为全族最富有的人的。”



  “麦格瓦是个红人,他不要那些白人的小串珠。”



  “金子、银子、火药、子弹——凡是一个战士需要的,都将送到你的棚屋里;一切东西,只要最伟大的酋长用得上的。”



  “刁狐狸是很坚决的,”麦格瓦大声嚷道,使劲摇动着他的手——它正紧抓住不加反抗的科拉的胳臂,“他要报仇!”



  “万能的主啊,”海沃德极度痛苦地交叉紧握十指,高声喊道,“这样的事怎能容许!我求求您,公正的塔曼侬,行行好吧!”



  “特拉华人的话已经说出口啦,”老族长答道,他闭上眼睛,坐了下去,仿佛精力和体力都已相当疲困。“男子汉言无二诺啊。”



  “一个酋长不该浪费时间来收回他说出的话,这是合理的,”鹰眼说道,一面对海沃德挥手,叫他不要再出声,“可是,每个战士在用战斧朝俘虏的头上砍去前,先好好想一想,也是明智的。休伦人,我并不喜欢你,而且也不能说,我对哪个明果人留过多少情。因此可以断定,要是这场战争不马上结束的话,你们一定还有更多战士将在林子里尝到我的厉害。现在,你自己去决定吧,你要把这样一个女人作为俘虏带回营地,还是愿意把我这样一个人带回去?你族里的人看到我这样一个人放下武器,可是会大大高兴的。”



  “长枪愿意为这个女人拿出自己的生命?”麦格瓦犹豫了一下,问道;他已经准备要带着俘虏离去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鹰眼答道,他看到麦格瓦听到他的建议时那股热切的样子,便转而谨慎地做了后退,“拿一个壮年有为的战士,哪怕换一个边境最好的姑娘,也是不对等的。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同意现在就到冬季营地里去——至少待六个星期,直到树叶子变色——条件是你要释放这个姑娘。”



  麦格瓦摇摇头,一面不耐烦地做着手势,要人群让出路来。



  “那么,好吧,”侦察员像个尚未拿定主意的人那样犹豫不决地说,“我再把我的鹿见愁搭上吧。你可以相信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的话,在这一带,是没有一支枪能比得上它的。”



  麦格瓦对此仍然不肯作答,他继续要人群散开。



  “也许,”由于麦格瓦对这种交换表示冷淡,侦察员那装出的镇静也维持不住了,“也许我可以把使用这一武器的本领,全部教给你的小伙子,这该可以消除我们看法上的差别了吧!”



  特拉华人仍然挤在麦格瓦的四周,形成了一条无法通过的地带,他们心里都希望他能接受这个友好的建议。麦格瓦凶暴地吆喝着,要大家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他还朝塔曼侬瞥上一眼,威胁着要再度吁请他们的“先知”来主持公道。



  “注定了的事,迟早总要发生的,”鹰眼愁容满面,无可奈何地把脸转向恩卡斯,接着笑道,“这恶棍知道他的有利条件,所以决不会松手!孩子,上帝保佑你,你已经在自己的同族人中找到了朋友,我希望他们能像你遇见过的有的白人那样忠实可靠。就我来说,迟早总有一死;现在死了,只有几个人为我哭丧,倒也是件好事。总之,看来这班魔鬼是一定要设法弄到我的头皮才会甘心的,所以从长远来看,迟早一天两天,也就没有多大区别了。愿上帝保佑你们。”这个皱眉蹙额的森林居民,说着把脸转向一边,但随即又回过头来,带着渴望的神情看着小伙子,接着说:“恩卡斯,我一向爱你和你的父亲,尽管我们的肤色不同,才干也有些不一样。告诉大酋长,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刻,我也始终没有忘记他。至于你,但求你在幸福的时刻有时能想起我。孩子,你可以相信,不管天堂有一个还是两个,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会有一条道路,使正直的人重又相聚的。在我们藏枪的地方,你会找到我那枝枪的。看在我的分上,你就拿去留在身边作个纪念吧。听着,孩子,你们的民族习惯是赞成复仇的,那你就放手一点用它来对付明果人吧。这多少可以减轻你因失去我感到的悲痛,心里会好受一些。休伦人,我接受你的条件,把这个姑娘放了吧,我是你的俘虏了!”



  这一悲壮的建议,在群众中引起一片抑制着的,但依旧可以清楚地听到的赞扬声;即使是特拉华战士中最凶暴的人,对这种英勇的自我牺牲精神也表示钦佩。麦格瓦停住了,可说是焦急地犹豫了一会儿;接着,他朝科拉瞥了一眼,脸上流露出一种残暴和钦佩奇怪地混合在一起的表情,然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他把头向后一仰,表示看不起这种提议,用坚定不移的语气说:



  “刁狐狸是伟大的酋长,他的主意是决不会改变的。走吧,”他又接着说,同时伸出一只手,搭在科拉的肩上,由于过分亲见,并没有推动姑娘向前,“休伦人不兴说空话;咱们走吧!”



  姑娘向后退了一步,对这种轻批无礼的举动,显出了高傲的女性的矜持;她那乌黑的眼睛中闪着光芒,颊上泛起一片红晕,红得像晚霞,一直红到鬓角。



  “我是你的俘虏,到时候,我自然会跟你走的,哪怕去死也不怕。用不着对我施加暴力。”她冷冷地说;跟着,她立刻把脸转向鹰眼说:“慷慨好义的猎人!我衷心感谢你。你的建议没能实现,事实上我也不能接受;可是你仍能帮我做些别的事,甚至比你的那番好意更值得。你看看那个疲惫不堪、无可奈何的孩子吧!在你没有把她带到白人居住区以前,千万别离开她。至于她的父亲会怎样来奖赏你,”她紧握住侦察员粗糙的手说,“那我就不用说了,因为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在乎什么奖赏的;但他会感谢你,为你祝福。相信我,一个正直的老人的祝福,是会感动上苍的。天啊!在这可怕的时刻,我真盼望能听到他说一句祝福的话啊!”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沉默了一会后,她又走到扶着她失去知觉的妹妹的海沃德身旁,好不容易抑制住女性脆弱的感情,用更低微的声音继续说:“对于这个将要属于你的宝贝,我用不着告诉你应该怎样爱护她了。海沃德,你爱她,哪怕她有一千个缺点,你也看不出来的。她是个非常善良、文雅、温柔、可爱的姑娘;在她的身心里,没有一点儿瑕疵会使你们当中最骄傲的人感到嫌厌。她美丽,啊!她是多么美丽啊!”科拉伤心地、充满深情地把自己那美丽的,但略为逊色的手,放在艾丽斯粉雕玉琢的额上,并且为她分开披散在眉边的金发;“而且她的心灵也和她的皮肤一样纯洁无疵!我还有很多话要说——也许比理智能允许的还多,可是我不想让你和我自己更难过……”她把脸伏在妹妹的身上,声音也轻得听不见了。经过一次长久的、热烈的亲吻之后,她站起身来,一脸死色,可是火热的眼睛中没有一点泪水。她转过身去,重又恢复了原先那种高傲的态度,对着那印第安人说:“好吧,先生,要是你要我走的话,现在我就跟你走吧。”



  “好,走吧,”海沃德大声说着,让艾丽斯靠在一个印第安姑娘的怀中,“走,麦格瓦,走!这些特拉华人有他们的法律,不让他们来阻拦你,可是我——我可没有这种义务。走呀,你这个恶魔!干吗还拖拖拉拉的?”



  听到这种要跟他走的威胁,麦格瓦的脸上露出了难以形容的表情。开始显得很高兴,但接着就又立刻变成一种狡猾冷漠的表情。



  “林子的门是敞开的,”他乐意地回答说,“大方的手①就来吧!”



  ①指海沃德。

  “等一等,”鹰眼喊着,一把抓住海沃德的胳臂,怎么也不让他走,“你不知道这魔鬼的诡计。他会把你引到有埋伏的地方杀了你的。”



  “休伦人!”恩卡斯插嘴说,他为了服从本族的严格风习,迄今一直在旁注意地听着,没有吱声,“休伦人,特拉华人的公正,是从曼尼托那里来的。你看看那太阳,眼下它已经升到那棵拇树的高枝上。你走的路是开阔的,也是不长的,太阳到了树顶的时候,就会有人追上你的。”



  “我听到一只乌鸦在哇哇叫哩!”麦格瓦挖苦地笑着叫嚷道,“去你的吧!”他朝慢慢地给他让路的人群挥动着手,接着又说:“特拉华人的裙子在哪儿呀?还是把他们的刀枪弓箭送给怀安多特人吧!他们将照样有鹿肉可吃,有玉米可锄!你们这班狗!兔子!贼!——我啐你们一脸!”



  特拉华人听着麦格瓦临走时的嘲笑、谩骂,谁也没有吱声,场上出现一片死一般的不祥的沉默。麦格瓦一面嘴里谩骂着,一面得意洋洋地带着他的俘虏,仗着印第安人那不容违背的殷勤好客习惯的保护,毫无阻拦地一直往森林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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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向上标记书签 发表于 2013-10-11 22:42:45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二十九章

  与会的人已经坐定,于是阿基里斯

  站起来向着人中之王这样说道。



  ——蒲柏译《伊利昂纪》①



  ①《伊利昂纪》第一卷。



  科拉站在这几个俘虏的最前面,她用自己的手臂挽住艾丽斯的手臂,充满姐妹柔情。这位心地高尚的姑娘,虽然面对着周围这班凶险可怕的印第安人,但她并没有为自己感到担忧,眼睛一直注视着全身颤抖的艾丽斯那惨白、焦虑的面容。紧靠她们身边站着海沃德,在这样前途莫测的紧急关头,他同时关心着她们两人,自己也很难弄清他到底更爱哪一个了。鹰眼站在稍后一点,尽管他们眼前的处境相似,但他并没有忘记对同伴们较高的地位表示尊敬。他们中没有恩卡斯。



  等大家全都安静下来,又照例经过一阵令人难忘的久久的寂静之后,坐在旅长旁边两位老年酋长中的一位站了起来,用明白易懂的英语大声问道:



  “俘虏里面哪一个叫长枪?”



  海沃德和侦察员两人都没答话。但是前者朝四周那黑压压的肃静的人群扫了一眼,当他看到麦格瓦那张凶恶的脸时,不禁向后倒退了一步。他立刻想到,他们现在所以受到公开审问,一定是这个诡计多端的休伦人暗地里搞的鬼,因此决心要尽一切可能来阻止他实行这一阴险计划。海沃德已经亲眼目睹过一个印第安人草草受到惩罚的例子,因而现在他担心这一次自己的同伴会被选做另一个对象。在这紧急关头,海沃德已经无暇多假思索,立刻决定挺身而出,掩护那位可贵的朋友,即使自己因此遭到任何危险,也在所不惜。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酋长又以更为响亮、清楚的声音,把刚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给我们拿枪来,”年轻白人傲慢地答道,“把我们安排到那边林子里去。我们的行动会为我们回答这个问题!”



  “原来这就是我们闻名已久的那个战士!”酋长说着,很有兴趣地打量着海沃德。大凡一个人第一次见到一个不管是由于真正功绩或者偶然事故,由于善行美德或者犯罪行径而出名的人时,似乎总是这样来打量的。“是什么把这个白人引到特拉华人营地来的呢?”



  “我的需要。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找食物、住所和朋友。”



  “这不可能。林子里有的是野味;一个战士,只要头顶晴空无云,也用不着别的藏身所;而且,特拉华人是英国佬的敌人,不是朋友。得了!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这么想哩!”



  正当海沃德有点不知所措,一时回答不上而缄默不语时,一直在旁注意听着刚才这一切的侦察员,这时突然挺身而出。



  “刚才问到长枪时,我没有出来承认,决不是由于我害羞或者害怕。”他说,“因为这两样都不是一个诚实人的天赋。我决不承认明果人有权给一个他的天才深受朋友重视的人乱取绰号。尤其是他们取的这个绰号根本不对,因为鹿见愁是枝带槽线的单管枪,并不是骑枪。而我原来家里的名字叫纳撒尼尔,住在自己河边的特拉华人恭维我叫我鹰眼,只有易洛魁人自作主张把我叫做长枪,一点也没有得到当事人的同意。”



  原来一直都认真地在打量着海沃德的人,这时又立刻把目光转到了新承认拥有这一高贵称号,像钢浇铁铸般挺立着的人身上。在他们看来,同时有两个人出来自动承认这个光荣称号,本来就毫不奇怪。在印第安人中,冒名顶替的骗子虽然很少,但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可是特拉华人处事严肃公正,他们认为把这件事弄得清楚无误,十分重要。于是,几位年老的酋长又暗暗地商议了一下,接着,看来他们决定为这件事再来问问他们的客人。



  “我的兄弟说有条毒蛇游进了我的营地。”酋长问麦格瓦说,“是哪一个?”



  休伦人指了指侦察员。



  “难道聪明的特拉华人竟会相信一只狼的嚎叫?”海沃德大声说,他现在对这个旧敌的恶毒企图看得更清楚了:“狗是从来不说假话的,可是什么时候听说过狼说真话?”



  麦格瓦的眼睛中闪着凶焰,但他立即意识到必须保持镇静,因而又露出鄙夷的样子,默默地转过脸去;他心里很有把握:凭着印第安人的聪明机智,这件事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的。他的想法没有错。经过了短时间的商议后,那位小心谨慎的特拉华人又转向麦格瓦,用非常温和的语气把酋长们的决定告诉了他。



  “我的兄弟被人说成是个说谎的人,”他说,“他的朋友们为这感到很生气。他们要证明他是个说真话的人。把枪给我的俘虏,让他们自己来弄清究竟哪一个是长枪。”



  麦格瓦心里明白,这是对他表示不信任,但他还是装出把这看成是对自己的恭维,点头同意了,因为他知道,侦察员这个射技超群的神枪手,一定能证实他说的话是真的。两枝枪很快就交到了两个友好的对手手中。根据命令,他们要越过席地而坐的群众头顶,射击一只偶然放在一棵树桩上的土罐,树桩离他们站着的地方约有五十来码。



  海沃德对这种要他和侦察员比赛的主意,心中暗自好笑,但他还是决定在弄清麦格瓦的真正意图前,决不暴露自己的真相。他小心翼翼地举枪朝目标瞄了三次,然后开了一枪。子弹打中了树桩,离瓦罐只有几英寸。人们一齐满意地喊了起来,都认为这是他枪法高明的证明。就连鹰眼也频频点头,仿佛在说,海沃德打得比他原来想的要好。但他自己却丝毫没有要和这个神枪手一比高低的表示,而是倚着枪杆站立一分多钟,像是完全陷入了沉思,直到刚才递枪给他的年轻印第安人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和他说话,他才从这种恍惚的神情中惊醒过来。那人用十分蹩脚的英语问道:



  “这个白脸孔能打败它吗?”



  “能,休伦人!”侦察员大声回答,用右手举起那枝短短的来复枪,朝麦格瓦挥动着,这枝枪在他的手里,看上去轻得简直像一根芦苇。“是的,休伦人,我现在就可以打死你,世上没什么力量能挡住我!要是我决定把这颗子弹送进你的心脏,眼下我要比飞鹰抓鸽子还有把握!我干吗不这么做呢?干吗?因为我这白人天性不让这么做!而且,要是这么做了,说不定会让柔弱无辜的人遭难。如果你也知道有上帝的话,那就得衷心感谢他——因为你有理由感谢他。”



  侦察员满脸通红,眼睛中冒着怒火,威风凛凛地屹立着。这一切产生了一种神秘感,使所有的观众深深感到敬畏。特拉华人都紧张地屏息等待着。麦格瓦尽管对自己的敌人的克制能力放心不下,但他还是站在众人中间,镇静地一动不动,就像在那儿生了根似的。



  “打败它。”站在侦察员身旁的特拉华青年又对他说。



  “打败什么啊,傻瓜!——什么啊?”鹰眼朝他大声嚷嚷道,依然怒气冲冲地把手中的枪举在头顶挥动着,虽然他的眼睛已经不再盯住麦格瓦了。



  “要是这个白人真是他说的那个战士,”那位年老的酋长说,“就让他打得离目标近些。”



  侦察员大声笑了起来——在海沃德听来,这是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不自然的声音——接着,把枪猛地往伸出的左手一甩,就在这时,枪声响了,只见那只瓦罐的碎片四处飞散,撒满一地。几乎就在这同时,只听得咣啷一声,他已把那支来复枪轻蔑地扔到地上。



  人们看到这个不寻常的场面,首先感到的是惊讶和钦佩,接着,人群中不断响起低语声,而且声音愈来愈高,最后终于变成了一片嘈杂声,这表明观众中有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一部分人毫不掩饰地对这种罕见的枪法表示满意,但更多的人却认为这枪打得这么准,纯属偶然。海沃德见此,也立刻坚持这种对自己有利的意见。



  “这全是碰巧!”他大声嚷嚷道,“哪有不瞄准就开枪的!”



  “碰巧?”鹰眼激动地重复了一句,此刻,他已顽固地决定要不顾一切危险来保持自己的身分,完全不理睬海沃德要他默认这一骗局的暗示。“难道那边那个撒谎的休伦人,也认为这是碰巧吗?也给他一支枪,让我们面对面来试一试,既无掩护,也不躲闪。让老天爷和我们的眼睛来决定我们之间谁是谁非吧!少校,我是不会提出和你比高低的,因为我和你一样是白皮肤,而且咱们效忠的是同一个主人。”



  “这个休伦人是个说谎的,这是再明显也没有了,”海沃德冷冷地回答说,“你不是已经亲耳听到他硬说你就是长枪吗?”



  谁也说不准执拗的鹰眼下一步还会想出什么激烈的主张,鲁莽地来证明自己的身分,幸好这时那位年老的特拉华人又开口插了话。



  “从云端里飞来的鹰,爱什么时候飞回去就可以飞回去。”老人说。“把枪给他们。”



  这一次,侦察员贪婪地把枪握得紧紧的;麦格瓦虽然用妒忌的目光注视着这位神枪手的一举一动,但已经用不着再有什么疑惧了。



  “现在,让我们当这些特拉华人的面,来证实谁是更好的射手吧。”侦察员大声说,一面用他那抠过不知多少次扳机的食指叩打着枪托。“少校,你看见挂在那边树上的那只葫芦了吧!要是你真是个有资格在这边境服役的神枪手的话,你就把那东西打碎给我看吧!”



  海沃德朝那目标看了看,准备再做一次比赛。这种葫芦是印第安人常用的小器皿,用一根鹿皮绳拴在一株小松树的枯枝上,离他们站的地方足有一百码的距离。人类的自负这种感情是非常复杂微妙的。这个年轻军人,虽然明知这些印第安人裁判的赞扬毫无价值,但他此刻已经忘了他希望比赛取胜的原有动机了。人们都已看到,海沃德的枪法显然是不容轻视的,而他这时又决定要使出浑身解数来。即使他的生死存亡都在此一举,他也不会比这次瞄准得更为沉着慎重了。他开了一枪;三四个年轻的印第安人等枪声一响,立刻就奔向前去;从他们的喊声里知道,那颗子弹穿进了树身,离规定的目标只差一点点。战士们一齐欢呼,表示赞叹;接着,他们便转眼用探询的目光,看着那位对手的一举一动。



  “对皇家驻美英军来说,这点本领也许是够了!”鹰眼说着,又露出了他那种无声的、会心的微笑:“可要是我也常常像这样偏离目标这么远的话,那很多貂鼠至今还会留在林子里,它们的皮也不会到太太小姐们的手笼上去了;很多嗜血的明果人也不致丧命,至今还可以在这些殖民地之间为非作歹了。我希望这只葫芦的女主人家里还有这种葫芦,因为这一只是再也不能盛水了!”



  侦察员在说着这些话时,一面已装好弹药,扳好扳机;说完话,他便伸出一只脚,站后一步,慢慢地举起枪口,动作稳健、均匀,对着一个方向。等到枪口完全举平时,又停了一会儿,不颤不动,人和枪仿佛都由石头雕成似的。就在这时候,火光一闪,子弹飞射出去。那几个年轻的印第安人又跳着向前奔去;但从他们寻找时焦急的样子和失望的神色,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根本没有找到子弹的痕迹。



  “去吧!”老酋长用极其厌恶的声调对侦察员说,“你是一只披着狗皮的狼。我要和英国佬的长枪说话。”



  “唉!要是我手里的是使得你们叫我长枪的那件武器,那我一定要打断那条绳子,让葫芦掉下来,而不让打破葫芦!”鹰眼答道,丝毫不为对方的态度所干扰。“你们这伙傻瓜,要是你们想找到这一带森林里最好的神枪手打的弹孔,那你们就得朝那东西的里面瞧一瞧,别在它的周围瞎找啦!”



  那几个印第安小伙子立刻懂得了他的意思——因为这一次他是用特拉华语讲的——他们从树上拉下那只葫芦一看,就欢呼着把它高高举了起来,让大家看底部的一个洞;原来子弹从葫芦上方当中那个小孔穿进,然后从底部穿了出来。看到这一出乎意外的表演,在场的每个战士都发出热情响亮的欢呼声。这一来,问题立刻解决,鹰眼拥有的使人生畏的名声,也就完全确立了。那些本已转向海沃德的好奇、钦佩的目光,现在终于又落到侦察员那饱经风霜的躯体上,刹那间,他也就成了周围那些单纯、质朴的人注意的中心。当这一突然发生的人声嘈杂的骚动稍稍平息之后,那老酋长又恢复了他的盘问。



  “你干吗想堵住我们的耳朵?”他对海沃德问道,“特拉华人是傻瓜吗,连小豹子和山猫都分不出来?”



  “他们还会发现那个休伦人是只喳喳叫的鸟哩!”海沃德回答说,他也想学着用印第安人那种比喻的言词来说话。



  “好吧。我们会弄清究竟是谁想堵住人家的耳朵的。兄弟,”老酋长转过头去看着麦格瓦说道,“特拉华人在听着哩。”



  那休伦人见这样开门见山地直接要他说明来意,便站起身来,十分沉着地走到圈子中央,对着那几个俘虏站定,摆出准备讲话的姿势。可是在他开口之前,他先向四周那些紧张地面对着他的脸,一张张慢慢看了过去,仿佛要对满场的听众调节一下自己的表情。对鹰眼,他投去既敬畏又敌视的目光;对海沃德,则流露出有着压制不住的仇恨的模样;见到全身缩成一团的艾丽斯,他简直像不屑看上一眼;但当他看到坚定、庄严而又漂亮的科拉时,他的目光却在她身上逗留了一会,脸上还露出一种很难言传的表情。接着,他便开始以诡谲的言词来实现自己的阴谋诡计。他说的是加拿大语,他清楚地知道,这种语言在场的大多数听众都能听懂。



  “大神造人时,使他们有了不同肤色,”狡猾的休伦人开始说,“有的人长得比笨狗熊还黑。大神要这些人当奴隶,要他们一辈子干活,就像河狸那样;起南风的时候,在大盐湖的沿岸一带,你们也许听到过他们的哼叫,那声音比野牛的哞叫还响;那些在盐湖边驶过的大船,像运牲口一样,把他们成群地运来运去。有些人,大神使他们的脸长得比林子里的银鼠还白,他要他们做买卖人;对待他们的女人,他们像群狗,对待他们的奴隶,他们像群狼。大神还给了这种人鸽子一样的本领:翅膀永远不会累;他们的崽子多得像树叶,他们贪得想吞下整个世界;大神让他们说话像野猫子假嚎;他们的心眼像兔子,他们狡猾得像野猪(而不像狐狸),他们的胳臂比鹿腿还长;他们会用话来堵塞印第安人的耳朵;他们心眼多,懂得雇佣战士来为他们打仗;他们的狡诈告诉他们怎样来搜刮世上的财富;他们的胳臂围住了从盐湖岸边到大湖各岛的大片土地。他们的暴饮暴食使他们生了病。老天爷给他们的已经够多了,可他们还要世上的一切。白人就是这样。”



  “还有一些人,大神使他们的皮肤长得比那边的太阳更红、更亮,”麦格瓦意味深长地指着天边从雾气中冉冉上升的火红的太阳,接着说,“这些人才是他照自己的心意创造的。他将他造出的这片土地给了他们,这片土地上长满树林,林中到处是野味。风为他们清扫出空地;太阳和雨水使他们的果实成熟;白雪来告诉他们感恩的时刻。他们还有什么必要外出旅行啊!在山里就能看到一切!河狸在干活时,他们就躺在树阴下观看。夏天有清风为他们扇凉,冬天有兽皮供他们保暖。如果说他们自己之间还有争斗,这也只是表明他们都是男子汉。他们勇敢,他们正直,他们幸福……”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看看他的这套传说有没有引起听众的同情。他看到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他,人人都仰起头,鼻孔翕动着,似乎每一个在场的人,都觉得自己能够,而且也真心诚意地愿为自己的民族去报仇雪耻。



  “如果说大神使他的红人子孙说不同的语言,”麦格瓦用低沉。平静、忧伤的语调继续说,“那是为了让各种各样的野兽都能听懂他们的话。他把有些人安置在雪地里,让他们和自己的本家熊在一起。他又把有些人安置在靠近太阳下山的地方,也就是通往幸福猎场的大路上。有一些则安置在淡水湖的岸边,而把他最伟大。最钟爱的人,安置在盐湖边的沙地里。我的弟兄们知道这个受宠爱的民族的名字吗?”



  “是莱那泼!”二十来个人同声热烈地大喊道。



  “是莱尼·莱那泼,”麦格瓦应声说,一面低下头,装出对这一部落的光荣历史表示尊敬,“这是莱那泼的部落!太阳从盐水那边升起,在甜水那边落下,从来没有躲开过他们的眼睛。可是,干吗要我——森林里的一个休伦人——来向一个聪明的民族,讲述他们自己的传说呀?干吗要对他们提起他们的创伤、他们伟大的过去。他们的业绩、他们的光荣、他们的幸福——还有他们的损失、他们的失败、他们的不幸呢?难道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这一切、知道这全是事实吗?我的话完了。不过我的耳朵在听着。”



  说话者的话音刚落,大家都一齐转过脸去,眼睛盯住年高德劭的塔曼侬。从他到这儿来就坐时起,族长一直没有开过口,几乎没有流露出一丁点儿生气。他坐在那儿,虚弱地弯着身子,看上去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知觉;在刚才开始的那一幕中,侦察员精湛的枪法,表演得一清二楚,有目共睹,可他似乎也一点都不知道。可是,当麦格瓦发出他那抑扬有致的声音时,他却开始露出一点生气,有一两次甚至还抬起了头,像是在倾听的样子。而在那个狡猾的体化人提到他的部落的名字时,老人连眼皮也张开了,看着面前的人群,那副呆滞的、毫无表情的模样,看上去简直像个幽灵。接着,他努力想站起身来,而且在他的随从的搀扶下,终于站了起来,虽然由于虚弱,有些摇摇晃晃,但由于姿态尊严,仍显得威风凛凛。



  “谁在对莱那泼的子孙发号召呀?”他用一种低沉的喉音问道。由于大家都屏息静听着,这声音仍能听得很清。“谁还在提过去的事!还不是一个卵变成一条蛆,一条蛆变成一只苍蝇,最后一死了之吗?干吗还要对特拉华人提过去的幸福?还是为现在的幸福多多感谢曼尼托①吧!”



  ①北美印第安人信奉的自然神。

  “说这些话的是个怀安多特人①,”麦格瓦朝那老人站着的平台走近几步,说,“他是塔曼侬的朋友。”



  ①即休伦人。

  “朋友!”那位长者重复了一句,他的额上陷进了一条深深的皱纹,射出两条严峻的目光,由于为人严正,还在中年时起,就使他有了这种令人生畏的目光。“明果人是世界的主宰吗?一个休伦人到这儿来干什么呀?”



  “为了正义。他的俘虏在他的兄弟们这儿。他是为要回自己的俘虏来的。”



  塔曼侬把头转向一个随从的老酋长,听了他对这件事的简单说明。然后,他又转过脸来对着麦格瓦,非常专注地朝他打量了一会,最后才用一种低沉的不很高兴的语气说:



  “正义是伟大的曼尼托的法律。孩子们,给来人吃些东西。然后,休伦人,带着你的人走吧。”



  族长宣布了这个庄严的决定后,便坐了下来,重又闭上眼睛,似乎他更喜爱的是重温经历过的那幕幕映现的影像,而不是观看尘世间的这些睁眼可见的景物。对于这样一个决定,特拉华人中也没有一个人胆敢嘀咕一声,更不用说要反对他本人了。塔曼侬的话刚说完,就有四五个年轻战士来到海沃德和侦察员背后,敏捷地用绳子把他们反绑起来。海沃德由于全神贯注地照顾着那个快昏过去的可爱姑娘,以致还没意识到他们的意图,就被绑了起来。鹰眼则认为,虽然这些特拉华人含有敌意,但仍不失为一个优秀的种族,所以也就没有反抗而顺从了。但要是他能完全听懂刚才那番对话所用的语言,也许他的态度就不会这样消极了。



  麦格瓦在上前接收俘虏以实现自己的目的之前,先以胜利的目光朝周围的全体与会者扫了一眼。他知道,这两个男人已不可能再进行任何抵抗了,于是便把目光转到自己最看重的人身上。可是,他遇到的是科拉那镇静、坚定的目光,从而又使得他的决心开始动摇起来。于是,他又想起了以前用过的手段,把艾丽斯从传着的一个战士的臂弯里接了过来,一面招呼海沃德跟着走,一面打手势叫围着的人群让出路来。可是,科拉并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任凭一时的感情冲动行事,而是奔到了那族长的脚下,大声喊道:



  “公正、尊敬的特拉华人,我们全要仰仗您的智慧和权力来搭救了!请别听信那个狡猾、残忍的魔鬼的话,他是在用谎言来玷污您的耳朵,为了满足自己血腥的私欲。您年高德劭,见过世上的种种罪恶,您一定知道怎样来使不幸的人少受它的祸害的。”



  那老人的眼睛又沉重地睁开了,他再次看着人们。当科拉打动人心的祈求声传进他的耳朵时,他的眼睛也慢慢地朝她转了过去,最后停在她身上,盯住她看着。科拉已经跪了下来,双手紧握,按在胸前,像一尊美丽的女性雕像似的,以一种崇敬的心情,抬头仰望着老人那衰老而威严的面容。塔曼侬脸上的表情渐渐在变化,茫然若失变成了钦佩赞美,流露出智慧的光芒。也就是这种智慧,在一个世纪前,曾使他常用他年轻的热情,来感染过无数特拉华人。他不用人搀扶,而且看来是毫不费力地站了起来,以坚定得使听众惊奇的声音问道:



  “你是什么人?”



  “一个女人。一个受憎恨的民族的女人——一个你们所说的英国佬。可她从来没有伤害过您,而且,即使她想这样做,她也没有能力来伤害您的人民。现在,她在向您求救。”



  “告诉我,孩子们,”族长向周围的人做着手势,声音沙哑地问道,虽然眼睛仍然盯着跪在地上的科拉,“特拉华人现在扎营的地方是在哪儿?”



  “在易洛魁人的山里,在霍里肯的晶莹泉水旁。”



  “打从我喝了家乡河里的水以来,许多个炎热的夏天来了又去了,”族长接着说:“明匡①的子孙是最正直的人;可是他们太渴了,把那儿的河水全给占了。难道他们走得这么远,又跟着我们到了这儿了吗?”



  ①指威廉·宾(William Penn,一六四四—一七一八),他于一六八一年受英王所赐成为宾夕法尼亚殖民地的业主,以开明治理殖民地著称,对待当地土著特拉华人也较友好。“明匡”是特拉华语,意为“羽毛”,特拉华人听见白人把写字的羽毛笔叫做Pen,也就误把它和宾(Penn)这个姓混为一谈,称威廉·宾为“明匡”。

  “我们什么人也没有跟,也没想要任何东西,”科拉答道,“我们是被强迫当做俘虏带到你们这儿来的,我们现在只求能够平平安安地回到我们自己的地方去。您不是这个民族的塔曼侬吗?不是这个民族的父亲、法官,我甚至要说是先知吗?”



  “我是多年的塔曼侬啦。”



  “大约在七年前,在这片殖民地的边境地带,曾经有一个您的族人落到了一个白人首领的手中。他自称是善良、正直的塔曼侬的后人。‘走吧,’那白人听了之后对他说,‘看在你先辈的份上,我放了你。’您还记得那个英国首领的名字吗?”



  “我记得,在我还是一个贪玩的孩子的时候,”旅长带着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回忆答道,“我站在海滨的沙滩上,看到一只大船,从太阳升起的地方驶过来,它的翅膀比天鹅还白,比飞鹰的翅膀更宽。”



  “不,不;我说的不是那么久远的时候,而是不久前,我的一个亲人对您的后代给的恩惠。您的那个年轻战士记得这件事的。”



  “是不是英国佬和荷兰人为争特拉华人的猎场开仗的那阵子?那时候,塔曼侬还是个酋长,他第一次把弓箭搁到一旁,用上白脸孔闪光的火器……”



  “不,不是那时候的事,”科拉插嘴说,“比那近多哩;我说的是昨天的事。一定的,一定的,您一定不会把它给忘了的。”



  “就在昨天,”老人十分感慨地说,“莱那泼的子孙还是这个世界的主人!盐湖里的鱼虾,空中的飞乌,林中的走兽,全都把他们当成是大酋长哩。”



  科拉绝望地低下了头,心中懊丧万分,但她思想斗争了一会后,接着又抬起了漂亮的脸蛋,闪动着晶莹的眼睛,以几乎和族长那神秘的声音一样打动人心的声调,继续说:



  “告诉我,您也有孩子吗?”



  老人从自己坐的高台上朝台下的科拉望着,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然后慢慢地把视线转向全场的人,答道:



  “整个部落全是我的孩子。”



  “为我自己,我一无所求。”科拉把双手痉挛地按住胸口,低垂着头,那排红的双颊,几乎整个儿埋在散乱地披垂在肩上的乌黑鬈发里,她接着说,“正像您和您的人民一样,尊敬的酋长,我的先辈们造的孽,现在惩罚沉重地落在了他们的子孙身上。可是,那边那孩子,到现在为止,她还不懂得上天发怒的分量有多重。她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的女儿。有许多人,非常多的人钟爱她,喜欢她;她是这样善良,这样可爱,决不应该受到这个坏蛋的伤害。”



  “我知道,白人是个骄傲、贪心的民族。我知道,他们不仅要占有这个世界,还把他们自己人里面最低下的人也看成比红人的大酋长好。”真挚的老人没有注意到对方感情上的创伤,以及她羞愧得低头快要着地的样子,继续顾自说着,“要是他们带了个皮肤不是雪白的女人回家的话,就连他们旅里的狗和乌鸦也会大吠大叫的。可是,让他们还是别在曼尼托面前大声夸口吧!他们在太阳升起时进入这块土地,而在太阳落下时还是得离去的。我曾多次见过蝗虫吃光树上的叶子,可开花的季节总是又来的。”



  “是这样,”科拉说,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从迷离恍惚中醒过来似的;她抬头甩开了闪光的面纱,露出了死一般苍白的面容,和一对与它不相协调的闪闪发亮的眼睛,“可是为什么——不让我们问一声呢?还有一个您的同族人没带到您的面前来哩。求您在让这个休伦人耀武扬威地离开之前,先听一听那个人说的吧。”



  一个随从看到塔曼侬疑惑地朝四周打量着,便对他说:



  “那是条蛇——一个受英国佬雇用的红人。我们把他留下了,准备拷问他。”



  “把他带来。”旅长吩咐说。



  接着,塔曼侬重又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当那几个年轻人准备去执行他这个简单明了的命令时,会场上又笼罩着一片深深的寂静,可以清楚地听见,周围林子里的树叶,在晨风的轻拂中,发出瑟瑟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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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向上标记书签 发表于 2013-10-11 22:42:44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二十八章

  那么请你说得简单一点,因为你瞧,

  我现在忙得很哪。



  ——莎士比亚①



  ①《无事生非》第三幕第五场。



  这个常常被提到的特拉华部落——说得更正确点是半个部落——现在的扎营地,离这些休伦人的临时居留地很近,他们的战士,能集合起来的大约和休伦人相等。他们也和他们的邻居一样,跟随蒙卡姆侵入到这片英国人的殖民地,在莫霍克人的猎区里大肆掠夺;可是在最需要他们帮助的时候,他们却又因印第安人常有的那种莫名其妙的谨慎,而认为还是按兵不动为妥。法国人方面对这个盟友的突然背叛,有着种种看法,但最普遍的意见,则认为这是受了尊重一个旧条约的影响;那个条约曾使这一部落接受六个部落联盟的军事保护,而现在要他们去和从前的主人开战,他们当然是不愿的了。不过在特拉华人方面,却只是通过他们的使节,简单地告诉蒙卡姆说,他们的战斧钝了,需要花些时间来磨快它们。那位狡猾的加拿大首脑认为,与其用粗暴的方法使一个人变成公开的敌人,倒不如隐忍着容纳一个消极的朋友来得明智。



  那天早上,麦格瓦率领着他的默默无声的队伍走过河狸区来到大森林里时,太阳已经升起,照在特拉华人营地上,仿佛突然间一下子照射在人们的身上,照射着那些为经常应该在上午于的活儿忙碌着的人。女人们从这间棚屋奔到那间棚屋,有的在忙着做饭,有几个在认真地收拾屋子,更多的人则停下活儿,在和同伴好友匆匆地低声交谈。战士们东一簇西一堆地闲着,多数在沉思默想,很少有人说话;即使有人说上几句,也像是沉重得好不容易才说出似的。棚屋和棚屋之间放着许多打猎用的器具,但没有人出发。到处都有战士在检查自己的武器,要不是预见到会遇上比林中的野兽更凶的敌人,那种认真仔细的态度,确实少见。而且,偶尔,整群战士的目光会同时投向营地中央一所静寂无声的大棚屋,仿佛那里面有着他们共同关心的东西。



  就在这时候,作为这个营地基础的岩石平台的边缘处,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他没有带武器,脸上画着花纹,似乎尽量要缓和而不是增强他那天生的严峻脸容。他走到特拉华人能看清他的地方时,便停下了脚步。他举起一只手,朝天空伸了伸,然后放下来按住自己的胸口,做出一种表示友好的姿态。营地里的居民用低声的欢迎来回答他的敬礼,并且以同样的友好表示,邀请他走上前来。在这种保证欢迎的鼓励下,这个黑黝黝的来客离开了天然平台的边缘——他已经在那儿站了一会,布满朝霞的晨空勾画出他的身影——庄严地朝营地中央走来。在他走近时,只听到他胳臂上和脖子上的银制装饰品叮当作响。鹿皮鞋上的小铃铛也发出可玲声。他在人们面前经过时,一路上殷勤地向男人们频频致意,但对女人们却丝毫不加理睬,仿佛在眼前的计划中,他认为她们的好感毫不重要。当他来到那一群从他们的高傲风度来看显然是主要酋长的跟前时,他便站定了。这时,那些特拉华人才看清,笔挺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虎虎生气的汉子,原来就是著名的休伦族酋长——刁狐狸。



  他受到的接待严肃,缄默,充满戒心。站在前面的战士让开路,把他让到一位最有资格的发言人的面前,这人能说北方土人说的一切方言。



  “欢迎聪明的休伦人,”特拉华人用麦柯亚人的土语说,“他来是和他住在大湖边的兄弟一起吃‘萨克塔什’①的吧。”



  ①北美印第安人的一种食物,由豆和玉米(常加腊肉)合煮而成。

  “他来了。”麦格瓦重复了一句,同时低下了头,显出东方王子般的庄严。



  特拉华人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腕,他们再一次互相问候、致意。接着,特拉华人邀请客人到自己家里共进早餐。麦格瓦接受了这一邀请。于是,两个战士便在三四个老年人的陪同下,静静地离开了这儿,留下的人都很想知道这种不平常的来访,究竟是什么原因,但是在言行上,他们丝毫也没有流露出这种渴望心情。



  在吃着简单节俭的早餐时,双方的谈话都非常谨慎,而且内容也完全讲的是最近一次有麦格瓦参加的出猎的事。虽然主人们显然都非常有礼貌,表面上把他的到来看做是平常自然的事,但每一个在场的人却完全了解,这一定有着某种秘密的目的,可能和他们也有重大关系。等大伙都吃完饭之后,女人们来收去盘子和勺子;接着,双方便开始勾心斗角地舌战起来。



  “我的伟大的加拿大父亲,又把脸转向他的休伦族孩子了吧?”特拉华族的发言人问道。



  “他什么时候不是这样的呢?”麦格瓦答道,“他一向把我们的人叫做‘最亲爱的’。”



  特拉华人明知这是假话,但还是庄重地点点头表示赞同,接着又问道:



  “你们的小伙子的战斧,一直都是染红的啊!”



  “是的。不过现在已经干干净净,而且也不快了。因为英国佬已经死了,而特拉华人又成了我们的邻居。”



  对方做了个手势,对这番好意表示感谢,但是没有开口。接着,麦格瓦像是因为提到那次大屠杀,使他想起一桩事来似的,问道:



  “我那个俘虏给弟兄们增添麻烦了吧?”



  “她是受到欢迎的。”



  “休伦人和特拉华人之间的路很近,而且又畅通无阻;要是她给弟兄们增添麻烦,那就让我带回去给我们的女人去看管吧。”



  “她是受到欢迎的。”特拉华人的酋长加重了语气说。



  受到挫折的麦格瓦一直沉默了几分钟,但是很明显,他想收回科拉的公开企图虽然没能得逞,可他还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的小伙子们在山上留下地方给特拉华人打猎了吗?”他终于继续问道。



  “莱那泼人是他们自己的山地的主人!”对方带着一点傲慢的神情回答说。



  “好极了。红人是一向讲究正义的!他们干吗一定要擦亮战斧,磨快刀子自相残杀呢?白人不是比开花季节的燕子还多吗?”



  “好!”有两三个听他说话的人同时喊了起来。



  麦格瓦等了一会,好让他的话缓和一下特拉华人的感情,然后才接着说:



  “这一带林子里有没有可疑的足迹?我的弟兄们有没有发现过白人的脚印?”



  “让我的加拿大父亲来吧,”对方有意扯开去说,“他的孩子们准备着要见他哩。”



  “伟大的首领来,是到印第安人的棚屋里和他们一起抽烟的。休伦人也说是欢迎他来的。不过,英国佬的胳臂可长哩,他们的腿也从来不知道累的!我的小伙子们说,他们在梦里见到特拉华人的营地附近有英国佬的脚印呢!”



  “他们不会看到莱那泼人睡着的。”



  “好极了。睁着眼的战士是看得见他的敌人的。”麦格瓦看到对方小心谨慎,无懈可击,便又转换了话题,接着说,“我给我的弟兄带了礼物来啦。他的部落不要战争,因为他们知道那是不好的;不过他们的朋友是不会忘记他们是住在哪儿的。”



  这狡猾的休伦酋长,这样宣布了自己的慷慨表示之后,便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把他带来的礼物,摊开在眼花缭乱的主人面前。所谓礼物,多数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都是从威廉·亨利堡那些被屠杀的女人身上掠夺来的。也像挑选时那样,在分配这些小玩意儿时,这个狡猾的休伦人手段也很高明,他把比较值钱的东西给了两个最主要的酋长——其中一个就是请他进来的主人,而把那些较差的分给他们的下属,并且还及时、适当地对他们恭维了一番,使他们没有一个不感到满意。总之,整个仪式不外乎实惠和奉承双管齐下,结果,送礼人不难立刻从受礼人眼中看出,慷慨大方和称赞颂扬的巧妙结合,已经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麦格瓦这种狡猾、巧妙的手腕,真是立刻见效,特拉华人脸上的严肃消失了,更多的是诚挚亲切的表情。尤其是那位主人,把自己分到的礼物满心欢喜地赏玩了一番之后,再三加强语气说:



  “我的兄弟是位聪明的酋长,我们对他十分欢迎。”



  “休伦人是爱他们的朋友特拉华人的,”麦格瓦回答说,“他们怎么会不爱呢?他们的肤色是同一个太阳晒成的。他们的正直的人民死去后,要在同一个猎场上打猎;红人和红人应该是朋友,要共同来提防白人。我的兄弟在林子里有没有发现奸细呀?”



  这时,有个叫硬心肠的特拉华人,忘记了自己的坚强意志——也许正由于他有这种坚强意志才获得这很有意思的称号的。他的脸色显然已不像刚才那么严峻,现在连答话也直率多了。



  “我们的营地附近发现了外人的脚印,它们一直通到我们的棚屋里。”



  “我的兄弟把那些狗赶出去了吗?”麦格瓦问道,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含糊其辞了。



  “不能那么干。莱那泼的子孙是永远欢迎外来的客人的。”



  “欢迎的是客人,可不是奸细呀。”



  “难道英国佬会派他们的女人来做奸细吗?休伦人的酋长没说他在战斗中抓到过女人吧?”



  “他决没有撒谎。英国佬派出了他们的探子。他们曾到我们的棚屋里来过,可是他们发现那儿没一个人欢迎他们。于是,他们便溜到特拉华人这儿来了,因为他们说:‘特拉华人是我们的朋友;他们的心现在已经不再向着他们的加拿大父亲了!’”



  他这种含沙射影的话真是击中了要害,要是在一个文明的社会里,麦格瓦可能会获得优秀外交家的名声。特拉华人自己很清楚,由于他们最近的离异,没有参战,已在法国盟友中引起不少责难,现在更使他们感到,他们将来的一举一动,势必都会受到法国人的戒备和猜疑。对于这种因果关系,没有深远的见识,也能预见到,这种情况的存在,对他们今后的活动,很可能是极为不利的。他们的远离故土的营地,他们的猎区,他们的几百个妇女儿童以及大部分实力,实际上全在法国人的势力范围内。所以,正像麦格瓦所想望的那样,他这个令人吃惊的说法,即使没有引起恐慌,至少也是特拉华人明显不能接受的。



  “让我的父亲来看看我的脸吧,”硬心肠说,“他会看到根本没变。不错,我的小伙子没有到战场上去,那是因为他们做了梦,要他们别去打仗。可是,他们还是爱戴和尊敬伟大的白人首领的。”



  “他会相信这些话吗?要是他听说,他的最大的敌人,就住在他孩子们的营地里?要是有人告诉他,一个嗜血的英国佬在你们的篝火旁吸烟?要是那个杀死他那么多朋友的白人在特拉华人中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得了!我的伟大的加拿大父亲可不是笨蛋!”



  “特拉华人害怕的英国人在哪?”对方回答说,“杀我的小伙子的是谁?谁是我伟大父亲的死敌?”



  “长枪。”



  特拉华战士听到这个非常熟悉的名字全都大吃一惊,从那吃惊的神情可以看出,直到现在他们才知道,在和法国人结盟的印第安人中如此著名的一个人物,已经落到了他们手中。



  “我的兄弟说什么?”硬心肠问道,这种惊讶的声调,远远超出他这个民族惯有的冷漠性格。



  “休伦人从不撒谎!”麦格瓦冷冷地答道,他把头靠在墙上,拉起他那薄薄的披风来盖住褐色的胸膛。“请特拉华人清查一下自己的俘虏;他们会发现一个人,他的皮肤既不是红的,也不是白的。”



  接着是一阵久久的沉默。特拉华酋长走到一边和伙伴们商量了一会,然后就派人去请族中另外几个地位更高的人来。



  当战士们一个个到来时,他们都被逐个地告知了麦格瓦刚才说的重要消息。他们听后都露出惊异的样子,并发出惯常的那种低沉的惊叫声。这一消息就这样口口相传地扩散开去,直到整个营地都大大地骚动起来。女人们都停下手中的工作,来偷听几句从正在商议的战士们口中不慎漏出的话。孩子们都放弃了嬉戏,在父兄们中间串来钻去;当他们听到父兄们由于他们痛恨的敌人的大胆妄为而发出惊叫时,孩子们都以好奇的、钦佩的目光望着他们。总之,这时候,一切工作都暂时停顿了,一切别的活动似乎也都放弃了,为了让这个部落的人们,以他们自己那种特殊的方式,来尽情公开表达出自己的心情。



  当激动的心情稍稍平伏一些之后,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便开始认真地研究,在如此微妙和困难的情况下,为了本部落人的荣誉和安全,应该做些什么。在这段大家都很激动的时间里,麦格瓦不仅一直坐在原来的位子上,而且保持着原来靠在墙上的姿势,一动不动,看上去漫不经心,仿佛他对这件事的结果毫无兴趣似的。可是,事实上,凡是表明主人们未来意图的每一个迹象,都逃不过他那对时刻警惕着的眼睛。由于他和这个部落多次打交道,深知他们的性格,他可以预知他们决定采取的每一项措施;甚至几乎可以说,在很多情况下,他们自己都还不曾想到的事,麦格瓦已经料到他们将会有的想法了。



  特拉华人的会开得很短。会议一结束,酋长们宣布要立即召开一次隆重的、正式的全族大会,这又引起了大家的一阵骚乱。由于这种大会很少召开,只有在发生极端重要的事情时才举行,那个一直在冷眼旁观的阴险狡猾的休伦人,此刻心里已经明白,他的计划一定要最后见分晓了,于是他走出了屋子,默默地来到营地前面的广场上。这时候,战士们也已经开始来这儿集合了。



  等每个人,其中包括女人和孩子,都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已经过了约莫半个小时。时间所以拖延,是因为召开这样一次庄严的。不平常的大会,必须认真做好一些必要的准备。当太阳爬到营地后面的山顶时,大部分人已经坐定。灿烂的阳光透过高地边缘的树梢,投射在从未有过如此严肃、专注和深切关心的人们身上。参加大会的约莫有一千多人。



  在这样严肃的印第安人集会上,决不会再有急于追名逐誉的人,为争个人荣誉而敢抢先发言,来鼓动参加会议的人进行某种草率的,也许是不明智的讨论了。这种鲁莽冒昧的行动,只会导致早熟的才子永世不得翻身。只有年岁最大、最有经验的人,才配来给大家宣布大会的内容。在这样一个人还未有所行动之前,任何人都不能仗恃他的战功、天资或者是辩才,逞能来插上两句。在眼下这种场合,就连原来那位有资格说话的老年战士,也都默不作声,看来他也由于这件事情的重大而显得心情沉重。时间耽搁得很久,已经大大超过平时常有的会前等待时间;但即使是最小的孩子,也没有流露出不耐烦或者是惊异的样子。多数人都低头看着地下,偶尔也有个别人抬起头来,朝一所特别的棚屋瞥上一眼,其实它和周围的屋子并没有多大不同,只是在防御风雨方面特别考究一点罢了。



  终于,传来了一阵惊动了大家的低语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这时候,刚才讲的那座棚屋的门打开了,有三个人从里面出来,慢慢地朝会场走来。这三个人的年纪都很大,他们的岁数甚至已经超过在场的最老的人;尤其是走在中间的一个,他由两旁的人搀扶着,已经到了人类很少可望达到的高龄。他那曾经是像雪松一样颀长挺直的身躯,现在已经在超过期颐之年的重压下弯曲了。在他的动作里,已经看不到印第安人那种灵活轻快的步伐,而是艰难地一寸一寸在向前移动。一张满是皱纹的黝黑的脸,和技拂在肩上的雪白的鬈发,形成了强烈而奇异的对比,他的头发如此浓密,看起来像是有几十年没有修剪了。



  凭他的高龄,他和人们的血缘关系,以及他对人们的影响,这位老人完全可以担当起旅长的称呼。他的服装华美庄严,但又严格遵守这个部落的简朴风尚。他的披肩是用最好的兽皮做的,表面的毛已经全部去掉,以便画上那些代表他早年战绩的花纹。他的胸前挂满各种勋章,不少是银质的,其中有一两枚甚至是金质的,这都是他漫长的一生中,从白人君王那里得到的奖赏。他手臂上还戴着金手镯,脚脖子上也戴着金脚镯。他头发全都留着,没有剃去,这表明他已经很久没有出战了。他头上戴的是顶镀金的王冠模样的东西,上面镶挂着一些更小巧、更耀眼的饰物,顶上插着三根染成黑色的油光乌亮的鸵鸟羽毛,和他那雪白的头发形成了动人的鲜明对照。他的战斧几乎嵌满了银子,猎刀的手柄闪闪发光,简直像一支纯金的号角。



  这位可敬的老人突然出现引起的激动高兴的嗡嗡声,稍微平息下来,“塔曼侬”①这个名字便在众人口中低声传开了。麦格瓦对这位贤明、正直的特拉华人闻名已久。在流传很广的传闻中,此人甚至被认为具有和大神秘密交往的罕见能力;后来,他的名字传到了这片古老土地上的白人侵略者耳中,不过已经多少有些走样,而成为这个广袤的帝国想象中的一位守护神②了。于是,休伦酋长急忙从人群中跨出几步,站到离他较近的地方,以便能仔细看一看他的面貌,因为此人的决断,对他未来的命运很可能会有很大的影响。



  ①特拉华族族长。

  ②美国人有时称自己的守护神为“塔曼纳”,即为此处所说这位著名酋长名字的讹传。有许多口头传说讲到塔曼侬的品格和非凡的能力。

  老人的眼睛是闭着的,仿佛他对人类自私的热情已经看得太多而感到厌倦了。他的大多数族人虽然都有文身的习俗,而他则几乎全身都刺满了复杂而又美妙的花纹,因而他的肤色与周围大多数人不同,而是更加黝黑,更加多彩。他毫不在意地,从默默地注视着他的麦格瓦身旁走过,扶着他那两位可敬的同伴的肩膀,来到了聚集着人群的高地上,带着一种君主的尊严和父亲的感情,在自己的族人中央坐了下来。



  对这样一位几乎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物的突然到来,人们的敬爱之情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经过相当时间表示礼仪的肃静后,几个主要的酋长便起身来到老族长的跟前,虔诚地捧过他的手来放在自己头顶,像是求他赐福。比较年轻的酋长则只要能用手摸一下他的披袍,甚至只要能靠近一点,呼吸到一点这位年高德劭、正直勇敢的人物周围的空气,也就心满意足了。但就连这样的荣誉,也只有年轻战士中最出色的几个人才有资格享受;绝大部分群众,只要能向这位最敬爱的长者看上一眼,就认为够幸福的了。这些表示敬爱的礼仪完毕后,酋长们重又退回到各自的座位上,整个营地里便又一片肃静。



  过了一会,陪同塔曼侬一起来的两位老人中,有一位向几个年轻人低声吩咐了几句,这几个年轻人便起来离开人群,走进那座棚屋,也就是今天早晨以来那个引起人们深切关注的地方。几分钟后,他们押着几个人从里面出来了,正是因为这几个人才为这次审判做了这一切隆重的准备。人群让出一条通道,等他们进去以后,大家又重新围了起来,用人体连成一条密实的长带,围起了一个大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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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向上标记书签 发表于 2013-10-11 22:42:43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二十七章

  安东尼:我一定记得:

  凯撒吩咐做什么事,

  就得立刻照办。



  ——莎士比亚①



  ①《裘力斯·凯撒》第一幕第二场。



  我们已经知道,守在囚禁恩卡斯的棚屋外面那几个印第安人的焦急心情,终于战胜了他们对于神官作法的恐惧。他们提心吊胆、蹑手蹑脚地走近一处有篝火的微光透出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朝里面窥探着。在开始几分钟,他们的确把大卫误认作自己的俘虏了。可是,鹰眼所预见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个子瘦长的圣歌教师蜷缩得实在有点受不住,就慢慢地把腿伸了出来,有一只难看的脚竟碰到了那堆篝火的余烬,把它推了开去。那几个休伦人起初还以为这特拉华人的模样被魔法给变了。可是,当大卫由于不知道有人在看,转过头来,露出他那淳朴温厚的脸,替代了他们的俘虏高傲的面容时,即便是轻信的土人,也已经不再有所怀疑了。他们一齐冲进棚屋,毫不客气地朝他们的俘虏扑去,骗局立刻被拆穿了。于是便发出了两个逃亡者听到的第一声叫喊,接着是一片渴望报复的最最疯狂、愤怒的叫嚣。尽管大卫要掩护两个朋友撤退的决心非常坚定,但这时不得不相信,自己的末日已经到了。他已经失去圣书和校音笛,现在只好凭着自己在这些事情上很少出错的记忆了。他提高嗓子,用令人感动的旋律,唱起了一首挽歌的开头几句,尽力想借此来铺平他到另一个世界去的道路。这时,那几个印第安人才想起他的脑子有毛病,于是便奔出屋子,去唤醒整个营地里的人。



  印第安战士睡觉时,一呼便能上阵,不需要任何防御设施的保护。因此,警报声刚一发出,就有两百来人做好了准备,可以根据需要,随时投入战斗或追击敌人。用不了多久,大家都知道了俘虏逃走的消息;整个部落的人都聚集在议事会议屋的周围,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酋长发布指示。在这样一个突然需要酋长们做出英明决策的时候,机灵的麦格瓦当然是大家认为必不可少的人物。有人提到了他的名字,人们都朝四周张望着,奇怪的是不见他的影子。于是立刻派人到他家叫他,要他来参加会议。



  与此同时,几个行动最敏捷、办事最谨慎的小伙子,奉命先到空地周围有树木覆盖的地方巡视,为了查明他们那可疑的邻居——特拉华人,是否打算搞什么坏事。妇女和孩子们也都忙着奔来奔去;总之,整个营地重又呈现出一片疯狂的混乱景象。不过,渐渐地,这种混乱的情况终于平复下去了;几分钟后,几位年纪最大、地位最高的酋长聚集到这座屋子里,开始严肃地商议起来。



  过不一会,一阵喧嚷,外面来了一伙人,据说他们有重要消息要报告,这消息能说明这次偷袭事件的内幕。围着的群众让出一条路,几个战士跟着走进了屋子,他们带来了那个被鹰眼捆绑了这么久的倒霉的神官。



  虽然休伦人对这个神官有着不同的看法,有的盲目相信他的魔法,有的则认为他是在骗人,可是现在大家都非常注意地听他说着。在他的简短的故事说完之后,紧接着那个女病人的父亲又站了出来,以几句简洁有力的话说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他们两人的叙述为进一步追查提供了线索,这时,休伦人以他们特有的机灵对此开始了调查。



  他们并没有一窝蜂似地一齐拥向那个山洞,而是挑选了十个最聪明、最勇敢的酋长来担任这一调查任务。由于时间刻不容缓,全体当选的人便都立刻起身,默不作声地走出屋子。来到洞口时,走在前面年纪较轻的酋长,让年长的先走,然后才一起走进山洞,沿着那又矮又暗的通道前进。大家虽然都坚定地准备为公众利益献身,但心中也暗暗对那些即将与之交锋的对手充满疑惧。



  山洞里最外面一间寂静、阴暗。那个女病人依旧躺在原来的地方,连姿势也没变动一下,虽然当时在场的人都一口咬定说,他们亲眼看到她已被那个“白人巫医”抱到林子里去了。这一情况和那个做父亲的说法有矛盾,使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在这种无声的责难下,他自己也感到内心困惑,百思不解。他走到床边,俯下身子怀疑地看着她的面容,仿佛不相信这真是他的女儿似的。她的女儿已经死了。



  这个老年战士一时压制不住内心的感情,悲痛地用手掩住自己的眼睛。等到恢复自制力后,他才抬头对着同伴们,用手指着那具尸体,用本族的土语说:



  “我那年轻人的妻子已经离开我们了!大神对他的孩子们生气了。”



  这一悲伤的消息引起了一阵庄严的沉寂。过了一会儿,一个年纪较大的印第安人正要开口时,只见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从隔壁房间里滚了出来,一直滚到他们站立的房间中央。大家一时弄不清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全都向后退了几步,用惊讶的目光盯着它。直到它的正面对着亮光,竖立起来,这才露出了麦格瓦那张已经歪扭变形,但仍凶险阴沉的嘴脸。这一发现,使大家都吃惊得齐声叫喊起来。



  一弄清这位酋长的真实情况,几个人便一齐动手用刀子割断他手脚上的绳索,取出塞在他嘴里的东西。这休伦人站起身来,浑身抖了科,犹如一头刚出洞的狮子。他一声不吭,只是用颤动的手抚弄着自己的刀柄,阴沉的目光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仿佛要从中找出一个合适的对象,先来发泄一下胸中复仇的怒火。



  幸亏这时别说恩卡斯和侦察员,就连大卫也不在他跟前。麦格瓦生性凶暴,这时已气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要是他们在这里,毫无疑问,他会立刻把他们杀死,绝不会让他们受酷刑而延缓死期。他看到四周的脸全是自己人,找不到一个可供他发泄的对象,牙齿像铁挫似地咬得嘎嘎直响,强咽下心头的怒火。他这种愤怒的心情,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不过,好几分钟内,谁也没有开口,兔得给他那已经快要发疯的怒气火上加油。直到过了相当一段时间,他们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才开了腔。



  “我的朋友遇到敌人啦,”他说,“他是不是就在附近?休伦人好去报仇。”



  “宰了那个特拉华人!”麦格瓦喊道,声音像响雷。



  又是一阵久久的、意味深长的静默;最后,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这沉寂。



  “那个莫希干人的腿跑得快,跳得也远,”他说,“不过咱们的小伙子已经去追了。”



  “他跑了?”麦格瓦问,声音低沉得仿佛发自丹田深处。



  “咱们当中出现了一个恶魔,那个特拉华人也骗过了我们的眼睛。”



  “一个恶魔!”麦格瓦带着嘲讽的口吻重复了一句,“这就是那个夺去了许多休伦人生命的恶魔;是他,在‘跌落河’①附近杀死了咱们的小伙子;在‘医泉’②旁边剥咱们的人头皮的,也是他;现在他又来捆住了刁狐狸的胳臂!”



  ①即瀑布。

  ②即温泉。

  “我的朋友说的是谁呀?”



  “我说的是那条狗,在他那白皮肤里面,有着休伦人的心眼和狡猾,他就是——长枪。”



  这个可怕的名字一经说出,就在他的听众中产生常有的那种效果。可是,惊讶的反应持续了一会之后,战士们都想到,这个胆大包天的可怕敌人,竟敢深入到他们的营地里来进行破坏,惊讶的心情不由得都一变而为愤怒,麦格瓦刚才强压着的怒气立时传遍了伙伴们的全身。有的愤愤地咬牙切齿,有的气得狂呼乱叫,还有的甚至疯狂地在空中挥动着拳头,仿佛在给他们痛恨的敌人饱尝老拳。可是,这种突然迸发的愤怒很快便又平静下来,一个个变得沉默阴郁,就像他们平常在懒散无为时常有的那样。



  麦格瓦也乘此机会思忖了一下,接着他便改变了态度,装出像个面临这种重大问题时懂得怎样运筹处置的大将风度。



  “回咱们的族人那儿去吧,”他说,“他们还在等着咱们哩!”



  同伴们都默默地表示同意,于是全部人马便离开山洞,回到了那所召开议事会议的屋子里。坐定以后,大家的目光就都集中在麦格瓦的身上,他自己也知道,人们这样看着他,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他有责任说一说经过情况。于是他便站起身来,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说了事情经过。这一来,海沃德和鹰眼的整个骗局当然也就暴露无遗了。这时候,即使全部落最迷信的人,对于发生的事情的性质,也都不再有所怀疑了。事情已经一清二楚,他们受了骗,遭到了侮辱,丢尽了脸。当麦格瓦说完重新坐下时,所有聚集在这儿的人——实际上包括了这个部落里的全体战士——一个个都面面相觑,对敌人的大胆和成功深感惊诧。不过,他们进而考虑的是复仇的方法和机会问题。



  他们又增派了几名战士去追赶那几个逃亡者,然后酋长们热烈地商议起来。年长的战士们都一个个提出各自的计划,对此麦格瓦只是恭恭敬敬地听着,默不吭声。这个狡黠的休伦人已经恢复了自己的机灵和自制。现在他正以他那惯有的谨慎和本领,盘算着自己的计划。只有在每个想说话的人都讲了他们的看法之后,他才打算开始提出自己的意见。他的意见使人觉得特别重要,因为他是从现实情况出发的,现实情况是:刚才有几名派去追踪的战士已经回来,他们报告说敌人已经逃远,无疑已经逃到邻近那些可疑的同盟者——特拉华人那儿去寻求保护了。麦格瓦利用了掌握这一重要情报的有利条件,小心谨慎地对伙伴们提出了自己的计划,而且由于他的辩才和狡猾,正像预料的那样,他的计划毫无异议地获得一致赞同。计划的内容以及隐藏在它背后的动机,简单说来如下:



  前面已经讲过,根据一向遵行的策略,那两姐妹一劫到休伦人的营地,立刻便被分开在两处地方看管。麦格瓦早就发现,只要看住了艾丽斯,也就是对科拉最有效的管制。因此,当她们被分开时,他就将前者留在自己的近旁,而将他最宝贵的人交托给邻近的同盟者去看管。这样的安排原本全是暂时之计,而且这一方面是遵从印第安人固定不变的规矩,同时也想借此来讨好一下他的邻族。



  印第安人心头的复仇之火是很难熄灭的,但即使在这样的感情不断激励下,这位酋长依然在盘算着自己那更为长远的个人利益。不过,在印第安人的部落里,没有信任便没有权威;麦格瓦还必须经过一段长时期的痛苦忏悔,来为他年轻时所犯的过失和叛变行为赎罪,他才能重新获得他的族人的信任。在这种微妙而艰难的情况下,这个狡猾的土人从不放过任何机会来增强自己的影响和势力,其中他最得意的计谋之一,便是他成功地争取到他们的强大而危险的邻族的好感。这样做的结果,获得了他的策略所预期的一切效果,因为休伦人也完全免不了受那条天性原则的支配,看到一个人的才能受到别人的尊重以后,自己也才对这样的才能表示尊重。



  不过,当麦格瓦正在做着这些表面功夫以求得大家尊重时,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私心。由于意外的事故,使他不能如愿以偿,把他的全部俘虏都安置在由他控制的地方。他觉得现在有必要再求得那些他近来一直在有意奉承的人对他的好感。



  有几个首长已经提出狡猾阴险的计划,主张对特拉华人进行偷袭,占领他们的营地,逼他们交回俘虏;因为他们都一致认为,休化人的光荣、利益,以及牺牲的族人的在天之灵,都迫切要求他们立刻杀几个敌人来报仇。对于这种危险的袭击和结果难料的计划,麦格瓦没费多大的劲,就把它们给否定了。他以他一贯的巧妙手法,指出了这些计划的危险和错误。他只是在用相反的意见,扫清了一切障碍之后,才提出了自己的计划。



  他开始先对听众的自尊心来一番赞扬,这是控制人们注意力的万无一失的方法。他列举了许多事实来说明休伦人在复仇御侮时表现出的勇敢无畏精神,并且对他们的德行和才智天花乱坠地大大称赞了一番。他把这种品质描绘成是河狸和其他野兽之间。人和野兽之间,最后尤其是休伦人和其他人种之间最大的不同。他对小心谨慎这一特性大加赞扬之后,接着便说明他们部族在眼前的情况下应该如何来发挥这种长处。他说,一边是他们伟大的白人父亲——加拿大的统治者,他看到自己孩子的战斧上血迹斑斑,因而目光严厉地注视着他们。另一边是他们的同种人,人数和他们一样众多,但语言各异,利益不同,也不喜欢他们,而且还乐于找些口实让他们在白人大首领面前失宠。接着,他说到了休伦人的需要,以及由于他们过去的功绩而应得的报酬;他又说到他们离开自己的猎区和家乡多么遥远,以及在眼前如此危急的情况下,一切都要多加考虑,不能单凭爱好行事。他看到上了年纪的人对他的稳重看法都表示称赞,但一些最凶猛、最有名的战士听了他这些滑头的计划,却都皱起了眉头。于是,他急忙又狡猾地将话头转到他们爱听的题目上。他公开赞扬他们的智慧的成果,并且大胆地宣称,这是最后完全地战胜敌人的保证。他甚至含糊地暗示他们,只要适当小心,就可以把他们有理由憎恨的一切人消灭。总之,他的话既有尚武精神,又有狡猾手腕,有的清晰明白,有的隐晦难懂,因而可以迎合两方面的心理倾向,使每一方都产生希望和幻想,但又使任何一方都弄不清他的真正意图。



  能造成这样一种情势的雄辩家,或者说是哲学家,不管后代会怎样对待他,但在同时代的人中,通常总是深受欢迎的。大家都觉得他的话意味深长,而且人人都认为,这深藏的意义,只有自己具有一定的能力,才能理解,或者是得根据自己的愿望去揣测。



  在这种有利的形势下,麦格瓦的巧妙手腕能够得逞,这是毫不足怪的。全族人都赞成行动要审慎,而且由于他提出了这样聪明睿智的办法,大家一致表示,全部行动都交托这位酋长来领导、指挥。



  现在,麦格瓦已经达到了他的一切阴谋诡计的一个重大目的:他不仅完全恢复了曾经失去的在族人中受到支持的地位,而且已经成了全部事务的领导人。实际上,他已经成了他们的统治者;而且只要他能保持住自己的声望,没有一个君主能比他更专制,尤其是当这个部落继续留在一个敌视他们的地区的时候。于是,他也就抛开了那种协商的态度,摆出了为维持他的地位尊严所必需的庄重的权威神气。



  派了一些侦察人员到各处去打听消息,一些探子奉令直接潜入特拉华人的营地刺探动静。战士们都解散回到自己的棚屋,要他们随时听候调遣;女人和小孩都被吩咐回家休息,并受到警告,沉默寡言是他们的本分。把这几件事安排完毕之后,麦格瓦又在营地里巡视了一遍;对那些他认为他的到来能使之高兴的人,他就停下来进去访问一下。对朋友加以鼓励,使他们对他的信任更坚定,稳住动摇分子,使所有人都感到满意。然后,他才回到自己的棚屋里。他在被族人逐出去时抛下的妻子已经死去,他又没有孩子,因此,现在他独自一人住着一间屋子,孤单单的,没有任何一个伴侣。实际上,这就是大卫住的那间荒废的、孤零零的小屋。在他们难得有几次见面的时候,麦格瓦虽然好不容易忍着,和他待在一起,但脸上还是傲慢地流露出轻蔑和冷淡的表情。



  这儿便是麦格瓦策划工作完毕后回来休息的地方。可是,当人们都已入睡的时候,他却不知道休息,也不想休息。如果这时有人十分好奇想看看这位新当选首领的行动,那一定可以看到他坐在房子的角落里,默默地在考虑着未来的计划。从他开始坐在这儿,一直到他约定战士们来集合的时间,他始终保持着这种姿势。风不时地从壁缝吹进屋子,在篝火的余烬周围颤动着的微弱火苗,把摇晃的光亮投在那阴沉孤寂的印第安人身上。这时候,很容易把这个黑黝黝的印第安人,想象成一个魔王,正在那里盘算着他的罪恶行径。



  早在天亮以前,战士们便接二连三地来到麦格瓦孤零零的棚屋里,直到聚集了二十个人。他们一个个都带了来复枪和一切战斗装备,但身上画的却是和平的花纹。这些外貌凶狠的人物进屋时都一声不吭,有的在暗处坐了下来,有的则像泥塑木雕似地站着一动不动,直到全部指定的人员都到齐。



  这时,麦格瓦才站起身来,做了一个手势,命令大家出发,由他领先前进。战士们一个接一个跟在自己的首领后面,排成了获得“印第安纵队”①这一著名称呼的队形。他们不像其他人出战时那样轰轰烈烈,而是避开了人们的耳目,不声不响,偷偷地出了营地,那样子很像是一群悄悄闪过的幽灵,而不像是准备在殊死搏斗中争取功名的战士。



  ①即一路纵队。

  麦格瓦并没有走直达特拉华人营地的路线,而是领着队伍绕远路沿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溪走了一程,然后又沿那个由河狸造出的小湖前进。当他们走近由这些聪明、勤劳的动物堆成的空地时,天已经开始破晓。麦格瓦已恢复过去的装束,他在一张处理过的兽皮上画了一只狐狸,用做自己的披风。而在他的队伍里有一个酋长是以河狸作为他的独特标记或“图腾”的。他要是在经过有这么多幻想中的同族的住地时,都不向它们问候致意一下,那一定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因此,他便停了下来,对它们说了许多亲热友好的话,仿佛在跟更有灵性的东西说话一样。他把这种动物叫做兄弟,并且告诉他们,当那么多贪婪的商人怂恿印第安人来杀害它们的时候,它们之所以能安全无恙,完全是因为有着他的保护。他还答应今后还要继续保护它们,并要它们对他心存感激。在这以后,他又讲到他所参加的这次出征,并且用相当审慎的言辞,转弯抹角地要求它们将自己那闻名的智慧,赐予一些给它们的亲属①。



  ①在印第安人中,对动物做这样的长篇大论是屡见不鲜的。他们也经常这样对死在他们手下的人或动物讲话,责骂它们怯懦,如果他(它)们偶尔表现出坚韧或不怕痛苦,则称赞他(它)们坚强。——原注

  他在做着这种离奇的讲话时,他的同伴们也都非常严肃地注意听着,好像他们全都觉得他的话说得很得体。湖里不时还有黑色的东西探到水面上来,那个休伦人见了显得更加高兴,觉得自己的话没有白讲。就在他把话讲完时,有只大河狸从一间小屋的门口朝外探了探头。这间小屋的土墙许多地方已经倒坍,队伍里的人看到这种情况,原来以为里面已经没有河狸栖住了。现在,这种意外的表示信任的现象,在那说话的人看来,显然是一种非常吉利的兆头,所以,尽管那动物一下子又慌忙缩了回去,他却已经连连道谢,赞声不绝了。



  麦格瓦觉得这个战士畅叙同族之情所耗的时间已经够多了,于是他又做做手势,要大家继续前进。虽然这些印第安人的脚步很轻,一般人的耳朵也根本听不见,可是一到他们全都离开,刚才那只样子尊严的河狸就又探出头来了。要是这时候那些休伦人中有人回头看一下的话,他一定会发现这个动物正像有灵性似的,很感兴趣地注视着他们的离去,而且也许很容易错误地以为这是一种理性的表现。确实,这只河狸一举一动的意图是如此明显,如此富有理性,就连最有经验的观察者,对它的行动也会感到莫名其妙。但等到这队休伦人全都走进森林之后,这整个谜也就解开了:只见这个动物的整个身子都从小屋里钻了出来,然后揭去毛皮的面具,从中露出了钦加哥严肃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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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向上标记书签 发表于 2013-10-11 22:42:42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二十六章

  波顿:让咱也扮狮子吧。



  ——莎士比亚①



  ①《仲夏夜之梦》第一幕第二场。



  鹰眼虽然决心很大,但他充分认识到面临的一切困难和危险。在回营地的路上,他专心致志地开动他那敏锐老练的脑筋,想方设法来对付那班警觉多疑的敌人,因为他知道,他们的能耐决不在他之下。本来,为了自身的安全,他一开始就可以把麦格瓦和那个神官先杀了的,只是由于他是个白人,这才救了他们的两条命;因为,侦察员认为,不管这对印第安人来说是多么顺理成章,但一个自诩为纯血统白人的子孙,是绝对不能那么干的。现在,他还是信赖那绑着俘虏的绳索,放心地径直朝营地中心走去。



  快到那些棚屋时,他的脚步放慢了。他那警觉的目光扫视着一切,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迹象,丝毫也不让放过。在那些棚屋前面的不远处,有一间不起眼的小屋,看来它是造到一半时废弃了的——很可能是由于缺粮断水,重要生活必需品不足的缘故。可是眼下却从它的缝隙中漏出一线微弱的亮光,这说明它虽然没有完全造好,但还是有人住进去了。于是侦察员便先朝它前进,就像一位深谋远虑的将军,在冒险决定发起总攻前,先侦察一下敌人的前哨阵地。



  他又竭力装成狗熊的姿态,爬近一条缝隙,从这儿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原来这是大卫·加穆的住处。这位虔诚的歌唱家,现在正满怀悲伤和忧虑,温顺地祈求着上天的保佑。正当伪装成狗熊的侦察员在朝他这个笨头笨脑的伙伴窥探时,里面这位独居的人,也在深深思念着他这个森林居民。



  大卫虽然对古代出现的奇迹深信不疑,但他却不信有任何神奇的力量能直接干预现世的道德行为。换句话说,他虽然毫不怀疑巴兰的驴子的确能作人言①,但有点不相信一只熊居然能唱歌;然而,这又是他亲眼目睹的事实。他的那副神态举止,让侦察员看出眼下他的心情正处于非常混乱的状态。他坐在一堆枯树枝上,头靠着胳臂,在那儿沉思默想,偶尔从树枝上折下一些细枝,添进那幽暗的火堆。这位音乐信徒的装束,和前次所描述的并无不同,只是在他的光秃的脑袋上,又出现了那顶三角形的河狸皮帽,显然这顶帽子的诱惑力还不够,因而没有引起任何一个征服者的贪欲。



  ①巴兰的驴子能作人言,事出《圣经·旧约·民数记》二十二章;巴兰的驴子三次救了巴兰,巴兰反而责打它三次,于是“耶和华叫驴开口,对巴兰说,我向你行了什么,你竟打我这三次呢。……”

  机灵的鹰眼还记得大卫离开那女人病床时的慌张模样,因此也就猜到了他现在正在沉思默想些什么。鹰眼先在棚屋周围兜了一圈,探明这是个孤零零的所在,而且断定,由于里面住的是这么一个人,不见得会有人来,于是他便大着胆子,穿过那道矮门,径直走到大卫的跟前。现在,他们之间就只隔着那堆篝火了。鹰眼直着身子坐着,两人就这么一声不吭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约摸过了分把钟。这只野兽的突然出现,几乎使大卫失去了信心和坚定——我们且不把这叫做哲学吧。他一面急忙摸索着去掏那只校音笛,一面站起身来,心慌意乱地想用音乐的力量来驱邪。



  “你这神秘的黑色怪兽!”他大声喊了起来,用哆嗦的双手戴上眼镜,又忙着去找那本在陷入困境时有着神奇功效的圣诗。“我既不了解你的天性,也不知道你的意图;而要是你想攻击一个圣殿中最卑微的仆人和他的权利的话,那就听一听以色列青年①有灵感的言词,从而自求悔改吧!”



  ①指《圣经·旧约》中《诗篇》的作者以色列王大卫。

  黑熊摇晃着毛茸茸的身子,接着发出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答道:



  “扔掉你那嘟嘟叫的玩意儿吧,让你那张嘴也学得谦虚一点。眼下,五个简单明了的英文字,也要比你尖声怪叫一小时还管用哩。”



  “你是什么?”大卫问道,他吃惊得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根本没法像原来打算的那样唱歌了。



  “像你一样的一个人,他身上流的血也和你一样,里面既没有掺进熊血,也没有被印第安人的血污染。你难道这么快就忘了,你手中拿的这个傻玩意儿是谁给你的吗?”



  “真有这样的事?”大卫回答说,当他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呼吸也就自由多了。“我和这班异教徒待在一起后,见了许多怪事,但还从未见过比这更怪的哩!”



  “行了,行了。”鹰眼回答说,同时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以便能更好地使他的伙伴消除疑虑,增加信任。“现在你看清啦,我的皮肤虽然没有两个姑娘那么白,但身上没有一点红色不是风吹和太阳晒的。现在让我们来讲正经的吧。”



  “先告诉我,那位姑娘和那个勇敢地在找寻她的青年,现在怎么样啦?”大卫插嘴问。



  “唔,他们很幸运,已经逃脱这班歹徒的战斧啦。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恩卡斯的情况怎么样?”



  “那小伙子被他们绑起来了。他的死看来已经注定。我感到非常悲痛,这样一个好青年,就要在浑浑噩噩中死去。我已经找到一首赞美诗……”



  “你能领我去他那儿吗?”



  “这事倒不难,”大卫犹豫着答道,“不过我很担心,你去了只会增加而不能减轻他的不幸。”



  “别多说啦,领我去吧。”鹰眼一面回答,一面把脸遮上,重又恢复成熊的样子,然后以身作则地立刻走出屋子。



  一路上,侦察员又打听到大卫曾和恩卡斯见过面;这是大卫利用人家把他当成疯子的有利条件,同时又得到一个看守人的帮助才得以实现的。那看守人因为懂点英语,被大卫选中作为传教的对象。这休伦人对他的新朋友的意图到底了解多少,是很值得怀疑的;但不论对一个野蛮人,还是对一个较开化的人来说,特别的殷勤总是令人高兴的,因而大卫的努力也就收到了我们刚才提到的那种效果。至于侦察员用什么机灵的方法,从头脑简单的大卫那儿打听出这些情况,以及完全掌握了必要的事实之后,又对他做了些什么指示,这儿就不必一一细说了。整个情况,都将在后文中向读者交待清楚。



  囚禁恩卡斯的那间屋子在村子的正中央,由于这一地理位置的关系,凡是要到那儿去或是从那儿来的人,要想避开人家的耳目,看来比别处更为困难。不过鹰眼本来就没有打算要躲躲闪闪。他仗恃着自己有伪装,而且又能装得很像,便选了最直最平坦的路朝那儿走去。时间也凑得巧,尽管他对这似乎满不在乎,但实际上对他起了一定的保护作用。孩子们早已睡熟了,所有女人和大部分战士,也都回到自己的棚屋准备过夜。现在,只有四五个战士在恩卡斯的囚屋门前徘徊着,小心警惕地看守着他们的俘虏。



  战士们看到大卫和他们那个假扮成熊的最有名的神官一起走来,都欣然地让开路给他们两人过去。但是他们并没有显出要离开的意思。相反,他们料到,这两人的来访一定是要施什么神秘的法术,显然他们对此很感兴趣,愿意留在这儿看个究竟。



  侦察员由于一点不懂休伦人的土语,所以只好完全信任大卫去和他们谈话。大卫虽然头脑简单,却能很好地执行给他的指示,甚至还大大地超过了老师对他的期望。



  “特拉华人全是女人!”大卫对一个稍微懂得一点他的话的土人大声说道,“英国佬——我的那些愚蠢的同胞——吩咐他们拿起战斧去砍他们的加拿大父亲,他们竟连自己是男是女都忘了。我的弟兄们要不要看看绑在柱子上的快腿鹿当着休伦人的面,要求穿上女人的裙子和哭哭啼啼的模样?”



  “嚯!”的一声表示赞同的叫喊,表明这个土人非常乐意亲眼看到一个他们又恨又怕的敌人当众露出怯懦来。



  “那就让他们走开一点吧,好让法师对这狗东西作法!把这话告诉弟兄们!”



  那休伦人把大卫的话向自己的同伴做了解释,那几个蛮子听了感到十分高兴,他们对这种极为阴险刻毒的残忍行径很感兴趣,这本是意料中事。于是他们就从门口退开了一些,一面打着手势叫被信以为真的神宫进去。可是那只熊却不听他们的话,依旧坐在原地吼叫着。



  “法师怕他作起法来会连累到他的弟兄们,把他们也给吓坏了,”大卫按照鹰眼的暗示进一步发挥说,“他们还得站远一些。”



  休伦人心里想,要是真有这样不幸的事,那可是落在他们身上的最大灾祸了,于是便一齐退到了一个地点,从那儿虽然仍能看到屋子的门口,但屋子里的声音却一点也听不见了。侦察员装出对那些休伦人的安全问题表示满意,然后才站起身来,慢慢地走进屋子。屋子里冷寂、阴暗,里面只有恩卡斯一个人,而且只靠那堆用来烧饭的篝火的余烬,发出一丝微光。



  恩卡斯远远地靠坐在一个角落里,手脚都被坚韧刺痛的枝条结结实实地捆绑着。当这只可怕的野兽出现在面前时,那莫希干青年看也不屑朝它看上一眼。侦察员把大卫留在门口,为了弄清是否有人看到,他认为,在判明确实没有其他人之前,自己还是继续保持伪装为妥。因此他一言不发,尽量装出狗熊的可笑模样。那年轻的莫希干人,起先也以为敌人放进一只真的狗熊来折磨他,试验他的胆量。可是,在那些在海沃德看来十分逼真的动作里,他却很快就看出了破绽,发现这原来是假扮的。要是鹰眼知道了机灵的恩卡斯,把他的扮演水平估价得这么低,他很可能还会不服气地多表演一会儿哩。但年轻人眼睛中那种轻蔑的表情,却可以有多种解释,这就使得可敬的侦察员无法得知恩卡斯的想法,也就得以免去了一些烦恼。因此,当大卫发出了事先约定的信号后,屋子里响起的已不是熊的大声吼叫,而是蛇的低微的嘶嘶声。



  恩卡斯原来背靠墙壁坐着,而且闭着眼睛,似乎不愿看到这个可鄙可厌的人物,可是一听到蛇叫的声音,他立刻站起身来,向周围打量,低头朝四面八方探索着,最后他那对锐利的眼睛还是停留在那只毛茸茸的野兽身上,仿佛着了魔似的,盯着它一动也不动。同样的嘶嘶声又响了起来,显然是从熊的口中发出的。年轻人的眼睛又朝屋子里打量了一会,然后又回头看着那只熊,压低嗓门叫了一声:



  “鹰眼!”



  “松开他的绑!”鹰眼对刚好走到跟前来的大卫说。



  圣歌教师照他的吩咐做了,恩卡斯的四肢获得了自由。在这同一时刻,熊身上那张干皮格格地响着,侦察员很快站起身来,现出本来面目。莫希干人看来已经凭直觉领会到他朋友这样做的意图,因此,无论在言语上或者脸色上,都没有再流露出丝毫的惊讶。鹰眼简单地把几条皮带一松,那张毛茸茸的兽皮便从身上脱了下来。接着他又抽出一柄长长的闪亮的猎刀,交到恩卡斯的手中。



  “那班红皮肤的休伦人就在外面,”他说,“我们得做好准备。”



  同时,他又把手意味深长地按在另一柄相同的猎刀上,这两柄猎刀都是他今天晚上凭着自己的勇武从敌人那儿搞来的。



  “咱们走吧!”恩卡斯说。



  “去哪儿?”



  “去乌龟族,他们是我祖先的子孙。”



  “唉,孩子,”侦察员说的是英语——当他有点心不在焉的时候,就常常会用英语说话的。“我相信,你们的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液;可是年代的久远和地域的不同,已经使血色发生一些变化了啊。咱们怎么来对付门口的那些明果人呢?他们有六个人,而咱们的歌唱家,却几乎等于没有这个人一样。”



  “休伦人只会吹牛,”恩卡斯轻蔑地说,“他们的图腾虽然是驼鹿,可跑起来却像蜗牛。特拉华人是乌龟的子孙,但跑得比鹿还快。”



  “是的,孩子,你说的全是事实。而且,我相信,奔跑起来,他们整个部落没有一个人能超过你;要是来一次两英里的赛跑,当你已经到达终点喘过气来时,这些坏蛋连在终点听得见声音的地方都还没跑到哩。可是白人的天赋能力是在手上,而不是在腿上。以我来说吧,我能像个好汉那样轻而易举地打碎休伦人的脑袋,可是一比起赛跑来,这些坏蛋一定会大大胜过我。”



  恩卡斯本来已经走到门口,准备领头出去了,这时突然又退了回来,重又回到屋子的尽头站着。鹰眼则没有注意到这些举动,顾自一心在转着念头,嘴里还像自言自语地说着。



  “总之,”他说,“硬要拿一个人的天赋能力去束缚住另一个人是不合理的。所以,恩卡斯,你最好还是快逃。我因为跑不快,还是重新披上这张熊皮,靠狡猾来骗他们吧。”



  莫希干青年没有作答,只是默默地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仰身靠在屋子的一根立柱上。



  “怎么?”侦察员抬头看着他问,“你干吗还待着?我的时间还来得及,那伙坏蛋一定会先去追你的。”



  “恩卡斯不走啦!”他镇定地回答。



  “为什么?”



  “他要和父亲的弟兄并肩战斗,和特拉华人的朋友同生死。”



  “啊,孩子,”鹰眼用铁钳似的手紧紧握住恩卡斯的手,答道,“要是你留下我顾自走,那可真的不像是个莫希干人,而成了一个明果人了。因为我知道年轻人通常都爱惜生命,所以才想到这么提议的。好吧,战斗中,硬拼不能取胜时,就得靠计谋了。你把这熊皮披上;我相信,你扮熊一定能扮得和我差不多好。”



  至于在这件事上他们俩究竟谁的本领大,不管恩卡斯心里怎么想,但在他那严肃的脸上丝毫没有流露出自以为高强的表情。他只是默默地迅速把熊皮套在身上,然后就等着听取那位年长的同伴认为适合的下一步行动。



  “朋友,”鹰眼对大卫说,“现在咱们俩把衣服调换一下吧,这样对你要方便得多,因为你太缺乏在这荒野里随机应变的本领了。喏,把我的猎衫和便帽拿去,把你的毯子和帽子给我。你还得把你的书、眼镜,还有那支小苗子也一起给我;要是将来咱们能在比这幸运的时刻重新见面,我会把这些东西全都还给你,并且为这向你重重道谢的。”



  大卫爽爽快快地交出了这几样东西,要不是这种交换在许多方面对他确有好处的话,那就更能显出他的慷慨大方了。鹰眼不用多久就把借来的衣帽穿戴妥帖。当他那对骨溜溜转的眼睛上架起眼镜,头上戴上那顶三角帽以后,由于他们俩身材差不多,在黑夜的星光下,他完全可以冒充那位圣歌教师了。这一切刚做完,侦察员便转身朝向大卫,对他做起临别指示来。



  “你是不是生来就这么胆小!”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意在下决心做安排之前,对整个情况有个适当的了解。



  “本人的职业是和平的,本人的生性,鄙见认为是非常仁爱的。”大卫答道,他对这种对他的人格的直接攻击,感到有点恼火。“可是,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刻,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说我忘记过对上帝的信仰。”



  “你的最大危险是那伙蛮人发觉他们受了骗的时候。要是那时候他们不敲破你的脑袋,那一定是他们把你看成一个疯子了,这保护了你,也就使你有足够的理由期望得到善终了。要是你决定留下,那你就得坐在这暗处,装成是恩卡斯的样子,直到被狡猾的印第安人发觉自己受骗为止。到那时,刚才我已经说了,便是你受考验的时候啦。所以,还是你自己选择吧,冲出去,还是留在这儿。”



  “即使如此,”大卫坚定地说,“我也要留在这几代替这个特拉华人。他曾英勇、慷慨地为我战斗过,所以这件事,甚至比这更艰苦的事,我也敢于为他去做。”



  “你这样说真不愧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像个在聪明的教育下本可干出一番事业来的人。你要低着头,缩起腿,要不,会过早地被他们看出破绽。要尽量不吭声,到了非开口不可的时候,聪明的办法是突然来个你平时的那种尖叫,这样就可以提醒那班印第安人,你的脑子有毛病,不应该像要求正常人那样,事情完全要你负责的。不过,万一他们剥掉了你的头皮——我相信他们不会——毫无疑问,恩卡斯和我决不会忘记这笔血债,而会像真正的战士和忠实的朋友那样,为你报仇。”



  “等一等,”大卫发现他们下了这种保证之后马上就要走了,急忙说,“我是上帝的一个卑下的信徒,他从来没有教诲过我这种不足为训的复仇原则。因此,万一我倒下了,千万别为我的亡魂去找寻牺牲者,而要宽恕那些杀害我的人。既然你们记得他们,那就在祷告中为他们祈求心灵上的启迪和永久的安宁吧。”



  侦察员迟疑了一会,看来是在思索。



  “这里面倒另有一个原则哩,”他说,“和森林里的弱肉强食原则不同;不过仔细想来,这也在理、高尚。”于是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概今后他不会再这样常因伤感地想起自己离弃那种生活环境已久而叹息了,接着说:“作为一个纯血统的白人,我本来也是愿意这样做的,可是,和印第安人打交道,往往没有和基督徒打交道那么容易啊。愿上帝保佑你,朋友;要是你能充分地认识到这一点,又能一直记住永生的道理,我深信,你的道路是不会大错的,虽然这在很大程度上还得看天赋的才干怎样和诱惑的力量如何了。”



  侦察员这样说着,返回去和大卫亲切地握了握手。经过这番友好的表示之后,他便立刻离开了屋子,新扮成熊的恩卡斯也随着走了出去。



  一发现自己已被休伦人看见,鹰眼立刻就挺直高高的身子,装出大卫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伸出一只手打着拍子,开始唱起自己那冒牌的圣歌来。幸好在这次成功的巧妙冒险中,他与之打交道的那些人,都不太懂得这种美妙声音的和谐与否,否则他这种可怜巴巴的努力,肯定会被人识破的。由于必须经过那帮印第安人附近的危险地段,离他们越近时,侦察员的歌声提得越高。走到他们跟前时,那个会说英语的休伦人伸出一只胳臂,挡住了这位假歌唱家的去路。



  “那条特拉华狗怎么样?”他探过头来,借着微弱的光线注视着对方脸上的表情,问道,“他害怕了吗?休伦人能不能听到他直哼哼?”



  那只熊突然凶猛地大吼一声,吓得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急忙缩回了手,跳到一旁,仿佛要弄清眼前这只一摇一摆的是真熊而不是假熊。鹰眼怕自己的声音会被狡猾的敌人听出,便高兴地利用这一停顿机会,重又放声大唱起来,这样的歌声,在一个较为文明的社会里,可能会被称之为“噪音”,可是在眼前的这些听众中,这倒反为他带来了更大的敬意,因为对于这种他们认为脑子不正常的病人,他们是一向十分尊敬的。于是,这一小队印第安人全都退到一旁,正如他们料想的那样,让神官和他的受了感召的助手一起过去。



  恩卡斯和侦察员在走过那些棚屋时,真是需要有极大的毅力,才能继续装出非常庄严和镇静的样子;尤其是当他们很快发觉,那几个看守人的好奇心已经战胜了恐惧心,而且已经驱使他们走向那座棚屋去窥探魔法的效果的时候。这时候,只要大卫的行动稍微有一点不当或急躁,就会使他们原形毕露。为了使侦察员的安全得到保证,争取时间也就变得极端必要了。侦察员认为必须继续下去的引吭高歌,一路上吸引了许多好奇的人来门口观看;也有一两次,有个把面目凶险的战士受迷信的驱使,或者出于警惕,甚至走到路中间来看他们。不过,他们并未受到阻拦,昏暗的夜色和他们那冷静的态度,大大地帮了他们的忙。



  这两个冒险家走出了营地,正朝森林飞快地奔去时,只听得从囚禁过恩卡斯的那间棚屋里,传出一声响亮而悠长的喊声。莫希干人不禁吓了一跳,他摇动着身上那张毛茸茸的熊皮,仿佛他假扮的这只野兽马上就要采取什么拼死的行动似的。



  “等一等,”侦察员抓住了朋友的肩膀说,“等他们再喊!这只是表示他们吃惊的喊声。”



  他已经没有时间再耽搁,因为,紧接着,整个营地里都充满了喊声。恩卡斯脱掉身上的熊皮,恢复了自己原来的英俊面目,鹰眼轻轻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便往前奔去了。



  “现在,让那班魔鬼来追赶我们吧!”侦察员说着,又从灌木丛下面抽出两校来复枪以及弹药等物。他递给恩卡斯一枝,自己则挥动着那枝鹿见愁说:“至少可以结果他们两条性命。”



  于是,他们便将枪低低地提在手中,像两个准备追击猎物的猎手似的,向前奔去,要不了一会儿,便都消失在昏暗的森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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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向上标记书签 发表于 2013-10-11 22:42:41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二十五章

  斯纳格:你有没有把狮子的台词写下?

  要是有的话,请你给我,因为

  我记性不大好。

  昆 斯:你不用准备,你只要嚷嚷就算

  了。



  ——莎士比亚①



  ①《仲夏夜之梦》第一幕第二场。



  眼前的这个场面,可说是可笑和严肃的一种奇怪的混合。那只熊依然继续摇晃着,看上去一点也不知道疲倦,只是它那种可笑地学唱歌的举动,大卫一出去也就立刻停下了。大卫刚才那句话是用英语说的,在海沃德看来,其中似乎总包含着某种深意,但眼前的一切并没能帮助他揭开这个谜底。然而,海沃德已经无暇对此细加推测了,因为那印第安酋长这时已走到病人床前,做着手势,把所有聚在那里想看这陌生人作法的女人都往外赶。那些女人尽管心里不乐意,但都毫无保留地服从了。等远远的关门声在那天然的甬道中引起的低沉回声消失后,酋长便指着自己昏迷不醒的女儿说:



  “现在,请我的兄弟施法吧。”



  海沃德心里明白,他既然如此明确地要求自己履行职责,如若再有丝毫怠慢,那就会有危险临头了。于是他只好尽量集中思想,准备也来表演一下那些印第安神官习惯用来掩饰自己的无知和无能的咒文和奇怪仪式。不用说,在这样心慌意乱的情况下,即使不出致命的大错,很可能也会马上引起对方的疑心的,多亏那只四足动物,没等他开始,便怒吼一声,把他的施法给打断了。这样一连三次,每次都是他正想重新开始时,就遭到了它的莫名其妙的阻挠,而且那吼声好像一次比一次凶暴可怕。



  “狡猾的魔鬼有了提防啦。”休伦人说,“我走了。兄弟,这女人是我一个最勇敢的小伙子的老婆,你得好好给她医治。静下来吧!”他一面说,一面做着手势要那发怒的野兽安静下来,“我走啦!”



  酋长说完就出去了。现在,海沃德发觉,在这个荒凉的洞窟里,除了那个无可救治的病人和那只凶暴危险的野兽外,就只有他一个人了。那野兽以狗熊所有的那副通灵模样,倾听着那印第安人的动静。待到又一声关门声响起,说明他已离开洞窟时,狗熊便转身摇摇摆摆地来到海沃德的跟前,面对着他,以自己那惯有的姿势坐了下来,它坐得直挺挺的就像一个人一样。海沃德焦急地朝周围打量着,想找一件可以当武器的东西,以便用来抵挡一下他认真地预料到即将到来的袭击。



  然而,这野兽的心情好像突然变了,它已经不再发出不满的吼叫,也不再显出愤怒的样子;它的整个毛茸茸的身躯剧烈地摇晃着,仿佛出于某种奇怪的内心激动。它那又大又笨的前掌笨拙地在龇牙的嘴边抓着。海沃德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动作时,它那可怕的脑袋突然倒向一旁,原来的部位却露出了侦察员真诚月u毅的面容,以他那特有的欢快表情,纵情地笑着。



  “嘘!”警觉的森林居民嘘了一声,止住了海沃德的惊叫,“那些坏蛋就在附近,任何一点不像施法的声音,就会把他们全都引回到咱们这儿来。”



  “告诉我,你化妆成这样是什么意思?干吗要冒这么大的险?”



  “唉,遇到了意外,理智和审慎什么的,往往也就顾不上了。”侦察员答道。“故事总得从头讲起,现在就让我来一五一十地原原本本告诉你吧。和你分手以后,我就把司令和那位大酋长安置在一座旧的河狸窝里,从防范印第安人来说,他们待在那儿,要比在爱德华堡里还安全哩。因为在这些高尚的西北地区的印第安人中,现在还没有做买卖的人,他们还是崇敬河狸的。在这以后,我就按照我们的约定,和恩卡斯两人向休伦人的营地进发了。你见了恩卡斯没有?”



  “我感到很难过!他被俘了,而且判定他天一亮就要被处死。”



  “我早已担心他会遭到这样的命运。”侦察员接着说,他的声调已不像刚才那样自信和高兴了。但他很快就又恢复了原来那种坚定的语气,说:“我到这儿来,正是由于他遭到了不幸,因为我决不能让这么一个孩子落在休伦人手里不管。这伙坏蛋要能把快腿鹿和长枪绑在同一根桩柱上,那他们可就太高兴了!长枪,这是他们对我的称呼,尽管我始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个名字!因为我的鹿见愁的本领和你那种真正的加拿大骑枪的作用,就像一块烟锅石和一块打火石的质地①那样,是完全不同的呀!”



  ①烟锅石质软,印第安人常用来雕挖成烟锅;打火石质硬,常用来打火。

  “别扯远啦!”海沃德不耐烦地说,“说不定休伦人什么时候就回来了。”



  “用不着怕他们。神官施法也像殖民区里的牧师讲道一样,总得给时间呀。咱们尽可以放心,他们不会来打断的,现在就像牧师两小时的讲道才开始哩。噢,是这样,在路上我和恩卡斯碰上了一队打猎回来的休伦人;这小伙子作为一个侦察员太鲁莽了点;不,说来也不能多怪他,到底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嘛。那伙休伦人中有个胆小鬼,拔腿就逃,恩卡斯为了追赶他,终于中了埋伏。”



  “那人已为自己的怯懦付出昂贵的代价!”



  侦察员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又点了点头,仿佛说:“我懂得你的意思了。”接着,他用稍响但不见得更清晰的声音说:



  “那孩子不见以后,你也可以想象得到,我就转身朝休伦人扑了上去。我和几个掉队的敌人厮杀了一阵,不过这无关紧要。总之,我把这几个鬼子打死以后,就毫无阻碍地悄悄来到这营地附近。也是我走运,刚好走到了这部落里一个最出名的神官在化妆的地方,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准备和魔鬼来一次大斗法——不过,我怎么能把这看成是自己走运呢,现在看来,这是上帝的特意安排啊!于是我便不轻不重地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使这个骗子暂时昏了过去,我又在他的嘴里塞了个胡桃木的嚼子让他咬,免得他瞎嚷嚷,然后把他绑在两棵树之间。这样,我便擅自穿上了他这套漂亮的服装,把自己打扮成一只熊,以便能够继续活动。”



  “你扮得像极了,真的熊见了也会自愧不如哩。”



  “我的天哪,”受到恭维的森林居民回答说,“少校,像我这样一个在荒山野地里对野兽做过这么多年研究的人,要是连这种动物的动作、脾性都学不像,那真是个蹩脚学生了。即使是一只山猫,甚至是一头大黑豹,我要是学起它们的动作来,也值得你一看哩。装扮一只这种笨狗熊,那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领,尽管,说起来这只熊也许我装得过火了点。是的,是的。并不是每个模仿的人都懂得,模仿得过火点容易,要做到恰如其分难。噢,咱们的一切活儿还在后头哩。那位温柔的姑娘在哪儿?”



  “只有老天爷知道了。这营地里的每座棚屋我全仔细找过了,在这个部落里一点也没发现她的踪迹。”



  “你听到那歌唱家离开我们时说什么了吗?——‘她就在附近,在等着你!’”



  “这使我不得不相信,他指的就是这个不幸的姑娘。”



  “这傻瓜吓懵了,连个消息都传不清啦。不过他的话里有更深的意思。你瞧,这儿有这么多的墙,够把整个殖民区都隔开哩。熊是应该能爬墙的,那就让我爬上去看看吧。在这些石壁里,说不定还藏着蜂蜜罐哩。你知道,我是一只熊呀,当然想吃甜的啰。”



  侦察员学着狗熊笨拙的动作往隔墙上爬,一面还回过头来对自己的夸口笑了笑。但当他一爬上墙顶,立刻就朝海沃德做了做手势,要他别作声,自己则飞快地滑了下来。



  “她在这里,”他悄声说,“你从那个门进去,就可以看到她了。我原可以说句话安慰安慰这个不幸的姑娘的,可是又怕我这野兽模样会把她给吓着。不过,少校,说起来,你自个儿身上画成这副样子,也不见得挺雅观哩。”



  海沃德本已急急忙忙朝前奔去了,听了他这两句使人泄气的话,便又立刻缩了回来。



  “这么说,我的样子真的很难看?”他懊恼地问道。



  “你的模样虽然不会使狼大吃一惊,也不会使冲锋的驻美英军吓得后退,但是我见你从前要比这漂亮得多。眼下你这张画满花纹的脸,在印第安女人看来并不难看,但白人姑娘还是更爱看和她们肤色一样的人的。瞧,”他朝一个地方指着补充说,那儿有一股从石缝中流出的泉水,在没有从近旁的另一处石缝流出之前,在这儿形成了一小眼晶莹的清泉。“你可以很容易地先把大酋长给你画的花纹洗掉,等你回来时,我再给你画上新的就是啦。一个神官改换他的花纹,就像殖民区里的花花公子换件衣服一样,是件很普通的事哩。”



  那从容不迫的森林居民,正在考虑寻找更好的理由来强调他的建议。可是没等他说完,海沃德却已奔到泉水边洗了起来。只一会儿工夫,他便已把脸上所有可怕的花纹洗干净,恢复了他那天生的英俊容貌。这样做好和情人会面的准备后,他匆匆地和同伴打了个招呼,便循着指点给他的通道去了。侦察员高兴地看着他的背影,一面点头,一面悄声地祝福。等他一走,侦察员便十分沉着地检查起休伦人的这座仓房来。原来这个山洞同时也是他们用做贮藏掠获物的地方。



  只有一线暗淡的微光,指引着海沃德的道路,可是,这一线光明对这个情人来说,作用却如一颗北极星。靠了它,他才得以进入这朝思暮想的密室。这只是山洞里的另一个小房间,现在专门用来单独幽禁这样重要的一个俘虏——威廉·亨利堡守军司令的女儿。房间里胡乱地堆着许多从那不幸的堡垒里劫掠来的东西,就在这乱七八糟的屋子里,海沃德找到了他要找的人——苍白、忧虑、恐惧,但照样那么可爱。大卫事先已经告诉过她,因此她对这次会见已经有了思想准备。



  “邓肯!”她喊了起来,声音中带着颤抖,仿佛被她自己的喊声给吓着了。



  “艾丽斯!”他回答着,不顾一切地从那些箱笼什物和武器中间跳过去,来到了她的身边。



  “我知道你决不会扔下我的,”她抬头看着他说,郁郁不乐的脸上泛出一丝红润。“可你只有一个人呀!感谢你这样记得我,但我希望你不是真的一个人。”



  海沃德见她颤抖得几乎站立不住,就温柔地劝她坐下,同时给她叙述起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些重要事情来。艾丽斯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尽管海沃德只是轻描淡写地谈到她那遭到不幸的父亲的忧愁痛苦,并且还小心不让听他讲述的人伤了自尊心,可这姑娘还是泪如雨下,那泪水多得仿佛她过去从未哭过似的。最后,在海沃德的温存安慰下,她最初那种感情上的激动,很快平伏了下来,虽然心中仍很不安,但她注意地听他讲完了这一切。



  “现在,艾丽斯,”他接着说,“主要得看你啦。在我们那位能干老练的朋友——侦察员的帮助下,我们也许能从这些野蛮人手中逃走,可你一定得拿出你最大的勇气来啊。你要记住,你这是要逃回到你父亲身边去,他的幸福,还有你的幸福,全在这一举啦!”



  “父亲为我历尽了千辛万苦,我还能不这么做吗?”



  “这也是为了我。”年轻人接嘴说,轻轻地握了握在自己双手之中的小手。



  海沃德看到对方那诧异不解的样子,意识到有必要说得更明确一点。



  “在此时此地,我决不能用私情来纠缠你,”他接着说,“可是,像我这样的满腹衷肠,怎么禁得住不向你一吐啊?人们说,患难成知己;我和你的父亲,都为了你受着同样的痛苦,我和他之间,已经是无话不谈了。”



  “还有亲爱的科拉,邓肯;你们一定不会忘记科拉吧?”



  “没有忘记!没有。我们都为她感到非常难过,很少有女人使人这样伤心过。你们可敬的父亲对自己的孩子是不分彼此的,可我……艾丽斯,我说这话请你别见怪,对我来说,她的价值有点不如你……”



  “那是你还不了解我姐姐的好品德,”艾丽斯说着,把手缩了回去,“她说起你时,总是把你当做她最亲密的朋友的。”



  “我很高兴,这我完全相信,”海沃德急忙回答说,“而且也希望她更友好。可是对你,艾丽斯,我已经得到你父亲的允许,要和你更接近一些,更亲密一些。”



  艾丽斯颤抖得很厉害,霎时间她低头把脸转向一边,让她那女性共有的激动感情占了上风;但这很快就过去了,即使还没有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至少在仪容举止上已恢复了镇静。



  “海沃德,”她说,两眼注视着海沃德,脸上露出天真无邪和求人依靠的动人表情,“在我没有见到爸爸和得到他的应允以前,你就别再对我强提要求了吧。”



  “虽然我不该再多说,但我实在抑制不住……”年轻人正打算回答,忽然觉得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的话给打断了。他吓得一跳,回头一看,一个突然闯入的人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看到了全身黝黑,一脸狰狞的麦格瓦。这休伦人粗哑的笑声,此刻在海沃德听来,简直像地狱中魔鬼的嘲讽。要是凭着他那一时的突然冲动,他真想立刻朝这休伦人扑上去,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可是,自己手中既没有任何武器,又不知道这狡猾的敌人还有多少援兵,而且他还得为眼前这个比自己的心还要珍贵的姑娘的安全负责,因此他立刻又放弃了和敌人一拼死活的念头。



  “你要干什么?”艾丽斯说,慢慢地把双臂交叉到胸前,装出往常对待这个劫持者那种冷淡傲慢态度,竭力掩饰着内心替海沃德担忧的痛苦。



  得意洋洋的印第安人看到海沃德虎视眈眈的样子,不禁警惕地倒退了一步,但很快就又恢复了他那严厉的脸色。他沉着地朝两个俘虏打量了一会,接着便走了开去,拖来一段木头堵在门口,这不是海沃德进来的那个门,而是另外一个。这时,海沃德才弄清这休他人是怎么突然进来的。他感到自己这一下完了,于是拉过艾丽斯搂在怀中,屹立着准备迎接自己的命运,有这样一个同伴和自己共患难,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啊。可是,眼下麦格瓦并没有打算对他施加暴力,显然,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不让这个新俘虏逃走。对一动不动地立在石洞中央的这一对,他甚至看都没有再看一眼,而是忙着把自己进来的那个洞口先堵死,完全断绝了俘虏由此逃跑的希望。海沃德注视着敌人的这一切举动,但他依然把艾丽斯的娇弱身躯搂在怀中,坚定地屹立着,不想、也不屑向一个老吃败仗的敌人求情。麦格瓦做好一切后,便又来到俘虏跟前,用英语说:



  “白脸孔会捕捉聪明的河狸,红皮肤可懂得怎样逮住英国佬。”



  “休伦人,你有本领都使出来吧!”海沃德激动地喊道,他忘了这关系到两个人的性命,“你和你的报复思想一样卑鄙!”



  “白人在死到临头时,也敢说这样的话?”麦格瓦问,说着他冷笑了一声,表示根本不相信对方会有这样的决心。



  “现在,对你是这几句话,将来,对你的整个部落也是这几句话。”



  “刁狐狸是个大首领!”印第安人回答说,“他要召集起自己的部下,都来看看一个白脸孔能怎样勇敢地笑着忍受拷打。”



  他说着,正转身打算从海沃德进来的门出去时,突然听到一声吼叫,这使得他犹豫不前。那只狗熊出现在门口,它坐在那儿,照例一停不停地左右摇晃着。也像那个病妇的父亲一样,麦格瓦朝它仔细地打量了一会,仿佛要弄清到底是什么。他可远不像他的族人那么迷信,因此待他看清,这原来是大家都熟悉的神官打扮时,就打算从旁过去,不加理睬。但是一声更响、更可怕的吼叫又使他停下了脚步。接着,他似乎突然又决定不再浪费时间,放开步子朝前走去。已经向前移动了几步的假熊,在他前面慢慢地后退着,又退回到了门口,这时它又用后腿直立起来,像真熊那样用前掌朝空中乱抓着。



  “傻瓜!”酋长用休伦语大声喝道,“跟孩子和婆娘们玩去!别来骗男子汉!”



  他再次打算从这个他认为是骗子的旁边走过,甚至威吓着要动用挂在腰带上的猎刀和战斧了。突然,那野兽伸出两只胳臂——确切说是两条腿,紧紧地抱住了麦格瓦,那劲头简直和真熊那极为有名的抱力不相上下。起先,海沃德一直屏气,注视着鹰眼的一举一动,这时,他急忙先放开艾丽斯,接着便去解下一条捆着东西的鹿皮绳子,一见敌人的两手被侦察员那铁箍似的双臂箍在身子一侧,急忙奔上前去先把他的两手绑住。然后,说时迟那时快,又把他的身子连同胳臂、双腿和双脚用皮绳团团绕了许多圈,直到把这个可怕的休伦人捆得一点动弹不得,侦察员才松开了手,海沃德又把敌人推倒,使他无可奈何地仰卧在地。



  在这一出乎意外的突然袭击中,麦格瓦虽然做过拼死挣扎,而在他确信已经落入一个远比自己强的人手中时,也就一声不吭了。可是,当鹰眼为了能简单地说明自己的行动,取下假熊头,使自己那张粗犷诚挚的脸,显露在休伦人的眼前时,麦格瓦大吃一惊,不禁照例喊了一声:



  “嚯!”



  “唔!你的舌头又动啦!”胜利者冷冷地说,“好吧,为了不让你动起它来害得我们送命,我只好放肆一下,堵住你的嘴了。”



  由于时间紧迫,不能再拖延,侦察员立即着手采取这一预防措施:只有堵上他的嘴,才能有把握地说,这个敌人已经“失去战斗力”了。



  “这魔鬼是从哪儿进来的?”侦察员办完这件事后,紧接着问道,“打你走了以后,没人从我身旁走过呀!”



  海沃德朝麦格瓦进来的门指了指,可是那儿现在已经堆着许多障碍物,无法迅速通过。



  “那就带上这姑娘,”他的朋友说,“咱们得马上从原来那个门出去,逃到森林里去。”



  “不行!”海沃德说,“她已经吓昏啦。艾丽斯!我的亲爱的,我的艾丽斯!快醒醒呀,现在是我们逃走的时候了。没用!她听得见我的话,但不懂我说的什么。走吧,我尊敬的朋友,你自己快逃命去,让我们听天由命吧!”



  “每条道路都有它的尽头,每次灾难都会带来它的教训,”侦察员答道,“来,用那些印第安人的衣服把她裹起来,把她这小小的身子全裹上。不行,像这样的脚这荒野里也不会有,会使她暴露的,也得把它们全裹上。好了,现在你抱着她,跟我走。别的一切全由我来对付!”



  海沃德从伙伴的话中听出了意思,便急着照他说的做了起来。等到侦察员的话一说完,他已把艾丽斯轻盈的身子抱在臂弯里,跟在他后面走了。他们发现那个生病的女人,仍像他们离开时一样,独自一人躺在那儿,他们迅速地从她旁边走过,穿过甬道,朝出口走去。走近那扇树皮小门时,只听得门外尽是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这说明病人的亲友们正聚在门外,耐心地等待着叫他们重新进去。



  “要是我开口说话,”鹰眼低声说,“我的英语——道地的白人语言,一定会使这班混蛋知道,他们跟前有了敌人。得你来跟他们说那套行话,少校;告诉他们,说是我们已经把魔鬼关在岩洞里了,现在是把病人带到林子里去找强身的草药。你得使出全部狡猾手腕,这么做是合法的。”



  那扇门有一点开着,好像有个人正在外面倾听里面的动静。因而使侦察员无法再讲下去了。他一声狂吼,吓退了那个偷听的人,然后果断地推开树皮门,学着狗熊的姿势,走出山洞。海沃德紧跟在他后面。他很快就发现四周有二十来个十分焦虑的病人亲友围了上来。



  人群后退了几步,让那个病妇的父亲,还有一个看来是她的丈夫,走到前面来。



  “我的兄弟已经把魔鬼赶走了吗?”那父亲问道,“他手中抱的是什么呀?”



  “是你的孩子,”海沃德严肃地回答,“病魔已经离开她的身体,给关在岩洞里了。我现在先把她带出去,让她在那儿提神养气,免得以后再被缠上。等太阳又出来时,她就可以回到那小伙子的棚屋里去了。”



  当那父亲把这个陌生人的话译成休伦语后,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住的低语声,说明大伙对这一消息都表示满意。酋长自己也挥手示意,让海沃德继续朝前走去。接着又用坚定的声音高傲地大声说:



  “走,我是个男子汉,我要进洞去和这个魔鬼决一死战!”



  海沃德本来已高兴地顺从他的意思,而且已经从那一小群人的前面走过,而这几句令人吃惊的话把他给止住了。



  “我的兄弟莫非疯了?”他喊道,“那他可就惨啦!他一碰上病魔,病魔就会钻进他的身子里。即使他能把病魔赶出山洞,它还会在林子里追上他的女儿的。不!还是让我的孩子们在山洞外面等着吧,要是看见魔鬼出来,就用棍子打它。魔鬼是很狡猾的,看到有这么多人等着要打它,就会逃到山里去躲起来的。”



  这一奇特的警告产生了预期的效果。那病人的父亲和丈夫都不想再进洞了,而是拔出战斧守在门口,准备狠狠地来对付想象中那个使他们的家人患病的恶魔。妇女和孩子们,也都折树枝的折树枝,拾石块的拾石块,做着同样的准备。趁着这有利的时刻,这两个假冒的神宫便逃之夭夭了。



  鹰眼虽然敢于如此大胆地利用印第安人迷信的弱点,但是他也不是不知道,那些聪明的酋长并不见得真的相信他们,只不过是暂时容忍着罢了。在眼下这种紧急关头,他更懂得时间的宝贵。不管敌人的自欺心理能维持多久,或者是对他们的计划会有多大帮助,只要有一个生性狡猾的印第安人稍微产生一点怀疑,对他们就会有致命的危险。因此,他也就尽量选择能避人耳目的路走,绕道而过,不进村庄。他们远远地可以看到;在即将熄灭的火光下,那些印第安战士还在棚屋之间走动。但孩子们已经停止嬉戏,上皮床睡了。夜的静寂已开始战胜这一繁忙、重要的夜晚的喧闹和激动。



  艾丽斯由于受野外新鲜空气的影响,已经苏醒过来。好在她原来主要是体力上的不支,并非神志昏迷,因此刚才发生的一切,也就用不着别人来告诉她了。



  “现在还是让我自己走吧。”他们进了森林后,她说;她暗暗地红着脸,由于没能早点离开海沃德的怀抱而感到羞愧。“我真的已经完全复原了。”



  “不,艾丽斯,你身子还很弱哩。”



  姑娘轻轻地挣扎着,海沃德不得不放下抱在怀中的宝贝。对那个装熊的人来说,他当然不懂得海沃德怀抱爱人时的美妙感受,多半也不了解那使得艾丽斯全身颤抖的纯朴的羞涩心情。可是,当他们走得离那些棚屋相当远的时候,他便停下脚步说开了,说的是他十分内行的事。



  “你们走这条小路可以到一道小河边,”他说,“再沿小河北岸一直走到一处有瀑布的地方,然后爬上右首的小山,到了那儿,你们便可看到另一个部落的火光了。你们一定得到那儿去求得保护。如果他们是真正的特拉华人,那你们就可以安全了,按眼下的处境看,要想带着这样一位娇弱的姑娘远走高飞,决不可能。没等我们走上十英里地,就会被休伦人追上剥掉头皮的。去吧,上帝保佑你们!”



  “你呢?”海沃德惊愕地问道,“我们不至于在这儿就分手吧?”



  “休伦人还扣留着特拉华族的骄傲,莫希干人最后的高贵后裔还在他们手中哩,”侦察员回答说,“我得去看看,有什么办法能救他。少校,要是休伦人剥掉了你的头皮,我敢保证,那班流氓一定得为你的每根头发付出一条狗命。而要是那位年轻酋长被绑上桩柱用火刑杀害的话,那些印第安人也会看到,有个不信教的白人会和他一起死去。”



  海沃德看到这个坚强的森林居民对恩卡斯有着明显的偏爱(可以说他多少把恩卡斯看做自己的干儿子),丝毫也没有见怪,依然继续极力劝他别去冒这么大的风险。艾丽斯也附和海沃德的话,从旁帮着劝说,要他放弃这个凶多吉少的决定。可是,他们的口舌和心机全属白费。侦察员留心地,然而不耐烦地听他们说着,最后终于开口作答,从而也就终止了这场辩论,他那说话的语气,立刻使艾丽斯默不作声,同时也使海沃德明白,无论再怎样劝说,都不会有用的了。



  “我听人说,”侦察员说,“年轻人的心中有一种感情,它能使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关系密切到超过父子关系。也许确实如此。我很少到过有白人妇女居住的地方,殖民区里的情况可能就是这样。你不惜牺牲性命和你最宝贵的一切,救出这位可爱的姑娘,我相信,这种行为也全都来源于这种感情吧。就我来说,我亲手把枪法教给这孩子,而他也能为此尽情地报答我。在无数次浴血的战斗中,我从未离开过他。只要我一只耳朵能听到他的枪声,另一只耳朵又能听到大酋长的枪声,我就知道,我的后面就决不会有敌人。春夏秋冬,日日夜夜,我们结伴在荒野中流浪,同吃同住,你睡觉,我守卫;现在,恩卡斯正在受折磨,我能站在一旁撒手不管吗?……不管肤色怎样,咱们大家的主宰却只有一个;现在,我就请他来作证吧,要是这个莫希干青年由于没有朋友去救而被杀害,那世上就没有信义了,鹿见愁也就变得毫无威胁,像圣歌教师的笛子了!”



  海沃德松开了抓着侦察员胳臂的手,后者转过身子,迈着坚定的脚步,循原路朝休伦人的棚屋走去了。逃出了虎口的海沃德和艾丽斯,忧伤地站着朝他的背影看了一会,接着便朝远处的特拉华人营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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