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伽丘《十日谈》-译后记 《十日谈》全译本初版于1958年的上半年,这次再版,对二十五年前的译文在利用原纸型的条件下,作了局部修订。 介绍这部名著,根据下列三种英译本转译: 1.潘译本 2.里格译本 3.阿尔亭顿译本 潘是第一个完整地把《十日谈》介绍给英国的译者(1886),他的译文很严谨,可说一丝不苟;缺点是有时候过于追求形式上的近似,难免语句累赘、词义生涩,损害了文笔的流畅。不过如果以翻译者的眼光来看,这个本子该是最为可信,与原文的面貌恐怕也最为接近,因此就拿它作为主要依据。 里格的译文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潘译本的偏差,因此受到好评。阿尔亭顿是英国现代进步作家,他的译本使比较繁重的古典文体接近于明快的现代口语,还按照现代行文的习惯,重新分了段落,读来比较醒目,这是个很大的特色,对于普及古典作品,该是有意义的,但如果不作为一般读物,而是作为翻译的底本,则不免感到疏漏和误译的地方比较多些。这两种译本,我们翻译时就作为参考,也得到很多帮助。 逢到以上三种英译互有出入,译者作了抉择,或是根据参考的本子有所补充时,较重大的地方,一般都加以注明。中泽本的分段,主要依据阿尔亭顿译本。我们采用了潘译本和里格译本的一部分译注,都分别写明;其余未写明的,都是为了便于读者参考,由译者加上的。 其次谈谈我们的译文。为了保持语气的前后统一,经过共同商讨,我们认为,介绍《十日谈》这样一部古典作品,译文不必过于拘泥,但也不能失之油滑,我国旧小说、话本中使用的那种生动明快的语言,是值得我们参考的;而从英译本看,原著的风格大概也确是比较朴素——尽管在语法结构上跟我国语文有繁简之分。在工作过程中,又采取了分译互校的办法,使彼此的笔调尽可能接近些。 “原序”和“跋”,第一天到第四天,第九天,方平译;第六天除故事第十外,第八天除故事第八、第九、第十外,方平译。第七天,第十天,王科一译;第五天除故事第四、第八外,王科一译。 《十日谈》由于历来受到读者的欢迎,不但世界各国都有译本,而且插图本也特别繁多。在欧洲出现印刷机之前,1410年就有了威尼斯的手绘插图本。这以后,从十五世纪后期民间艺人的木刻,到现代的带有象征派色彩的插图,几乎各种艺术风格、各种流派、各种表现形式(版画、油画、素描等)都有。我们从能够收集到的好几种插图本里,选取了艺术性较强的两组黑白插画,是萨佛其和哈舒伯格的作品,前者线条圆熟,画面典雅秀丽,后者构图紧凑,富于新意和装饰风格。两组各十幅,复制成版,列在卷首,供读者欣赏。 每篇故事的头花,采自俄译本《十日谈》(国家文学艺术出版社,1955),这原是《十日谈》最早的插图本(威尼斯版,1492)上的木刻,具有民间艺术古拙质朴的特色,构图手法是多种多样的,有时候表现了单一的主题(如第四天故事第四),有时又采取了连环画的方式,表现了故事中的两个环节(如第六天故事第十);是使人感到兴趣的是,有时大胆地打破了空间和时间的限制,把故事中一连串事件都组织在同一幅画面上(如第一天故事第四),让人想起了我国明代一些木刻插图的表现手法来。 卷首作者像,铜版画,系根据凡·大伦的油画像所作,采自TheBiblioph1istSociety版《十日谈》。插图2,系《十日谈》的最早插图本(1492)的一幅木刻插图。插图3,坎特(RockwellKent)作,采自他的自传《上帝啊,这是我》)(It’MeOLord,1955)。插图4-13,萨佛其(SteeleSavage)作,采自BlueRibbon版《十日谈》(1931)。插图14-23哈舒伯格作,采自美国袖珍版《十日谈》(1948)。插图24,布洛郝斯特(FrancisBroadhurat)作,采自Angus&Robertson版《十日谈》1954)。正文第二页的插图,系《十日谈》是早的插图本(1492)的卷首插图。 最后,在《十日谈》这部名著在我们国内获得第二次艺术生命的时候,容许我为纪念我的合作者王科一同志写几句话。王科一是一位勤勉奋发、热爱自己的专业、而且已经作出了成绩的外国文学工作者,不幸于十年浩劫中含冤去世(1968),终年四十有四,是正当壮年有为之期。狄更斯的长篇小说《远大前程》是他最后的遗译,已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译者水平有限。这个译本疏漏错误之外,以及卷首序文《幸福在人间》浅陋和不确当的地方都在所难免,希望得到读者的指正。方平 附记: 在《十日谈》的卷首卷尾都这样写着:“《十日谈》(一称《伽略特王子》)由此开始……”,“《十日谈》(一称《伽略特王子》)……至此结束”。有的读者问:《十日谈》的这个别称是什么意思?试作解释如下: 我们细心读去,无论在序、跋或正文里,卜伽丘从没有提到过这一别名;卷首卷尾的两行,很有可能并非出于作者手笔,而系在成书过程中后人所羼入者。这就象但丁的巨著《神曲》(DivineComedy),“神”(Divine)并非原有,而是后人为了表示尊敬而给加上的,原书名只有“Commedia”一词(在文学艺术史上,这种情况得多,象《月光》奏鸣曲、《命运》交响曲等都非原名)。至于《伽略特王子》这一别称,却可能是当初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为了污蔑.《十日谈》是一部“纵谈风月”的书而给加上的。 伽略特是法国中世纪骑士文学《湖上的朗斯罗》中的一个角色,通过他从中拉拢,朗斯罗骑士和盖内维尔王后发生了私情在但丁的《神曲》第五歌末尾,弗兰茜丝的幽灵向诗人诉述:有一天她和她的小叔一起阅读消遣——读的是朗斯罗怎样为爱情所俘虏的故事:谁都不知道只有我们俩在那儿,读着读着,两个人的目光、离开书本,碰在一起了,这叫我们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当我们读到书里的那位情郎怎样亲着和两片含笑的朱唇,我们再也约束不住了——在我身边,从此再不会跟我分开的他,全身发抖地搂住我,跟我亲吻。这书成了我们的“伽略特”。它的作者就是个伽略特!那天我们再读不下去了。 (根据L.G.WHite无韵诗英译本译出) |
卜伽丘《十日谈》-跋 最尊贵的太太小姐们,为了给你们消遣解闷,我担当起这一个艰巨的工作来;承蒙天主的照应,当初我在这部书开头所许下的诺言,现在总算全部完成了。我认为,天主赐给我帮助,并非由于我自身具有什么功绩,而是全靠你们虔诚的祷告。所以我首先应该向天主谢恩,其次就要感谢你们;从此我就可以放下我这支笔,让我疲乏的手休息一下了。不过我很知道,我这些故事并非什么不可侵犯的东西,免不了会遭受别人的非难——我在第四天的开头也曾提到过这点——因此,在搁笔以前,我想对哪一位太太小姐或是别人可能提出的责问,简短地答复一下。 也许有哪位太太小姐会说,这些故事里涉及男女的事情太多,不是正经的女人所应该说、或应该听的。我否认这一点,因为只要措辞妥当,天下是没有什么事情讲不得的,而我自信我在这方面做得很得体。 就算你们指责得对吧(因为我不想跟你们争论,情愿让你们占上风),那么我还有许多现成的理由可以作答辩。第一,即使书中的叙述有什么地方近乎猥亵,那么这原是决定于故事的性质,凡是有见识的人,用平心静气的眼光看一下,就会承认,我要是不把故事改头换面一番,那就没有旁的方法来叙述了。假使文章里面,偶然有一两个名称或字眼有欠文雅,叫你们听来不堪入耳——因为你们这班自命正经的女人把语言看得比行为更重要,只想在表面上装得规矩,而骨子里并不是这样——那么我这样回答:一般男男女女整天都在说着“洞眼”啊,“钉子”啊,“臼”啊,“杵”啊,“腊肠”啊,“什锦香肠”啊等等的这一类话,人家可以这么说,那么为什么偏不容许我这么写呢。再说,我这支笔照理该和画家的笔享受同等的权利。画家可以画圣迈克尔斩蛇,圣乔治杀龙,画里的人用枪也好,用刀也好,都随他的便。不但这样,他还可以把亚当画成男的,夏娃画成女的,画那为了人类得救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有时他让耶稣脚上钉着一枚钉子,有时又让他脚上钉着两枚钉子,为什么偏要对我加上种种束缚呢? 况且大家也知道,这些故事并不是在教堂里讲的,在教堂里,才用得到洁净的字句,才应该怀着圣洁的思想,尽管在一部教会史里,可以找到不少类似我那些故事里的事迹。这些故事也不是在哲学学院里讲的,哲学家跟别人一样,凡事都要讲究一个体统,更不是在什么修士和哲学家聚会的地方讲的;这些故事都是在花园里、在游乐的地方讲的,听故事的人年纪虽轻,却都已成人懂事,不会因为听了这些故事就此误入歧途;何况当时即使是最有德行的人,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也可以把裤子套在头上,冠冕堂皇地走到外面去呢。 再说,这些故事也跟天下任何事物一样,能够使人受害,也能够使人得益,这完全要看听故事的人是抱着怎样的一种态度。谁不知道,根据钦奇利翁尼和史科莱奥以及许多别的人的说法,酒对于健康的人是无上妙品,可是对于发烧的病人,酒却是有害无益的东西,我们难道因为发烧的病人喝不得酒,就抹杀酒的价值吗?谁都知道,火的功用大极了,人类不能一天没有火,可是火有时也会烧毁房子,村子,以至城市,难道我们因此就怪火不好吗?讲到武器。也是这样,我们要想安居乐业过日子,就必须用力用枪来保障;可是刀枪往往也能杀害人,这不是刀枪不好,而只能怪坏人借了刀枪来横行不法。 卑鄙的小人怎么也不能从好的方面领会一句话里的意思,金玉良言对他们完全没用;反过来说,有德行的人即使听了一句并不是正经的话,也不会因之就减损了人格,正象泥土不能沾污太阳的光辉,地上的肮脏不能玷污美丽的青空一样。 天下还有什么书、什么语言、什么文字比《圣经》更圣洁、更有价值、更受人敬崇呢?可是偏有许多人把《圣经》曲解了,因之害得自己和别人永堕地狱。每一样东西总有它的好处,如果用之不当,难免发生许多弊病。我所讲的故事何尝不是这样。如果有谁听了这些故事,因而起了不好的念头、做出不好的事来,这也是无从阻止的事,不说故事本身或许有不妥当的地方。就是一篇好好的故事,一经歪曲和牵强附会,也会变成错尽错绝了。假使有谁愿意从故事里吸取有益的成份,那么这部作品是不会叫他们失望的。这些故事是为了一定的读者而写的,只要读的时间适当,那么他们会觉得这书不但有益,而且十分得体呢。 谁家小姐喜欢朝晚祷告。谁象奶奶喜欢蒸糕做饼去孝敬她的忏悔神父,请她们自便吧,并没有谁希罕她们来读我的故事;虽然这一班女圣徒有时自己也不免说出些好听的话、做出些好看的事来。 有些太太小姐也许会说,要是把书里的故事删去几篇,那也许会好些吧。说得对。不过我是无能为力的,人家怎么说,我就怎么写下来。你们应该叫那些讲故事的人把故事讲得规矩些,那么我写下来的自然也规矩了。如果有人以为这许多故事不但是我写的,而且是我编造的(其实并不是这样),那么尽管这些故事并非篇篇文雅,我也并不以此为羞耻。因为除了天主,世上再没有哪个大匠能创造出件件都是完美无疵的作品来。拿查利大帝为例吧,他首先册封了“派拉亭骁士”,可是也只封了十二个骑士而已,他终究没法召集那么多骑士可以编成一支军队。世上的事物形形色色都有,哪里能够强求一律呢。一块良田,不管怎样勤于耕种,稻麦里也还是找得出荆棘和莠草来。 再说,我这些故事多半是对你们这班心地单纯的姑娘讲的,如果我费尽心力、专门去阐述什么精深渊博的事理,讲一套文绉绉死板板的话,那我真是愚不可及了。翻开这本故事集,你们尽可以拣喜欢的看,不中意的你们尽可以跳过去。为了免得读者上当,每篇故事前面都有一段述要,把内容点明。 又有些人准会认为有几篇故事太长了。那么我再一次回答他们:哪一个手边有着正经事,却丢开不管,来读这本集子,那么即使是读很短的故事,也是件愚蠢的事。自从我开始写这本书、到现在脱稿,前后已经隔了好一段时光,不过我还记得,当初我是把这本书献给闲暇无事的太太小姐们的,我并非是为别人而写的。你如果读书为了消磨时光,那么,只希望达到目的,决不会嫌故事太长的。三言两句把话说完,这对于大学生是适宜的,他们研究学业,要把光阴用在有益的方面,不能随便浪费。但是大太小姐们,你们却不是这样,除了恋爱,就无所事事,你们既不必赶到雅典、波伦那、或者巴黎去留学,那么不妨跟你们说得琐碎详细些——不能把你们和那些高才博学之士一般看待。 我料想你们之中一定又有些人会这么说:这些故事里戏谑诙谐的成份太多了,似乎不是一个庄严自重的人所应该写的。她们出于这样一片好意,关心我的名誉,我应该向她们致谢——而且已经致谢了。但是对于她们的指摘,我要这样回答:我承认我是自重的,而且也一向为人所看重;可是对于那些并不看重我的女性,我干脆说,我并不庄重;不,我的骨头是这样轻,可以在水面上浮起来。你想,近来神父讲道、谴责世俗罪恶时,尚且尽说些笑话和戏言,那么我写这些故事原是为了给妇女解闷,里面有些笑话什么的,就更不足为奇了。如果担心她们会因此笑坏了,那么只消把耶利米的《哀歌》、 救主的受难、曼丽·玛大琳的哀哭等书本打开来,就马上把她们治好了。 此外,毫无疑问,又有一班人会因为我在有些地方写出了神父的真面目,就说我含血喷人。对于说这种话的人,我们应该原谅他,因为要说她不是出于正义,而是别有用心,那可叫人难以相信。谁不知道那些神父是好人,他们因为敬爱天主,所以不甘于清贫;每逢蓄水池里的水满了,他们就转动起碾磨来,却从不在别人面前夸耀。要不是他们身上全都带着些羊臊,那真是可人意的伴侣呢。 话虽是这么说,我承认,天下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我的舌头说不定也是这样。我不敢相信我自己的判断(逢到我自己的事,我总是尽可能避免夹杂自己的主见);可是不多天以前,我的一位芳邻对我说,她觉得我长着全世界最甜蜜的嘴巴,是美妙的舌尖。说真的,她对我这么说时,这部故事集子快要写成了。对于那班攻击我的人,我的答复到此为止,不再多说了。 每一位太太小姐,读了这些故事,尽可以自由发表她的意见和感想;我呢,写到这里,就要搁笔了。我衷心感谢天主,承蒙天主的帮助和引领,我花了几年心血,总算了却一件心愿。 可爱的太太小姐们,但愿天主的仁爱和安宁与你们同在;要是你们读了这些故事,觉得多少有些获益,那么请别忘了我吧。 [《十日谈》(一称《咖略特王子》)的第十天,亦即最后一天,至此告终。] |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八 吉西帕斯将末婚妻让与好友第图斯,让他们双双回到罗马。后来吉西帕斯穷了,去到罗马,误以为第图斯瞧不起他,气忿之下,但求一死,便将一件命案拉到自己头上。第图斯为了救他,和他争相供认杀人罪,后来真凶自首,案情大白。第图斯将胞妹嫁给他,并与他分享家产。 潘比妮亚讲完了,大家都盛赞国王彼得,尤其是那位保皇党人赞扬得最热烈。一会儿,菲罗美娜听了国王的吩咐,接下去讲故事: 高贵的小姐们:谁都知道,帝王们只要高兴,天大的事都可以办到,尤其是别人祈求他们的恩典的时候。这样看来,随便什么人,做好一件他自己力量做得到的事,只能算是尽了本分;我们原不能把他捧到天上去,只有那种出入意料地做到了他自己所做不到的事情的人,才值得我们赞扬不置。因此,如果诸位认为古来帝王们的功绩值得赞扬,那么我相信,和我们同样的一些凡人,他们的事迹可以跟国王相比,甚至超过了国王,那当然更值得赞扬了。所以我这里讲的故事,说的是两个平民(他们是朋友)的值得赞扬的慷慨事迹。 想必诸位都知道,在屋大维·恺撒没有称帝、而以执政官身分统治罗马的时候,罗马有一位绅士,名叫帕白列斯·坤塔斯·孚维斯。他有个儿子叫做第图斯,天资颖慧,所以他就把他送到雅典去学哲学。他把这孩子托付给那里的一个老朋友克瑞梅斯,那也是个贵族。从此第图斯就住在克瑞梅斯家里,和他的儿子吉西帕斯住在一起,共同请了位哲学家阿瑞斯提帕斯来教书。 这两位青年一见面就意气相投,相处愈久交情愈好,简直象亲兄弟一般,整天形影不离,一不见面就都觉得很难受,放心不下。他们这份交情只有死神才能拆散了。两人在一起读书,天资是一样高,进步是一样快,成绩都非常优异,在哲学方面达到了同样深湛的造诣。就这样相处了三年,克瑞梅斯高兴极了,把他们两个都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无分彼此。不幸年老的克瑞梅斯就在这最后一年去世了,这原是自然规律。两位青年都悲伤不已,仿佛都是丧失了父亲似的。克瑞梅斯的亲友也说不出他们究竟哪一个比另外一个更悲伤,应该先安慰哪一个才对。 过了几个月,吉西帕斯家里的人以至他的亲友,包括第图斯在内,都劝他结婚,他答应了。于是他们给他找了一个出身高贵、美貌绝伦的雅典姑娘,名叫莎孚朗尼亚,今年才十五岁。等到将近举行婚礼的时候,有一天,吉西帕斯邀了第图斯一块儿去看看那位姑娘,因为第图斯还没有见过她呢。于是两人一起去到姑娘家里,姑娘坐在他们两人当中陪着他们。第图斯聚精会神地望着她,好象要仔细鉴赏一下朋友的未婚妻究竟长得美不美。他把她周身上下打量一遍,觉得她没有一处长得不好;他心里一面赞赏她的美貌,一面竟不由得对她热爱狂恋起来,只是外表没有流露一点儿形迹罢了。 他们在她家里坐了一会儿,便告别回家。第图斯独个儿回到房里,开始思念起那位美丽的小姐来。他愈想愈爱,情不自禁地接连长叹了几声,自己对自己说道: “啊,第图斯!你好命苦啊,你把你的心灵、爱情、希望寄托在什么人身上呢?你知道克瑞梅斯和他家里人都待你那样好,你同吉西帕斯的友情又是这样密切,这个姑娘就是吉西帕斯的未婚妻,难道你不知道应该把她当做一个姐妹看待吗?这样看来,你现在究竟在爱着谁呀?你这样滥用感情,存着非分的幻想。岂不是自找绝路吗?你应该把脑子放清醒些,看看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你这个下流坯!你应当有理智一些,应当克制这种肉欲,消除这些邪念,把心思用到正当的事情上去。你的淫念应该趁这开始的时候就加以克服,那还来得及。你心里所想的这件事非但有失体统,简直就是荒淫无耻。倘若你还会顾念到真正的友情,还想对得起朋友,那么,这件事你即使有把握如愿以偿,也应当及早回头,何况你没有把握呢?第图斯,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如果你还想做个象样的人,那就快些打消这种不正当的感情吧。” 接着,他又想起了莎孚朗尼亚,不禁完全变了主意,把刚才那一段自白全部****,自个儿心里说道: “爱情的法律比任何法律的权力都来得大;它连神的法律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不过是一些友谊呢?古往今来,父亲爱上女儿的,哥哥爱上妹妹的,后母爱上继子的,岂不多的是吗?至于爱上一个朋友的妻子,这种事真是不可胜数,何足为奇?况且我是这样年青,天下哪个青年男子不善于钟情?爱神的意志也就是我的意志。讲究道德原是属于老一辈的事,我只知道听凭爱神的驱使。那位小姐美得象天仙一般,哪个见了不爱?以我这样一个青年男子爱上了她,谁有理由责备我呢?我爱上她,并非因为她是吉西帕斯的未婚妻;我爱她就是因为我没有办法不爱她,不管她是属于什么人的。她所以不属于别人而竟会属于吉西帕斯,那只是命运之神的错误。既是她的美貌叫人家不得不爱她,她值得人家爱,那么,即使让吉西帕斯听到了,他总会觉得,与其让别人爱上她,倒不如让我爱上她吧。” 他这样想了一通,又倒过头来自己嘲弄了自己一通。他不仅在这一整天里这一整夜里都是这样反复无常,左思右想,而且接连好几天好几夜都是心神不定,不思饮食,睡觉也睡不着,终于忧郁成疾,卧床不起。 吉西帕斯早就看出他最近几天以来很烦恼,现在又见他病了,当然非常关心,千方百计地安慰他,一直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时时刻刻问他有什么心事,这样难受,以至于得了病。第图斯每次都是信口捏造些事故敷衍过去,都给吉西帕斯看破了,最后,第图斯被盘问得没有法想,这才声泪俱下地回答道: “吉西帕斯呀,要是天主愿意让我死,我实在宁可死,不想再活下去了。命运之神为了要考验我的品德,使我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处境,不料我却经不起考验,这叫我惭愧得无地自容,因此我巴不得早点死,死了是罪有应得,免得活在世上,老是想起自己的下流无耻,那真是活受罪。我什么事情都不应当瞒你,这件事我也顾不得羞耻,还是应当说给你听。” 于是他就从头讲起,一五一十地吐露自己心头的苦痛,思想上的冲突。又告诉他最后是哪一种思想占了上风,又坦然承认目前是怎样为莎孚朗尼亚害上了致命的相思病,末了还说,他自知这种念头是多么可耻,因此宁愿一死来赎他的罪,他相信自己活不长了。 吉西帕斯听了这番话,又看见他痛哭流涕,一时之间竟没有了主意,因为他虽然不象第图斯那样热情,却也实在爱他的美人儿。可是他马上就想到目前是救朋友的命要紧,爱莎孚朗尼亚倒是其次;所以看到他的朋友淌泪,他自己也泪汪汪地说: “第图斯,我要不是看你现在需要安慰的话,那我真要埋怨你呢。你且想想,你把这样痛苦的一桩心事瞒了我这么久,这还对得起朋友吗?虽然你认为这件事很不光彩,但是不光彩的事尤其不应当隐瞒朋友,一个人固然愿意为朋友的光彩的事而高兴,但更愿意设法帮助一个朋友切除一些不光彩的欲念,这些道理我们暂且不谈,只谈一件更迫切的事情。你爱上了我的未婚妻莎孚朗尼亚,我一点也不奇怪;不仅如此——倘若你不爱她,我倒反而要奇怪呢,因为她长得那样美,而你又是志趣高尚;自然,愈是叫人爱慕的东西愈会使你钟情。你愈是觉得你爱上莎孚朗尼亚是理所应当,那你就愈发不应该埋怨命运之神把她归给我(虽然你这一点说得很少),你大概以为,要不是命运之神把她归给我,那你对她的爱就是正大光明了吧?假如你现在也象平时一样头脑清楚的话,那我倒要请教你一下:倘若她归了旁人,不论是什么人,难道还比归了我对你更有利吗?且不谈你对她的爱情有多么高尚,我只问你:不管是谁占有了她,是留给他自己消受呢,还是会体念到你?但是她归了我,这一点你不必担心——如果你依旧把我看作一个朋友的话。自从你我做朋友以来,我有哪一样事物和你分过彼此?至于这个美人儿,即使到了木已成舟的地步,我也愿意象处理我的其他事物一样,和你共同消受,何况现在并没有到那个地步,我一定把她完全让给你,我一定能够办到。假如这件事我能够正大光明地替你效力,而我却不肯依你的意思去办,那你何必稀罕我这份友谊呢?不错,莎孚朗尼亚是我的未婚妻,我很爱她,巴不得早些和她结婚;可是,你的才情胜过我,你比我怀着更大的热情想要获得这位宝贵的美人儿,那么,请你放心,我娶她进入我的屋子里,并不是来做我的妻子,而是给你做妻子。所以我劝你还是不必再忧愁,再苦闷了,你大可以好好休养,让你的心情轻松愉快起来,从今以后只消欢欢喜喜地等待着你这份比我高贵的爱情得到圆满的结果。” 第图斯听了吉西帕斯这番话,心里快乐得多,引起了满怀的希望,但是愈高兴就愈觉得惭愧,因为他的良心告诉他说,吉西帕斯这样慷慨,那么,倘若他竟然利用他的友情来达到自己的私愿,那就越发显出他自己的卑劣。他这时依旧在哭泣,过了一会儿,好容易才回答道: “吉西帕斯,你的慷慨真诚的友谊,使我完全明白了我应当怎样对待这件事。神把这样一位小姐赐给你,那是因为你比我更配消受她,我若把她从你手里夺过来,那简直是天理难容。如果天主认为这位美人儿应该是属于我的,那么无论是你,或是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天主竟会把她赐给你。所以我劝你,既是天从人愿,让你选中了这位姑娘,你应当好好享受你的艳福,免得辜负了亲友的好心,上天的善意;你让我以泪水洗脸,一天天憔悴下去吧,因为神已经断定我不配占有这样一个宝贝,所以罚我赔眼泪,不是我征服忧伤、再做你的好朋友,就是让忧伤来征服我,我也就此解脱了烦恼!” 吉西帕斯说:“第图斯,如果凭着我们的友谊,可以允许我强迫你依我一件事,可以允许我诱导你照着我的意思去做一件事情,那么在今天这件事上我就要充分行使我这种特权了。假如你不乖乖地听我的劝告,那我就要尽一个朋友的本份,采取一种强迫手段,使你非娶莎孚朗尼亚不可。我知道爱情的力量有多大,我也知道古往今来男女为爱情而遭到惨死的事不知有多少次。我看你已经快要走到这一步了:你既不能临崖勒马,也节制不住悲伤,这样下去,只有一天天憔悴,以至于断送了性命,那我无疑也要马上跟着你去了。 “这样看来,我即使不为别的理由爱你,就为了顾全我自己的性命,也应当珍惜你的生命呀。所以莎孚朗尼亚非得归于你不可,因为你不容易再找到这样一个可人儿,而我的感情却很容易转移到别人身上去,这样,我们岂不是就可以两全其美了。如果物色妻子也象交朋友一样困难,那我也许就不会这么慷慨啦。如今我既是很容易另外找到一个妻子,却再也找不到一个知己朋友,所以我宁愿把她转让于你,而不愿意失掉你这样一个朋友。要知道,我把她让给你,并不是失去了她,而是让她得到一个更好的归宿。我话也讲尽了,倘若你没有当做耳边风的话,我劝你赶快抛掉你的忧伤,使你我都可以得到安慰。你振作起来吧,准备消受你热恋着的那位小姐啊。” 第图斯不好意思答应娶莎孚朗尼亚为妻,因此默不作声,可是,他一方面受着爱情的驱使,另方面也拗不过吉西帕斯的再三规劝,终于说道: “吉西帕斯,你再三劝我这样做,又说这样做叫你很喜欢,假使我当真跟着你的意思去做,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叫我自己称心,还是为了讨你的欢喜。不过,你的慷慨征服了我的羞耻心,我照着你的意思去做吧。可是有一点我要告诉你——我这样做,决不会忘了我不光是娶了你心爱的姑娘,而且同时得以保全了性命。你对我的怜惜胜过我对我自己的怜惜,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但愿将来有一天能够体体面面地报答你。” 吉西帕斯听了这话,就说道: “第图斯,如果我们要把这件事办成功,我看应该采取这样一个步骤:你要知道,莎孚朗尼亚和我订婚,是经过了我们双方的家长很长的一番商量的;假使我对人家说,我不要娶她了,那一定会引起人们谣言纷纷,我们双方的家长也会因此生起气来。当然,只要能够使你把她娶到手,我是不会计较这一点的。我只怕我一宣布不要她,她家里马上就会把她许配给别人(未必就许配给你),结果你我两人就落了空,真是何苦?为今之计,我看我只有一切照常,只把她当作我的妻子娶回来,举办婚宴,然后设法让你悄悄地去和她同房,当作你自己的妻子一样。以后遇到适当的时机和场合,我们再把真相揭露出来。万一不情愿,木已成舟,他们也无可奈何了。不知你认为怎样?” 第图斯很赞成这条计策。不久,他身体复原了,心事也没有了,吉西帕斯便把新娘迎娶了来。少不得大摆喜宴,热闹一番。到了夜里,女宾们都告辞了,让新娘睡在她丈夫床上。第图斯的卧房就在新房隔壁,两个房间是相通的,吉西帕斯入了洞房,把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之后,就轻手轻脚地走到第图斯房里,叫他到新房里去和新娘团圆。这时候第图斯忽然羞惭得无地自容,想要临时改变主意,不肯到那边去,偏是吉西帕斯说一不二,非要成全他朋友这件好事不可,终于说服了他,把他打发到那边去了。” 第图斯上了床,就搂住新娘,仿佛打趣似地轻声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妻子,新娘只当他是吉西帕斯,满口回答“愿意”,于是他就把一只贵重的漂亮戒指套在她手指上,说道:“那么我也愿意做你的丈夫。” 一段良缘就此结成,一夜说不尽的恩爱欢乐。无论是她自己,或是旁人,都只道跟她睡在一床的是吉西帕斯。 不料正当第图斯和莎孚朗尼哑新婚之际,第图斯的父亲帕白列斯一病长逝,家里写信来催他赶快回罗马去料理丧事。因此他就和吉西帕斯商量,准备带着莎孚朗尼亚一同去,可是若不把其中的经过向她说明白,事情是万难办到的。于是有一天,他们把新娘请到一间房里,把真情实况向她详详细细地说明白了,第图斯又把他们两人所说的许多私话说出来作证。莎孚朗尼亚用轻蔑的目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接着就号啕大哭起来,埋怨吉帕斯不该用手段欺骗她。她也不对他们多说什么,就回到娘家去,把吉西帕斯对她和她家里人耍的欺骗手段说给她父母听,说是她现在实际上是嫁给了第图斯,而并不是象她父母所想象的那样嫁给了吉西帕斯。 她父亲听了这话,气愤到极点,赶到他的亲属和吉西帕斯的亲属那儿去哭诉,这件事因此闹大了。吉西帕斯不仅叫自己家里人愤怒,还受到莎孚朗尼亚家里人的憎恨;人人都说,他不光是应该受到责备,还应该受到严厉的惩罚,可是他自己却认为做了一件很体面的事,莎孚朗尼亚家里的人应该谢谢他为他们的女儿找到一个更好的夫婿呢。 再说第图斯这方面,他听到这些情形,万分苦恼。他懂得希腊人的脾气:你越是软弱,他们就越是要向你叫嚣,摆威风,等到他们发觉了对方也不是好惹的,那时他们不光对你谦卑,而且对你驯服,于是他决定再也不能任他们叫嚣下去而不加答复了。 他具有罗马人的气魄,雅典人的智慧,便设下一条巧计,把吉西帕斯和莎孚朗尼亚双方的家属,请到一个庙里来。他自己和吉西帕斯两人一块儿走进去,向那些等待着的人这样说道: “许多哲学家都认为,凡人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取决永生的神明的意志和预见;因此有人就说:不论是已然或未然的事,都产生于必然,虽然也有些人认为只有已然的事才是产生于必然。我们只消把这些意见仔细研究一下,就会很显明地看出,你若是想要去打消一件既成事实,那就无异于不自量力,和神明比高下。我们总不能不相信神是以颠扑不破的智慧、毫无差错地摆布和主宰着我们凡人俗事吧。 “这样说来,你们总不难看出:如果我们拿神明的行径来吹毛求疵,那是多么的盲目和狂妄;如果有人当真痴心妄想,一定要这样做,那就活该自讨苦吃。我听见你们一直都在说,莎孚朗尼亚原是许配给吉西帕斯的,现在怎么竟成了我的妻子,如果这些话我没有听错,那你们就统统是这一类的人了。你们从来没有想到过,神自始至终注定了她应该归于我,而不应该归于吉西帕斯,现在事实证明果然是这样。 “但是,说起神明的奥妙的安排和意旨,多少人都认为那是一桩难于理解的事件,那么我就姑且假定神明不干预俗人的事情,而依据世俗的见解来谈一谈——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违背了我自己的习惯去做两件事情:一件是赞美我自己,另一件就是适度地去批评和责备别人。可是,在这两件事情上,我无论做哪一件,都是因为目前这件事要求我非这样做不可,都是因为我不愿意脱离事实。 “你们凭着一时的气愤,也不顾理智,就那样责备和谩骂吉西帕斯,不光是低声嘀咕,而且在叫嚣,你们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你们好心许配了一个姑娘给他,而他却甘愿把她让给了我;可是我认为他这种做法是值得赞美的。我这样说有两点理由:第一,他尽了一个朋友的情谊;第二,他在这件事情上比你们处理得妥善。 “我现在不打算跟你们讲什么朋友之道有多么神圣,该怎样推心置腹,互相帮助;我只想提醒你们一点,那就是说,朋友的情谊胜过骨肉的关系,因为朋友是我们自己结交的,而父母兄弟是命里注定的。这样看来,如果吉西帕斯把我的生命看得比你们的情谊还重,那你们也不必诧异,因为他是我的朋友。现在再谈第二个理由,这一点我更是非讲给你们听不可了——这就是说,他比你们都聪明,因为我觉得你们既不懂得神明的意旨,更不懂得友谊有多大的力量:——我说,你们经过了再三的斟酌和周详的考虑,把莎孚朗尼亚许配于吉西帕斯——一个年青人,又是个哲学家。吉西帕斯又自愿把她让给另一个青年哲学家。你们的意思是要把她许配给一个雅典人,而吉西帕斯却把她让给一个罗马人。你们把她许配于一个身分高贵的后生,而他却把她让给一个更高贵的人。你们为她选的夫婿是个富家子弟,他为她选的夫婿更富有。你们给她选的那个青年非但并不爱她,几乎还不了解她,他给她选的这个青年,却爱她甚于爱一切的幸福,爱她甚于爱自己的生命。 “为了让你们明白我所说的话都是真话,吉西帕斯的做法胜过你们的做法,且听我来一一剖白给你们听。我也象吉西帕斯一样,是个年青的哲学家,这也不消我多加表白,你们只要看看我的风采和学问就会明白。我和他是同样年纪,在一起读书,并肩齐进。不错,他是个雅典人,而我是个罗马人。如果我们要争论这两个城市哪一个比哪一个光荣,那么我得说,我是个自由城市里的公民,而他则是一个附庸城市里的公民,我那个城市统辖天下,他那个城市却属于我那城市的管辖之下;我的城市无论是文才武略,都名闻天下,而他那个城只不过以文艺见称。虽然在你们眼里看来,我不过是个微贱的书生,我可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罗马人家的子弟。我自己家里和罗马的许多公共场所都供满了我家祖先的雕像,罗马的史册上载满了第图斯家族对罗马神殿的丰功伟绩。我们的家声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消逝而衰微,到如今还是蒸蒸日上呢。我实在不好意思提起我的豪富的家赀,因为我始终记着:高贵的罗马公民自古以来都认为贫残不能移乃是最大的财富。纵使凡夫俗子认为我这话是胡说,只有财富才值得赞扬,那么我不妨告诉你们,我非常富有,而且我的财富不是巧取豪夺来的,而是命运之神给我的。我知道你们一向乐意在雅典当地跟吉西帕斯攀亲,到现在还是属意于他,可是你们无论如何不应该小看我这个罗马人,因为我在罗马也是个身分高贵的人,无论在公事或私事方面,我的勤奋、能干、魄力,都不见得比人逊色。 “现在且请大家不要意气用事,而要心平气和地想一想:谁会认为你们的意见比我的朋友吉西帕斯的意见高明?没有人会这样想。那么,莎罕朗尼亚嫁给了一个富贵世家的罗马子弟第图斯,又是吉西帕斯的朋友,这真是门当户对。如果有人为这件事抱怨或是感到遗憾,那实在太不应当,也足见他不明事理。也许有人会说,他们并不非难第图斯娶了莎孚朗尼亚,他们只恨他娶妻不择手段,偷偷摸摸把女方的亲友蒙在鼓里。这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何足为怪? “天下女子多的是违背父母之命和人家私订终身,或是与人私奔而后结为夫妇。还有些女人跟男人先通情,肚子大了,快要生孩子了,才和人家结婚,而不是人家循规蹈矩来求婚的,她们的家属迫不得已,只好承认,这些情形我也不必谈了,而莎孚朗尼亚却没有碰到过任何这一类的情形。吉西帕斯把她让给第图斯,是经过了慎重的考虑、正当的手续、体体面面的方式的。也许还有人会说,吉西帕斯不应当把她让给这样的一个人。这都是些娘儿腔的胡涂想法,完全由于他们缺乏见识。命运之神为了要完成她早已安排好的事情,因而采用种种新颖的手段、奇妙的方法,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譬如说,我有件事情要办理,而来给我办这件事的并不是个哲学家,而只是个鞋匠,那么只要他能够胜任,我就不管他公开办理也好,秘密办理也好,我又何必计较呢?如果这个鞋匠办事不力,那么,这一次我谢谢他,下一次我再也不请教他就是了。如果吉西帕斯这一次办理莎孚朗尼亚的婚事办理得还不错,那么,你们责备他不择手段,那就未免多此一举,迹近愚蠢了。如果你们信不过他,那么你们这一次谢谢他,以后再也不要让他转手嫁你们的女儿就是了。 “不过我应当跟你们说明白,我并没有在莎孚朗尼亚身上使用任何诡诈或欺骗的手段,辱没你们的阀阅家声;我虽然是悄悄地娶她为妻,可是我并没有以粗暴的手段来破坏她的贞操,也不象敌人那样不择手段地把她弄到手就算数;我确实是为她的青春美貌,为她的高贵品质,燃起了爱情的火焰;我知道你们非常爱她,倘若我竟采用了你们认为正当的那种办法去向她求婚,那可就不能把她娶到手了,因为你们唯恐我把她带到罗马去。 “因此我只有采用秘密的办法,现在也不妨跟你们说个明白。我说服了吉西帕斯代我做一件他所不愿意做的事。再说,我虽是那样爱她,可并不是以一个情人的身分向她求欢,而是以一个丈夫的身分向她求欢的。我先用好言好语和婚礼戒指向她求婚。问她愿意不愿意做我的妻子,她回说愿意,我这才把戒指戴在她手上,这才和她同房的,这一点她自己也能证明。如果她认为自己受了欺骗,那可不应当怪我,只怪她自己当时没有问一声我是谁。这样看来,无论是吉西帕斯站在朋友立场来说,或是我自己以一个情人的身分来说,我们最大的错误和罪过就是不应该私下叫莎孚朗尼亚变成了第图斯·昆第阿斯的妻子。你们所以这样诽谤他,威胁他,算计他,也就是为了这一点。万一他把这位姑娘让给了一个庄稼汉、流氓、或是奴隶,那时候你们又该怎么办?只怕就是搬出了镣铐、打开了牢门、抽紧了绞索还出不了你们这一口气吧? “这一层我们姑且不再谈下去,时间局促,我因为家父去世。急于要回到罗马去。我想带着莎孚朗尼亚一块儿去,所以我本来打算保守秘密的事情,现在也跟你们讲个明白了。如果你们放得聪明一些,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就此罢休;要知道,我若是存心欺骗你们,污辱你们,那我大可以把莎孚朗尼亚丢在这儿不管,让她去受人讥笑,可是神不允许一个罗马人存这种卑鄙的念头! “所以说,莎孚朗尼亚已经是我的人了,这不光是归功于我的朋友吉西帕斯的妙计和我自己在情感上的机智伶俐,也凭着神的意旨,履行了人世的法律手续。如果你们竟自以为比别人聪明,甚至比神明都聪明,你们可以有两个办法来反对这件事,和我为难。第一个办法:你们把莎孚朗尼亚留下来不让我带走,那你们可没有权利这样做,除非我同意;第二个办法就是,把吉西帕斯当作一个仇人看待,也不管他给你们出了多大的力。我现在也不打算进一步给你们指出这样做有多么愚蠢,我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分,奉劝你们平下这口气,打消怨恨,把莎孚朗尼亚还给我,让我和你们结为亲戚,临走的时候,大家和和气气,将来和你们有来有往。老实说,现在木已成舟,不管你们乐意也好,不乐意也好,如果你们存心为难,我就把吉西帕斯带走,等我回到罗马,我不管你们怎样阻拦,也要把莎孚朗尼亚夺回来,因为她是名正言顺属于我的。等我跟你们翻了脸,结了冤仇,你们才会知道罗马人有多么厉害!” 第图斯说完了这番话,怒容满面,站起身来,手搀着吉西帕斯,走出了庙宇,而且还对他们摇头示威,表示他们虽然人多,他可毫不在乎。他们一方面被他那番联姻结亲的大道理说服了,也想和他言归于好。另方面也给他最后那几句话吓唬住了,便一致认为,既是吉西帕斯不愿意和他们攀亲,那就最好和第图斯结亲,免得既失去了吉西帕斯,又和第图斯结下了冤仇。于是他们就去找到第图斯,跟他说,他们愿意把莎孚朗尼亚嫁给他,和他攀亲,也愿意把吉西帕斯当作一个好朋友看待。接着,双方尽了亲友应有的礼数以后,便各各告辞回家,把莎孚朗尼亚送回到他那儿去。她本是个聪明的女人,眼见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便顺水推舟,把从前对吉西帕斯的情意,转到了第图斯身上来,跟他一同到罗马去,在那里果然受到极其体面的接待。 再说吉西帕斯,他留在雅典,几乎没有一个人瞧得起他;过了不久,有些人存心陷害他,找了个借口,把他连同他的一家人,从雅典驱逐出境,判他终身流放。他贫苦无告,光景凄惨,简直沦落到求乞的地步。他一路上忍饥挨饿,来到罗马找第图斯,看看他是否还顾念旧情。到了那里,他打听到第图斯依然健在,很受罗马人尊敬,因此就去到他家门前,等待第图斯回来。他落到这般难堪的境地,真不好意思开口叫他,只是设法让第图斯看见他,认出他,先来招呼他。不料第图斯竟没有注意到他,管自走了过去;他只道第图斯看见了却故意避开他,这时候他想起了自己从前对他那样仁至义尽,如今他却忘恩负义,不禁恨恨地离开了,心里非常沮丧。这时天色已黑,他肚子又饿,身边又没有一文钱,东走西逛,不知道上哪儿去是好,真巴不得快些死了的好。不久,他无意中来到这城里的一个荒凉地区,看见一个大洞穴,便走进去过夜。他先哭了一阵,哭得筋疲力尽,便倒在那光秃秃的地面上睡着了,说来好不可怜。 天快亮的时候,有两个盗贼带了赃物来到这个洞里。两人为了分赃不均而大打出手,结果那强的一个杀死了那弱的一个,逃了。吉西帕斯听得这片闹嚷声,又看着眼前这番情景,心想,他求死不得,如今可是个大好机会,用不着自杀也可以结束自己的残生。因此他就一直待在那儿不走,后来巡丁闻讯赶来,气势汹汹地把他逮走了。在审汛时,他一口承认那个人是他谋害的,谋害之后却无法从那个洞中脱逃,执政官马卡斯·瓦罗命令把他按照当时的习俗钉在十字架上处死。 这时凑巧第图斯来到执政官的法庭上,听见人家在谈这件案子,便把犯人的脸打量了一下竟立刻就认出了是吉西帕斯,不禁大为惊异:他的好友怎么会遭到这般悲惨的命运,又是怎样来到罗马。他一心想要搭救他,但眼看除了自己代他认罪以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搭救得了他,于是急忙走上前去大声说道: “马卡斯·瓦罗,快把这个死囚叫回来,他是无罪的。今天上午你的巡丁发现的那个死尸实在是我谋杀的,我这桩罪行已经够冒犯神的了,我再也不愿意让另一个无辜的人为我冤枉而死,否则我可真是罪上加罪了。” 瓦罗大吃一惊,可是全法庭的人都听到他的话,他身为官员,名誉有关,不得不依法办事,就叫巡丁把吉西帕斯押回来,当着第图斯的面对他说道: “这件事对你性命攸关,我们没有对你用刑,你怎么竞疯到这般田地,不是你犯的罪也承认是你犯的?据你说,昨天晚上那条人命是你谋害的,现在这里有一个人说,谋害人命的不是你,是他。” 吉西帕斯向那人望去,原来是第图斯,心里完全明白第图斯这样做是为了搭救他,报答他从前的恩典,不禁伤心地哭了起来,说道: “瓦罗,那人实在是我杀害的;第图斯要搭救我的一片好心现在已经太晚了。” 只听得第图斯说道:“执政官,你也看得出这人是个外地人,而且你们在那个死人身旁逮住他的时候,他手无寸铁。你还可以看出,他所以这样轻生求死,原是为了境况艰难,所以你应当把他开释,来判处我应得的罪名。” 执政官见他们两人争着认罪,不禁起了疑心:莫非这两个人都不是正凶?他正在盘算着如何开脱他们,这时忽然走进来一个青年,名叫帕白列斯·安北斯塔斯,是个臭名昭彰的恶棍,全罗马没有哪个人不知道他,那条命案就是他干的。原来他眼见这两人平白无故地代他受过,不禁天良发现,就对瓦罗说道: “执政官,这回我是命里注定要来排解这两个人的争端,我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神明在鞭策着我的良心,要我非到你这里来投案不可。你们听着:他们两个人争着认罪,其实谁都没有罪。今天破晓时分被杀死的那个人是我杀的。当我和那个后来被我杀死的人分赃的时候,我看见这个苦命人正睡在那儿。至于第图斯,用不着我为他洗雪,因为他的声名已经传遍了每一个地方,谁都知道他不是做这种事情的人。所以我请求你赶快释放了他们,按照法律来判我的刑。” 这件事传到了屋大维耳里,屋大维把他们三人都召了去,问他们为什么一个个争就死刑,他们把实情禀明。于是屋大维开释了那两个无辜的朋友,同时也赦免了那另外一个人,理由是,他能爱护那两个好人。事后第图斯先责备吉西帕斯不该不信任朋友和怕难为情,然后就欢天喜地,把他带回家去,莎孚朗尼亚见了,感动得流出泪来,只当他是个亲兄弟一般接待他。等他休息了一阵。吃了些东西,精神恢复了,第图斯就拿出一些体面的服装来让他穿上,和他共享自己所有的家赀房产,又把自己的妹妹孚维亚嫁给他为妻。各事办妥之后,又对他说: “吉西帕斯,现在请你拿定主意:你是愿意长远住在我这儿呢,还是愿意带着我给你的一切回到阿凯亚去呢?” 吉西帕斯一方面因为受到故乡的放逐,另方面有感于第图斯的友情,便决定做一个罗马人,长住在这个城里。从此他和孚维亚,第图斯和莎孚朗尼亚,两对夫妇同住在一幢大屋子里,极其融洽,彼此之间的友谊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样看来,友谊真是一样最神圣的东西,不光是值得特别推崇,而且值得永远的赞扬,它是慷慨和荣誉的最贤慧的母亲,是感激和仁慈的姊妹,是憎恨和贪婪的死敌;它时时刻刻都准备舍己为人,而且完全出于自愿,不用他人恳求。可惜现在很难看到朋友之间能够这样崇尚义气了,这都是人类贪得无餍的心理所造成的过错和耻辱,以致每个人都在斤斤较量着自己的利益,哪里还顾它什么友谊不友谊?早把它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们想,若不是为了友谊,天下还有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财富、什么样的亲属关系能够使吉西帕斯那样为第图斯的恋情、眼泪和叹息所深深感动,以致把自己心爱的未婚妻也割爱于他呢?若不是为了友谊,还有什么法律、什么威胁、什么恐惧能够制止吉西帕斯不在隐蔽的地方、在黑暗里、就在他自己的床上,伸出他那年青的双臂、去拥抱那位美丽的姑娘呢——说不定那位小姐正在等待他的抚爱呢?若不是为了友谊,有什么荣誉、什么酬报、什么职衔,能够引诱吉西帕斯为了满足一个朋友的心意,竟不惜抛弃自己的亲友和莎孚朗尼亚的亲友,把那千万人的无理取闹和嘲笑诬蔑置之不顾呢? 再说第图斯,他当时大可以装做没有看见他的朋友,那样做决不会有人责备地,可是当他的朋友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的时候,他竟然毫不犹豫地舍身去救他,这是由于什么力量的推动?友谊!第图斯眼见他朋友走上了穷途末路,竟不假思索,拿出自己广大的家产来和他共享,他怎么会那样慷慨大方呢?为了友谊!他明知他朋友已经穷愁潦倒,却大胆把自己的亲妹子许配于他,这是为了什么原因呢?为了友谊! 我们知道,天下人都希望自己亲友众多,兄弟成群,儿女绕膝,财源茂盛,仆从如云。可惜他们一个个都只为自己着想。连一片树叶子脱下来都怕打破自己的头,至于父兄师长有了天大的急难,全不放在心上,而朋友之交却完全是两样的。 |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七 国王彼得听得一个民间少女热爱他,连忙去安慰哪位害相思的姑娘,把她许配给一个高贵的青年,自己只在她额上吻了一下,终生做她的骑士。 菲亚美达的故事讲完了,人人都连声赞美国王查理的自制和慷慨,只有一位小姐,因为是个保皇党,所以没有赞扬他。接下去是潘比妮亚遵照国王的吩咐,讲述故事: 可敬的小姐们,你们对于国王查理的赞扬,凡是明白事理的人都不会提出异议,除非有人为了别的原因,对他怀有恶感,那又当别论。我现在想起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国王查理的一个敌人对待我们佛罗伦萨一位小姐的恩德;这故事也和刚才那个一样值得赞扬,所以我很高兴讲给大家听听。 当法国人被逐出西西里岛的时候,帕勒摩地方住着一个佛罗伦萨籍的药剂师,他名叫贝那多·普契尼,家道富裕。他有一个独生女儿,长得很美,已到了出嫁的年龄。那时阿拉贡的彼得做了那个岛上的君主,和他的臣僚在帕勒摩举行欢宴,并且照着卡达鲁尼亚的风习竞技比武,凑巧贝那多的女儿丽莎这天正和几位姐妹在窗口闲眺,猛见国王在赛马场上驰骋,不由得对他十分倾心,一双眼睛便舍不得离开他身上。君臣们宴罢人散之后,丽莎待在家里,一心只想着这位伟大崇高的“情人”。最使她苦恼的是,自己出身微贱,万难获得圆满的结局。尽管如此,她心里依然在爱着那位国王,只不过为了怕招来更大的烦恼,把满怀的柔情闷在心里不讲出来罢了。 国王对这件事一点也不知情,心里根本没有她这个人。所以她越发痛苦不堪。这位美丽的姑娘,相思一日深似一日,痛苦也有增无减,终于撑持不住,卧病不起,一天比一天消瘦,好象积雪在阳光下融化一般。她父母见了她的病情,都万分焦急,待她格外温柔疼爱,让她振作起精神来,一面又想尽办法,替她延医诊治,都不见效;她为了自己的一片痴情无从如愿,失望到极点,只想一死了之。 有一天,她父亲答应她,不论她要什么,尽管说出来,他一定让她如愿。因此她转念何不在辞别人世之前,想个办法,让国王知道她的这片相思;便请求她父亲把敏奴丘·达雷佐请来。这位敏奴丘原是当时的一位大音乐家和歌手,很受国王的器重。贝那多只当作女儿丽莎想要听他唱歌奏乐,立即派人去请他。那敏奴丘原是个很随和的人,听得有请,立即去了。他先用一些好言好语叫那位姑娘开心,就拿起那随身带来的“维琐尔”,拉了一两文小调给她听,又为她唱了几支歌。他唱这些歌的用意,本是为了安慰她,谁料不唱则已,一唱反而把这位姑娘的爱情的火焰煽动得愈加炽热。姑娘立即跟他说,她想要单独和他说几句话;大家都走出去后,她于是说道: “敏奴丘,我把你当作一个最可靠的人。打算告诉你一件心事,希望你除了一人之外,千万不要说给别人听,至于这一个人,我马上就告诉你,还希望你多多帮忙。亲爱的敏奴丘,不瞒你说,在我们的国王彼得举行即位典礼的那天,竞技比武,给我瞥见了,我对他一见生情,以致今日病到这般地步,这是你亲眼看见的。我知道自己高攀不上一位国王,实在是痴心妄想,可是我这一片爱情别想压得下去,更不要说是一刀割断了;我苦恼得再也受不住了,只想一死干净,总比活着受罪强一些。 “当然,如果就这样死去,我这一片痴情不让他知道,那我死也不会瞑目的。但要把我这番光景转告他,除了托付你以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适当的人了。我特地拜托你,请你无论如何不要推托;你去转告他之后,再来给我一个回音,那么,我也死而无怨了。”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 敏奴丘对这位小姐的伟大的心灵,同时也对她打定的狠主意,感到惊异,也为她担心;接着,他就想到可以用正当的办法帮她一下忙,便说道: “丽莎,我向你担保,决不会拿你的事当儿戏;你爱上了这样一位伟大的国王,实在是心比天高,值得赞扬,我存心给你帮忙。只要你能安心静待,我包你在三天之内给你带来最满意的消息。好吧,不要浪费时间,我马上就去为你设法。” 丽莎听了这话,再三拜托,同时答应她一定安心等待,于是和他说了再会。敏奴丘辞别了她,去到当代一个名诗人米可·达·西埃纳那里,说了不少好话,求他编写了下面一支歌谣: 爱神,你快快飞去见我的君王 告诉他,我为他相思苦难当; 相思苦难当,不敢与君言, 还是一死了却心念。 爱神,请受我深深一拜, 请你发慈悲,去到君王的宫殿。 告诉他,我对他多爱慕,多想念, 我的心儿为他燃起爱情的烈焰。 啊,这片火焰烧着了我遍体通身 我怕它会把我这条命烧成灰烬, 叫我一辈子受苦,终身抱恨。 想着他,我又是羞渐,又是害怕, 啊,请你看在天主面上。 把我这满腹的相思告诉他。 爱神,自从我对他一见钟情, 你从没有让我鼓起半点儿勇气, 去向我那君王吐露我的情意, 我只落得为他黯然伤神; 叫我就这样死去,我哪里甘心? 风流的君王他若知道我这般相思, 未必对我毫不动情,干吗你总不肯 鼓舞我去向他把心意表明? 啊,爱情,都怪你不肯把我的心意 去向君王表明,我才得了这相思病, 你不肯为我捎信,不让我眉目传情; 现在只求你可怜我,去到他身边, 提醒他,只为了他举行盛典的那天, 看见他在骑士中间,带盾持枪,英豪无双, 我从此日夜相思,病人膏盲, 憔悴得不象个人样! 敏奴丘立即把这首诗配上曲调,衷婉幽怨,情景贴切;第三天就去到宫殿里,这时国王彼得正在用膳,见他来了,就请他和着他的“维琐尔”唱几支歌曲听听。于是他就唱起那支歌来,真是哀婉动人,王宫里没有哪一个不是聚精会神地静听着,听得出了神,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国王尤其是这样。敏奴丘唱完了,国王就问这支歌是哪里来的,他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位歌手回答道:“陛下,这支歌编成歌词,谱成曲调,一共还不到三天呢。” 国王又问,这支歌是为谁而作的;敏织丘回答道:“这事情除了王上一人之外,我不敢对任何人泄露。” 国王很想知道其中的底蕴,等到用完饭,就把敏奴丘召进内室,敏奴丘把丽莎的话从头到尾都讲给他听了,国王说不尽的欢喜,连声赞扬那位小姐,说他非常同情这位高贵的小姐,又吩咐敏奴丘赶快去代他安慰她一番,告诉她说,国王在当天晚祷时分一定亲自去看她。 敏奴丘得了这个好消息,欢天喜地,连忙收拾了他的“维琐尔”等什物,去到小姐那里,把一切情形都悄悄跟她说了,然后又和着“维琐尔”,把那支歌唱给她听。小姐喜出望外,病情立即有了起色,只盼晚祷时分,君王驾到;这事情她家里一个人也不知情,甚至没有看出一点形迹。 国王原是个豪爽多情的君主,听敏奴丘说了这件事,在脑子里也不知想了多少次;加上他早已听说那位小姐的美貌,不禁加倍怜惜起她来。到了晚祷时分,他骑上了马,只说出去随便溜达溜达,便直奔那个药剂师的宅子,要求参观那药剂师家的美丽的花园。他在花园里下了马谈了几句话,就问贝那多,他女儿可好,是否已经出嫁。 贝那多回答道:“王上,她还没有出嫁;害病害了好久,到现在还没有起床呢,不过说也奇怪,从今天中午起,就大大好转了。” 国王一听心里明白,那位小姐为什么会好转得这样快,就说道: “天啊,这样美丽的一位姑娘,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那真是太可惜了。我一定要去看看她。” 过了一会儿,他只带了两个侍从,跟着贝那多一块儿去到她房间里,走近她的床前,只见她正提起精神,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国王立即拉住她的手说: “小姐,你这是何苦呢?象你这样一位年纪轻轻的姑娘,应该去安慰安慰别的人,怎么你自己倒先害起病来呢?我劝你看在我份上,把心情放得开朗些,振作起精神来,那你的病马上就会好了。” 那位小姐给她最心爱的人握着手,虽然有些害羞,心里却欢喜得好象进了乐园一样,竭力打起精神来说: “王上,我怯弱的身子经不起过度的忧烦。所以才病倒了。谢谢你的好意,你不久就可以看到我好起来了。” 这姑娘的弦外之音,只有国王一个人心里明白,国王于是更加敬重她,只是咒骂命运之神不该让她生在这样微贱的一个人家。他又安慰了她一番以后,就告辞了。 国王的仁爱心肠,受到臣民的称颂,都认为这是那个药剂师父女的无上的光荣。那女儿受了这番恩宠,心里非常欢喜,对人生重新产生了希望,因此不到几天工夫,病体就复原了,而且出落得比往常更加娇艳。等到她完全恢复健康以后,国王和王后商量了一下,应该如何报答这位少女的一片真情。有一天,他就骑了马,带了许多贵族,来到那药剂师家里,进了花园,把贝那多父女请来;一会儿,王后也带着许多宫女们来了,接见了丽莎,她们都十分欢喜。一会儿,国王和王后把丽莎叫到一旁,由国王对她说道: “高贵的小姐,你对我满怀着深挚的爱。我应该报答你一下,希望你能够满意。我看你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打算给你选个丈夫,以后我还是做你的骑士。我只要吻你一下,此外再没有别的要求。” 姑娘立刻羞得涨红了脸。顺着国王的心意,低声回答道: “王上,我也知道,如果人家晓得我爱上了你,一定会认为我发了疯,忘了我和你的身分悬殊;只有天主才看得透人心,知道我自从爱上你的一刹那起,我就晓得你是国王,而我不过是药剂师贝那多的女儿,不应当这样高攀。但是我想你一定比我了解得更清楚,天下男女相爱,并没有慎重考虑到双方是否适合,而只是从欲望和喜爱出发。我曾经几次三番地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犯这种通病,无奈怎样克制也没有用处,所以我才爱上了你,现在依然爱你,将来还要永远爱你。 “可是,自从我爱上了你,我就打定主意,处处要以你的意志为意志;所以,我不仅乐意遵从你的命令,接受你赐给我的丈夫,好好地爱他,因为这是我的本份,我的荣誉;而且,你即使叫我赴汤蹈火,只要能叫你快慰,我也在所不惜。你知道,有了你这样的一位国王做我的骑士,我感到多大的荣幸,也用不着我多说了。至于你只要求我给你一吻,作为我对你的爱情的标志,那只有得到了王后的允许,我才办得到。你和王后都待我这般仁慈,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尽,但愿天主替我感谢你,报答你吧。”说完这话,她就住了口。 王后很满意她这番回答,觉得这个姑娘果真象国王所说的那么贤慧。国王彼得立即把她父母请来,向他们说明了自己的用意,他们都非常高兴。于是他就召来了一位家境贫寒、出身高贵的青年,名叫培第康,当场给他几个戒指,把丽莎许配于他。国王和王后又给了那位小姐许多珍宝首饰,这还不算,另外又把塞法罗和卡拉塔贝罗塔两个富庶的采地赐给培第康,对他说道: “这两个采地赐给你,算是小姐给你的陪嫁。我们赠送你这件陪嫁的用意,日后你自会明白。” 接着,国王又转过身去对小姐说: “现在我要向你索取你对我的爱情的果实了。”于是他双手捧住小姐的头。在她的前额上吻了一下。 培第康、丽莎的父母、以及丽莎本人,都高兴异常;不久他们俩就备办了豪华的喜筵,欢欢喜喜地结为夫妻。 据许多人说,国王对那位小姐一直信守诺言,终身以她的骑士自居。每次出去竞技比武,总是只佩带着那位小姐送给他的纪念品。 他这种做法深得人心,给他的臣民们立了榜样。也给自己赢来了永久的名声。但是当今大多数的君王都变成了残酷的暴君,很少有人体会到这些事了。 |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六 国王查理年老痴情,爱上一位少女,后来自惭不该如此,遂作主把那少女姐妹俩很体面地许配出去。 小姐们听了关于狄安瑙拉的爱情故事,纷纷争论不已,断不定吉尔贝托、安萨多和那个魔术师三个人之间,究竟是谁最慷慨。这些争论,我们也不必在这里一一细说了,免得多费笔墨。国王让大家争论了一阵以后,就望望菲亚美达,吩咐她讲一个故事,以便结束这场争论。菲亚美达毫不迟疑地开始说道: 高贵的小姐们,我始终觉得,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讲故事,应该阐述得周全,免得让人抓住细枝末节,引起争论。争论原是追求学问的学者们的事情,至于我们这些连纺纱织布还忙不过来的女人,怎么配去争论呢?我脑子里本来也有一个题意不明的故事,可是看到诸位对于刚才所说的那些事情争论不下,所以暂且不说这个故事,而另说一个,这故事说的不是等闲之辈,而是说一个英明的国王怎样做了一件有骑士风度的事,保全了自己的荣誉。 想必人人都听到过查理第一这个国王,由于他雄才大略,尤其是后来战胜国王曼夫莱,终于把保皇党人赶出佛罗伦萨,使教皇党人回到该城。于是有个名叫纳瑞·德里·乌贝第的骑士带领家眷、收拾细软什物,离开了这座城,打算在查理王的领域中找个容身之处,便来到卡斯台拉迈·第·斯塔比亚。他在这里买了一块地。离开当地居民的住宅有一箭之地,四面全是橄榄树、胡桃树和栗树。他在这块地上建筑了一所富丽堂皇的住宅,住宅前面还设计了一座赏心悦目的花园,园内流水潺潺,他就在花园当中挖掘了一个佛罗伦萨式的鱼池,式样美观,水清见底,池里养着好多鱼。他每天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一心只在园艺上,想把花园布置得一天比一天美丽;后来查理国王来到卡斯台拉迈避暑,听到纳瑞的花园这般美丽,很想观赏一下。但是一听到这花园主人的名字,原是属于自己的敌党,觉得应该先和他攀个交情,便派人去跟纳瑞说,他和他的四个大臣打算在那天晚上到他花园里去吃晚饭。纳瑞感到非常荣幸,便大事准备,又与家人安排了隆重的仪式,欢天喜地地在花园里接驾。 国王把纳瑞的花园、住宅一一参观赞赏之后,便洗手用饭。酒座设在鱼池旁边,他吩咐纳瑞和随驾同来的葛·德·蒙福特伯爵坐在他两旁,又吩咐同来的其他三个臣僚照着主人家的安排,在一旁侍候。一会儿美酒佳肴端上桌来,极其豪华,也侍候得十分周到,毫无忙乱喧嚣之声,国王赞赏不已。 他一面愉快地宴饮,一面欣赏着这幽静的环境,忽然有两位十五岁模样的少女走进花园。卷曲的发丝好象金丝一般,松松地披散着,头上都戴着长春花编织的花圈。她们都长得娇丽非凡,简直象天仙一般;穿着雪白的细夏布衣服,上半身紧贴着肌肤,从腰部以下就象裙子一般散开着,直拖到地上。头一个进来的,左边肩膀上搭着两副鱼网,右手拿着一根长竿;跟在后面的那一个,左肩扛着一只煎锅,腋下夹着一捆木柴,左手拿着一个三脚架,右手拿着一瓶油,一个点亮着的火炬。国王看见这两个少女,大为惊异,便耐心等着,看她们要做些什么。 两位小姐羞羞怯怯地来到国王跟前,面上带着红晕,对他行了一礼。接着,拿煎锅的一个姑娘便将煎锅和其他什物放在池畔,又从另一个手里接过那根长竿,然后两人都下了池塘,池水深及胸部。一会儿工夫,纳瑞的一个佣人轻手轻脚地把煎锅放在三脚架上,在架下烧起火来,又在锅里倒了些油,等着两位小姐把鱼摔过来。她们两人在池塘里,一个拿好长竿在鱼儿们藏身的地方捣来捣去,另一个拿着鱼网站在那里等着。国王在席上凝神细看,见她们没多久就捉了许多鱼,满心欢喜。她们都照着事先所听到的吩咐,把那些新鲜活跳的鱼儿摔给那个佣人,佣人一一投入煎锅。后来她们又拣了几条最好的,摔到国王和他的臣僚等宴饮的那张桌子上。鱼儿在桌子上乱蹦乱跳,国王见了好不高兴,顺手拿起几条,打趣地摔回给她们。他们这样玩乐了一阵,佣人已经把鱼烹好,端到国王面前,这与其说是什么美味珍馐,还不如说是纳瑞安排的一项雅兴。 那两位小姐看看鱼捉够了,也烹调好了,就走上岸来。水淋淋的细白夏布衣裳紧贴在身上,使她们秀丽的肌肤好象全都露了出来一般。她们羞羞答答地走过国王面前,回到屋子里去。国王、公爵,以及在场侍候的那些人,都把眼睛盯住在她们身上,没有哪一个不在心里盛赞她们长得美丽窈窕,仪态万方。尤其是国王,等她们一走出池塘,一双眼睛就不停地在她们身上打转,直看得心醉神迷,这时即使谁拿一根针戳他一下,他也决不会叫痛的。他不知道她们究竟是谁家千金,只是越想越出神,恨不得去巴结巴结她们才好,直等到他觉得,如果他不留点儿神,难免要堕入情网了。再说,这两位小姐简直长得一模一样,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喜欢哪一位。他思量了一会儿,就转过身去问纳瑞,这一对姑娘是谁家女儿,纳瑞回答道: “王上,这是我的两个双生女,一个叫做美人儿金妮芙拉,一个叫金发伊淑塔。” 国王连声赞赏,又说她们应该出嫁了,纳瑞只是推托说他目前还力不从心。转眼晚餐吃罢,就剩下一道水果了;只见那两位小姐穿了华丽的绸袍,手里捧着两大银盆的应时鲜果端上桌来,放在国王面前。然后,她们就走到一旁,唱着一支小调,开头两句是这样的: 啊,爱神,千言万语也说不清, 我来到了—— 这清脆美妙的歌声叫国王听得出了神,不禁疑是天宫里的仙女下凡歌唱了。唱完以后,她们就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向国王告退,国王虽是恋恋不舍,也只得装出一副欣喜的样子,允许她们离开。 吃完晚饭,国王和侍从人等上了马,辞别了纳瑞,回到王宫,一路上谈东说西,没有住口。他压抑着满怀的激情,不流露出来,可是他尽管国政繁冗,日理万机,却忘不了美人儿金妮芙拉,而且心里还同时在爱着那位和她面貌相似的姐妹;他为这些儿女私情弄得神魂颠倒,简直想不到别的事情上去。他编造了各色各样的借口,和纳瑞过从甚密,常常去参观他的花园,目的是要看看金妮芙拉。 最后,他再也受不住这相思的熬煎。又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平息自己的情火,而且觉得一位小姐还不够,要把那两位小姐同时娶来,于是就向葛伯爵说明了自己的相思和打算。伯爵原是个正派人,听了这话就说道: “主公,我听了你这番话,非常惊异;尤其因为我是从小跟你在一起长大的,比谁都了解你的为人。在你年青的时候。爱情本当更容易缠住你,你却从来不曾为儿女之情烦过神;如今你老也老了,倒反而为这种事情神魂颠倒,我觉得真算得是一个奇迹。 我实在有责任向你进一句逆耳的忠言:你现在处在一个刚刚征服的国土中,干戈甫定,民情陌生,阴谋叛变,防不胜防,国家大事处处要你烦心,连安安稳稳坐下来透口气的时间也没有,哪里抽得出闲空工夫去谈情说爱呢? “这不是一个英明的君王应做的事,而是糊涂后生的轻薄行径。那位老先生在他自己家里想尽办法款待你,还叫那一对双生女儿几乎裸着身子在你面前出现,向你表示尊敬,这足以说明他的一片忠心,把你看作一个人君,而不是看作一只贪心的狼,不料你却要把那两姐妹双双娶来,这成什么体统?再说,难道你一下子就忘了,不正是因为曼夫莱荒淫无度,才使你有机会趁虚而入,攻破这个国家吗?纳瑞先生尽心侍候你,而你却反过来夺去了他的荣誉、希望和安慰,那真可算是忘恩负义到极点了。你若对他忘恩负义,岂不是永生永世都要受到人们的指责吗?你若果真做出这种事情来,人家会把你看成怎样的一个君王?也许你还会振振有辞地为自己辩护道:‘我所以这样做,只因为他是个保皇党人。’我试问你:不管他是哪一个党派的人,既然逃到你的领域里来求你保护,你却这样欺凌他,这也能算是帝王之道吗?陛下,请听我再进一言:你征服了曼夫莱,固然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伟业,可是,你若能征服你自己,那才是更大的光荣;你身为人君,若是自身不正,哪能正人?所以你首先必须克制这种邪念,不要使光荣的事业上留下这样一个污点。” 这一席话叫国王听得良心上很是过意不去,觉得句句都是良言,因此益发难受;他长叹了几声,说道: “伯爵,你说得对极了:一个经过锻炼的战士制敌取胜,实在不是什么难事,难倒难在克制自己的邪念;不过,纵使这种克制功夫需要百折不挠的毅力,艰难万分,但是多亏你一席话点化了我,保管不出数日,我就能象征服敌人似的征服我自己,空口无凭,你等着看我的行动好了。” 国王说过这话,没有几天,就回到那不勒斯去。他这次离去,一方面是为了让自己没有机会做出不光彩的事情来,另方面也是为了报答纳瑞的厚谊,把他的两个女儿当作自己的女儿一般许配出去,尽管他热恋着这两位小姐,实在舍不得让人占去。他先征得纳瑞的同意,给了他两个女儿豪华的嫁妆,把美人儿金妮芙拉许配于马费奥·达·帕利济,把金发伊淑塔许配于圭列摩·台拉·马尼亚,两位都是高贵的骑士,而且都是男爵。国王办完这件事之后,就无限伤心地动身到阿普利亚去,留下功夫克制自己的情欲,斩断千丝万缕的情丝,清心寡欲地过了一辈子。 也许有人会说,一个堂堂的君王把两位小姐嫁出去,原算不得一回事,我也赞同这种说法。可是我觉得,一个堕入了情网的国王,能够把自己心爱的姑娘许配于人,连她的花儿叶儿碰都不碰一下,这实在是件了不起的事。这样看来,这位慷慨大度的国王既堂皇地报答了纳瑞,又光明正大地对他自己心爱的姑娘表示了敬意,而且毅然决然地克服了自己的情欲。 |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五 狄安瑙拉太太为安萨多纠缠不已,推说他若能在正月里布置出一个万紫千红的花园,她就让他如愿。安萨多重金聘请魔术师作法,果然办到了。她丈夫知有此事,便叫她去履约,安萨多听得她大夫如此慷慨,立即让夫人取消诺言。 这一群愉快的青年男女,没有哪一个不是盛赞金第先生,简直把他捧上了天。国王命令爱米莉亚接下去讲一个故事,爱米莉亚胸有成竹,仿佛早已作好准备,开始说道: 温雅的小姐们,金第先生的慷慨大度,实在是谁也不能否认,可是,如果谁认为他这种豪举是绝无仅有,那我倒很容易举出反证。诸位听了我这个短短的故事,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 弗留里这个国家,虽然气候寒冷,却是山明水秀,景色绝佳。那里有个城市,名叫乌丁,这城里从前出过一个美丽的贵妇人,名叫狄安瑙拉,她的丈夫吉尔贝托是当地的一位豪绅,为人很是风流潇洒。她因为长得美貌。给一位名叫安萨多·格拉登斯的爵爷爱上了。他地位既高,骁勇过人,为人又殷勤多礼,所以远近闻名。他因为热爱这位夫人,想尽了办法去博取她的欢心,情书也不知写了多少,可是都是枉费心机。 后来那位夫人见他这么纠缠不清,实在有些讨厌了。无奈尽管她一次次拒绝,他还是不肯死心,依旧在爱她,求她;她便决心向他提出一个离奇的要求,叫他知难而退;因此有一天,她就对那个经常替他作说客的妇人说道: “好大娘,你一再对我说过,安萨多先生爱我胜于一切;他曾经送给我多少宝贵的礼物,我都叫他自己留着受用,因为我决不会见了他的财物就动心,而去爱上他,满足他的心愿上;不过,如果我能够相信他当真是象你所说的那么爱我,那我一定会爱上他,叫他称心如愿。我现在只求他一件事,他倘若办得到,我才能相信他是真的爱我,那我自然也愿意听他吩咐。” 那女人说:“那么夫人对他有什么要求呢?” 夫人说:“我的意思是这样,下个月就是正月,我要他在这城市附近开辟一座花园,园里要象五月里一样,长满了红花绿草,还要有葱郁的树木;如果他办不到,那么就请他再也不要打发你或是任何人到我这里来了;倘若他还是纠缠不清,我就不会再替他在我丈夫和我家里人面前保守秘密了,我一定要把这事情告诉他们,叫他们把他撵走。” 安萨多听了那位夫人的要求和许诺,觉得实在是个难题,几乎不可能办到,也明知那位夫人提出这个要求,无非是叫他死了这条心,可是他依然要想尽办法试一试。他于是到处去打听,是否有人能够在这件事情上替他出个主意,想个办法。最后他果然找到了一个魔术师,答应用魔术替他办到这件事,只要他肯给以重酬。安萨多岂有不愿之理,所以立即答应,然后高高兴兴地等待着指定的日子来到。 到了那天,天气严寒,遍地冰雪。在新年的前夜,那个魔术师选择了城郊的一块草地施展魔术,据当时一些亲眼看见的人说,第二天早上那里居然出现了一座美丽无比的花园,园里草木葱茏,还结满了各色各样的果子。安萨多先生看得高兴极了,连忙采了几种最美丽的花,最好的水果,悄悄送去献给那位夫人,还邀请她赶快来欣赏她所要求的花园,也好知道他究竟爱她爱到如何地步,又向她提起她自己许下的庄严诺言,她既是个讲信义的夫人,就得设法践约了。 那夫人早已听人家纷纷说起那个奇迹似的花园,一会儿又看见送来了鲜花水果,很有些悔诺之意。她虽然悔恨,可还是存着极大的好奇心,想要去看看那些奇迹,便和城里其他几位夫人一同去观赏那座花园。她见了之后,赞不绝口,又惊异不置,等到回得家来,想起了自己这一下非得践约不可了,真是说不出的悲伤。她因为心事重重,免不了流露出一些形迹,她丈夫看见了,就再三询问她是何原因。起初她因为此事实在难以启齿,一言不发,后来被逼不过,只得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向她丈夫和盘托出。 吉尔贝托听了,先是非常气愤,后来再一想,他妻子这种用心完全是纯洁的,便按下了气愤,说道: “狄安瑙拉,一个谨慎而贞洁的女人,根本就不要去理睬那些牵线的人,更不应该拿自己的贞洁去跟人家讲条件。对于一个堕入情网的男人来说。一旦把这些话听进耳里,记在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远非人们所想象得到的力量,天大的难事也能办得到。你去听那些牵线的人的话,这就是一个大错;以后又提出条件,那更是错上加错。不过我知道你的动机是纯正的。为了解除你自己的诺言所加给你身上的束缚,我姑且允许你做一次任何男人也难以答应的事;这也是为了生怕安萨多受了你的欺骗,会叫那个魔木师来加害于我们。我看你势必到他那里去一次,如果能设法履行你的诺言,而又不损害你的贞操,固然是好,万一不能保全贞操,那也只得失身一次于他,只要不把灵魂输给他就是了。” 他妻子听了他的话,痛哭流涕,怎么样也不肯接受他这份宽大的情意。可是不管她怎样表白,他非要她这样做不可。于是第二天天一亮,他妻子起来胡乱打扮了一下,就带了一个贴身侍女,由两个仆人在前面引路,去到安萨多先生家里。安萨多听到意中人来了,大为惊异,马上把那个魔术师请来,跟他说道: “你瞧,你的高明的本领给我带来了多么珍贵的宝贝啊!” 接着他就走出去迎接那位夫人,极其恭敬得体,没有流露出一点轻薄。于是三人一同走进一间华丽的内室,室内生着一大盆火。安萨多先生让她坐定之后,就说: “夫人,我爱你爱了这么久,如果我这一份爱情还值得你给我一点报答的话,那么,我请求你告诉我一声,你这么早赶到我这儿来,而且带了这些人来,是为了什么事?想来你不致于不屑回答吧。” 夫人满面羞惭,眼泪汪汪地回答道: “大爷,我来到这里,既不是为了爱你,也不是为了有约在先,迫不得已;而是我丈夫命令我到这儿来的。你虽然用情不正,他却体念你为我费尽心机,因此也顾不得我和他自己的名誉,打发我到这里来了。我奉了他的命令而来,准备让你这一次得到满足。” 安萨多刚才一见她进来,已是十分惊异,如今听了她这番话,更是惊异不置。吉尔贝托宏大的气量使他大为感动,他本来的满腹欲念都化作了一腔同情,说道: “夫人,听了你的话。我觉得既是你丈夫这样顾念我对你的爱情,若是我再玷污他的名誉,那实在是天主所不能容忍的。我现在要把你当作亲姐妹一般,留你在这儿待一阵,你爱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只希望你代我好生谢谢你的丈夫,还请你从今以后把我看作你的兄弟,你的仆人。” 夫人听了这话,喜不自胜,立即说道: “我凭你以前的高尚的行为,断定今天来到府上,不会有什么意外,一定会得到你的宽恕;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的!” 说完,她就告辞回家,安萨多还派了好些人一路护送。回到家里,她把这一切情形都告诉了她丈夫吉尔贝托,他从此果然和安萨多结成了极其亲密的朋友。再说那位魔术师,安萨多把酬金如数给他,他因为看见吉尔贝托居然有那种雅量,并不计较人家看上了他的妻子;而安萨多对自己的意中人也居然那样大度,他便说道: “我看见吉尔贝托先生慷慨到竟连自己的名誉也在所不惜,你连自己的爱情也可以舍弃,倘若我连几个酬金还舍不得放弃,那真是上天所万难容忍了!我知道这笔钱对你是大有用处的,所以我希望还是由你留着吧。” 安萨多先生觉得不好意思,再三请他把钱拿去,至少也得拿一部分,可是他哪里肯收?三天以后,魔术师把那座花园撤掉,接着就告辞而去。安萨多祝天主降福于他。从此安萨多完全打消了对那位夫人的淫念,只是对她怀着一种正当的敬爱。 可爱的小姐们,你们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金第固然让他的情人归于她原来的丈夫,但是当初他的情人可说已经死了,那时候,他本已绝望,感情也冷淡了;而安萨多则是好容易把自己追求了好久的意中人弄到手,当时他的热情只有比以往更为炽热,燃起了新的希望,可是他竟然慷慨大度,抑制了淫欲;这两件事比起来,哪一件更值得我们赞美呢?如果有人认为这两件慷慨行为能够相提并论,那在我看来,未免太可笑了吧。 |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四 金第先生的意中人得了暴病,她家里人以为她死了,把她下葬。幸亏金第把她救活,让她生下孩子,然后母子回到丈夫家去。 少爷小姐们都觉得,天下竟然有人慷慨到不惜自己生命的地步,真是一件奇事,于是一致认为纳山的慷慨实在超过了西班牙国王和克吕尼地方的修道院院长。国王等大家详尽谈论完毕之后,就朝劳丽达望了一眼,示意她接下去讲一个;劳丽达立即开始说道: 年青的小姐们,刚才讲过的几件事实在是伟大高贵极了,我觉得我们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慷慨大度的故事来,可以和刚才几个故事比美的了;除非是讲些爱情方面的故事、因为随便哪一类的题材,只要其中有爱情,就不愁无话可谈。为了这些理由,也为了谈情说爱之类的故事对于象我们这样年纪的人,特别对劲,所以我就来讲一个情人的慷慨行径,这故事无论哪方面都不会比刚才讲过的几个来得逊色,因为一个人为了要获得一个意中人,会不惜仗义疏财、消仇解怨,甚至赴汤蹈火,牺牲生命和名誉也在所不惜。 在伦巴第平原上,那著名的波伦亚城里,从前有位年青绅士,名叫金第·卡利生蒂大爷,出身高贵,德行卓著。他爱上了尼柯罗丘·卡辛米柯的妻子卡塔琳娜,只可惜那位夫人对他无情,这时他正巧被任命为莫台纳地方的长官,便带着失望的心情赴任去了。 不久,尼柯罗丘离开了波伦亚,他妻子这时已经怀孕,便住到离城约莫十里地的乡间别墅里去,突然之间得了急病,简直就象死了一般,连医生们也都说她已经断了气。她的最亲近的亲属们只说不久以前,曾经听她本人说过怀孕的事,她肚子里的孩子大概还没足月;他们就这么悲痛了一阵,把她埋入了邻近教堂里的一个墓穴。金第立即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到了这件事;他虽然从不曾得到这位夫人的半点垂青,却是悲痛不已,最后在心里思忖道: “卡塔琳娜夫人,你现在竟辞别人世了!在你生前,我连蒙你望我一眼的福份也没有,现在你既然死了,也就不由得你肯不肯,我一定要吻你几下。” 说过以后,一到天黑时光,他就悄悄地带了个亲信仆人,悄悄地骑着马,兼程而行,赶到夫人的墓旁,当即打开墓门,爬进去躺在夫人的尸体旁边,脸贴着她的脸,哭哭啼啼地把她吻了又吻。我们要知道,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这个欲望满足了,那个欲望又会萌生起来,尤其儿女之情更是如此。且说那位金第先生正要走开之际,忽然又生出了一个念头: “哎哟!我既然这么远道赶来,为什么不摸摸她的胸脯再走呢?我从来没有摸过。今后再也摸不到了。” 他受着这种欲望的支配,便伸手去摸她的胸口,握住了她的乳房,过了一会,他觉得她的心脏还在微微跳动。这时候,他便摆脱了一切的恐惧心理,仔细按摸了一阵,断定她并没有死,还有一丝阳气将断未断,于是便叫他的仆人帮忙把她轻轻地从坟墓中抬出来,放在马上,他自己则坐在她后面搂着她,悄悄运到波伦亚他自己的家里。他家里还有个母亲,原是一位仁慈贤慧的老太太,听她儿子说了这些情节,不禁动了怜悯之心,立即给她洗了个热水浴,又生了火炉让她取暖,没有多少时候,卡塔琳娜果然悠悠醒来,长叹一声,问道: “哎呀?我在什么地方呀?” 老太太回答道:“请放心吧,你是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卡塔琳娜打起精神来向四下一望,不知身在何处,但见金第先生站在她面前,不禁大为惊异,就向他的老母亲询问,她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金第先生便将这事情的始末全都讲给她听了。她不禁哭泣起来,过后向他再三道谢,又请求他顾念从前爱她的情份,并且本着他的君子仁厚之风,千万不要让她在他家里遭遇到任何有损她自己名誉和她丈夫名誉的事情,请他天一亮就赶快把她送回家去。 金第先生说道:“夫人,不管我从前对你起过什么念头,可是,从现在起以至于今后,不论在这里还是在别处,我只是把你当作一个亲姐妹看待,这是因为多蒙天主垂爱,才看在我爱你的份上,使我能够让你起死回生。可是我昨夜给你效劳了一番,也应当得到你一些酬报,所以我就要向你求个情,希望你不要推却。” 卡塔琳娜和悦地回答道,不论他有什么要求,只要她办得到,不损害她的名誉,那她一定愿意使他如愿。 金第说:“夫人,你所有的亲友们,以至波伦亚任何一个人,都断定你已经死了,你家里根本没有一个人在等你回去。所以我要求你暂时留在这里和我母亲在一起住,不让外人知道,等我到莫台纳去一趟回来,这是要不了多少日子的。我所以向你提出这个要求,只是因为我要把本城所有的有名人士都请来,当着他们的面,隆重地把你这无价之宝献还给你丈夫。” 她自知欠了金第先生的情,又认为他所提出的这个要求也很正派,因此,虽然巴不得早些让亲友们高兴地听到她尚在人间的消息,也只得答应下来。不料她这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觉得肚子痛起来,想来是要分娩了;亏得金第母亲悉心侍候,生下一个美丽的男孩,金第和她自己都欢喜不尽。金第又吩咐家中人,凡是产妇所需要的一切东西,都得照办,又嘱咐小心侍候她,把她当作家里的主妇一般看待;吩咐完毕,就悄悄地回到莫台纳去了。 等他任期满了,快要回到波伦亚去的时候,他便吩咐家里在他到家的那天上午,办几桌体面的酒席,把城里所有的贵人都请来,尼柯罗丘也包括在内。后来他到了家,下了马,只见许多人都在那里等他,卡塔琳娜当然也在内,她比从前长得更加健壮美丽了,新生的婴儿也很活泼可爱。金第真是欢喜不尽,请客人们各各就座,然后吩咐开宴,端上来的都是山珍海味,名贵非凡。在快要吃完的时候,他就照着事先和卡塔琳娜商量好了的步骤,开始说道: “诸位先生,我听说过波斯有一种风习,倒是别有风趣。据说,凡是有人想要对自己某一个朋友表示崇高的敬意,就把那个朋友请到家里来,拿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他看。不论是自己的妻子也好,情妇也好,女儿也好,或是其他任何心爱的东西也好,并且还要在拿出那样心爱的东西的时候,对那位朋友说一声,如果他办得到的话,真愿意把自己的心也挖出来。 “多蒙诸位不弃,光临舍下,聊尝菲酌,我也打算在波伦亚来效法一下这种波斯风习,把我所有的一件最宝贵的物品,也许是件稀世之宝,拿出来让诸位观赏一下。但是在我没有这样做之前,有一个疑难问题先要向诸位请教一下——假使某人家里有一个忠诚善良的仆人,骤然得了暴病,那主人不等病人断气,就把他丢到大路上去,不再过问。后来有个陌路人走过,很怜惜这个病人,就把他带回自己家里去,费尽心机,花尽钱财,使他起死回生,健壮如常,那么,我倒要问一声,如果这个陌路人就此把那个仆人留用下来,那原来的主人是否能够怨怪他呢?如果那原来的主人要求他还给他那个仆人,他却不肯,那原来的主人是否能够指责他不是呢?” 宾客们商议了一阵,取得了一致的见解,就委托尼柯罗丘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是个口才很好的演说家。尼柯罗丘先赞扬了一番这种波斯风习,然后说道,他和大家都一致认为,那原来的主人没有任何权利把那个仆人要回去,因为他在那佣人处于危急境况的时候。非但把他弃置不顾,而且还把他丢到外面去,多亏那第二位主人好心救他,使他起死回生,所以应当名正言顺地把他判给第二位主人,这样并不冤屈第一个主人,也没有侵犯他的权益。 在座的多少有身分地位的人,都表示同意尼柯罗丘的意见;金第听了这种回答,很是得意,立即宣布自己也同意这种见解,并且说道: “那么,我现在就来照着刚才的诺言,向诸位表示敬意了。” 说着,他就打发了两个佣人,去到那位预先打扮得极其华丽的夫人那儿,请她赶快出来,让嘉宾格外欢乐。她便抱了漂亮的小婴儿,由两个男佣人陪着,来到宴会的大厅里,照着金第的心意,坐在一位地位祟高的绅士身边。只听得金第说道: “诸位先生,这就是我比一切宝贝更看重的珍宝。不知诸位认为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宾客们一个个都把这位夫人赞扬备至,说是金第应当把她奉作至宝,接着又仔细打量着她。在座有不少人都认得出她是谁,只因为早先都当作她死了,所以不敢认。尼柯罗丘特别仔细地望着她,他心里简直象火烧一般,急于想要弄明白她究竟是谁,趁金第走开一会的当儿,忍不住问她是不是波伦亚人,还是外地人。夫人听到自己丈夫询问,几乎忍不住要回答他,但因和金第已有约在先,所以竟不曾作声。又有人问她,那个婴儿是不是她的孩子;还有人问她,她是不是金第先生的夫人或是他的亲戚;可是她一概不加答复。一会儿,金第先生来了,有一个客人对他说: “先生,你这位夫人固然美极了,只可惜好象是个哑巴,是不是?” 他说:“诸位贵客,她一时没有说话,正足以证明她的美德。” 那客人就说:“那么,请你说明她究竟是谁吧。” 金第说:“我非常乐意,只要你们答应,不管我说出什么话来,随便哪一个也不许离座,一直要听我把这件故事讲完为止。” 大家都答应做到,于是把餐桌撤去,金第坐在这位夫人身边,说道: “诸位先生,这位夫人就是我刚才向你们问起的那位赤胆忠心的仆人。她的亲属可并不看重她,把她当作废物似地摔在大街上,我把她收留下来,用尽心力把她从死神的掌握里抢救了回来。多谢天主顾念我的一片诚心,使我没有白费心血,居然把她从一具可怕的尸体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儿。为了使你们更明白我是怎样交上了这个好运,我现在打算把这件事的经过跟你们简单地讲一讲。” 于是,他就从他爱上这位夫人讲起,详详细细说明了其中的经过,宾客们听了都大为惊异。他又接着说道: “这样看来,如果诸位(尤其是尼柯罗丘先生)没有改变刚才的主意,那么这位夫人就是名正言顺地属于我了,谁也没有理由把她从我手里要回去了。”大家听了这话,都无言以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看他还有什么话说下去。尼柯罗丘和他的夫人,以至于在场的一部分人,都感动得哭了起来。接着,金第站了起来,一手抱住婴孩,一手拉着那位夫人的手,走到尼柯罗丘面前,说道: “请你站起来,我的亲家;我现在并不是把你的妻子归还于你,因为你家里已经把她埋下了黄土,我只是要把这位夫人——我的亲家,送给你,还有她这位婴孩也一并送给你,我相信他是你的骨肉,我已经抱着他受了洗礼,取名金第;我希望你不要因为夫人在我家里待了将近三个月,就减少了对她的恩爱;我可以凭着天主向你发誓,她和我母亲住在一起,真是再贞洁也没有了,我相信她同她自己的父母或是同你住在一起,也不过如此,天主使我爱上她,大概是为了要我救活她这条命吧。” 接着,他又转过身去对那位夫人说道: “夫人,从现在起,我取消你对我的一切诺言,让你回到尼柯罗丘家里去。”说着,他就把她母子二人交给尼柯罗丘,自己回到座位上去。尼柯罗丘连忙把她母子二人接过;他根本没有存过一线希望,如今福从天降,怎能不喜出望外?于是他对金第谢了又谢,也不知说了多少感激的话。客人们没有哪个不感动得流下泪来,盛赞金第的美德——真的,凡是听了这故事的人,没有一个不称赞他的。那夫人家里的人见她回来了,都喜欢不尽地接待她;波伦亚所有的人见了她,都惊奇地把她望了又望,俨然把她当作一个再世的人了。从此以后。金第先生一直是尼柯罗丘的好朋友,和他家里人以及那位夫人家里的人,也都成了好朋友。 温柔的小姐们,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请你们想想看,西班牙国王把王笏和王冠送给了骑士,修道院院长使一个为非作歹的人和教皇言归于好,却并不要他自己牺牲什么;那个老人慷慨地伸出自己的脖子来让仇人砍——这几件事哪一件能和这件事相比呢?金第又年青又热情;别人一时粗心大意,抛却了一件宝贝,他凭着自己的运气拾到了手,照理会贪恋难舍,而且可以名正言顺地据为己有,可是,他不仅克制了自己的欲念,令人敬佩,还把自己想望了好久、而且千方百计想要弄到手的一件宝贝,慷慨奉还原主,所以我觉得,刚才讲的那几个慷慨大度的故事,都不能和这一个相提并论。 |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三 米特里丹嫉妒纳山乐善好施的声名,想要杀他。纳山却好心接待他,不让对方知晓自己的姓名,并教他如何去杀纳山。次日,他在一座小树林中遇见纳山,方始明白真相,羞愧得无地自容,从此两人成了契友。 大家听完了这个故事,都觉得一个宗教界人士能够做出这样慷慨大度的事来,实在是一个奇迹。国王等小姐们谈论停当,就吩咐菲洛特拉托接下去讲一个,菲洛特拉托毫不迟疑地开始说道: 高贵的小姐们,西班牙国王固然气量很大,克吕尼修道院院长的慷慨更是闻所未闻;可是我现在再来说一个人,他对于一个要喝他的血、要谋害他性命的人,竟也显示了慷慨——这种事情你们听来一定会觉得太稀奇吧。不仅如此,倘若那个要谋害他性命的人当真忍心下毒手,那他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交给对方的,诸位且请听我慢慢道来。 凡是到过卡泰周的人,不论是热那亚人也好,或是其他地方的人也好,都说那地方从前当真出过一个门阀高贵、富可敌国的人,名叫纳山。纳山有一个庄园靠近一条交通要道,凡是往返于波南和来文两地的人,都要从那里经过。他为人慷慨豪爽,很想做出一番好事来,以便扬名天下。于是请来了多多少少的建筑工匠,在短短的时间内兴建了一座十分堂皇富丽的大厦,厦内陈设配备,都极考究,足以款留天下宾客而无愧色。加以他家里仆从如云,所以随便什么人到得那里,都是宾至如归,招待得无微不至。他这种豪兴美举,持之有恒,后来不仅令誉传遍了来文,甚至在波南也很少有人不知道他的。 他到了老年,好客仍旧不减当年,不料这事情传到附近一个名叫米特里丹的青年耳里,少不得惹出一番是非。原来那位青年也是家产豪富,和他比起来,可以说是旗鼓相当。听到他的声名道德,很是妒羡,一心想要做得更慷慨,以便盖过纳山,使纳山相形见绌。于是他也建筑了一座大厦,和纳山的那座一模一样。凡是过往的人,他莫不一一礼貌周全、无比热诚地加以款待,日久以后,也颇有声名。 有一天,这位青年独自一人待在大厅里,有个穷苦女人从大厦的一扇门口走进来,向他要求赈济,他给了她;不一会儿,她又从另一扇门走进来要,他又给了她;这样接连有十二次之多,没有一次不给的,但是到了第十三次,他却禁不住说道: “大娘,你未免要得太勤了些吧!”不过还是给了她。 那个老妇人听得他这样说,当即大声嚷道: “啊,慷慨的纳山,只有他才是真正了不起!他的大厦有三十二扇门,我走遍了每一扇门,求他给我赈济,他没有哪一次不给我,没有哪一次表示认出了我的样子。可是在这里,我只不过进来了十三次,你就揭穿我,责备我了!” 说着,她就走开,再也没有进来。 米特里丹听了这个老妇人的话,知道纳山的声名遮盖了他自己的声名,不禁怒火直冒,想道:“天哪!好不叫人伤心!我连这些小事情也比不上他,还能做出什么大事情来和他的慷慨大度较量呢?更不要说是超过他了!这样说来,我若是不把这人消灭掉,那我简直是徒劳无功。他既是老而不死,我马上就来动手干掉他吧!” 他打定了主意,不向任何人透露一点消息,就带着一小群随从出门去了。走了三天,到达纳山所住的地方,这时已是黄昏时分,他当即吩咐随从人等装作不是和他在一起的,管自去寻找歇宿之处,静候他的命令。于是剩下他独自一人赶路;傍晚时分,他在离纳山的大厦不远的一个地方遇到一个老人正独自在那里散步,衣服非常朴素。这人就是纳山。米特里丹并不认识他,向他打听纳山的住所。对方和颜悦色地说道: “孩子,你问到我真是没有错问了人,这里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熟悉他的了,我马上带你到他那儿去。” 那青年说,这真是好极了,不过,他最好不要和纳山见面,也不要认识纳山。 纳山说道:“既是你希望这样,我一定办到。” 于是米特里丹下了马,跟着纳山一块儿走向那座大厦,纳山一路上有说有笑。到得那里,他命令一个佣人把这年青人的马安顿好了,又悄悄吩咐那个仆人去通知一家上下,不要向这个青年说起他就是纳山,大家都遵命照办。然后他又拣了一间最讲究的房子让那青年住下,又派了好些仆人去殷勤服侍,他自己也在那里给他作伴,此外就没有别的人了。 那青年米特里丹这样和他相处了一阵,虽然把他当作一个长者尊敬,却禁不住问他究竟是何人。纳山答道: “我是纳山手下一个无足轻重的仆人,从小就侍候他。我一生都是做着这份差使,没有受到过他一次提拔;所以,虽然人人都非常爱戴他,我却觉得他并没有什么值得我感恩的地方。” 这几句话,使米特里丹顿时涌起了希望,以为自己那个卑劣的打算,又多了几分实现的把握。纳山也向他请教尊姓大名,问他到这一带来有何贵干,又说,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他效劳,他一定尽力。米特里丹起初还沉吟不语,但犹豫了一会,就决定把这个老人当作心腹看待,先是转弯抹角地要求他保守秘密,并帮助他出个主意,怎样下手才好;然后才把自己是什么人、此次所为何来和盘托出。纳山听了他这些话,得悉了他的毒计,心里很是慌乱,但他并没有多犹豫,就放大胆、面不改色地说道: “令尊大人是个了不起的人,而你能够担当起这种广布仁施的慷慨事业,真也不愧为一个无辱家声的好子弟。你妒羡纳山的仁风,我非常赞成;假使世上多几个人具有这样的嫉妒心,那么这浇漓的世风也许会好转。承你把你的心事告诉我,我一定保守秘密,至于你要完成这桩心愿,可惜我只能帮你出个主意,却没法帮你动手。事情是这样的:离这里大约一里半路的地方,有一座小丛林,纳山每天早上都要到那林子里去散步好大一会工夫,你很容易找到他,把他结果了。如果你想要一杀掉他就赶回去,不致遇到任何留难,那你就不必从你来的那条原路回去,不妨另从林子里左边那条路回去,那条路虽然比较荒僻,可是离你的家却近得多了,而且也比较安全些。” 米特里丹打听清楚了,等纳山告辞以后,就告诉他的随从人等(原来他们也住在这座大厦里)明天在什么地方等他。再说纳山,他当天替米特里丹出的主意实在是由衷之言,到了第二天,也没有后悔之意,便独自一人走到小林子里去,准备一死。就在这同时,米特里丹也起了身,随身带着弓箭和宝剑(他并没有带来别的武器),骑上马,直向树林子奔去,果然远远地就望见纳山正独自一人在那里散步。他决定先要看一看纳山的面貌,听听纳山的声音,然后再结果他的性命,于是奔上前去,一把揪住纳山的帽带,说道: “老头儿,你休想活命啦!” 只听得纳山回答道:“我的确该死。” 米特里丹听得他的声音,再朝他脸上一望,立刻认出这老者就是那个殷勤地款待他、亲切地陪着他、诚恳地给他出主意的人,因此那一股无名之火顿时消却,自感羞愧。他马上把那抽出了鞘要用来杀他的剑,抛在一边,跳下马来,跪在纳山脚前,哭着说道: “亲爱的老大爷,我这才真正看出了你的慷慨了!我口出妄言,无缘无故要你的命,而你居然悄悄地来到这儿,让我取你的命!幸亏天主顾全我的荣誉,在紧急关头,叫我这一双为万恶的嫉妒所蒙蔽了的眼睛,重新张了开来,看清事理。你越是迁就我,我就越觉罪孽深重,天理难容。我罪该万死,你认为该怎样惩罚就怎样惩罚我吧!” 纳山把米特里丹搀起来,亲切地抱着他,吻着他,说道: “我的孩子,你对我的这番举动,不管你把它叫做善也好,恶也好,我自然一定要满足你,你用不着道歉,我也谈不上什么原谅你,因为你的要求并不是出于仇恨,而是为了要博得比我更好的名声。你还是好好地过下去吧,用不着怕我,而且请你放心,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象我这样爱你,因为我看见你积了这么些钱,并不象一个守财奴似地把它守着,而是从大家身上来、用到大家身上去,这种高贵的精神,我非常器重。你为了要出名,曾打算杀死我,此事你不必引为羞愧,也不要以为我会对此事感到奇怪。古来多少伟大的帝王,杀人无数,岂止象你这样只想杀一个人。他们为了扩充版图,留名青史,竟不惜毁灭多少国家,夷平多少城池——这样看来,你为了使自己出名,想要杀死我一个人,你这件事做得并不新奇,也不出格,只不过是人家惯用的手法罢了。” 米特里丹并没有为自己的卑劣企图进行辩解,只是盛赞纳山这样光明磊落,多方设辞开脱他;后来他问纳山怎么甘愿来送死,甚至于教他如何下手,真叫他太不理解了,于是纳山又说道: “米特里丹,我心甘情愿地送死,甚至教你如何来杀死我,你一点也不必奇怪,因为我自从成年以来,就存心要担当起你现在所担当的这种慷慨事业,无论什么人到我家里来,我都要处处使他满意,随便人家对我有什么要求,我无有不依之理。如今你来要我的命,我马上就决定把命给你,因为我不愿意独独亏待你一个人,让你失望而去;为了叫你称心如愿,我自然要教你一个办法。使你既取得了我的命,又不致于连累你自己的命;我现在再向你说一遍,如果你当真要我的命,就请你马上取去,了却你这个心愿。我一生这样了结,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你要知道,我已经活了八十岁,福也享尽了,乐也乐够了;无论是人是物,都少不得要照着自然规律,有个一定的寿命,我没有几多日子好活了。因此,我就想,与其留着这条命,到头来还是无可奈何,免不了一死;倒不如象施舍钱财似的把它施舍于人好得多。” “一个人纵使活上一百年,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何况我最多也只能再活上六年八年,那我这份礼岂不是更加无足轻重吗?我劝你还是把它取了去吧!我活到这么大,还没有碰见过什么人要我这条命,倘若你这回要而不取,那么今后怕再找不到第二个人愿意要我这条老命了。纵使以后还找得到第二个人,可是我这条老命愈下去愈不值钱啦。所以我劝你还是趁早把它拿了去吧。” 米特里丹惭愧得无地自容,回答道: “天理不容!我非但不能剥夺你宝贵的生命,连存这种念头,也是千万个不该。我非但不愿缩短你的寿命,而且还乐意把我自己的寿命给你。” 纳山立即说道:“如果你当真要把寿命给我,你是做得到的,不过在你这样做的同时,我还得为你做一件我从来不曾为别人做过的事情——那就是说,我生平还没有取过别人的财物,如今却要把你的财物取来,你愿意吗?” 米特里丹立即答应道:“当然愿意。” 纳山说道:“那么,就请你照着我的话去做吧。我说,你正年青,前程远大,就留在我家里,改名纳山;我住到你家里去,改名米特里丹。” 米特里丹说:“蒙你对我这番好意,我如果为人处世能够及得上你,那么一定毫不迟疑地遵命做去;可是我估计我这等行为只能坏纳山的家声,所以我决不能从命,免得再贻害于你,叫我罪上加罪。” 两人这样谦让了许久,纳山便邀请米特里丹回到他的大厦里去,接连款待了他好多天,真是礼貌周全,无微不至,又想尽办法鼓舞他把他的崇高伟大的慷慨事业有始有终地做下去。后来米特里丹想要带着随从回家去了,纳山不便强留。米特里丹算是得了一个很大的教训,那就是说,他在乐善好施的事业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过纳山。 |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二 大盗金诺掳获了克吕尼地方的修道院长,敬为上宾,医好了他的胃病,然后释放他。院长回到罗马,在教室面前为金诺说情,教皇终于对他恢复了旧日的恩宠,封他救护团骑士。 西班牙国王阿尔丰梭对那位佛罗伦萨骑士的慷慨大度,大多听了,一致赞美。国王也很欢喜,他命令爱莉莎接下去讲一个故事,爱莉莎立即说道: 优雅的小姐们,一个国王对待一个于他自己有功的人慷慨大度,固然是一件值得赞扬的美举,可是,假如这慷慨大度的不是一个国王,而是一个教士,他在一个人身上极尽慷慨,其实他即使把那人当做仇敌看待,也未可厚非,那么,对于这样一个教士,我们应该予以怎样的评价呢?当然,我们只能说:国王的慷慨是美德,而那个教士这样慷慨却要算是奇迹——因为天下的教士大都悭吝成性,甚至比娘儿们还要悭吝,你要他们慷慨大度,简直休想。一般俗人受了人家欺凌,固然是力图报复,而教士们呢,虽然口口声声宣扬容忍,宽恕,其实他们报起仇来,比俗人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且请诸位细听我下面的故事,也好知道当教士的究竟能够慷慨到如何程度。 从前有个人名叫金诺·第·塔柯,是个出名的残暴强盗,因此被逐出锡耶纳,和圣费奥利的那些伯爵们结下了不解之仇。他煽动拉地康凡尼人背叛罗马教廷,并在那地方落了窝,纠集党徒,拦路抢劫,凡是路过的旅商,没有哪一个逃得了他的打劫。 那时候的罗马教皇正是庞尼法第八,克吕尼地方有位修道院院长到教廷里来拜见他。若是论到财富,这位院长在宗教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只因在罗马得了胃病,医生劝他到锡耶纳去洗洗海水浴,一定可以治愈。他得到了教皇的准许,带着大批人马、行李和配备,浩浩荡荡出发,毫不把金诺的拦路行劫放在心上。 金诺听说这位院长过境,便布下了罗网,把他和他的一行随从,行李什物,围困在一个狭窄的地方,一个人也休想脱逃。这样安排以后,他又打发了一个最得力的党羽,带了许多随从,去到院长那里,以他金诺的名义,好声好气地请求院长在山寨下马小住。院长听了这活,怒不可遏,说是他与金诺毫不相干,万难照办;又说,他要继续向前赶路,倒要看看有谁敢来阻挡。那个使者听了这话,依旧低声下气地说道: “院长,你应当知道你自己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不瞒你说,我们这里除了天主,什么也不怕,你那套开除教籍或是驱除出教的办法,在这里都给一脚踢开了。我劝你还是依了金诺的意思吧。” 两人正在商谈,四面已经被一班绿林好汉团团围住,院长眼看再无出路,也不由得他不愿意,只得随着使者来到山寨,仆从行李跟在后面。到得那里,下了马,手下人就照着金诺的吩咐,让他一个人住在别墅中一间又黑又小的简陋的屋子里,其余随从人等却受到优待,按照他们的身份,分别住在山寨里,他们的财物都妥为保管,不曾有丝毫侵犯。安排妥帖之后,金诺就去见院长跟他说道: “院长,你现在做了金诺的上宾,因此金诺特地派我来请问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此去有何贵干?” 院长也是个聪明人,这时早已放下架子,说明自己为了什么事,打算到什么地方去。金诺听了这话,立即走开,心想,他这点小毛小病。不消海水浴,也包管可以治好。于是他就吩咐在院住的这间屋子里升上一盆火,又派了一个守卫好生看守着他。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金诺才拿了两片烤面包,又把院长自己带来的考尼格利亚葡萄酒,盛了一大杯,用一块雪白的餐巾端到他房间里来,说道: “金诺年青时曾经学过医,他说他深懂得治胃病的良方,愿意用来治疗贵恙,我这里就给你送药来了,请你用了吧。” 院长这时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尽管气恼,哪里还有心情去分辩,只顾吃了面包,饮了那酒,然后方说了许多傲慢无礼的话,提出了多少责问和要求,特别是要求和金诺当面讲话。金诺只当做没听见,只是客客气气地回答道,金诺一有空就会来看他。说过以后,立即告辞,直到第二天,才又带来了两片面包,一杯葡萄酒。接连几天都是这样对待他。后来他又故意拿了些干豆子去,悄悄留在那里,看见他果然吃了几颗,他这才以金诺的名义,问他的胃病是否有了好转。院长回答道: “我觉得只要他放我出去,我就没有病了;我一出去之后,别的都是小事,首先要好好吃一顿,因为他那剂药已经完全把我的胃病治好了。” 于是金诺就叫院长自己的佣人给院长收拾了一间上好的房间。床上辅着他自己的被褥,又吩咐手下预备一桌丰盛的宴席,邀请院长的全体随从出席,并请了他自己的许多人作陪。第二天,金诺去到院长那里,说道: “院长,贵体己痊愈,现在可以出疗养院了。” 说着,就牵着他的手,带他到那间预备好了的屋子里,让他和他自己的侍从在一起,金诺本人亲自下了厨房,督促照应,务求酒席格外丰盛。院长见了自己人,顿时感到安慰,就把自己这几天来历受的苦楚,告诉了他的侍从,而这些侍从却对他说,他们这几天来却是备受优待。等到用的时候,端上来的都是美酒佳肴。金诺到这时尚未显露自己的身分,一直让院长这样住了好多天,金诺才吩咐把他的行李什物堆放在大厅里,把所有的马儿都集中在一个院子里,连最不顶事的一匹劣马也在那里了。然后他去问院长目前体力是否已经完全复原,能够骑马了。院长回答说,他十分康健,胃病也完全好了,倘若金诺能够放他走,那么他什么病痛也没有了。于是金诺把他领到那间堆满了行李、站满了侍从的大厅里,又请他靠着窗口,看看下面的那些马匹,说道: “院长先生,在下就是金诺·第·塔柯。想必你也知道,我出身也是个上等人,如今沦为江湖大盗,与罗马教廷为敌,乃是因为穷愁潦倒,无家可归,劲敌又那么多,为了保全生命和名誉,才不得已干上了这个勾当,并非因为心术不正。现在我已经把你的胃病治好了。我看你也是个高尚的贵人,所以对你另眼相看,要是换了别人,这么多财货落到我手里,那我可要着实捞一把了。我想,你念我替你效劳了这一番,一定会把你的财物留下适当的一部分给我。现在你的财物都在这里了,再请你从窗口望出去,院子里都是你的马。你全部取去也好,留下一部分也好,都听你自己的便;而且,从此刻起,你打算马上就走,或是再在这里逗留几天,悉听尊便。” 院长听到一个江湖大盗居然出言如此慷慨,真是又惊又喜,不仅满腔的愤怒顿时消散,而且立刻对金诺有了好感,成了他的真心朋友,连忙走过去拥抱着他说: “我凭着天主发誓,能够结识一个象你这般高贵的朋友,即使再多受一些委屈,也是心甘情愿!只怪那该死的命运叫你沦落,使你干上了这种不幸的行业!” 说过以后,他只取了几件必要的东西,几匹马,就回罗马去了,把其余的马匹财物都留给金诺。罗马教皇早已听到他中途被劫的消息,很是焦虑;等到见了面,教皇就问起海水浴是否对他的健康有所裨益,他笑着回答道: “神圣的教皇,海水浴虽没有洗成,却就近找到了一位高明的医生,把我的毛病完全治好了。” 接着,他就把一切的遭遇,从头到尾讲给教皇听,教皇不由得笑了。他一边在下说,越说就越为金诺那种慷慨大度的精神所感动,竟要求教皇对他开恩。教皇根本想也不想一下他会提出什么要求,便一口答应说,随便什么要求都可以办到。于是院长说道: “教皇,我只要求你恢复对我那位医生——金诺·第·塔柯——旧日的恩典,我生平也见过不少了不起的好汉,而他真要算是一个最为名副其实的人了。至于他现在干上了这种行当。我认为并不能怪他生性恶劣,而要怪他的命运不好。只消你给他一些赏赐,使他能够过着多样的生活,不失他的身份,包管不消多少时候,你一定也会象我一样,觉得他是个正派人。” 那教皇本来心胸宽大,又喜欢有才德的人,听了这话,当那回答道,如果金诺果真是象院长所说的这样一个人,那他愿意照办,于是就吩咐院长邀请金诺放心大胆地到罗马来。金诺受到院长的邀请,才放了心,立即来到教廷。他在教皇廷前侍候不久,教皇果然赞赏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器重他,封他为救护团骑士,管辖一个骑士团的修道院。他后半生一直担任着这个职位,做了圣教的忠实奴仆和克吕尼修道院院长的忠实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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