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王氏(九) 先帝的遗诏已颁布天下,韩月娘虽没见到过,但也听底下人谈论过这件事。说先帝遗诏大快人心,不禁免除了许多弊政,停止修建道教场地等劳民伤财的举动,最关键还是释放了劝谏获罪入狱的人,并且还官复原职,其中谈论的最多的便是海瑞。海瑞她倒也听过,据说是个刚正孤直的好官。想起海瑞,韩月娘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大人可记得海瑞?” “海瑞?”郭朴不明白她为何这么问,却很快点了点头。 韩月娘又道:“还请大人同月娘说说。” 郭朴还是不明白,问:“说什么?” “听说海大人是个好官,正直敢言,在民间有极高的威望。” 郭朴点了点头:“不错,不光在民间,海瑞在朝中的威望也不小。他虽官不大,倒为上给先帝的那篇奏疏出了名。不过认识海瑞的人都知道,他虽正直,但过正则刚,性情孤傲偏执,有时做事也太过极端,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但他在百姓眼中很有威望。”韩月娘有意强调了这句。 郭朴起初没明白,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不由得大喜:“月娘,还是有办法!” 韩月娘一笑道:“多亏大人说的明白,奴家也不过是顺着大人说的话想到了而已。” “快别谦虚,来可帮了我一个但忙,我还要好好谢呢。”说完便立刻吩咐下人准备一桌丰盛的饭食来。 韩月娘见他高兴的模,不禁道:“大人不先去回皇上的话?” 郭朴摇头:“不急,皇上说了一日,那便明日再去。” “那高大人那边呢?”韩月娘又问。 郭朴还是摇头:“也不急,我料定用这个办法,他定不会再为难皇上。”看着月娘一笑:“现下当务之急,是要好好谢谢,还要为那日食言的事向赔罪。” “大人何必说得这么见外,月娘又真没怪过大人什么。”韩月娘说着忽然起身,“既然今日大人高兴,不如月娘亲自下厨做个菜给大人尝尝。” 郭朴笑着点头:“好,我倒不知还会做菜,今日可要好好尝尝。” “大人只要不嫌弃就好。” “怎么会。”郭朴立刻叫人带月娘去厨房,但想炊火之类的事着实辛苦,于是又暗地里嘱咐了下人一句,不让月娘干什么粗重的活。 很快一桌子香气扑鼻的饭菜便好了,郭朴让月娘一同坐下,便有下人来盛饭。 韩月娘觉得有些不自在,便让叫退了他们,恰好又正合了郭朴的心意。郭朴实话道:“不瞒说,我平日一个人在家吃饭的时候都不让他们伺候,他们也是今日见有了客人。” 韩月娘闻言一笑:“这么说倒是我来得不是时候了。” “千万别这么说,月娘,今日可帮了我一个大忙。若没有,恐怕我也只能明日主动向皇上请罪了。”郭朴沉默了一下,忽然道,“其实,月娘......” 他刚说到这里,便被忽然进屋的下人给打断:“老爷,老爷。” 郭朴皱眉:“没见着我在会客吗?怎么这么不守规矩?” 那下人忙跪下:“老爷恕罪,是......是......来了。”他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是急匆匆跑来通的。 然而郭朴却道:“谁来了我都不见,去,就说我现在不便见客。让他们留下名帖,若有要事留个条子,们觉得真要紧一会儿再拿过来,现在谁也不要来打扰。” “可是老爷......” “怎么?我说的话不管用吗?”郭朴微怒,“还不快下去。” 那下人见开不了口,没办法也只能退下。 等下人退下后,郭朴才一脸歉意的对月娘说:“都是我平日里管教不善,倒让他们在这时失了规矩。” 韩月娘微笑摇头:“妨。”想起那下人刚才的话,不禁有些担心,道:“若真有什么要紧事,大人还是先去见了好。月娘妨,大人不必担心。” 郭朴摇头,盯着满桌子饭菜道:“先不管他们,先让我尝尝的手艺。” 韩月娘便起身为他盛饭,又给自己盛了一小碗。 郭朴先将每道菜都尝了一口,赞不绝口。见月娘正望着自己,不禁道:“月娘,也尝尝,不然菜凉了。”说完便为她夹了一筷子,月娘忙递上碗去接。 这时忽然又有人闯入,郭朴以为又是下人,不禁怒由心生,转头便道:“不是说了吗?有什么一会儿再说!”然而他刚一看清来人,就不由得吃了一惊,忙缩回手,把筷子放下,不禁问:“怎么来了?” 韩月娘也放下碗,静静的注视着站在门前的妇人,她心里渐渐意识到什么…… 那妇人回答了郭朴的话:“不是夫君派人来接我的吗?” “我什么时候……让人来过?”郭朴有些恼了。 那妇人回答:“那人说是首辅大人府上的人,是奉命来的。” 徐阶这下是明白了,原来是元辅在背后安排的,只是这个时候让自己的妻子来京,未免也太不合适了吧?也不知元辅究竟是何用意。 “难不成这不是的安排?” 郭朴不答,他不想当着月娘的面儿说谎。 然而说这句话时,那妇人的目光早已停留在月娘身上,忽然又问:“这位姑娘是?” 这次还不等郭朴开口,月娘便抢先道:“自然是大人安排来接夫人的,这点夫人可以放心。” “月娘,……”郭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韩月娘却快步上前,拉着那妇人便要同坐桌旁。 “叫月娘?”那妇人问,又看了郭朴一眼。 韩月娘点了点头:“不知夫人怎么称呼。” “我姓王。”她只这么说了一句,韩月娘也不再多问,女子没有名字是寻常的事。她拉着王氏坐下,自己却起身要告辞。 “月娘。”郭朴想出言留住她,却不知该说什么的好。 王氏见状,隐约察觉出什么,道:“姑娘不如留下一并吃过饭再走吧。” 郭朴点头:“不错,月娘,也留下吧。” |
第九十三章、王氏(八) 韩月娘接连来了三次,每次期间只间隔了一两日,但都不巧是郭朴不在府的时候。她原本也想着就此作罢,只是这日汤显祖也不来,她派人去询问过次,却都被挡了回来。汤显祖也不得见,倒让她有些不知该如何,闲来事只能现练着他写好的那三段词,郭朴那边还是接连着去,不去他也不来。 韩月娘不免想起那晚,郭朴是答应了他再来的,想到这里不免心里有埋怨。 只是那又能如何?男人们忙的事,她一个女子又怎么能插得上什么?唯一能做的便只有一遍遍反复练着昆曲。 终于到时第十一日,她才终于等到郭朴在府中。 门房的下人去通,没过多久她便被领了去了。领她进去的是管家,她原以为会是郭朴本人,这一来不免心生失落。只是这些小地方她又如何好细究,终究只能在心里想想,很快便要望了。 郭朴来得倒快,她刚一到书房,茶还没沏上来,郭朴便过来,面带喜色:“月娘,没想到会来,当真让我意外。” 韩月娘心里苦笑,他没想到自己会来也是情理之中,这次自己都没有留下姓名,就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已来过很多次。但表面上却微微一笑,了身道:“奴家来为那晚的事向大人道歉。” “那晚......”郭朴一下子回过神来,忙扶她起来,面有歉意,“看,都是我不好,若要致歉也是我向的。本说第二日要来,只是这一忙就当真忘了。”那晚和轿夫说不来只是气话,谁知竟被当了真,当真没有人再提醒他这件事,上高拱和徐阶的事一来,郭朴倒不是说谎,而是当真把这件事忘了。 韩月娘说了声“妨”,面上依旧有微笑。 “坐。”郭朴亲自为她搬来凳子,韩月娘坐下。郭朴又催促下人快些上茶,自己坐在一旁,眉头紧锁。 韩月娘见他神色,不禁问:“大人可有什么烦心事?” 郭朴望了她一眼,忽然叹了口气,月娘也不是外人,于是他变将高拱欲以请辞胁迫皇上处置徐阶的事说了一遍。今日他入宫见了皇上,皇上已表明了态度,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徐阶是不能动的,否则必大失人心。 朱载垕对郭朴的像始终停留在那日,胡应嘉弹劾高先生,高先生一时冲动触怒父皇,险些出了大事,好在被郭朴句话便轻而易举的解除了危机。那时朱载垕便觉得此人足智多谋,也处事沉稳,定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此高拱给他出的这个难题,才想着找此人商量。 只是朱载垕不知,郭朴也正苦恼此事。只是苦恼归苦恼,皇上问起还是不能说没有办法,于是郭朴只是分析了其中利弊,两边都动不得,最后也只是一再强调此事的难。 谁知朱载垕听了却点点头,道:“说的不错,朕听刚才的话,心里也大致有底了。”还不等郭朴回过神来,这个“有底”究竟是什么意思,朱载垕又道:“既如此清楚其中利害,那这边是便交由处置。” 郭朴一听心中一惊:“皇上......”不等他说完,朱载垕便道:“不用多说,若关键时刻需要朕出来说什么话或做什么事,只管同朕说便是。当然朕不一定会答应,要说得合理才可。” “可......”郭朴话到嘴边又自己咽了回去,听皇上的口气,看来是铁定把这件事交给自己了。 朱载垕想了想,又道:“这件事不能再拖,朕给一日,明日来见朕时定要给朕想出一个好法子来。这件事做好了自然有赏,若做不好那就当罚了。也别怪朕为难,能者居之,朕才刚登极,以后还有很多事要着们这些梁之臣了。” 郭朴虽不情愿,但听皇上这么说,也只能道了句:“臣遵旨。” 事情就是如此,韩月娘听了也不禁皱眉,皇上的确是把一个大难题压在了大人头上。弄得大人左右不是,怎么做都是错。不过现在可不是抱怨的时候,韩月娘很清楚应该尽快想办法解决这件事,只是时间只有一日,未免也太短了。她问:“大人可有法子了吗?” 郭朴奈摇头:“若有法子我也不必这么苦恼。”他说完叹了口气:“若果真不行,明日我便自上了辞呈,去向皇上请罪。” “大人不可!”韩月娘一听也急了,连忙起身。 郭朴看着她,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过激了,重新坐了下来,语气又恢复了平静:“皇上是不会让大人走的。” 郭朴沉默了一下,却苦笑:“未必。”他道:“我不是徐阶,在朝中没有那么多牵连。我也不是高拱,能得皇上如此器重。我若真去了,倒不影响什么。” “谁说不影响。”韩月娘道,“大人若真走了,便是朝廷的损失。皇上刚登极,朝中正是要用人的时候。大人若真如此,岂不是弃皇上于不顾,不不义之举动吗?” 郭朴听了这话倒是一愣,看了她足足有片刻。 韩月娘看着他的目光有意,不禁低下头,觉得自己刚才似乎说错话了,道:“奴家失言了,还请大人就当是荒诞稽之言,切莫怪罪。” “不不不。”郭朴摇头,“说的很有道理,我倒没想到一个女子竟能说出这的话来。” “可惜奴家终究是女子,不能为大人分忧。” “不,能陪我说说话就已经很好了。”郭朴看着她,语气忽然变得温和起来,“月娘,知道吗?若是在从前遇到这些事儿,我还当真不知该同谁说。” 韩月娘一抬头,不慎触及到他的目光,忙又低下头,声音顿时也小了许多:“大人过誉了。” 郭朴一叹:“哎,可惜还是想不到办法。即便不上辞呈,这请罪是免不了的了。” 韩月娘沉默。 郭朴也不说话,盯着茶碗中漂浮的茶叶,独自思索着什么。 |
第九十二章、王氏(七) 下人道了声“是”,刚要去安排,却又被高拱叫住:“等等。” 下人立刻折回,躬身静候吩咐。 高拱道:“去把大门关上,告诉门房谁来了我都不见。”他想了想:“若有人问起,就说我身体不适。” “是,小人这就去吩咐。” 高拱点点头,又想了想,方才觉得没什么不妥,便到书房去了。 他去时书房还没人,便吩咐下人们先上茶。等到茶泡好端上来后,他要见的人才被带了过来。 这人不是别人,正事宫中司礼监随太监陈洪。 说起来陈洪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高拱了,不是高拱不见他,而是他自己不想见。孟冲的突然失踪,宫中竟没有一个人敢提一句,那时陈洪便已经料到是孟冲败露了行迹,而处置他的只可能是一个人,那就是黄锦。这么一来,黄锦也就成了首辅的人了。 陈洪虽然又急又怕,但也懂得分寸。并没有伸什么,甚至连孟冲的事都没在高拱面前提过一句。他冷静下来一想,觉得孟冲多半是做了自己的替死鬼,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既然如此,这个黑锅不如让他继续背下去,自己只有装作若其事,才能明哲保身,否则自己说不定也会像这孟冲一,平白故的消失不见了。 今日见高拱是不得不见,裕王登极已有日了,内阁的事尚有定论。只是宫里。尤其是司礼监的事,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原本以为黄锦会离宫,只是现在黄锦还在,还是司礼监的掌印。什么时候走?走或不走?一点消息也没有。 高拱是答应过他司礼监掌印的位置,陈洪面上虽不多说什么,但心里急。好不容易高拱要见他,便立刻找了个机会溜出宫来,只等着听高拱都说些什么。 高拱并不急着开口,而是让他先坐。陈洪依言坐下,高拱又让他喝茶。陈洪端起茶,刚端到嘴边又放了下去,道:“高大人找小人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高拱道:“有些话不便书信,怕被人看见留下把柄,所以才找来当面说。” “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高拱又道:“钦天监的事也知道了。” “略有耳闻。”又补充,“小人知道的也不多,很多事都只黄爷清楚。”事实上是黄锦事先打过招呼,不让司礼监的人出去议论这件事。 “那现在关于异象的事宫里怎么说?” 陈洪想了想,道:“皇上和黄爷什么话也没说,我们底下的人也说不得什么。” 高拱点了点头:“觉得皇上的意思呢?” 陈洪忙道:“小人不知,小人如何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揣测圣意。” “急什么?”高拱审视着他,陈洪眼底的慌很快化为了平静,却不说话。此刻他明白,沉默是对自己最好的方式。 高拱何尝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心中多出分嫌恶来,若不是很多事还要用到陈洪,他早就当面斥责。他道:“我前些时日也向皇上提过,希望皇上让做这司礼监的掌印。” 陈洪一听眼前一亮,顿时又变得紧起来:“皇上怎么说?” 高拱有意不回答,而是吊着他的胃口。 陈洪想了想又摇头:“不对,黄爷还在宫里,依旧坐着这司礼监掌印的位置,难不成皇上还打算让他继续坐下去?” 高拱道:“自然不会,黄锦老迈,何况司礼监掌印一职和朝政挂边,事关重大。我大明开国以来还没有过新君登极沿用前任司礼监掌印的先例,黄锦自然也不例外。” 陈洪听了他的话也放心一下。 而高拱却在这时又道:“不过司礼监中想要这位置的人不少,尤其是像冯保之流。他可是黄锦的干儿子,想来干爹走了也自然想留个后在这里。而司礼监的其他人,本没什么胜算。” 陈洪闻言皱眉,论心机城府,司礼监又有谁比得上冯保。冯保入宫比司礼监内许多人都要晚,只是一来便努力讨黄锦喜欢,甚至不惜谄媚讨好,拜了他作干爹。 这件事司礼监许多人都私下里不满,好歹皇上每年都会命翰林学士来宫中教,尤其是他们这些有资进司礼监的人,学识在太监中也算是佼佼者。再怎么说也算是半个读书人,上在宫中伺候,心气自然是高的,也就看不惯这等小人之举。 不过看不惯归看不惯,谁也不敢当面给冯保脸色看。不光有黄锦的关系在,最关键的还是冯保曾深得嘉靖皇帝的赞许,留在御前伺候。有时候嘉靖皇帝对他,甚至比对黄锦还要好,这就让私下里的议论又多了起来。 陈洪正想到这里,忽然又听高拱道:“我虽向皇上提了,可皇上却没有给我答复,只说先想想,容后再议,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吗?” 陈洪摇头。 高拱又道:“意味着皇上心中,还有其他人选,以为这个人是谁?” “冯保。”陈洪脱口而出。 高拱点点头:“不错。”又道:“我同说这些也是想让明白一件事,若没有我帮,便斗不过冯保。司礼监掌印这个位置,也会是别人的。” 陈洪微微一皱眉,很快道:“但凭大人吩咐。” 高拱满意的点了点头:“刚才我问宫里的事,说的不详细,现在再重新说一次给我听。” “是。”这一次,陈洪将黄锦的吩咐说了一遍。 高拱听了,道:“果然是黄锦在搞鬼,他想暗地里偏帮徐阶。蛇一窝,当真是可恶。” “大人息怒,皇上未必就听黄爷的。在皇上心里,还是很看重大人的。” 高拱望向他:“何出此言?” 陈洪道:“这事儿也是小人偷偷留意道的,谁也没说起过。这些日子小人整理皇上的御案时,都看到了高大人的辞呈,始终放在最上面。皇上之所以将辞呈留着,想来是左右为难,既不想让高大人走,也不想......” “也不想处置徐阶对吗?”高拱语气不善。 陈洪忙又道:“不不不,皇上只是刚登极基不稳,不想将事情闹大而已。皇上的性子高大人再清楚不过,向来喜欢大事化小,不爱争端。” 高拱不否认,这倒是。从前在裕邸的时候,他便觉得裕王的性子极好,以储君之尊对讲官也外宽和,倒当真是明主的风范。只是太过温和对底下人没个霹雳手段也不行,难免被诸如徐阶等小人所惑。所以高拱很清楚,有些事要自己代皇上做。 他对陈洪道:“我知道了,先回去吧,宫中一有消息记得立刻来告诉我。” 陈洪却站在那里,不说话。 高拱明白他的意思,又道:“放心,我还会向皇上举荐。” “是,小人先回去了。”陈洪脸上有欢喜,朝着高拱一拜,也不耽搁,便告辞回宫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这里就留,否则危险也多一分 |
第九十一章、王氏(六) 然而郭朴一细想,却觉得这么做有些对不起太岳,而且实非君子所为。只是除此之外已没有更好的办法。但想自己只要不把话说绝,高拱没有证据也奈何不了太岳,何况高拱与太岳交好,想来也不会真的怎么。 郭朴这么一想,心里要过得去一些。看着居正终同徐阶进府,也让轿夫调转方向,再去高拱府中。 郭朴去而又返倒是让高拱吃了一惊,但听下人通报有要事,也再见了他一次。 郭朴一来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问道:“肃卿,今日是否上了辞呈?这件事为什么刚才我没有听说起?” 原来是来质问的,高拱倒有些后悔。他一开始不告诉郭朴,也是知道自己若说了郭朴定会阻拦,现在看来是纸包不住火,早知道是这件事,自己就应该不见他。 郭朴见他半天不说话,又道:“肃卿,兹事体大,怎么能这么意气用事?万一皇上真的准了,又该如何?真的辞官归田吗?” 高拱不以为然:“皇上不会同意。” “是,皇上是不会同意,可是徐阶呢?皇上准备沿用徐阶为首辅,自登极以来很多事也很尊重徐阶的意思,这点我都是知道的。又为何这么冲动?还瞒着我,难道连我也不信了吗?”郭朴终于问出了这句话,心跳也跟着速。 其实他本也没打算就这么摊牌,只是话一说到这里就脱口而出。不过摊牌也好,高拱本来也快人快语的人,真假等他回答便知。 果然高拱一听这话也急了:“我怎会不信,我若不信现在就不会见。”他言语中也有轻微的怒气:“一封遗诏,徐阶便轻而易举的收买了天下人心,我就是知道皇上不会让我走,才以请辞相逼。” “可知道这么做本于事补,遗诏的事已成了定局,即便真的辞官不干了,也拉不下徐阶来。” “我当然知道,我这么做本没想过把徐阶拉下马,只是不想让他这么得意而已。皇上最后会出来调停,我就当给皇上这个面子,却也能戳戳徐阶等人的锐气。让他们知道皇上对我如何,料他们今后也不敢得意太久!”高拱一“哼”,“何况昨日之事,我也一并呈报了,我倒要看看徐阶要如何应对?” 郭朴听了了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既然高拱已就天象的事上了奏疏,自己再劝也晚了。于是道:“我本劝不急,只是不想已经把事情捅出去了,既然如此,我也只能与同仇敌忾了。”他叹了口气:“那有件事我也要告诉。” “何事?” “遗诏的事居正也有份。” “说太岳。”高拱顿皱眉,“他怎么......”想想还是摇头,“我不信。” “我也不信,只是这件事是我亲耳听见。” “亲耳?在哪里?” 郭朴将在徐阶府门前听到的说了一遍,果然高拱听完后第一个问的便是:“怎么会听到?” “我去找徐阶。”郭朴也不隐瞒,他早已想好了如何应对,便抢先开口道,“是为内阁的事。”他虽没说是什么事,但高拱并没怀疑,也没追问。郭朴知道高拱的性子,若快言快语他反倒不会多问,若遮遮掩掩反倒坏事。郭朴又道:“我去时他恰好不再府中,我便让轿夫在不远处的墙角下等着。我这么做原本是不想让其他人看见,而徐阶也此没有注意到我。” 高拱点了点头:“可是太岳他......”他想了想又摇头,道:“我还是觉得太岳不会和徐阶一并对付我们,若听到的是真的,太岳真的参与了遗诏的拟定,那也是为徐阶的关系。定是徐阶仗着自己是太岳的师傅,太岳也不便拒绝,才被拉了进去。徐阶最擅长的不就是拖人下水吗?拖的人更多,他便以为胜算更大。”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郭朴道,他原本也不想把矛头引到居正身上。 高拱又道:“这件事我知道便是,没必要记在太岳头上,要说错便是徐阶,都是他在背后捣鬼。太岳向来不爱介入争端之中,徐阶是眼见着没了严讷,便想逼着太岳向他拢。实在是卑鄙!小人之举!”高拱越说越气不打一处来。 郭朴皱眉,只能小心安慰:“肃卿何必置气。”心里却觉得有些歉疚,他倒觉得徐阶不是那的人,这件事自己也没能帮上什么忙。只是高拱这么说自己也不便反驳,否则又会生出间隙来。他又道:“皇上既已知道这件事,我们近日也没必要再做什么,只等着听皇上怎么处置便是。”他话虽如此,但心里却觉得皇上未必会真的处置。但是现在不稳住高拱,指不定高拱又要背着他做出什么事来。 高拱点了点头:“也好,我就再等日。”很快又道:“不过若皇上不说话,我也不会就这么算了。” 郭朴心里苦笑,看来高拱也知道皇上可能会大事化小,本不作处置。他问高拱:“若真是那,又打算如何?” 高拱道:“我是在辞呈中提的天象一事,我不是御史不能直接弹劾,但想来以皇上的睿智定会明白。皇上若真不处置,我便拿那辞呈说事。” 郭朴觉得不妥:“皇上毕竟是皇上,我们做臣子的当尽力辅佐,哪有逼皇上的道理?” “我可没有再逼皇上,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大明江山、为了皇上着想,国有奸佞,一日不除朝廷便不得安宁。”他望向郭朴,“郭大人,这个道理应该明白。” 他这一声“郭大人”叫得郭朴心中一紧,知他是试探,也只有道:“是,我明白,我自是与在一条船上。” 高拱闻言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好了,时候不早了,质夫也先回去休息吧。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等着我们去做,现在必须先养精蓄锐的好。” 郭朴也不久留,当即便告了退。 高拱送他到门外,亲眼看着他的轿子走远,这才转身回府,一边走一边问下人:“人来了吗?” 下人忙回答:“来了来了,走的是后门。小人见郭大人在,就让他先在后院等着。” 高拱点点头:“好,带他到书房,我要立刻见他。” |
第九十章、王氏(五) 第二日韩月娘很早便醒了,然而醒来问底下人才知道,汤显祖已经自行离去了。 韩月娘听着,心中不免有一丝失落。 这时下人道:“汤先生走时留下了一个东西,吩咐等姑娘醒来便立刻交给。”说完拿出一折得厚厚的纸来。 韩月娘接过,仔细一看,竟发现是那未完昆曲的后续。 韩月娘一边看着,一边梳洗更衣,很快便记了个大概。她也不急着去找郭大人,而是先在自己房中试着唱了后半段。 从前写的那段也写在纸上,名绕游。昨晚他新写的三段名步步娇、醉扶归、皂罗袍。其实本是两人的戏份,一人饰闺中小姐,先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走了步,又唱:“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另一人侍贴身丫鬟,这时便应道:“今日穿插的好。” 这一唱完,这段也算是完了。接着便唱下一段,韩月娘一人在房中唱着,唱到皂罗袍,唱到那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唱到这句时她心中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却也含着泪唱完了全部。 她坐在椅子上愣了有片刻,终于起身将那写满词的纸重新折起来,收入原先的信封中,又小心翼翼的收进了柜子里。 天早就亮了许久,却发着白光。空中依旧一片阴霾,庭院一角还着雪。韩月娘吩咐人备轿,沿着已扫开了雪的小路走出去。 一路上她始终在想,一会儿见着郭大人该说什么。原本还有一段路,这次却不知怎么的,很快就到了。 当轿夫的声音了进来:“姑娘,到了。”韩月娘的心忽然一跳,右手扯着左手的袖子,竟平白开始外紧起来。过了许久才下轿,好在轿夫也不催促。 她一出来,便见门前挂着的醒目的牌匾,果然是郭大人的府邸。 她看了许久,有些冷了。双腿却像被冻在了地上,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一旁轿夫见了,也忍不住道:“姑娘,外面天寒地冻,还是快进去吧。” 韩月娘的目光还是定在牌匾上,忽然迈开步子,目光下移,落在府门旁的小屋子上,那是门房。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询问,谁知对方却告诉他:“姑娘来得不巧,大人现在正在高大人府中。” 高大人?她暗想,寻常他们谈什么事,都是会到明月楼的。今日郭大人不来,看来当真是在为昨日的事声自己的气。想到这里,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门房又道:“姑娘不如留下个名儿,等老爷回来了自会看见。” 韩月娘摇了摇头:“不了,我改日再来。”说完转身便走,不知怎么的,上轿瞬间心里反倒松了口气,早已没了刚才的紧。 “姑娘,现在去哪儿?”轿夫问。 韩月娘想了想,只能明日再来见郭大人了,现在也没什么其他的地方可去,索性道:“回吧。” “是。”轿夫应了一声,两个人便抬起了轿子回明月楼了。 月娘刚一走,郭朴便从高拱府中出来,一路上不住叹气。他早知今日是这么个结果,却还念着答应过徐阶不能食言,偏帮他说话,果不其然得罪了高拱。 好在最后他话锋一转证明了自己的立场,不然恐怕这今后高拱也不会再同自己往来了。 这件事原本也该这么算了,但他想来想去,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槛儿。思虑再三,他忽然觉得还是同徐阶说一声的好。于是便让轿夫调转方向,去了徐阶府里。 他去时徐阶还没有回来,听府邸中的下人说是去了内阁。郭朴想着,自己既有心相告,也要耐着性子等等才好。他也不进去,只是让轿夫把轿子停在一旁不显眼的地方,自己坐在轿子里静静的等着。 很快他听到了轿夫的声音:“老爷,来人了。” 郭朴并不急着出去,而是将轿帘掀开一角,往外探去,果然看到了徐阶的轿子,只是除此之外,后面还跟着一顶。郭朴也不出去,只是注视着后面那顶轿子。 旁边轿夫见状,不禁道:“老爷,要小人去通吗?” “不急。”郭朴只小声的说了两个字,又继续的看着。 两顶轿子在府门前停了下来,徐阶先下来,接着后面的人才走了出来,不是居正是谁。 居正和徐阶一起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居正在了,郭朴也不好再去拜访。想着等着他们进府再走,也省得被看见。 居正和徐阶并没有看见郭朴,二人走到府门前,居正却不肯上台阶,而是在台阶下一拜,道:“学生便送恩师到这里了。” 徐阶已走到台阶上,就站在牌匾下,回过头:“怎么不进去?” “学生怕打扰恩师。”居正回答,事实上他只是觉得最近局势有些紧,自己还是不进去的好。 徐阶却不以为然,道:“有什么打扰的,进来便是,我有话同说。” 居正还在犹豫。 徐阶又道:“今日高拱已上了辞呈,分明惺惺作态,刚才皇上的态度也看到了,是断不想让高拱走的,这个时候我也只能找商量商量。” 辞呈?郭朴闻言也心中一惊,好好的高拱怎么会想到要请辞?为什么刚才去见他时本没听到一点风声?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可能,高拱对自己已有戒心。 郭朴觉得不妙,他虽帮着徐阶说话,但也只是出于仁义,从心而论,他可一点也不想拢。毕竟有严讷的关系在,即便徐阶不计较,也不代表李春芳不会对自己起疑。但有点可以确定,若自己真的拢徐阶,高拱一定第一个不会放过自己。现在当务之急是让高拱对自己消疑,可关键是要怎么做呢? 郭朴正为此事苦恼,却听徐阶道:“太岳,我明白的顾虑,只是遗诏已牵扯进去了。对我而言,除了其他人实在是不足为谋。” 徐阶说的隐晦,但郭朴听到也心中一个激灵,很快便推断出事情的始末。不管是不是真的,这也算是个机会。 |
第八十九章、王氏(四) 韩月娘听着还是略觉有不妥,却也一时间说不上来。 汤显祖道:“不用担心,我在京中自会有住所,若他们来了,我回避便是,也不来找,这便不会有误会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韩月娘忙要解释,汤显祖却打断了她,“好了,不用说了,我知道不是这个意思。” 韩月娘又不答。 汤显祖心中有太多的可奈何,其实月娘说得不错,若可以,他一日也不想留在这京中。他甚至对仕途心生失望,不愿与那些饱受贿赂之人同流合污。只是月娘在这里,即便她不愿跟着自己走,自己也本放心不下。 气氛略有些沉默,汤显祖起身,取了大帽便要离开:“时候不早了,我也先回去了。” 然而这一次,韩月娘却急忙拦住了他:“不行,现在早已是夜禁,又不是朝廷命官,又没有公事,就这么出去定受刑。” 汤显祖一笑,暗想月娘心里到底还是在意自己的,他道:“妨,我知道一条小路。” “不行,小路更不行。”韩月娘皱眉,伸直了双手,挡住了他的去路,“勾胡同的更夫与巡夜官兵最多,那些晚上来这里寻欢作乐的人也不是没想过办法。有翻墙的,又钻洞的,更有甚至还有从水路游回去,但还不都被官兵查获。不比他们,又斯文,如何能抗得过那五十鞭子。” 汤显祖闻言又一笑:“男儿岂能怕这个。” “明月楼还有其他厢房,我一会儿让人带去,今晚就先将就着住,明日一早过了夜禁再走。”韩月娘见他笑着,不禁责怪,“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平白去受那五十鞭子。而且那些官兵,下手也没个轻重,指不定被打成什么子。” 汤显祖依旧微笑着,道:“我若留下,明日一早郭朴来了,岂不正好撞见?若是这,还要我留下吗?” 韩月娘忽然不说话了,汤显祖见状,便又要走:“我还是回去吧,也不一定会被抓着犯了夜,只要我小心些,应该能避过。” “不许走。”韩月娘急了,“留下便是,明日的事明日再说,何况郭大人明日还有朝廷的事要忙,不一定真会到我这儿来。何况今天晚上......”她说着神色有些失落,“想来他也恼了,也不愿来了。” 汤显祖见她难过,心里更不是滋味:“他若不来,可以去找他。” “找他?”韩月娘低下头,有些为难,“我如何去找他?若是让别人看见,岂不是坏了他的名声。” “明月楼开门迎客本就不多,何况回回在台上唱戏都化了妆。想来换身普通的衣服去,也没人能认得出。” 韩月娘还有为难:“可是见到他又该说什么?” “有什么便说什么。”汤显祖道,看着月娘没有听明白,又开口,“就当为今天晚上的事赔罪,这个理由名正言顺,他也不会把拒之门外吧?” “那倒不会。”韩月娘想了想,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机会。又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吧,就依说的,我明日就去。” 汤显祖点点头,屋中的气氛顿时又变得沉默起来,终于他开口:“时候不早了。” 韩月娘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吩咐人为他装备厢房。 汤显祖走后,韩月娘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脑海中想着明日的事,想着刚才,却怎么也睡不着。吹灭了盏灯,只留桌上唯一的一盏,坐在桌旁,就这微弱的光反复看着手中的虎纹玉佩。忽然握紧了手,将那玉佩紧紧的握在手心,闭上眼睛,良久眼角有一滴泪水滑落。 汤显祖到了厢房,却不急着睡,而是吩咐领他来得那人拿酒来。 那人闻言皱眉,道:“先生,还是早些休息吧。” 汤显祖拿出一锭银子塞给他:“这些够了吧。” “先生,我不能收。”那人连忙退还给他,“是姑娘的客人,若是让姑娘知道了,定是要怪罪的。” 然而汤显祖又将银子重新塞给他:“那就不要让月娘知道不就行了吗?” 那人为难,拿着银子,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小人这就去。”说完推门离去,没过多久便拿来了酒。 “下去吧。” “是。”那人走到门外,刚要关门又忍不住说了句,“先生若有什么吩咐一会儿叫我便是。” “知道了。” 那人关上门立刻。 汤显祖起身将窗全部推开,将矮桌搬到了窗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仰头长饮一口,不禁叹道:“可惜月。” 他又喝了口,脸上有红晕,神色也渐渐迷离。痴痴的望着天,念道:“我欲将心向明月,耐何明月照沟。”他长叹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劲一起,思绪飞涌,摇摇晃晃的起身拿纸笔,接着烛光一挥而就,很快就写了两三纸。想来又改了遍,直到觉得满意,才一笑,又饮酒去了。饮到醉时也不解衣,便在窗下睡着了。 |
第八十八章、王氏(三) “何事?”汤显祖见她说得认真,真以为有什么。 韩月娘道:“是否有位高姓大人找过?” “高姓?”汤显祖道,“说的难不成是高拱?” 韩月娘诧异:“怎么知道?” 汤显祖一笑:“高拱与郭朴同为阁臣,想来也是一并来过这里的。” “不错。”韩月娘点头,“高大人听我唱了写的昆曲,便向我打听的事。其实我也是自作主,才把一心求功名的事告诉给他,也是想着在京中若有人帮衬,今后也好官运亨通。” “哦?那他怎么说?”汤显祖的神色有一丝玩味。 “高大人说会留意,还谢我,想来也是觉得是人才,想向上举荐吧。” 汤显祖依旧是那玩味的表情,脸上也不见得有喜色:“向上?皇上吗?” 韩月娘摇了摇头:“这是们男人的事,我也不懂。” 他忽然不再说这件事,而是道:“我写的词,倒是自己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我唱给听便是。” 汤显祖一笑:“那好。” 韩月娘也不换装,只是站在那里,一边唱着一边比划。还是那个开头,听得人意犹未尽,只是却不得停了下来。 汤显祖听了也不禁赞叹:“当真是好词,可惜只到了这里。但好词也要配上月娘的唱功,否则就是暴殄天物了。”他笑着摇头:“若不是今日在这里听唱起,我倒真的忘了这未完之作了。想当初,也是迫于父命,才不得不进京赶考。想来一开始,心里对仕途也有些期盼,只是一到这京中才发现......”他忽然一叹,言语中有说不尽的奈。 “高大人可找到了?”韩月娘又问了一遍。 汤显祖沉默,终摇了摇头。 韩月娘听了也觉奇怪:“或许是皇上刚登极,高大人正忙着,等再过日空闲下来,定会想起的事来。”她宽慰:“高大人当面赞扬过的才学,想来定不会错失人才,何况当时郭大人也在场,再不济也还有郭大人。” 汤显祖却苦笑摇头:“恐怕再等多少日都一,不管是哪位大人都不会来找我。” “为何?” 汤显祖一叹:“去年八月我乡闱提名,考中举人,此才紧赶着入京,想赶上二月礼部主持的礼闱,再得个贡士。这等到三月初一,便可参殿试面圣,有幸成为天子门生。” 韩月娘点了点头:“贡士榜已发,上面定有的名字,定是前三甲。” 汤显祖苦笑:“莫说前三甲,就是连末甲也不会有我。” “为何?”这下韩月娘是彻底不明白了,以他的才学,考中进士一甲,也就是状元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何故一个贡士反倒中不了。 汤显祖道:“这事我本不想同说,但既问了,我也不想骗。都是在进京的路上出了些意外,过山路的时候遇到连日的暴风雪,耽误了时辰,所以我到京师时已经误了时辰。” 韩月娘也吃了一惊,但更多的是惋惜:“可有什么补救的法子?” “我原也想过,礼闱既是礼部主持,只是误了到京时辰,真正的会试还没开始,想来只要我说明缘由,礼部官也会通融。我接连着去找了次,都被挡在门外,说是朝廷有规定,让我明年再来。我原本想着也是自己运气不好,但是后来,会试结束后,听客的店家说,有人在我见过礼部官后的第三日才到,却也参了考试,还考中了贡生。我一问才知,原来是我没有行贿赂,所以才没换来着通融的好处。” 韩月娘沉默,终道:“官场向来如此,看我爹妈的事便知。”说着不禁难过,“好在当初遇到了郭大人,不然我一个女子,当真不知该怎么是好。” “他未必是真心帮,只是同情而已。”汤显祖道,“他那时便是吏部的官,若想帮爹洗刷翻案,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他却有意瞒着他的身份,分明是想置身事外。” 韩月娘皱眉:“他既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不知道的好。” “月娘,怎么能这么糊涂。”汤显祖起身,“年前骗我说跟着昆曲班子去外地演出,若不是一年后师傅回来告诉我,我也不知道早就一个人偷偷来了京城。若真有心,便嫁给他,何必弄得像现在这?” “郭大人他......已有家室,何况我......”她低下头,“身份低微,原本也是配不上他的。” 汤显祖一听倒怒:“难不成就这么过一辈子?就在这勾胡同里,一直唱戏。”他忽然上前,拉着月娘的手腕,“这里有什么好,跟我回去,一起回家乡。我们还像从前在昆曲班子一,我写词唱曲,也好过留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好。” “放手!”韩月娘奋力挣脱,却甩不开他的手,不禁恼羞成怒,“放开我!我不走!放手!” 汤显祖却不放手,反而更怒:“不走也得走,我不会再让留在这里。”一边说着,便拽着月娘往门前去。 韩月娘如何敌得过他的力气,情急之下埋头,在他的手臂上的咬了一口。 汤显祖虽停了下来,但却一声不吭,任凭她如何用力,终于咬出了血来。 韩月娘松口,抬头望着他,嘴角还有血迹,眼中却含着泪。是歉意,是难过,神色复杂。 汤显祖见到她的泪,仿佛一盆凉水灌顶,顿时冷静下来,心软了。注视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就这般不愿跟我走?” 韩月娘不答,眼中的泪却止不住滑落。 “也罢也罢。”汤显祖松开了手,眼中有一丝悲伤,“既如此,我便遂了的愿。不过我还是刚才那一句话,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沉默了一下,“我留下,陪着不走了。” “可是刚才不是说......” “没错,我是说我不喜欢京城,不喜欢官场上的乌烟瘴气,只是......”他忽然一笑,对月娘道,“父命难违,明年不是还要再来考吗?与其又不小心错过了时辰,不如就待在这里,我会写信回去。” |
第八十七章、王氏(二) 徐阶刚回府不久,便有人送来了信。 徐阶打开一看,原来是自己安排在勾胡同的眼线。原来刚才,他们见到郭朴的轿子出入勾胡同,进了明月楼。只是没多久就出来了,接着便回了府。 郭朴这行为的确有些不寻常,不过徐阶知道,明月楼倒是郭朴与高拱的常去之地。明月楼倒是个安全的地方,平日里也不开门迎客,所以他的人也没办法进去探听到什么。 不过这明月楼的主人韩月娘与郭朴是否有什么关系,徐阶就不能确定了。他正想着,忽然问一旁斟茶的管家:“郭朴家中可还有什么人?我记得他是有妻房的。” 那管家回答:“老爷忘了,上次的人来回过话,郭阁老在老家还有一个老母,一个妻子和一双儿女。” 徐阶这才想起,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算起来,他来京城已近半年了,这半年里,还一次都没回过老家。” 管家道:“先帝驾崩,裕王登极,这两件大事儿凑在一起,别说回老家了,恐怕北京城里的诸位大人们连一个好好的年都没有过。” 徐阶并不否认:“想来他妻房也一次没有来过,毕竟是一家人,终隔着千里,未免有不妥。否则也不用整日流连在烟花之地,毕竟是朝廷命官,让人听去了未免有失体统。看来还是要找人,将他的家人接到京中来。即便他老母和一双儿女不来,他的夫人也是要来的。” 管家听了这话却笑:“老爷什么时候也开始操心起别人的家务事了。” 徐阶听了也不生气,道:“不懂,虽是家事却也关系到国事,这件事不能拖,明日就去安排好了。” “是,我明日就去。”管家说着,却还是忍不住笑。 徐阶又提醒:“记着吩咐下去,先别让其他人知道。等把人接过来,就直接送到郭朴府中,到时候他府里的人若问,就说是我的安排。” “是,我都记住了,明日一早就按老爷的吩咐去办。” 徐阶见他还在笑,不禁皱眉:“笑什么?” 管家回答:“我是觉得老爷如此费心,若不先告诉郭阁老,也不知道他是否能领老爷这份情,毕竟明月楼的美人可比家里的糟要好多了。” 徐阶微蹙眉:“别胡说。”语气也不怒:“郭朴可不是那的人。先帝曾夸赞他清廉,何况他向来公私分明。想来是到京中,只一心想着为朝廷做事,本暇顾及自身,这才让妻儿老母还留在老家,没有功夫把她们接过来。” 管家一笑:“老爷说是便是。” 徐阶眉头渐展,道:“下去吧。” 管家便告退,出门时不忘嘱咐一句:“老爷今日辛苦了,要早些休息才是。” 徐阶点了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便又埋头于公文中。 此时明月楼中,郭朴已离开很久了,韩月娘还站在窗边上愣愣不说话。眼角有滴泪水滚落,却不抬起绢子擦,不愿被背后的人看见。 在她身后的圆桌旁,坐着一个年轻人。穿着青色直裰,腰间围着丝绦,用玉带钩。头发由黑色的网巾束着,身旁的圆桌上还放着大帽。他眉目俊秀,鼻高唇薄,倒有分书生气。 那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高拱在进士名册中没有找到的汤姓公子。他姓汤,名显祖,号海若,临川人。此时他望着韩月娘的背影,忽然开口唤了声她的名字:“月娘。” 韩月娘过了许久才回头,只等着泪都落完了,用手抹了抹脸,转头时已一切如常。 然而她脸上的泪痕,依旧没逃过面前公子的眼睛。他知月娘要强,却又不免心疼,道:“既想见,何不去见他?” 韩月娘却摇头:“时候不早了,他还留在这里恐怕对名声有损,何况……”她忽然不说了。 汤显祖接道:“何况我在这里,也不便见他,否则误会了也不好解释。” 韩月娘不说话。 “他便是口中的恩人,离开昆曲班子,甘愿到这里来,也是为了他?” 韩月娘咬了咬嘴唇:“我也是想再见他一面,只是我第一次来京城,也不知他住哪里。也只能一家家的问。我只知道他是京城里的人,我便在这里慢慢找,直到找到他为止。我一个女子,除了跟师傅学了年昆曲,其他的什么都不会。想要在京城立足,便只能来这里。于是我用全部的积蓄,还有爹妈留下的一些银子盘下了这里,改叫明月楼,才能在京中安生。” 汤显祖闻言一叹:“这么为他,可他却一点也不知道。若不是我在当铺看到的碧玉簪子,也不会找到这里来。我记得那碧玉簪子可是妈妈的遗物,平日里都是贴身收着,一刻也离不得,怎么现在舍得来当了?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吗?” 韩月娘摇头,说的随意:“急需用银子就当了。” “急需用银子?”汤显祖沉默了一下,“可是又为了他。” 韩月娘不说话。 “月娘,休要瞒我。” 她还是不说。 汤显祖急了:“月娘,看在我们这些年的情分上,就老实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韩月娘叹了口气,忽然拿出随身携带的虎纹玉佩,正是郭朴的家之物。她道:“郭大人为官清廉,但也有需要用钱的时候。” “他要多少钱?” “三百两银子。”韩月娘沉默了一下,这对她而言,也同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玉佩是他的家之物,他本让我当了,可我却舍不得。我遣人去问过,他们只肯出五十两,连问了家都压着这个价。我手里只有一百两银子,东拼西凑,再把簪子当了,又......”停顿了一下,“例多做了日的生意,才赚够了这么多。” 汤显祖听了皱眉:“这些他知道吗?” 韩月娘摇头:“这件事我有意瞒着,郭大人如何知道?”又道:“我只同一个人说了。” 汤显祖闻言又叹:“既不愿意让他知道,我也自然会帮保守秘密,只是月娘,这又是何苦呢?” 韩月娘摇头:“没什么苦不苦的,只要能帮到郭大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汤显祖本想说什么,却终叹了口气,“也罢,高兴就好,明月楼好歹也只是戏曲班子,关于名节。” 韩月娘一笑,笑中有苦涩:“这想,别人未必如此。” “怎么?难不成郭朴说了什么?” “不,不是的。”韩月娘慌忙解释,“郭大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我自己......终究是在这烟花之地,又何来名节可言?”但她很快又笑了起来,转头望向汤显祖,“不过我很高兴,能信我。” “信,我一直都信。”汤显祖看着她,想起从前在昆曲班子的事,不禁感慨良多,“想那时我还没来京城,闲暇时为班子写个昆曲,日子虽平淡了些,但也好过现在的尔虞我诈。” 韩月娘听他这么一说,方才想起什么,道:“有一件事我还没告诉。” |
第八十六章、王氏(一) 郭朴在回去的路上,想着自己答应徐阶的事,不免有些草率。他越想越觉得有些后悔,高拱的脾气他太清楚,这天象的事是打压徐阶最好的办法,恐怕轻易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若是不说,自己分明答应过徐阶,怎么可以食言呢? 郭朴越想越觉烦躁,眼见着要到了自家的府邸,便让轿夫调头。 “去明月楼。”他说,似乎心里要安稳许多。 轿夫们自然明白老爷的规矩,绕道到明月楼的后门,放下轿子,便有一人去敲门。很快门开了,开门的人自是认得郭朴的轿子的,只是这个时候看到郭大人来了,不免有些诧异。 郭朴下轿,道:“月娘呢?” 开门的人说话有些结巴:“姑娘......姑娘睡下了。” “睡下了?”郭朴看到他神色有些奇怪,一把推开他,便要进去,“让开。” “大人,大人。”那人慌了,跟在后面想阻拦,却也不敢出手。 郭朴到了韩月娘闺房的阁楼,抬头望去只见楼上还亮着灯,纸窗上隐隐透着女子姣好的身影。郭朴忽然间愣在那里,痴痴的看着窗上的人影。 这时,身旁那人道:“大人,请回吧,姑娘都睡下了。” 谁知他话刚一出,郭朴便冲着阁楼大声道:“月娘,是我,还好吗?” 窗上人影一颤,似乎走得离窗户更近,却也不推开窗,只是道:“是郭大人?” “是我,是我。”郭朴似自言自语,沉默了一下,急切的恳求道,“月娘,让我上来,看看,和说说话,我有好多话想和说。” 窗上的人影沉默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语气中有一丝哀伤:“我已睡下了,大人请回吧。”然而她话刚一停,又立刻道:“大人若真想见月娘,明日再来可好?” 郭朴又沉默了许久,终于道了声“好”,脸上有失落,转身离去。 郭朴出了后门,门便立刻被关上。 郭朴站在门外愣了片刻,直到轿夫说了声:“老爷,天色不早了,还是回府吧。” 郭朴不答,忽然转头望了周围点着灯笼、挂满各色彩绸的阁楼巷子一眼。再低头看自己的一身常服,从宫里出来还没来得及换。他本想一个人走走,但这一身却太过招摇。 这时轿夫又道:“老爷,有一句话小人不知该不该说。” 郭朴回头看着他:“说。” “小人刚才跟着老爷进后院,看见后院有一顶轿子,从前小人送老爷来都没见过,应该是刚停的。”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的看着郭朴的脸色,道,“小人是觉得,这明月楼的姑娘今晚恐怕是有客人了,老爷若真不想扫兴,不如换个地方。” 郭朴不说话,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那轿夫以为说错了话,低下头不敢再多言了。 郭朴开始还有些怒气,但很快心里便想,明月楼在勾胡同,即便是有客人也是寻常事,自己又能干涉什么。但心里仍有不悦,说了句“回府”,转身便上了轿。 一路上,轿夫还试探着问了一句:“老爷,明日什么时辰再来?” 郭朴有些赌气道:“明日要去见高大人,哪有功夫来?” 那轿夫又小心翼翼道:“老爷和高大人谈事,不都在这明月楼吗?” 郭朴一听顿怒:“当我们是什么?什么时候规定的朝廷大事要在这里商量。” “是是是,小人多嘴。”那轿夫知老爷今日心有不悦,也不敢再多说,只顾着抬着轿子回府了。心想老爷来京中已这么久了,却总是一个人,也是该接夫人来相聚了。 郭朴自是不知这些下人的想法,满脑子都是那印在纸窗上的影子。 刚一回府,府中家丁便迎了过来,兴高采烈的连叫了声“老爷”。 郭朴本没什么心思,但见他这表情,也不禁问:“什么事?” 家丁从袖子中拿出一封信,双手捧着递给他。 郭朴接过,刚要问谁的信,便看见了信封上的落款,原来是老家夫人写来的。于是问:“什么时候到的?” “就今个儿下午。” 郭朴点了点头,也不先看,拿着信进了书房。 下人忙点灯,等到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郭朴坐在案边,这才拆开那封信看了一遍。这一看不禁皱眉,心里顿时又是一股气。 原来是老家那姓王的邻居建房,站了自家的一墙之地,两家人各不相让,最后竟闹上了公。那姓王人家家里也有人在京中做官,是谁郭朴倒没留心,信上也没提。想来定是不大的官,否则自己又岂会不认识。只是这么一来,他家里的地方官两边都不敢得罪,也就没法断案了。家里人情急之下便给他写了封信,想着他出面干涉此事。 看这封信的口气,郭朴便知是自己的妻子王氏口述,让人代笔的。 心中不免更气,他气倒不是气邻居了自家的一墙,而是气这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只想着这点小事,也不顾他现在处境。 现在这个时候,要是让人知道他以权谋私帮自家人,指不定要做出什么文呢。 郭朴将信丢在案上,“哼”了一声道:“真是妇人之见,这点小事也要来烦我!” 下人见老爷动怒,只立在一旁,不敢说话。 郭朴生了会儿气,但想光生气也解决不了问题。这件事已经惊动了官府,不能再把影响扩大了。于是便让下人墨铺纸,自己提笔便写了封回信:“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写完又看了一遍,觉得没什么不妥,便叫了声“来人”。 信上的墨迹还没干,他拿起来放在灯罩上烤了烤,等到表面的一层干了,便装进了信封,交给下人:“连夜让人将这封信送回去,务必亲手交到夫人手中。” “是。”下人拿着信退下。 郭朴叫退了屋里的人,一个人对着烛火,忽然觉得有些累了,但又不想睡下。想来想去,便翻出公文来看。只是他心中老想着月娘,看又看得心不在焉,就这反反复复的折腾到半夜。若不是想着明日要去见高拱,他也不会强行让自己睡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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