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告诉他,年龄的差别不是幸福的障碍,甚至文化的区别也不是,重要的是彼此尊重、体谅 、宽容和忠诚。我和Paul就是非常和谐的婚姻。 梁先生立刻又来了信,又是迫不及待,表示“感激涕零”。他忽然成了个恋爱中的惨绿少年, 需要支持,需要保证,需要信心。梁先生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位给人支持、给人保证、给人信 心、大仁大智的人,没料到他在爱情面前也会如此脆弱。就因为这点儿“脆弱”,梁先生才更 可爱、可亲! 华苓: 好久未通信,甚念。我在台湾住了两个多月,近始返回西雅图。在台北和林海音等友玩过好 几次,每次都提到你。我在台北也有奇遇,结识了一位韩菁清小姐,一见如故,遂结不解之 缘,她年三十有八,过去历史亦不平凡,我的友好几乎都持反对或怀疑的态度,我则认为这 是奇迹,情之所钟,无所顾忌。拟于端午前后再度返台,作长久之计。把此事来告,不知能 否邀你与Paul之同情也。匆此 即问 双安 梁实秋 ###,一,一五 华苓: 接到你和Paul的信,真是感激涕零,因为近来台湾报纸连连的渲染我和韩菁清小姐的事,满 城风雨,使得她极感困惑,我也不安,近且收到匿名信表示反对此一婚事。你们是极少极少 数的肯给我同情的朋友!社会对女性残酷,不公道,实在可惊之至。韩小姐是一个善良可爱 的人,我愿下年有机会我们到美国来玩,能够到你们府上相会,请你们看看我所选中的是怎 样一个人。你的孩子均已成家,你无事一身轻,祝你们快乐,写作顺利成功! 梁实秋 ###,一,廿七 请口译此函给Paul听,我不另写 华苓: 好久没通信了。我三月底返台,五月九日与韩菁清结婚,前前后后引起报刊上许多不必要的 轰动。也有不少人(识与不识)给了我们无情的打击,我们一概置之不理。朋友们祝福我们 的,继续是我的朋友,否则也就不勉强了。我临离美时收到你和Paul的信,我很感激你们。 兹附上婚后照片一帧,乞留念。我现在生活很好,菁清是一个聪颖而懂事的好孩子,我们打 算秋凉后到美国一游,能有机会见到你们就好了。我仍然过的是爬方格子的生涯,仍是从前 的我。得暇盼能惠我数行。即祝 俪安 梁实秋 ###,七,十四 韩菁清附候 梁先生早在70年代初就一再提到,我应该回大陆看看。直到1978年才成行。三十年以后再回 故乡,心情激动,回到爱荷华,在百忙中,一口气写出了爱荷华札记──三十年后。在北京见 |
手,而且,女儿女婿也不要两老动手。父母的慈爱,儿女的孝心,在美国全无法表达,宛如 交响乐中的钢琴、小提琴,各自美则美矣,却无法合奏起来。 从那次见面以后,就没再见到梁先生、梁师母了。我们仍然书简往来,就是我到国外去,也 告诉梁先生一声。1974年春,我和Paul在亚洲七八个国家旅行了两个多月,也到了台湾,梁 先生梁师母却仍在西雅图。6月回到爱荷华,就看到梁先生的英文信。那是他写给我的唯一一 封英文信,为的是要Paul也立刻看到,不必经我翻译。他迫不及待地要我们知道他丧妻的悲 痛。梁师母在去超级市场途中遭铁梯击倒去世了,那天是4月30日。梁先生的信是5月4日写的 ,正是为梁师母悼祭的日子。读着梁先生的信,我可以看到在心中哭泣、挣扎活下去的梁先 生。我非常担心他如何打发以后的日子,因为我知道他如何依赖梁师母。《槐园梦忆》就是 他对妻子深情的回忆。 华苓: 我用英文写此信,以便也可读到。现在你们一定已从亚洲远游归来,可惜大陆未入 行程。 也许不应在你们一到家就告以噩讯,内人于4月30日惨遭意外去世。我们步行去附近超级市场 买菜,市场屋檐旁竖立一架可伸缩的铁梯。附近并没修理工人。也许是一阵风吧,梯子突然 倒下,正打中内人的头,打得她倒在水泥地上,头破血流。臀部严重受伤,无法动弹。我找 来救护车送她去医院。动手术后,情况尚好,但怎么也不能恢复知觉,当晚11时去世。今日 安葬,“永久居留”此间墓园了。我们在墓园亦购地四处,一处留给我日后之用,另两处留给 小女夫妇,内人将不致有飘零异域之感,我等所能为者仅止于此。 现正找一胜任律师处理此案,我们当然有理胜诉,但会争论许久才会上法庭。妻子为无价之 宝,金钱岂可抵偿不可弥救的伤亡之痛! 我突然想起哈代的一首诗:双向交叉,描写豪华游艇“泰坦神轮”与冰山相撞沉没的惨剧。哈 代称之为命运。也许他说的对,因为我实想不出任何其他原因。 我将尽快恢复写作。打击虽重,现我尚好。 即颂 近安 梁实秋 六三,五,四 (注:“六三”即1974年,余信类推) 几个月之后,1975年初,我又收到梁先生从西雅图来的信,告诉我他回台湾认识了韩菁清, 并已结不解之缘。“我的友好几乎都持反对或怀疑我的态度……”我将信译给Paul听。我俩立刻 各自给梁先生写了信,告诉他我们十分高兴他又找到幸福,不必为外间闲言闲语所扰。我们 |
。 梁先生说那是真人真事。我们逼着问:是谁?是谁?他笑而不答。梁先生讲笑话时就是那副 真真假假的神情。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梁先生是否讲的真人真事。那简真就是契诃夫的 短篇小说! 吃喝谈笑之中,偶尔也谈文坛旧事。我们巴巴地问到徐志摩、陆小曼、冰心、老舍、沈从文 ……三四十年代的作家们,那时他们都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们对那些作家本人,比任何 文坛事件更有兴趣,如梁实秋和鲁迅的论战,以及抗战无关论等等。我们会问:冰心是不是 叫你“秋郎”?来不及等他回答,我们紧接着问:“冰心是什么样儿?”梁先生笑笑:“长得不错 。”他没多说。从他那一笑之中,我就可以想象冰心年轻时清丽的模样。 梁先生那时还没从师范大学退休。他不喜酬酢,很少外出,也很少有客人,对外界的事也不 问不闻,似乎很怕惹火烧身。他是怀乡的。1974年,我和Paul到亚洲好几个国家。他在信中 说,我应该也到大陆去。当然去不了。60年代在台湾时,我和海音、孟瑶似乎为他们夫妇俩 的生活添了点儿乐趣。只有女儿文蔷一家人从美国回去看两老的时候,他们就不理我们了。 我觉得梁先生很寂寞。他有心和现实保持距离,保持沉默的自由。他知道我的沉默是因为恐 惧。我在他家可以畅怀大笑,也只有在梁先生家,我才会那样子笑。 1964年,我从台湾来美国之前,去看梁先生。 你没有路费吧?梁先生在谈话中突然问我这么一句话。 您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需要多少? 我到美国的路费,就是梁先生借给我的。到美国后申请到一笔研究金,才还给了在西雅图的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外一章】 秋郎梁实秋(2) 文蔷。 我和梁先生通信多年,信虽不多,但一纸短笺,寥寥数语,却给我无限鼓励和温暖。我也对 至情至性的梁先生多了点认识。 1972年,我和Paul去西雅图,正值梁先生和梁师母在文蔷那儿。杨牧(那时候他还叫叶珊。 在我心目中,他永远是醉倒我爱荷华家中地板上,手指自己鼻尖说:“我,叶珊,二十五岁, 处男。”)已从麻州大学转到华盛顿大学去教书。他邀我们和梁先生夫妇相聚。我们一起开车 去文蔷家接两老去一中国餐馆。八年不见,相见特欢。梁先生和Paul一见如故。我隐约感觉 到梁先生两老都有些异国飘零的心情。他们非常钟爱女儿,也非常享受儿孙的绕膝之乐,但 他们似乎不知如何安顿自己。他们说,女儿女婿太忙,忙得他们心疼,要帮忙吧,又插不进 |
【外一章】 秋郎梁实秋(1) 我真正认识梁实秋先生,正是我一生最黯淡的时候。1949年,《自由中国》创刊时,雷震曾 邀他参加,他不加入,但愿在一旁协助。后来《自由中国》登出并出版他的《雅舍小品》。 那时,我们只是作者和编辑的书信来往。1960年,雷震等四人被捕,《自由中国》遭封闭。 我的生活宛如孤岛。就在那期间,梁先生常邀我同林海音、孟瑶去他家。那是我那段幽暗生 活中的一扇天窗。 梁先生家一片春风,甚至他家帮佣的小姑娘名字也有“春”意:春绸。那是我听到的最好听的 名字之一。梁先生和我们三人正好凑一桌麻将,只打四圈。梁先生夫妇都是美食家。我们去 他们家之前,就知道那天梁师母将给我们吃什么:饺子呀,薄饼呀,炸酱面呀,全是梁先生 喜欢吃的。他那时已有糖尿病,只有望食兴叹,浅尝即止。我们可乐了,不但吃得好,还可 听梁先生讲笑话,还可看梁先生故作馋相扮小丑——他是很好的演员,妙语如珠,嘲弄透着睿 智。他用笑话解馋,我们笑,他高兴,逗我们笑得喷菜,笑得流泪,笑得告饶。海音和我都 爱笑,孟瑶也笑。麻将桌上,饭桌上,梁先生的妙语,我们的笑声,巡徊不已。他给我们讲 过一个单身汉的故事。 某君从美国学成归国,找不着女朋友。他长得不错,只是个头太矮。他认为只要有钱,就可 以找到女朋友。于是他将由美国带回的四百美金视若生命。他买了个特制的夹层皮带,将美 金塞在两层之间,用拉链封好,日夜绑在身上。他外出购物,拿不出钱,就进厕所,解开皮 带取钱。因此,他需要钱的时候,必上厕所。久而久之,有人知道了他的秘密。有天晚上, 鬼使神差,他睡觉前把裤子连皮带一起顺手搭在椅背上。半夜醒来,裤子不见了。他到处寻 找,在院子里找到裤子,皮带不见了,四百美金不见了。他从此发奋赚钱,身兼数职,非常 节省,吃饭用鱼内脏下饭(我们正吃梁师母亲手做的鲜肉饺子。梁先生调弄地笑望着我们) 。他存了许多钱,还买了四栋房子出租。他每天必去看看房子,摸摸房子的砖头。但是,他 还是找不着女朋友。因为太矮了吧。他便订做了双高底鞋。在人多的场合,他必站在高处显 眼的地方。他还是找不着女朋友。还有什么毛病呢?单眼皮,他去医院动手术割眼皮。医生 得从他手臂上割下一块皮,粘在眼皮上,皮连着手臂,要等手臂的皮在眼皮上粘牢了,他才 能将手臂放下。一连好几天,他举起手臂贴在眼皮上。眼睛成了双眼皮,仍然找不着女朋友 |
没有什么值得写的,沈先生说。 您是我最佩服的现代中国小说家。 沈先生谦虚地笑笑。 您不写了,是中国文学一大损失。 我的小说过时了。 好的艺术品永远不会过时。 现在研究古代丝绸,不是写作的心情了,也写不出来了。 沈先生夫妇带我们走进内室。到处堆着资料。他俩捧出一叠厚厚的本子,上面全是古代服饰 ,丝绸锦绣纹样。一片片精美厚朴的锦绣,明暗交织着细致的色彩,就和沈先生一篇篇小说 一样。那是他在漫长艰苦的日子里,用另一种方式而凝炼的艺术匠心,是否用笔写出,也就 无所谓了。 我和Paul惊叹得说不出话了。 沈先生微笑着,笑得那么自然,那么恬适,无挂,无虑,无求。那微笑透着摸不透的禅机。 这么一间小屋子,这么多的资料,怎么工作呀!我说。 屋子在大街上,来往车辆太多,太吵了。沈先生说。 这些丝绸锦绣,有艺术价值,历史价值,学术价值,甚至有实用价值。 很对,可以仿造,增加外销。我建议了。 有结果吗? 没有办法。他摇摇头,仍然微笑着。 我们离去时,沈先生夫妇送到楼梯口。 我说:下次来北京,再来看你们。 走出公寓大楼,我对Paul说: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最好的小说家,三十年没写小说了。现在, 我觉得他并没浪费三十年。他保持了人格和艺术的尊严。 我完全同意。你不知我有多感动。他是中国的国宝呀!竟然冷落了这么多年,现在仍然被冷 落! 四年以后,1984年6月,我一人到北京。沈先生在头一年已中风了。本不敢去扰他,但是,不 去看他就来不及了。老一代逐渐凋零了。1980年,去看茅盾先生,他刚从医院回家。见到我 和Paul说:我很想见你们。离去时,他坚持要送到大门口。我们拦住他。我永也忘不了他喘 着气拄着拐杖站在天井里,向我和Paul频频招手的神情,依依不舍──不舍他最后尚存的生命 。我们一步一回头。他不断招手,微微地,依恋地。走出门外,我很久说不出话。在他们那 一代人身上看到的,是个人遭遇所反映的充满矛盾的中国现代史。 我终于决定去看沈先生。他还可以站起来,但不便行走。当天下午他还得去医院检查。我没 久留,也没多说话,只是要沈先生知道,天涯海角有那么一个人,在为人和写作上,沈从文 是她仰望的天空。离去时,沈先生坚持拄杖送我,未必他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面了?一个中年 男子扶着他,送我到楼梯口。那就是我捧着读的《湘行散记》的封面上小虎花园的小虎。 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
子的裤头,说有城里人在此,他才停住了。 属于自然的欲望是美丽的,就像女人头上插的那一把野花,和那喝了烧酒的汉子经过刺激的 肉欲是一对照。 一个军人模样的人出现了。大家喊他作练长,是本地有实力的人物。他吆喝人站开,向城里 人炫耀威风,用税关中盘问行人的口吻,盘问那一对年轻男女。 那女人不答,抬头望望审问她的人的脸,又望望璜,害羞似的把头下垂,看自己的脚,脚上 的鞋绣得有双凤,是只有乡中富人才会穿的好鞋。这时有人夸奖女人的脚,一个无赖男子的 口吻。那练长用同样微带轻薄的口吻问:你从哪里来的,不说我要派人送你到县里去! 大家提出各种处罚的办法。喂尿给男子吃,喂牛粪给女子吃──那一类近乎孩子气的话。那一 对男女都不做声。 作者写到这儿,小说的主题完全发挥了:人性中的自然和文明、法律、习俗的对比。 那时作练长的裁判官最后才知道:那一对年轻乡下人原来是一对夫妇!新婚不久,一同回娘 家,走在路上,天气太好,两人就坐在新稻草堆旁边看山上的花。风吹,鸟叫。他们就想到 一些年轻人做的事,就被人捉到了。 1980年4月,我和Paul在北京见到沈从文先生后,又去了十几个地方。两个月以后回到北京。 在我们离京返美之前,一定要去看看沈先生夫妇。沈先生作品里写到“黑里俏”,也许当年的 张兆和是个黑里俏的美人。眼前的张兆和仍然俏丽,俏中透着沧桑。 那时从美国到北京,必须经过香港。在香港就有朋友告诉我,沈先生的处境好一些了,以前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乡下人沈从文,1984(3) 只有一间小屋子,现在搬到社会科学院新宿舍了。4月见面时,沈先生脸色红润。这次见面, 他两腿已患风湿,行动不便。仅仅两个月,沈先生就衰老一些了。沈先生改善的家有两间房 。室内陈设简单,一张镶嵌波斯人玩球的古雅木柜,也就特别显眼。那才是写出《静》那样 精致小说的沈从文所欣赏的艺术品,我盯着那柜子如此想。 我以前收集的东西很多,在“文化大革命”中全丢了,沈先生说。他仿佛已体会到我的怅惘。 我转头看靠墙的书架,上面摆着一些书。 我的书,在文化大革命中,论斤论两卖掉了。 我告诉沈先生,60年代美国传文出版社(Twayne Publishers)计划出版一套世界文学家评传的丛书,约我写沈从文评传,我到处找他的书。 跑遍了美国几所大学的图书馆,在香港布满灰尘的旧书店挖掘,才收集了他部分作品。 |
自然也可变成毁灭的力量。沈从文在某些作品里也写出与自然相悖逆的人──在战争、现代文 明、机器、不幸的命运(好像什么地方有毛病、不合理的那种不幸)各种大力下压抑的人。 在那些人物身上,“自然”就有毁灭性了。 中国人是顺应自然的民族。中国人的性格中有山明水秀的平和,也有狂风暴雨的野性。沈从 文笔下的人物就是那样的。那些乡下人的爱、憎、欲望、死亡、青春、残暴,全是赤裸裸的 自然,是文明人所不认识的自然。现代文明社会的一切规范和他们没有关系。因此,他们在 文明人眼中是荒谬的。乡下人认命,安于命,安于死亡。他们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没有幻 觉,决不退却。他们都要活下去,因为活着是很好的。他们都有些荒谬。 例如沈从文在《夫妇》那篇小说里所写的,就是被文明、习俗、法律所摧毁的自然。故事是 从一个不敢吃带血炒小鸡的城里人璜的观点来讲的。他到乡下去为了要治疗神经衰弱症。听 见有人叫“捉了一对东西!”他以为是“捉到了两只活野猪”。村民围着看热闹。 原来所缚定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女全是乡下人,皆很年轻。女的在众人无怜悯的目光下不 作一声,静静地流泪。不知是谁还把女人头上插了极可笑的一把野花,这花几乎是用藤缚到 头上的神气,女人头略动时那花冠即在空中摇摆,如在另一时看来当有非常优美的好印象。 这段文字是《夫妇》这篇小说最重要的一段文字。那一把野花是小说的基调,在小说里一再 出现。野花,活野猪都是自然界的“东西”,那一对年轻男女也被叫做“东西”。他们两人和野 花野猪一样是“自然”的生命。他们两人体现的自然,就被作者不着痕迹地暗示出来了。 那一对年轻人大白天在山坳撒野,被一群汉子捉来示众。为什么必须捉来,被捉的人和捉的 人皆似乎不甚明白。 璜又看看女人。女人年纪很轻,不到二十岁。穿一身极干净的月蓝麻布衣裳,浆洗得极硬。 脸上微红,身体硕长,风姿不恶,身体风度都不像普通乡下女。这时虽然在流泪,似乎全是 为了惶恐,不是为了羞耻。 女人那一身打扮,叫人想到月亮的蓝,叫人闻到浆洗得极硬的衣裳透着的太阳气味,叫人摸 到麻布衣裳的粗糙。那些感觉全叫人联想到自然。自然是不知羞耻的。 一个大酒糟鼻子的汉子,满脸肿起肉块,像才喝了酒,从人丛中挤出来,用大而有毛的手摸 了女人的脸一下,主张把男女衣服剥下,用荆条鞭打,打够了再送到乡长处。有人扯了这汉 |
我以前爱上一个糖坊姑娘,没成,从此就爱吃糖。 满桌大笑。 Paul听了我的翻译,大笑说:这就是沈从文! 我说:小说家又编故事了。沈先生,海外许多人喜欢你的作品。我在台湾有你的《湘行散记 》,一位好朋友忍痛割爱送给我,封面很可爱,有个小虎花园,还有几笔小孩画的树木、小 屋…… 小虎是我儿子。他开心地笑了。 那本书传来传去,书页都散了,有的一碰就碎了,我放在卷宗夹子里。离开台湾,我只带了 那本书。 我的书都落伍了。 落伍了? 沈先生没有反应。 沈从文的小说,是我60年代从台湾到美国以后才一篇篇细读的。50年代在台湾,朋友之间私 自流传《湘行散记》和《从文自传》,再也找不到沈从文的书了,凡是留在大陆的作家的作 品,都是禁书。那时沈从文在大陆也沉默了。 1964年,我到美国以后,遍寻沈从文的书。斜靠床头,读乡下人的小说,嗑五香瓜子,瓜子 壳撒了一地,又回到故乡的土地上了。沈从文在《习题》一文写道: 我实在是个乡下人。才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 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 也不缺少机警,却不懂诡诈。他对一切事照例十分认真,似乎太认真了,这认真处某一时就 不免成为“傻头傻脑”。 沈从文说过,他能够在一件事上发生五十种联想。这大概不是夸大的话。他的作品有四十多 本,题材广博,包括各种各类的人物:小科员,大学教授,年轻学生,潦倒文人,军阀,官 僚,政客,土豪,姨太太,妓女,私娼,野鸡,军官,老板,猎人,走私犯,刽子手,土匪 ,大兵,小商人,农夫,船夫,工人。上中下九流人物都出现在他作品里。 他写得最好的还是乡下人,土地上和水上的人。 沈从文的文字似乎是平铺直叙,但那是经过艺术家选择安排之后,和具体意象组织而成的文 字──诗的文字,视觉、触觉、嗅觉、味觉,叫人五官一起用来欣赏它。沈从文说“文字在一种 组织上才会有光有色”。他把自己的文章叫作“情绪的体操”。又说:“一个习惯于情绪体操的 作者,服侍文字必觉得比服侍女人还容易。” 沈从文是相信自然生命力的。他小说里的人物多半是那种和自然相融合的人。元气淋漓、生 机活泼的自然,和文明、理念都没有关系的自然。“从容的各在那里尽其生命之理”──那就是 乡下人沈从文,1984(2) 维持中国人在战争、杀戮、死亡中活下去的自然生命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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