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我要讲的话并不是这些呀。墙外密密种着一行油加利,何处照来的天光,遍树水滴都映得银花花闪亮,偶尔风吹过,便纷纷碎碎的落了满地。一列南下莒光号哗的飞过去,阿丁道:“我们来打赌,下班火车南下还是北上?”我先抢了北上,阿丁只好南下。“赌什么?”我说时眼睛望着平交道上盏红灯,若是白天望去,就当是绿野平畴,开着芥蓝菜鹅黄的花。我在看阿丁赌什么?“赌明天请你吃十块钱的东西”,阿丁这样说。我听着差点笑死,阿丁是穷疯了,怎么也料想不到我的赌注呢,但我只是险险的瞟阿丁一眼。阿丁也问我赌什么,我却岔开去,说你看这门矮矮的,后门,经常锁着,那时候我妈妈私奔出走,就是七叔叔在墙下接应,妈妈翻过门去,到了凤山和爸爸会合,就去地方法院公证结婚了。阿丁听听便攀上门去张望。井边原有一棵桃树的,不知几年前回来时就改种了一株木棉,害我伤心的哭了一回,想起儿时桃树底下看蚁公搬家,拣落地的小桃子办家家酒,都不在了,那花神又将是寄住何方?阿丁阿丁,你是一机之失,失掉了千古江山如美人。你是就算发全世界人去追,也追不回来的了。 而我似乎也有辜负。淡江的蓝天我们共过整整一年的。却如何就糊涂了呢? 阿丁有时来自强馆找我,隔着七里香喊一声,我赶紧跑到窗口,三楼望下去,阿丁总像是还未找着焦点,一副茫然。隔着灰濛濛的纱窗,灰的阳光,阳光里的小尘埃,仿佛随时阿丁就会消逝了,咫尺天涯,而很亲很亲的,叫我凄凉。阿丁喊道:“快下来,我们去淡海。天心材俊在光复门口等我们。”我真是高兴的,但反而好像要怨他,“不行,人家明天考日文哪。”阿丁嚷起来:“那人家还考微积分呢!”我是向来不惯扯开喉咙对讲,可是这样楼上楼下喊话,整栋自强馆都要听见了,我却喜欢,还要更高声的喊道:“好吧。你等一下,我换了衣服就来。”外面春阳大地都听见了,谁知这是我和阿丁的私语窃喜呢。如果,如果时光倒流的话,观音山下淡水河,一浪泼翻了八仙过海的何仙姑。嗳呀,卷起千堆雪。 这便是月儿像柠檬。 |
我们在溪边玩水呢。 仙枫很静,石头上坐着端然,换了短裤,脚泡在水里,灰紫色麻布罩衫宽宽大大的直垂下来,更是不见身体的存在了,是芦苇身,莲花身,她就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唉,我又要怎么才好了?化做那溪水?那山色?那天边茫茫的烟水斜阳?妈妈也坐在石上,一条歌唱完了又一条,唱雨后的黄昏,红蜻蜓好多好多的飞,飞在清盈的雨光里,眨眨眼就消失啦。我还是为阿丁漂漂衣裳罢,阿丁是刚才跟淳琬打水战,浑身湿透了,把衣服换下来在那里漂水,一点也不会漂,倒将石底的青苔都弄到衣上一场场乌绿的。仙枝便发话了:“哟哟,阿丁你看看,是谁在替你洗衣啊。你几世修来的哦!”我回头望阿丁一笑,阿丁也笑,我想要把这笑容笑得只是对阿丁一个人的,可是没有,阿丁的笑里也是没有事情的。这凭空的一笑,就付给逝水如斯罢…… 那天晚上夜好深好深了,只剩下我和阿丁、淳琬、天心,还在晒谷场上跳舞。也不知是海拔几多公尺的晒谷场,场前就是断崖深谷,早先三舅妈看到一条蛇,大家哄哄的站在场边探望,妈妈只顾探呀探的,险不栽了下去,这会儿我们跳着扑克满场飞,不定就会飞出场子外去了,哈。教阿丁跳卡罗索,跳田纳西华尔滋,阿丁带我们跳吉力巴,左边一个旋身,两人侧头一望,右边一个旋身,一望,手指底下旋转出去,旋转进来,转进了阿丁臂弯里,身子一倒,好艳。跳着跳着,黑黑的夜空便飘起毛毛雨来,无缘无故飘一阵,乌云拨开,竟出来了一扁大月亮,大得惊人。 谁知第二天当真就结结实实的下了场大雨,溪水暴涨,雨是一时停不了的,再不走就要困在山里了,舅舅为我们每一个剪了块塑胶布充当雨衣,颈子上一紧,倒也扬扬洒洒是件披风,戴顶斗笠,就成了侠女徐枫。材俊朝仙枫呲牙咧嘴一声喝道:“强八路,米户内偷夕落。”仙枫笑坏了,这句译成中文是“武侠,三船敏郎”。我头上罩的是半个葫瓜瓢,乡下拿来舀水用的,活像个太空来的外星人,天心也像,塑胶布连头一块儿包了起来,鼓出两只冲天小辫儿,成了天线什么似的。唯有仙枫撑把伞,戴的仍是那顶昆布色小帽,颈上扎着桃红色毛巾,天蓝塑胶布将身子拢得紧紧密密的,走在大风大雨里,依然是从容,亭亭若出水荷花,便连渡急流也像银河清浅,晶盈得没有一点重量,怎么能够啊?虽然她水清清的脸上亦是兴奋的笑着:“这样才冒险好玩,我喜欢。”我是渡溪时把鞋子冲掉了,林端将他的凉鞋借我穿,好大的鞋呀,像穿船,走两步退三步,也走到了外公家。 一样的夜深,一样的月亮,像柠檬。白天落了大雨,此刻的园子遍是水珠珠,连我也仿佛浸在水中,淹得通体透明。夜凉如水,如秋,这当儿只是八月,没有传奇。阿丁立在井边,我说,小时候真是小,这压水机都够不到,巴巴的够到了,整个人吊上去,都还压不出水呢。阿丁笑道:“好惨。我又说,那,面包树,叶子好大好大是不是,小时候我们就拣来,用稻草穿过去绑在脚上当鞋玩。墙外的一条水沟铺满了青苔,叶子鞋穿在里面顶有意思,滑溜溜的好像鸭蹼。这池塘现在看起来小小的,以前也不知当它多大哩。爸爸那时候在军中编锦绣中华书刊,家里很多大陆的山水照片,我把小朋友带回家看照片,都是外公家吔,青海咸水湖是外公家的池塘,北平太和殿是外公家的大门,新疆草原是外公家的牧场。外公骑摩托车到西湖山上帮人家看病时,我们就跑进池塘去抓鱼,养的是金澄澄的大鲤鱼,我们抓到了放掉,放掉了又抓来,搅得一池鱼都半死了。池水接山里的溪水,有水蛇,我们却不知道害怕。阿丁是最最怕蛇的。还有这井,从前没有自来水时,一到傍晚,附近人家就担了桶子来打水,队伍排得好长,打了水沿着这条碎石路一迳泼泼洒洒出去,又是招呼声,又是嘻笑声,狗吠着,火鸡咕噜噜一阵闹一阵的啼,春兰阿姨生火煮饭了,炊烟暮蔼,含笑花甜香。每到这时刻,我却似是若有所失,只顾荒荒的跑前跑后,一种也不是寂寞,也不是忧患,总之做什么都不成的空空荡荡,就是等吃饭罢,吃过玩一玩便睡了,小孩都睡得早。阿丁望望我,说女孩子穿长长的睡袍很好看。 |
过身来替我点上,那时车子经过仙渡平原,风吹稻香一波波,平原远远远远的地方,像是天涯海角,伶伶的一幢红柱飞檐,是圆山饭店吗?另外一次,我们在学校大操场边的草坡上,凤凰木叶影疏疏,花是中国喜庆的正红色,高入青冥的天空,风好大啊,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了。仙枫睡在地上,草帽盖着脸,小小短短薄薄的身子,象一片落下来的凤凰叶。阿丁,阿丁又点着了烟。我怕这风要把我们吹到天边去了。 对面一座山峰,早晨看太阳从山后跃出,先是桃色的霞光在峰际酝酿,变做了橘色、金色、太阳色……可是每次的日出,我总不知太阳是怎么跳出山头的?我发了誓,伏在栏杆上定着一厘厘的天边,定着定着就懵懂起来,一个恍惚,啊,太阳就在那里了!是从我的梦里生出来的么?山谷里一片炫色明迷。 这时候,我喝着酒,北斗星从山后一颗两颗的走出来了。呀原来,原来呀,阿丁也什么时候走到我的心上来了!圆圆的天空罩在我们四周,都是星星,那样渺远,那样就是现前。就是现前啊,北斗星走到松枝隐隐里,谁可以攀上松去把它摘了下来?装在口袋里,我们手牵着手步步走下山去了。阿丁牵着我,我但愿这条苹果路是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走一辈子,走来生来世的。 今年的梨山阿丁却没有来,男生都没有来,山上真是静,静得令人要思量起许多新缘前尘。因为台风,今年的梨山也没有星星,漫天吹的是云,是雾,雾聚得多了,就飘一场雨,飘呀飘的,把个心肠都飘乱了,飘碎了。天心的文章竟然将阿丁比做了宝玉,和,爷爷?是这样的吗?顷刻间我忽然要对阿丁另眼相看了。天心说,她纵使是位绝世的女子,也不可对阿丁有一丝丝的独占之心,爷爷和宝玉都是天下人的。真的是这样吗?我竟要不服气了,忽然对阿丁敌视了起来,非常严厉的。 山峰背后会不会是一口宇宙的大风箱?怎么又吹出太阳,又吹出北斗星,吹出浓浓的云河雾海……可不是宇宙的风箱就在我的心上,吹呀,吹不完这千秋万世的什么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后来,后来好像我们走着去三舅妈娘家的山路,大家乱唱些民谣,男生都把来唱得歪歪色色的,黄昏的太阳照着溪山,像是人世漫漫,沉淀在午后的一个梦里。山崖下有只黄牛吃草,仙枫吃了一惊,日语叹道:“舞兮?”她的一惊一叹,这牛也成了西出玉关的仙牛了。“一辆大卡车在暮色尘埃里颠颠倒倒开过来,被我们拦住了,一个个朝上爬,载煤的卡车,一会子功夫就把大家弄成了小黑鬼。山路一边傍山,一边临谷,也真是惊险,可是我们愈唱得高兴了,大大的嘴巴迎着飞来的风沙,歌声给车子颠簸得支离破碎,风沙一卷就无影无踪了。我们唱,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树上小鸟叫呀,我们大家一起唱呀,唱出一个春天来呀,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是谁说的,这片黄土山崖,这辆卡车,这批青年,像极了《赤地之恋》的一开始!是啊,刘荃与黄绢,阿丁与小虾。 |
凡凡便是这样的一位强者,因此我无法想象她竟是可以遭受委屈的。她受了委屈,也是我的蒙尘,我比她更痛伤得疾首。 为她,为我,为三三的替国家看人才,我都不允许她有一点点的委屈自己呵。 这样的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呢?又会不会只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草木衰荣,天地成毁,在修行的长程中我应已了断一切牵挂了,为什么还这样迟迟疑疑,犹有不忍呢?难道是我的吝啬,只愿成不愿毁,只愿四时永远开花在多水多风的春天里?曹雪芹红楼梦断,慨叹一声繁华富贵总成空,往事如梦!我能够么?甘心么? 马三哥是最心疼凡凡的,他说我太残忍了,一语道破痛处,我又心虚又抱歉,哽咽不能说话,但我连对自己,对他,也都是残忍的呀。仙枝每次对我讲残忍的话,为她和马三哥我已不知哭过几回,哭得都想死去算了,然而从极痛极失意极无生趣的绝境里再走出来,人更成长了,清扬了,更柔和中的刚强,婉转与山川日月相亲,又是另一番大有可为啊! 凡凡,凡凡,现实里的花有开有落,而我心中的花永世长生。凡凡,你是我心中的花吗? 月儿像柠檬 怎么又到了中秋节?易理阿姨要我写一篇有关月亮的文章,我想着“女性”这样杂志的文章好难写。此刻提笔的当儿,仍然还未有故事,可是笔下却生出了阿丁的名字来,连我也讶异。怎么该是阿丁?原来我这几天的梦里都是阿丁,都是阿丁这个丁阿阿,丁厮厮呵。 去年的八月我们在梨山,阿丁记得吗?半夜人家都睡了,我们舍不得漫天遍野的星星闪亮,约了马三哥、仙枝、淳琬和良雄,携着一大瓶金门高粱,爬后山去看星星。我顶怕冷,长裤、睡袍、毛线衣,毛线外套一件叠一件穿得象座四层大蛋糕,末了马三哥又搜出七叔叔的军用夹克,将我一包,连头连身子都包做了一堆。没有月亮,我们手牵手一步步的往山路爬去,只有马三哥手里的一只电筒照路带头。山上种的都是苹果树,枝叶和累累的“金冠”压得好低好低,我们虾着腰在里头钻来钻去,一会儿撞了好硬实的金冠,一会儿撞了满脸冰冷的露水,淳琬最爱尖叫吓人,弄得我们又心惊又好笑,短短的一截子坡路也爬得汗湿淋漓。来到块空地,一棵杉木高高的直入天际,是已死了的杉木,没有枝叶,衬着天上的星斗,竟是远古时代的什么神祇石雕,立在那里千年万年了,俯瞰着祂底下的生生死死,也许到了天地都要废去的时候,杉木依然不变。我反而是有点怕怕的,避免仰头去望。阿丁递过酒来,我喝,递过烟来我也抽,大家不抽不喝的都兴致昂昂的破例了又破例。 还有两次,都是为阿丁的缘故,我忽然想要抽烟。一次从淡水回台北的火车上,讲讲话阿丁就掏出长寿来,点着火,咬着烟说话,眼睛眯眯的,啊呀,真是亲极了。我说人家也要抽,阿丁就欺 |
我和凡凡的第一句话,是他们B班语练课上完,我们等在门口准备进去,我假装望着草地上一株苦楝树,眼角余光可是跟着她的身影走。这会儿她却像是朝我走来了,我很紧张,一转头,她已站在面前,是替她身边的一位小侨生向我借书,才启口呢,我已忙不迭的一连声点头说好,等她离去后,茫然了好一阵,醒过来时可怎么也想不起借的是本什么书,后来只好编一个理由,骗她说找不到这本书了。为这事我真是灰心了好几天,觉得自己做人彻彻底底的失败,不如死掉也罢。其实仔细想想,她顶可以问别人借的呀,班上许多同学她又不是不认得,何必偏偏找一个连话都没讲过的人?恐怕借书也不过是个名目呢,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本人朱某啊。 可是我与凡凡轻易不见面,因为在一块儿的时候两人都感吃力。好像是竭魂魄以交往,在生命的最颠峰上相见,底下悬崖深谷,一大意就落入万劫不复了,我精神稍差时都不愿见到她。这个寒假她盲肠炎开刀住院,天心阿丁马三哥都去竹围探望过了,照情理我是第一该去的,而我不,她病弱了,怎么愿意见到我呢。在我们彼此的面前,永远是只有一位强者。 大二迁往自强馆,她怕我认生,特别嘱咐和我同室的菁菁多加照顾。我们完全不曾考虑过要住同一间寝室,因为不能像两人能够在一个屋顶下平常的过日子。多数时候碰面了,讲的话都是最最虚假的言语,“今天天气真好哈哈哈”,然后赞她的发式好看,鞋样别致,她也扯扯我的衣裳,摸摸我的手提袋,问是哪里买的,价钱多少,我总是把钱降低了一两百块来说,她亦诚恳的点着头,仿佛称许道:的确是呢,货真价实。我们这样互相说着毫无意义的废话,彼此反而愈加懂得了,也许讲假话是为了更能表达出真意来?风吹流水,有情也是有情,无思也是无思,我与凡凡或真或假,又何必管它个什么知己不知己。知己也是敌人哩。 有一次和她从台北回淡水,路经北门交通很乱,她牵了我一把,同时都感到极度的不自然,她大概也慌,竟忘记放开手去,就这样牵着一直走到指南站牌,只除了那只手不是我们的,短短一小段路走得大汗淋漓,甚至不知是怎么走过去的。我们之间的一点也不可以着迹,竟至于这种地步。假如是武林高手,我想连交锋都完全不必吧,一个眼色便足以令对方胆寒了。 最亲近的也常常是最生疏的。像天心,就从没觉得她是我妹妹过,有时还客气得好像生人,会为一句话、一个动作脸红半天。在红砖道上等公车,她新发现了一种巧克力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必要我也尝尝,抿了一点果真好吃,她就掰下一小块请我,但我知道价钱非常昂贵,连一向不在乎的她都那样吃得小心翼翼,便摇手道:“这么苦,还是喜欢吃糖多的。”她却硬要塞过来,我更不好拿了,扭扭捏捏的弄得空气也有些尴尬起来。后来坐在车里,很慢很慢的抿着巧克力,当心太快吃完了她又会给一块,她也有些害羞似的,只顾埋头品尝不讲话。罗斯福路上木棉花都开了,金澄澄的顶着碧蓝的天,风一路扑进来,眼眶不觉又要潮湿,我想着她文章的飞扬跋扈,自己是如何也及不上的。写在《击壤歌》里此时此地的台北市,一如李白的长安城,在地如天,永远是今天的。后世若有怀于当年王朝正朔的所在,将是《击壤歌》里的高风朗日,阳光下人语笑声,一批青年做成了华夏文明的再统一。 |
凡凡倒是欣赏这一场演讲,第二次参加文社聚会,全是冲着马三哥去的,立刻惊动了社里所有男生,人家她也就只是静静在角落里看书,他们男生赶着便已通风报信过了。马三哥向我形容她:人坐在那里,教室里的光很暗,有日光灯的,可是不知怎么就是暗,好像为了衬托她,整个沉淀淀的暗着,暗里托出一张瓷白的脸,眼睛缓缓抬起来,望着你空空洞洞的,像是等你赋给那张面孔一个表情。 好生动的叙述,简直是一幅幻丽的现代画呢。我内心却讥嘲道,笑死人,哪里是教室的光暗,分明你眼中无物,就只看见她一个人罢。横竖你们社里来了位漂亮女孩,又干我什么事,巴巴的讲这一堆话,没意思。他想想又道:“也是你们英文系的咧。”我一听,心动了动,除她之外,谁还会有这样一张瓷白的、空空洞洞的脸,等着世界赋予它一个表情。 我克制住激动,冷淡的问道:“叫什么名字,也许我认得。”他也奇怪,不用口讲,借过纸笔,在书桌上写了三个字,一副热心虔诚的模样,看在眼里也是好气又好笑。他递过纸来,我随便望望,哦一声说不知道,心中可是冲突得半死,为什么爸爸妈妈不给我也取一个这样美丽的名字啊。那名字像一首民谣唱的:天津卫城西,杨柳青,有一个美女名叫白凤英,其人年方一十九呀。小佳人,十九冬,丈夫南学苦用功,眼看着呀来在四月时中呀。我仿佛就看见一位女子站在那样云淡风轻里,背景是整个的人生和历史,生老病死于这一刻永恒了。但是她不知道也并不在意,如果这时有一些些动摇的话,是她的丈夫就要回来了。 此后不自觉的,我就注意起楼上的动静来,有音乐,热门歌曲则是他室友阿新在家,古典的是他。有时一个晚上都静寂的,我看着书也会生起一丝牵挂,到阳台上靠靠,从楼梯口望上去,那间房门底下漆黑一片,确定是没有人在。栏杆边伫立良久,小镇的灯海依然灿烂,远处渡口有座高塔,一盏灯终夜不停旋转着,慌慌张张、急急忙忙的,在大而黑的海上和夜里划出一道道白光。我回到屋里写信给小方,开头就重重的惊叹号道,倚遍栏杆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然后告诉他,我们系里有一个女孩长得如何如何,我要快快把头发留得和她一样长。又告诉他,淡水的风刮起来是怎么样的,楼上住的男孩叫马三哥,咬着烟讲话时嘴角撇撇的很是帅气。写到一半,有人敲门,竟是马三哥,才从外面回来,见我屋子的灯还亮着,便进来打个招呼,我顺手拿了本书压在信上。原来他是跟凡凡去圣本笃走了一圈,讲着他们路上的情景给我听,他总是有这么多的话可讲,因为凡凡的缘故,我也兴趣很浓的聆听。另外还有三次都是很晚回来,一次去后山,一次在蓝屋聊了三个小时,一次我刚刚熄灯,听见他的脚步声登上楼来,经过房门,转上楼去,随即幽幽怨怨的小提琴协奏流泻出来。我忽然觉得委曲,眼泪落下来,哭湿了整条枕头毛巾,泪水一直流到梦里的极深极远处。 |
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坐直了,醒过来时有人在和我说话,“啊?”定睛一看,是个男生轻声的问道:“你读几年级什么系?”我便和他浅浅的聊了些话。草坪中间放着一架录音机,一直播送音乐,只是个补景若有若无,这时忽然飘来一缕十分熟悉的旋律,我跟那男生说:“我楼上有个人常常听这支曲子,总不嫌烦似的。”他道:“录音机是我的。”当真他就是那位听琴的人,大家喊他马三哥。我立刻对他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敌意,讲着话就存心岔东岔西,专挑犯忌的词儿,叫他不痛快。他告诉我本名叫什么,我听了说:“怎么这样老气的名字,真的,好老嗳。难道你从小就这么被叫老了么。”见他的脸色一暗,可真是称了我的心。 以后聊起这一段,他倒是说那晚和秀才他们讲了许多话,还不如转头一眼看到我,脸上的一种柔和而恍惚的微笑,至今依然印象不减。我就引张爱玲谈蒙娜丽莎微笑的话来气他,念道:“一个女人蓦地想到恋人的任何一个小动作,使他显得异常稚气,可爱又可怜,她突然充满了宽容,无限制地生长到自身之外去,庇荫了他的过去与将来,眼睛就许有这样的苍茫的微笑——你说呢,这笑可是为别人的。”他也笑道:“才看你乖乖的样子,怎么知道一出口这样冲人,我就说,啧啧,这个小孩好辣手哩,哪天要好好给她一个教训……”我却生气起来:“什么,你当人家只是个小孩。”“不是小孩还是孩(鞋)子?傻头傻脑的。”这回我是真气了,轻蔑的冷笑一声,硬派他道:“哦——我晓得了,因为人家为小方笑,你嫉妒了是不是!”他光是涎着脸,轻松的说:“我干什么跟黄毛小丫头吃醋,没事儿干?”气极了,反而平静的、冷冷的威逼道:“你再说一遍。”他真的就说:“黄毛小丫头。”我眼眶一红,返身要走,被他一把拉住了笑说:“就是丫头才喜欢哪。”我也噗哧的笑了出来,“你要把人家弄哭了才高兴!”他赔礼说请我去吃百香果好不好,我口中说不稀罕,还是任他拉着出门去了。路上他只管笑嘻嘻的打量着,羞人道:“又哭又笑,骑马又坐轿……”给说得很不好意思。阳光里人影熙来攘往,遇见熟人打个招呼,心中真是快乐。 中秋过后,文社办了场演讲,由马三哥主讲“镜中人”。先前在龙山寺喝茶时,就听他们略略提及,不知哪里流传来的一首新诗《镜中人》,还是个小学生做的。但我非常怀疑,甚至以为是不是他们之中谁写的来冒充,因为诗虽然用小孩口气,却是太明显的哲学意味,大可以发挥成一篇博士论文呢;当然小孩子讲话是世界上最哲学的一种,可是并非以这样的方式吧。海报贴在侧门冰店外面,金黄色道林纸长长一卷,整首诗都用毛笔字抄下来,经常聚着一堆人围观,我也驻足过几回,都是脑子空白,想要激发一点感触也不能似的。却没料到演讲那日,L一一的阶梯教室坐满了学生,我自己也不过来捧场的,难道大学里真有这许多无聊人士为了那首诗听演说?马三哥在台上讲,穿着深咖啡衬衫浅灰白长裤,忽然一瞥眼,啊,她也来了?那熟悉的侧面,那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的身影,我再顾不得听讲了,只瞅住她看,越看越惆怅,纸上胡乱画着娃娃头,一个一个可不都是她么。发现她的头发比我们都留得长些,便盼望自己的也快快留长,长到和她一样多好呀…… |
我住二楼,马三哥住三楼,那时并不认识,就是常常听见上面放音乐,钢琴独奏的总是一支萧邦的波兰舞曲。我不但没有被感动,反而心中好笑,觉得听音乐的人故意在制造培养情调,像许多三流小说或电影里廉价的感情,于是我又发神经的对自己说,听琴的人哪,你想引诱我上楼去吗,不,我是不会被引诱的。 那天也是中秋,没有回家过节,晚上吃自助餐特别多叫了一样荤菜,又买了一个蛋黄月饼,迳自逛到观海亭看月亮。我不想家,不想奴奴毛毛花花和天心天衣,也不想爸爸妈妈,只想分离天涯一角的小方,想得心都伤了。山下的灯火一片璀璨,远处淡水淡海连成与天一般黛蓝,观音山剪影在夜空下,月色如洗。一行人走上山来,刚看完电影,兴高采烈的高声谈论着,其中一位女孩好像快乐得要死去了,听她大大的叹一口气道:“唉,今晚的月亮真好!”那一声满满的都是生命不知要怎么好了,叫我心惊,甚至哀痛起来,真是她有那样可挥霍的青春,而我眼看就要完全辜负了。他们看的电影是李丝丽卡侬的《春江花月夜》,唉,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潋潋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好一个春江无月明呀,你,还是回去罢,今晚的月色与你是无缘的啊。 回到屋里换了衣裳,已经打算睡了,小利来敲门,邀我去牧羊草坪赏月,秀才他们都在那里。我一点兴致也没有,又刚刚哭过,眼睛涩涩肿肿的不好意思见人,却拗不过他,只好勉强跟着去了。草坪上聚着一群文社朋友,很多面孔还是生的,大家或坐或卧,聊天嗑瓜子分柚子吃。文社的每一个人都能言善道,话匣子一打开便如长江黄河,哪里还有我讲话的余地,我就躺在草上吃柚子,一丝一丝纤维的吃,等吃完柚子也可以走了。文社大哥是谈话的中心,声音很有磁性,在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人生三境界,我也觉得他们只是废话,倒宁可听听池边零落的蛙叫,心神早已飞驰到月亮上去看嫦娥了。 小方临走前一晚打电话来,两人不相干的扯了一箩筐的话,仍然舍不得挂断,后来还是他下了决心道:“最后讲三个字,就是那三个字,你知道的。”我故作天真的问:“咦?哪三个字?我怎么不知道?”他好像笑了,“将来再说罢。”“不要,现在就说。”“将来罢……”“怎么知道还有将来,假如我现在就死了,你会遗憾一辈子。”他笑着说:“你死不了的。你要活得好好的等我回来不是?”“谁说?鬼才等你!”说着假装要挂电话了,逼得他赶紧抢道:“好,好,现在讲。耳朵竖尖一点啊——”听他语气之间的歹意,我又紧张又好笑,气也不敢吸一下,生怕漏听了一个字,那才真要遗憾终生。“听清楚了,喏,就是那三个字——一、二、三……”两人都大笑了起来。 |
而他舞时的爱穿紫红色背心淡黄衬衫,唇角薄薄的似笑不笑,和舞毕鞠躬时俯视的闪烁的眼睛,在我记忆里始终是年轻的,鲜明一如现前。若还有缘分再相见,不管那时人世沧桑几何,他都是我一直知道的那个男孩立山而。认识的时候是这样的,将来的将来也仍旧是这样。 凡凡是淡江的一朵花,现实里的花有开有落,但我心中的花永世长生。 第一眼见到她,是上军训课时候,她从门口进来,好像带着外面明丽的阳光,照得人眼睛一亮,我立刻坐直了起来,心头怦怦然。她隔着两排坐在我斜前面,整整两节课我的眼光没有离开过。这样侧后方望去,她把头发分成两束,扎得非常高,像年画里放鞭炮的小孩,扎不进去的小发就散在头上,衬着白皙的肤色,真是纯净得发亮。班上一定也有许多人在看她,我看得喜欢了,不免又要刻薄,想从她身上看出哪里的缺点,那握着笔的手,端坐着的姿态,转脸和同学讲话时双眼皮沉沉的一张一合,看了两堂我只有和自己说:她为什么梳这样的发型呢,两只羊角似的多不美观。下课出了教室,我远远跟在后面,她走路的样子像是四周的人物风景都不存在,这时候她就是一心一意的走路,似乎可以一辈子如此走下去。跟了一段路,才从动力工程馆旁边的岔道离开,看她去的方向自强馆,大概是住校生罢。 但是当时的我是不理人的,谩说她名字叫做什么我都不想要去问问,便连淡水镇上的名胜古迹,我也故意对之傲慢,迟迟远不去寻访。我是为了要替小方守着一份什么,特意把良辰美景拒绝了,也把我的年轻貌美都付与了东流水,虽然有那么一丝丝儿的不服气,然而一切也是心甘情愿,没有怨尤的,有些像出家人的修行,也是悲壮,也是凄楚。后来我才联想到凡凡扎着两束头发走路的神气就是这样。她或许很像《红楼梦》里的妙玉,但也不完全是,不过至少我们相同的一点是,都抛却不了红尘的繁华热闹。 一年级时住侧门一家杂货店楼上,也不和别人交往,文社几个朋友常来找我,我总嫌他们哪里有些浮夸,并不看在眼里,闲时就独自校园中乱逛,也喜欢阳台上站站,半个淡水镇即在眼下。镇上古老的房子屋瓦都覆满了青苔,小草四处茂盛,甚至一只破鞋子也灿烂的开着酢酱草茄紫的花。想起小时候掉牙齿,爸爸教我将上牙丢到床底,下牙丢到屋顶,可是谁会把破鞋丢上来呢,而且怎么只有一只,另外一只跑去什么地方了。 屋顶上的玩意可还多着哩,有可口可乐瓶子、凤梨罐头、拖把、羽毛球、棒球,一只黄猫屋脊上漫步着,我发起贱来,嘴里吃净的酸梅核拿来掷它,掷中了,但它丝毫没有惊动,只静静的看着梅核滚下屋檐,随即伸了一个大懒腰。我非常讶异,又在地上摸到一颗龙眼核准备再掷,它却忽然跑了两步,停下来,有些怔忡似的,然后噔噔噔的赶快跑走了。也喜欢穿着睡袍斜坐在水泥栏干上梳头,风暖暖的吹来,对过楼上有个男生朝着这儿看,似乎做了什么样调笑的动作,我也回他一个不知什么样的艳笑,赶紧溜回屋里,别发神经了罢,心中倒真的高兴,仿佛是占了他的便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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