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农场成立于1954年3月,科级单位,原为犯人劳改农场。它的行政名称是甘肃省第八劳改管教支队。1957年的后半年,劳改犯被转移,夹边沟农场改变为劳教农场,专事“收容”甘肃省的机关、企业和学校在反右派斗争中揪出来的极右分子、出身剥削阶级家庭或者曾有过其它错误的右派分子,还有一部分大鸣大放期间有右派言论的历史反革命和工人当中因右派言论而获罪的坏分子。共计二千四百余人(官方数字)在此劳动教养。1960年9月,夹边沟的劳教分子除了瘦弱不堪者之外,全部迁移到高台县明水乡开荒。三个月后——1960年12月,中央解决甘肃省委的左倾错误,抢救人命,遣返劳教人员。此时夹边沟农场尚存苟延残喘者一千一百人。 臭名昭著的夹边沟农场遂于1961年10月撤销。 夹边沟事件是当时甘肃省委极左路线的产物,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是甘肃省历史上惨痛的一页;是二千四百多名右派的苦难史。但是知道这段历史的人已经不多了,当年的事件制造者有意把它封存起来,当年的生还者大都谢世,少数幸存者又都三缄其口。作者将调查来的故事讲述出来,意在翻开这一页尘封了四十年的历史,希望这样的悲剧不再重演,并告慰那些长眠在荒漠和戈壁滩上的灵魂:历史不会忘记夹边沟。 我们关注前入的历史就是关注我们自己。 |
“她今天夜班,不在车站。” 早晨八点钟,我们就离开了天津。八点钟发车,我们七点半到站,在候车室门前的广场上找到候车的队列,喇叭里就叫了,准备检票。 旅客队伍站起来了,人们开始准备行装,这时张老师捅了我一下,叫我往边上看。 我一扭头,发现一个车站服务员站在离我们两三步的地方,看着站在我前头的刘老师。她穿着蓝裤、短袖白衬衫,白色的无檐帽上缀着红色的路徽,帽子下边是往上往里挽起的头发。她的头发黄黄的,脖颈挺白。我的心一震,推推刘老师。 “什么事?”刘老师说。但是当他一转身的功夫就猛地一怔。“你!你……怎么来啦?”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看看那女人,又看看我和张老师。 “换了个班。”那女人说,“我猜你就是坐这趟车。” “啊啊……”刘老师红着脸,手忙脚乱地说,“这是……我们学校的张老师和……” 我和张老师向她点头。她也向我们点头,并且微微笑了一下。这一笑,我是永远记在心里了。是的,正像刘老师说的,她的笑是短暂的,淡淡的,甚至说是冷冰冰的,刚刚一笑,笑意就从嘴角上消失了。她的皮肤真像是透明的。不过,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白,有点发灰,发青,就像是冰块的颜色。她的嘴唇上有一抹淡淡的红色。眼睛是黄褐色的,就像黄土的颜色,看不出深浅。 我以为她要和刘老师说点什么,就拉着张老师走开几步去,但是我一直没看见她说话,一句话也没说。她高高的瘦瘦的身材就那么站着,在两三步远处看着刘老师。她的脸就像是冰雕成的,朝着刘老师,没有任何表情,就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老师也没说话,面对面看着她,或者偏过头去看着远处,看远处的时间长,看她的时间短。 检票了,整个队伍动起来了。我们走过检票口,走上站台,找到了车厢;她一直跟着我们,但没说一句话。当我们在车厢里找到座位往外看的时候发现,她就站在窗外两步远的地方。 她一直站着,看着车上,看着坐在窗口的刘老师。车开动了,刘老师摇着手说了声“再见”,她还是默默地站着,黄土一样的眼睛看着他。只是在她的身影快要被站台上的人群遮住的时候,我才看见她举起一只手抹着眼睛。 我敢说,这个女人的模样是我见过的最动人的女人的形象之·354·写作手记(代跋)写作手记(代跋)杨显惠 1965年至1981年,我在地处河西走廊的甘肃省生产建设兵团农建十一师上山下乡。农建十一师在其建设发展的历史上接收过省、地、县的许多劳改和劳教农场,而我自己又在兵团内部调动过多次工作单位,所以结识了许多农场移交过来的右派和劳教人员。从他们嘴里我知道酒泉县有过一个夹边沟农场,从1957年10月开始,那里羁押了三千名右派。1960年12月,中央派出的工作组和西北局共同解决甘肃省委的左倾错误,决定释放右派回家时,夹边沟农场仅有数百人生还。右派们的叙述在我的心中造成的震撼历久不息,事隔多年后的1997年,我着手调查夹边沟事件。我想真正搞清楚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调查进行了三年,每年用二到三个月的时间访问当年的幸存者和管理人员,查阅资料和两次实地考察夹边沟。现在我大致搞明白了:夹边沟农场位于酒泉县东北方向,巴丹吉林沙漠边缘。从酒泉县乘汽车沿酒(泉)金(塔)公路往东北方向行驶,在第二十八个里程碑处左拐涉北大河,再北上数公里,可见一片连绵的沙丘,即夹边沟农场。农场西北八公里处有一片草滩叫新添屯,是夹边沟农场的一个作业站(分场)。 |
正是这惨白的脸、无血的嘴唇使我清醒了。 “不行,一眉,这样不行……”我很困难地说。 “怎么?”我只是从心里感觉到她这样问,她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他快回来啦……” “你害怕啦?”她的眼睛闭着,仍然仰着脸,身体还软软的。 “不,不不……”我的心慌得说不成话:“这样……不好啊……” “嗯?” “他对你不错,我不能……” “那你说……” “咱们说说话吧……” 当我抱着她在床上坐下的时候,力量才回到她的身上。她搂着我的脖子,脸贴在我的脸上,摩擦着,摩擦着。她断断续续地说: “志成,我的志成,我的心……难受……” “我也是,我也是……一眉,我的一眉……”我说。 “那你……” “不能,我不能那样……” “咱们是没那样的命呀。嗯哼哼……”她又哭了,泪水流到我的脸上。 “嗯,嗯嗯…………是没那样的……命……”咸咸的几滴泪水滚过我的嘴角。 “那……这样吧,”她突然抓住了我的一只手摁在她的胸脯上,命令一般地说,“解开,解开扣子!” “一眉!” “我吓了一跳,抽回手。但是,她又一次抓住,紧紧地拉着抱在胸前,说: “你说过的,柯楚别依……” 哦,是的,我讲过的,柯楚别依!我的心又猛地跳动起来,身体筛糠一般哆嗦,手指颤颤地解开了她胸前的连衣裙的钮扣,然后,我就把挂着泪水的脸埋在她的略略松弛下垂的两个乳房的中问。 讲到这儿,刘老师就猛地停住。他看也没看我就从我放在桌子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点着。点烟的时候,拿着火柴的手轻轻地颤抖,他的嘴唇也颤抖着,烟晃个不停,总也对不准火苗;他用一只手扶住,才点着了。他吐出了一口烟——不,那烟不是吐出来的;他只是张开了口,叫烟自己冒出来,那烟雾乱糟糟的。我明白,他是闭住了呼吸,在抑制自己的情绪。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然后,他慢慢地站起,走到窗户跟前去,久久地望着外边的街道,并不时地用夹着烟的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抹一抹眼睛。他以为自己做得很自然——好像是吸烟后的一个什么习惯动作,但是我看见了,他的手指头是湿的。 “这烟熏眼睛。” 后来,当他转过身来看见我看着他,就说。他还笑了一下——也就是咧一咧嘴。我急忙掉过头去。看一个男子汉抹眼泪是叫人难堪的。 “天快亮啦!”他说。 “嗯,是快亮啦。”我觉得口干舌燥,说话吃力,“她今天送你吗?” “不会吧。她不知道咱乘哪趟车。” “可惜。” “怎么啦?” “想见见她。”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_『这样的念头。 |
只是半小时的时间就要过去了,我又要站起来的时候她才说: “明天还来吗?” “明天?明天我……”我很犹豫,我想明天还来,但又觉得总来不好。 “怎么啦?”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明天……还要看展览。”我讷讷地说,“你有事吗?” “我……”她看着我,脸色突然有点变,垂下头去,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不知道,我……恨你……” “恨我?”我看着她。 “那次在医院里,就是玉门镇,你怎么不……拦我,叫我别走?”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 “你要是说了,我就……不回来……” “我……能那样……吗?” “怎么不能?”她抬起头直愣愣看着我,“还有那一次,就是……芨芨草滩……上,你怎么不……那样?” “…...’’ “我没说……不行……” 我没说话。我扭过头去。麻木了,像是电击一样,我的神经麻木了;像是棍子打在后脑勺上,大脑蒙了,思维一片空白。心停止了跳动。我的眼睛看着墙壁,但是墙壁迅速向远处退去,消失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一片空白朦胧之中升起一片草原,疏勒河在太阳下闪着亮光,还有阳光灿烂的胡杨林,芨芨草滩…… “你过来。” 好久好久,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声音。我扭头一看,里屋的门开着,椅子上不见她。 “干什么?”我的心猛地咚咚地跳起来,我站起,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 里屋的光线很暗。窗帘已经拉上,从蓝色的纱帘上透过来的淡淡的蓝色光线落在她的身上。她背朝我站在床前。 “志成!”她呻吟一般叫我。 “干什么呀……”我的嗓子干得厉害,舌头也发硬,说不出话来,也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我只是讷讷地说着,慢慢地搂住了她的腰。 她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僵住了一下,就倒在我的怀里,“志成,志成……”她轻轻地叫着,慢慢转过身来,胳膊勾住了我的脖子,像是那年在河西的草滩上一样,她仰着脸,半张着嘴唇,迷离恍惚的眼睛半睁半闭。 “一眉,一眉!”我短促地热烈地叫着,把嘴贴在她的嘴唇上。 说实在的,我从来没这样吻过她,就是在河西我也没这样吻过她。血液在我的身体里燃烧了,心几乎炸碎了,我没有使劲儿抱她,但是她的身体已经离开了地板,是我身上的骨节还是她身上的骨节,咯叭咯叭地响个不住……一直吻得喘不过气了,我才抬起头来。这时候她像是窒息了,她的胳膊虽说还搂着我的脖子,但一点力气也没有,散散的,身体往下沉,像瘫了一样。只是因为我搂着她,她才没滑下去。她的头还是往后仰着,脸色白白的,惨白惨白的,半张着的嘴唇自得没有血色。 |
“嘿嘿……”她也乐了,抹着眼角的泪水,“老啦,我知道我老啦,时间过得真快。喂,我问你:以后还来吗,我成了老太太,你还来看我吗?” “来。” “真的?” “真的。死,就是到死,还能忘了你吗?” 这真是十年来最最美好的一天——说实在的,作品获奖的时候我都没有过这么美好的感受。后来,她不抹眼泪了,我也不难受了,我们又谈起别的。一会儿谈起疏勒河:我们想起这时候正是疏勒河发大水的季节,河面宽宽的,水有点浑,河面上漂着树叶儿,草棍儿,羊粪蛋儿。一会儿谈起戈壁滩:今年雨水多,我们就想像那里戈壁一定比往年绿,碱蓬和蒿草长得比往年茂盛。一会儿谈起胡杨林:胡杨树长得真是怪,幼树的叶子是柳叶形的,长条;大了就变成梧桐树叶子样的,多角;而到了老年呢,又成了杏树叶形的,圆圆的,心形。我们还谈起了那陷入地下的古道,烽火台,草滩,芨芨草,脉络清晰的祁连山,还谈起了吃窝窝头,刮大风,连里的人,连长呀,指导员呀,留在河西的知青,回到城市的朋友……我们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又想起那个,一会儿说得很热烈,笑,争,一会儿又都什么也不说,沉默或叹息。说话或者沉默,有时她看我一眼,有时我看她一眼,俩人的眼睛相遇了,就互相看着,然后就同时垂下头去,看着脚尖,或者扭头看着墙壁。我们沉浸在一种美好的、珍贵的、从来没有过的回忆之中。痛苦和欢乐,甜蜜和酸楚,爱和恨,各种各样的滋味从我的心头流过……我真希望这美好的时光永驻,这一天无限延长,就让我和自己从前的女友这样坐着,说话;笑,或者哭。 但是时间太无情了。后来,当我从一次沉默中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房子里的光线暗了一下。扭头一看,太阳西斜得厉害了,那从中午就射进窗户的光线被马路对面的楼房挡住了。 “该走啦。”我说。 “再……再待会儿……”她也发现时间晚了,往窗子看着,回过头来又看见了几乎还没动过的饭菜,说,“吃,你再吃点儿……” “不吃啦,该……走啦,都五点啦。”我看看表,站起来。 “吃点,吃点儿。还早……呢。”她像是有点慌乱,“再……待会儿吧。” “他几点下班?” “六点。没关系,没关系……干脆,你就在这儿吃晚饭吧,吃完了饭,再……” ‘:不,不。得走。”我不是不想待,我是怕见着她爱人,——我说过今天不来的。 她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那就再待半小时。我……不留你……啦……” 行,半小时也行,五点半走。我就又坐下来。这半小时真别扭。她不说话,低着头,偶尔看我一眼就又赶紧垂下头去。我呢,也觉得就要分手了,心里也别扭,不知说什么好,就那么坐着,看着她,又看着窗口。 |
“你?”她睁大了泪水汪汪的眼睛,“真的?” “嗯。那画,那《黑戈壁》,那《疏勒河上的……》,我都是为你画的呀!现在画画,不兴题字,要是兴,我就要写上,谨把此画献给我的……” “你敢写?” “敢。我敢。你是不知道呀,这几年,我总是去河西,每年都去,画戈壁滩,画疏勒河,画草滩……我就是想着你……你……你说过的话,画出那种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是能感觉的东西出来。我不画别的,就画戈壁,就画草滩,……然后,等我成了画家,真正的画家,就来看你。” “看我?” “就是。” “嗯哼哼……”她眼睛里的泪水终于流下来,“看我干什么呀,你是想刺疼我的心吗!’’ “不是,不是……”我的眼睛湿了,我强忍着不叫泪水流出来。“我是要感谢你。这么些年啦,画画,真难呀,我坚持下来了,全都是因为你呀!要不是你,要不是你那时候和我好,要不是你那样说过,我真没有决心坚持下来;可能我会像其他人一样,随便找个姑娘,结婚,生孩子,过日子,砍柴禾和拣牛粪。那样,我还会画画吗?有今天吗?连将来都没有……只是,我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见面啦。” “这还……快吗?嗯哼哼……” “快。我曾经想: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一辈子也成不了画家。” “那就一辈子也见不着了?嗯哼……” “这不见着了吗?”我笑了一下。 “这是意外的。” “嗯,是意外……” “没想到吗?” “没……不,不不,也想到了。” “不是我叫你,你……” “我会来找你的,就是……可能要晚些。” “知道我在哪吗?” “知道。你写过信嘛。” “怎么不回信?” “我把地址弄……丢啦……” 我突然发现,她的话把我绕进去了。我的脸发烧了。 “唉,你呀……”她长长地叹息一声,抹着眼泪。我听出来了,她是在责备我。沉默一会儿,她才说:“别不好意思啦,不想来就说不想来吧,别遮护啦……” “不,不不……”我红着脸说。 但是她不理会我,继续说下去:“其实,我也没想到还能见着你,你还会来看我。那天在车站上看见你,我也有点不相信,我问自己:‘这是你吗?’你走去的时候我没敢认,怕认错了。等你走过去了,上天桥了,我又不甘心,我想要是你呢,就喊了一声。” “你喊第一声我就听出来了,是你。” “那你还走。” “没看见你嘛,我当是听错了。十年啦!” “可不是吗,整整十年了,我都老啦。” “不老,你不老。” “老啦,都成了老太太啦。” “不老,真不老嘛。就是脸上有了几条褶子……哈哈!” |
我看着她的眼睛。 “你已经是画家啦!” “不。不不……” 我脸红了,我算什么画家呀,可是她继续说下去: “别骗我啦,我早就知道啦。那一年你的画《西北的荒漠》得奖了,我看见了,报纸上登啦。去年,你也得奖了,叫什么来的?《疏勒河上的胡杨林》。还有人写文章夸奖你,说你是画坛新人。” “差得远,差得远……你说过的,要当名画家,风景画大师……” “不远,不远啦。《黑戈壁》我看了,就像风景画大师们画的。你的画,看的人真多,还有人照相。我真是没想到你画得那么好。我看出来啦,你画的就是那一块戈壁,咱们连队北边的那片。一看画,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想哭。你猜,我想起什么来啦?我想起十几年前的事啦!那片黑黑的戈壁滩,我看着,就觉得心疼。真疼,疼得我都有点儿站不住了。还想起了胡杨树,还有风,雪,沙子。一刮风,沙子就从窗里洒进来……那条自然沟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说。我看着她的眼睛有点红了。我的心使劲跳起来。 “还记得那股水吗?” “记得。” “那沟里的草地呢?” “记得。” 她说的自然沟是指那片黑戈壁和草原相接处一条自然形成的长长的深沟,那是千百年前暴雨成灾的日子里,戈壁滩上汇聚的洪水冲成的。也真是怪得很,沟外面干旱得只生长一些臭蒿子,芦草,看着很是干枯荒凉:可是沟里,一到春天就长出密密的细细的一沟青草来,夏季膝盖那么高,软软的,不扎人。原因是沟里渗出一股指头粗细的泉水,终年不断,是甜水。冬季里这股水流出去很长一截才结冰。夏季我们在戈壁滩画画,热了渴了就跑到那里去,泡泡脚,洗洗脸,或者在缓缓的长满了青草的沟坡上躺着,望着深蓝的天空,又凉快又美。 “我真想再去看看。你呢?”她说。 “去年就去过啦。”我告诉她,我去年去的那儿,回来才画的《黑戈壁》。 “你真去啦?” “啊。” “那股水还淌吗?” “淌。” “还那么大?” “还那么大。” “草还那么绿?” “还那么绿。” “那么软?” “那么软。” “真的那么软?” “真的那么软。” 她不再说话了,猛地我发现她的眼睛涌起了一层亮晶晶的东西。我问: “你怎么啦?” “想,想。我看见你的《黑戈壁》就想起了自然沟。这些年,我总想起自然沟,那水,那草,还有……你……” “你想啦?” “嗯,想啦。想着再去看看……那儿,想着要是你也能一块儿去……” “是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啦,一股热热的东西涌上喉咙,又辣又咸,我说,“我也想……你!” |
这天,她确实不和昨天一样啦。进了屋我刚刚坐下想喝点水,她就在厨房里叫了,叫我择菜,洗菜,切菜,淘米,支使得我团团转,她自己呢,就站在一旁说,眼睛总跟着我转。 “你看什么呀?”我都有点不自然啦。 “不能看吗?”她说。 很快,我们就整出满满一桌子饭菜,弄得我都有点儿发愁了。 “吃得完吗?”我说。 “吃不完你就带去。” “这……怎么带呀?” “那还剩下?剩下他回来看见怎么办?”她瞪着我。 我的脸涨红了。 这时候她竟哈哈地笑了:“吃吧,吃吧,剩下他回来吃。我就说你来过了,趁着他不在家跑来的。” “好,好,你就这么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走了,你们两口子打架吧……”我也哈哈大笑。真是的,我这是干什么啦,做贼吗,怕他知道。于是,我就大大方方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和她说话。我说:“说说你的情况吧。我看他这个人挺不错的。对你挺好的。” 我发现,一听这话,她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眼睛也变得暗淡了。也就在这一刻,我清楚地看见:她毕竟不年轻了。她的脸虽然还是那么白净,但时间和岁月在前额、眼角上刻下了皱纹,嘴角上也有。当她垂下眼睛的时候,那眼皮上也显出细细的褶纹。她的眼睛也不如从前亮了,原先黄黄的,现在像是蒙上了一层灰,暗淡了。脸色不光是白,还有点青,有点黄;脸上的玛瑙红消去很多了,只有嘴唇还显出比较深的玫瑰色。嘴唇是干燥的。脖子、裸露的手臂也不如从前透明和有光泽。肩膀不如过去那样圆了;身材不是苗条,是显出了削瘦和单薄。她说话的嗓门也略带沙哑……她告诉我:她爱人还是个不错的人,对她很体贴,家里的活都是俩人一起干,她爱人干的还要多些:他们感情也不错,爱人很爱她,没有过大的口角,小有争执,爱人总是让着她。不过她又说:“我总是也没有过像河西那时候的热情,没有过,今后也好像不会再有了……’' 她这么一说,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不知说什么好。我们沉默好久,她才说:“说说你的事吧,为什么还没……结婚?” “没找。”我说。 “没合适的吗?” “……,' “大学里那么多姑娘,又年轻又漂亮,你一个都看不上?” “……'’ “说呀,对我还保密?” “不……是,都……不是……” “那是……?” “你说过的……早结婚……不好,画画,当画家……前途……要紧。”我的舌头干巴巴的。 “就这?” “……”我点头。 她好久没有说话,后来长长叹息了一声:“你呀……” |
我拒绝了,我说明天有别的事,也不能去看美展。 那天晚上我很不愉快。你可能看出来了,一回来,我连话也懒得和你说,就睡了。实际上我半夜也没睡着。我的自尊心被刺伤了。我想,我是没伤害过她的,分手的这十年当中我也是总惦着她的好处,没忘记过她,并十分尊敬她的,她何以这样?我觉得那天去她家真是多余。我想好了,永远再也不去她家了。 第二天的事你知道的,咱们不是一块儿进的展览馆吗?不是一块儿找《黑戈壁》吗?可是我溜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我看见她了。当然,你们没看出来,在往画跟前走的时候,我看见她了,她换衣裳了,换了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正站在那儿看《黑戈壁》呢。我从后边看见她的身条,看见她的黄头发,就认出她来了。我当时一愣:她来干什么?是来看画展的?我赶紧躲了起来,从远处看她。是的,她是在看画——《黑戈壁》。她在那儿站多久了,我不知道,我去以后看见她站了足有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里,她就那样站着,看着画,而且不时地抹眼睛。她哭了;当时我的心里格登了一下:她动感情啦!不过后来我发现,她并不是来看画展的:她不抹眼泪了,转过身朝门口看着,朝展厅里看着,并且很快地把所有的展厅都走遍了,而后又站到《黑戈壁》跟前看着门口。她在找人!她是找谁呢?她爱人,还是……我又观察了一会儿,判断出:她是在找我。 我走了过去。我想知道:她要干什么? “志成!” 我刚刚从人群后边走出来,她就看见了,喊着跑过来。我装出惊讶的样子说: “哟,是你呀!你来干什么?” 她的表情变啦,变得像头天火车站那样啦,笑着说:“你才来呀,我等你半天啦!” “等我?等我干什么?”我装出冷漠的样子,其实心里很激动。 “你……”她一下子睁大眼睛,“怎么啦?” “我怎么啦?” “你……”她瞪着我愣着,脸有点儿红了。停了一会儿才说,“走吧,上我家去……” “上你家干什么?”我声音挺高。 “我……有话……和你说。” “说吧,你说吧。” 她看着我,一时没说什么,原先就有点红的眼睛更红了,涌上泪水来了。我转身往外走。我想,不能再伤她了,到门口说去吧,这里人多。 谁知一出门口站下,她竞抹起眼睛来了。 “哎,你这是怎么啦?”我倒有点慌了。 “你说去不去吧?”她又瞪我。 “我……”我犹豫啦。 “你倒怪起我来啦!” “我怪你什么啦!” “昨天我淡着你啦。” “没,没……” “没?你那点小心眼我还看不出来?你说说,你那么直愣愣看我,我能不……” “我怎么看你啦?” “眼睛都直啦!” “没的事。”我脸红了。 “你也不害臊。” “他看出来啦?” “那还看不出来?” “你害怕啦?” “害怕就不来找你啦。喂,你说吧,去不去?” “他在家吗?” “你不是不愿意来吃饭吗?” 我跟她去了。说实在的,我是想单独和她待会儿,说说话,叙叙旧事,聊聊现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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