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十二号,署名洛文。 〔2〕逢蒙杀羿见《孟子·离娄》:“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按逢蒙亦作逢蒙。 〔3〕指一九三○年写的《做古文和做好人的秘诀》,后收入《二心集》。 〔4〕《尔雅》我国最早解释词义的书,大概成书于春秋至西汉初年,今本十九篇。《文选》,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编选的从先秦到齐、梁的各体文章的总集,共六十卷。 〔5〕《康熙字典》清代康熙年间张玉书等奉旨编撰,共四十二卷,收四万七千余字,一七一六年(康熙五十五年)开始印行。 〔6〕班马指班固、司马迁。他们都是汉代史学家、文学家。 〔7〕“紫色?声,余分闰位”语见《汉书·王莽传》,指王莽“篡位”这件事。据唐代颜师古注:“应劭曰:紫,间色;?,邪音也。服虔曰:言莽不得正王之命,如岁月之余分为闰也。” 〔8〕扬雄(前53—18)一作杨雄,字子云,成都(今属四川)人,西汉文学家、语言文字学家。他的著作,明人辑有《杨子云集》五卷。“蠢迪检柙”,语见《法言·序》。据东晋李轨注:“蠢,动也;迪,道也;捡押,犹隐括也。言君子举动,则当蹈规矩。”按捡押,当作检柙。 〔9〕《绿野仙踪》长篇小说,清代李百川著。这里所说塾师咏“花”的故事,见于该书第六回《评诗赋大失腐儒心》。 〔10〕“知耻近乎勇”语见《礼记·中庸》。 |
我们的古之文学大师,就常常玩着这一手。班固先生的“紫色?声,余分闰位”〔7〕,就将四句长句,缩成八字的;扬雄先生的“蠢迪检柙”〔8〕,就将“动由规矩”这四个平常字,翻成难字的。《绿野仙踪》记塾师咏“花”〔9〕,有句云:“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自说意思,是儿妇折花为钗,虽然俏丽,但恐儿子因而废读;下联较费解,是他的哥哥折了花来,没有花瓶,就插在瓦罐里,以嗅花香,他嫂嫂为防微杜渐起见,竟用棒子连花和罐一起打坏了。这算是对于冬烘先生的嘲笑。然而他的作法,其实是和扬班并无不合的,错只在他不用古典而用新典。这一个所谓“错”,就使《文选》之类在遗老遗少们的心眼里保住了威灵。 做得蒙胧,这便是所谓“好”么?答曰:也不尽然,其实是不过掩了丑。但是,“知耻近乎勇”〔10〕,掩了丑,也就仿佛近乎好了。摩登女郎披下头发,中年妇人罩上面纱,就都是蒙胧术。人类学家解释衣服的起源有三说:一说是因为男女知道了性的羞耻心,用这来遮羞;一说却以为倒是用这来刺激;还有一种是说因为老弱男女,身体衰瘦,露着不好看,盖上一些东西,借此掩掩丑的。从修辞学的立场上看起来,我赞成后一说。现在还常有骈四俪六,典丽堂皇的祭文,挽联,宣言,通电,我们倘去查字典,翻类书,剥去它外面的装饰,翻成白话文,试看那剩下的是怎样的东西呵!? 不懂当然也好的。好在那里呢?即好在“不懂”中。但所虑的是好到令人不能说好丑,所以还不如做得它“难懂”:有一点懂,而下一番苦功之后,所懂的也比较的多起来。我们是向来很有崇拜“难”的脾气的,每餐吃三碗饭,谁也不以为奇,有人每餐要吃十八碗,就郑重其事的写在笔记上;用手穿针没有人看,用脚穿针就可以搭帐篷卖钱;一幅画片,平淡无奇,装在匣子里,挖一个洞,化为西洋镜,人们就张着嘴热心的要看了。况且同是一事,费了苦功而达到的,也比并不费力而达到的的可贵。譬如到什么庙里去烧香罢,到山上的,比到平地上的可贵;三步一拜才到庙里的庙,和坐了轿子一径抬到的庙,即使同是这庙,在到达者的心里的可贵的程度是大有高下的。作文之贵乎难懂,就是要使读者三步一拜,这才能够达到一点目的的妙法。 写到这里,成了所讲的不但只是做古文的秘诀,而且是做骗人的古文的秘诀了。但我想,做白话文也没有什么大两样,因为它也可以夹些僻字,加上蒙胧或难懂,来施展那变戏法的障眼的手巾的。倘要反一调,就是“白描”。 “白描”却并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十一月十日。 |
八月十二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九号,署名洛文。 〔2〕越界筑路指当时上海租界当局越出租界范围以外修筑马路的区域。 作文秘诀 现在竟还有人写信来问我作文的秘诀。 我们常常听到:拳师教徒弟是留一手的,怕他学全了就要打死自己,好让他称雄。在实际上,这样的事情也并非全没有,逢蒙杀羿〔2〕就是一个前例。逢蒙远了,而这种古气是没有消尽的,还加上了后来的“状元瘾”,科举虽然久废,至今总还要争“唯一”,争“最先”。遇到有“状元瘾”的人们,做教师就危险,拳棒教完,往往免不了被打倒,而这位新拳师来教徒弟时,却以他的先生和自己为前车之鉴,就一定留一手,甚而至于三四手,于是拳术也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还有,做医生的有秘方,做厨子的有秘法,开点心铺子的有秘传,为了保全自家的衣食,听说这还只授儿妇,不教女儿,以免流传到别人家里去,“秘”是中国非常普遍的东西,连关于国家大事的会议,也总是“内容非常秘密”,大家不知道。但是,作文却好像偏偏并无秘诀,假使有,每个作家一定是传给子孙的了,然而祖传的作家很少见。自然,作家的孩子们,从小看惯书籍纸笔,眼格也许比较的可以大一点罢,不过不见得就会做。目下的刊物上,虽然常见什么“父子作家”“夫妇作家”的名称,仿佛真能从遗嘱或情书中,密授一些什么秘诀一样,其实乃是肉麻当有趣,妄将做官的关系,用到作文上去了。 那么,作文真就毫无秘诀么?却也并不。我曾经讲过几句做古文的秘诀〔3〕,是要通篇都有来历,而非古人的成文;也就是通篇是自己做的,而又全非自己所做,个人其实并没有说什么;也就是“事出有因”,而又“查无实据”。到这样,便“庶几乎免于大过也矣”了。简而言之,实不过要做得“今天天气,哈哈哈……”而已。 这是说内容。至于修辞,也有一点秘诀:一要蒙胧,二要难懂。那方法,是:缩短句子,多用难字。譬如罢,作文论秦朝事,写一句“秦始皇乃始烧书”,是不算好文章的,必须翻译一下,使它不容易一目了然才好。这时就用得着《尔雅》,《文选》〔4〕了,其实是只要不给别人知道,查查《康熙字典》〔5〕也不妨的。动手来改,成为“始皇始焚书”,就有些“古”起来,到得改成“政俶燔典”,那就简直有了班马〔6〕气,虽然跟着也令人不大看得懂。但是这样的做成一篇以至一部,是可以被称为“学者”的,我想了半天,只做得一句,所以只配在杂志上投稿。 |
但是,要而言之,中国是连少女也进了险境了。 这险境,更使她们早熟起来,精神已是成人,肢体却还是孩子。俄国的作家梭罗古勃曾经写过这一种类型的少女,说是还是小孩子,而眼睛却已经长大了。〔3〕然而我们中国的作家是另有一种称赞的写法的:所谓“娇小玲珑”者就是。八月十二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九号,署名洛文。 〔2〕《西游记》长篇小说,明代吴承恩著,一百回。写唐僧(玄奘)在孙悟空等护送下到西天取经,沿途战胜妖魔险阻的故事。 〔3〕梭罗古勃在长篇小说《小鬼》中,描写过一群早熟的少女。 上海的儿童〔1〕 上海越界筑路〔2〕的北四川路一带,因为打仗,去年冷落了大半年,今年依然热闹了,店铺从法租界搬回,电影院早经开始,公园左近也常见携手同行的爱侣,这是去年夏天所没有的。 倘若走进住家的弄堂里去,就看见便溺器,吃食担,苍蝇成群的在飞,孩子成队的在闹,有剧烈的捣乱,有发达的骂詈,真是一个乱烘烘的小世界。但一到大路上,映进眼帘来的却只是轩昂活泼地玩着走着的外国孩子,中国的儿童几乎看不见了。但也并非没有,只因为衣裤郎当,精神萎靡,被别人压得像影子一样,不能醒目了。 中国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两种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点也不管,骂人固可,打人亦无不可,在门内或门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网的蜘蛛一般,立刻毫无能力。其二,是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扑,使他畏葸退缩,仿佛一个奴才,一个傀儡,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来,则如暂出樊笼的小禽,他决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 现在总算中国也有印给儿童看的画本了,其中的主角自然是儿童,然而画中人物,大抵倘不是带着横暴冥顽的气味,甚而至于流氓模样的,过度的恶作剧的顽童,就是钩头耸背,低眉顺眼,一副死板板的脸相的所谓“好孩子”。这虽然由于画家本领的欠缺,但也是取儿童为范本的,而从此又以作供给儿童仿效的范本。我们试一看别国的儿童画罢,英国沉着,德国粗豪,俄国雄厚,法国漂亮,日本聪明,都没有一点中国似的衰惫的气象。观民风是不但可以由诗文,也可以由图画,而且可以由不为人们所重的儿童画的。 顽劣,钝滞,都足以使人没落,灭亡。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我们的新人物,讲恋爱,讲小家庭,讲自立,讲享乐了,但很少有人为儿女提出家庭教育的问题,学校教育的问题,社会改革的问题。先前的人,只知道“为儿孙作马牛”,固然是错误的,但只顾现在,不想将来,“任儿孙作马牛”,却不能不说是一个更大的错误。 |
那么,“祝”也还是“白祝”,我也只好看一张,算一张了。昔人诗曰,“丧乱死多门”〔6〕,信夫! 八月六日。 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涛声》上,果然发出《休刊辞》来,开首道:“十一月二十日下午,本刊奉令缴还登记证,‘民亦劳止,汔可小康’〔7〕。我们准备休息一些时了。 ……”这真是康有为所说似的“不幸而吾言中”,岂不奇而不奇也哉。十二月三十一夜,补记。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月十九日《涛声》第二卷第三十一期。 〔2〕“我爱血写的书”参看本卷第25页注〔5〕。 〔3〕名列于该杀之林一九三三年一月,作者参加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并被举为执行委员,因此招致国民党的忌恨。同年六月;该盟副会长杨杏佛遭暗杀,作者也被列入黑名单。 〔4〕这里说的民族主义文学家,指黄震遐。参看《二心集·“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 〔5〕“乌鸦为记”的刊物指《涛声》。它自第一卷第二十一期起,刊头上印有乌鸦的图案。 〔6〕“丧乱死多门”语见唐代杜甫《白马》诗。 〔7〕“民亦劳止,汔可小康”语见《诗经·大雅·民劳》。汔,庶几,差不多。 上海的少女〔1〕 在上海生活,穿时髦衣服的比土气的便宜。如果一身旧衣服,公共电车的车掌会不照你的话停车,公园看守会格外认真的检查入门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门丁会不许你走正门。所以,有些人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须压在枕头下,使两面裤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 然而更便宜的是时髦的女人。这在商店里最看得出:挑选不完,决断不下,店员也还是很能忍耐的。不过时间太长,就须有一种必要的条件,是带着一点风骚,能受几句调笑。否则,也会终于引出普通的白眼来。 惯在上海生活了的女性,早已分明地自觉着这种自己所具的光荣,同时也明白着这种光荣中所含的危险。所以凡有时髦女子所表现的神气,是在招摇,也在固守,在罗致,也在抵御,像一切异性的亲人,也像一切异性的敌人,她在喜欢,也正在恼怒。这神气也传染了未成年的少女,我们有时会看见她们在店铺里购买东西,侧着头,佯嗔薄怒,如临大敌。自然,店员们是能像对于成年的女性一样,加以调笑的,而她也早明白着这调笑的意义。总之:她们大抵早熟了。 然而我们在日报上,确也常常看见诱拐女孩,甚而至于凌辱少女的新闻。 不但是《西游记》〔2〕里的魔王,吃人的时候必须童男和童女而已,在人类中的富户豪家,也一向以童女为侍奉,纵欲,鸣高,寻仙,采补的材料,恰如食品的餍足了普通的肥甘,就想乳猪芽茶一样。现在这现象并且已经见于商人和工人里面了,但这乃是人们的生活不能顺遂的结果,应该以饥民的掘食草根树皮为比例,和富户豪家的纵恣的变态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
祝涛声 《涛声》的寿命有这么长,想起来实在有点奇怪的。 大前年和前年,所谓作家也者,还有什么什么会,标榜着什么什么文学,到去年就渺渺茫茫了,今年是大抵化名办小报,卖消息;消息那里有这么多呢,于是造谣言。先前的所谓作家还会联成黑幕小说,现在是联也不会联了,零零碎碎的塞进读者的脑里去,使消息和秘闻之类成为他们的全部大学问。这功绩的褒奖是稿费之外,还有消息奖,“挂羊头卖狗肉”也成了过去的事,现在是在“卖人肉”了。于是不“卖人肉”的刊物及其作者们,便成为被卖的货色。这也是无足奇的,中国是农业国,而麦子却要向美国定购,独有出卖小孩,只要几百钱一斤,则古文明国中的文艺家,当然只好卖血,尼采说过:“我爱血写的书”〔2〕呀。 然而《涛声》尚存,这就是我所谓“想起来实在有点奇怪”。 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个缺点。看现在的景况,凡有敕准或默许其存在的,倒往往会被一部分人们摇头。有人批评过我,说,只要看鲁迅至今还活着,就足见不是一个什么好人。这是真的,自民元革命以至现在,好人真不知道被害死了多少了,不过谁也没有记一篇准账。这事实又教坏了我,因为我知道即使死掉,也不过给他们大卖消息,大造谣言,说我的被杀,其实是为了金钱或女人关系。所以,名列于该杀之林〔3〕则可,悬梁服毒,是不来的。 《涛声》上常有赤膊打仗,拚死拚活的文章,这脾气和我很相反,并不是幸存的原因。我想,那幸运而且也是缺点之处,是在总喜欢引古证今,带些学究气。中国人虽然自夸“四千余年古国古”,可是十分健忘的,连民族主义文学家,也会认成吉斯汗为老祖宗〔4〕,则不宜与之谈古也可见。上海的市侩们更不需要这些,他们感到兴趣的只是今天开奖,邻右争风;眼光远大的也不过要知道名公如何游山,阔人和谁要好之类;高尚的就看什么学界琐闻,文坛消息。总之,是已将生命割得零零碎碎了。 这可以使《涛声》的销路不见得好,然而一面也使《涛声》长寿。文人学士是清高的,他们现在也更加聪明,不再恭维自己的主子,来着痕迹了。他们只是排好暗箭,拿定粪帚,监督着应该俯伏着的奴隶们,看有谁抬起头来的,就射过去,洒过去,结果也许会终于使这人被绑架或被暗杀,由此使民国的国民一律“平等”。《涛声》在销路上的不大出头,也正给它逃了暂时的性命,不过,也还是很难说,因为“不测之威”,也是古来就有的。 我是爱看《涛声》的,并且以为这样也就好。然而看近来,不谈政治呀,仍谈政治呀,似乎更加不大安分起来,则我的那些忠告,对于“乌鸦为记”〔5〕的刊物,恐怕也不见得有效。 |
〔3〕堂·吉诃德仗着宝剑和风车打仗的事,见《堂吉诃德》第八章。 〔4〕《儒林外史》第十二回写有娄姓两公子被张铁臂骗取白银五百两的事。 〔5〕“特制钢刀”的事,见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二日《申报》:上海有个叫王述的人,特别定制大刀九十九把,捐赠给当时防守喜峰口等处的宋哲元部队。 〔6〕飞机捐一九三三年初,国民党政府决定举办航空救国飞机捐。稍后,组织中华航空救国会(后改名为中国航空协会),在各地发行航空奖券,强行募捐。 〔7〕“诱敌深入”九一八事变后,国民党政府采取“不抵抗”政策,不断丧失国土,却妄说是战略上的“诱敌深入”。这类欺骗宣传充斥于当时的反动报刊,如一九三三年二月六日南京《救国日报》的社论中就说:“浸使政府为战略关系,须暂时放弃北平以便引敌深入聚而歼之……故吾主张政府应严厉责成张学良,使之以武力制止反对运动,若不得已,虽流血亦所不辞。” 〔8〕慈禧太后(1885—1908)满族,即叶赫那拉氏,咸丰帝妃,同治继位后被尊为太后,成为清末同治、光绪两朝的实际统治者。一八八八年(光绪十四年),她把建设北洋舰队的海军经费八千万两白银,移用于修建颐和园。 〔9〕“反日”爱国储金一九一五年(民国四年)五月九日,袁世凯接受了日本帝国主义提出的侵略中国的“二十一条”,北京、上海等地群众为了反日救国,曾发起救国储金,并成立了救国储金团。但储金团却为袁世凯所把持,储金存入当时他所控制的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并被他挪用为活动帝制的经费。 〔10〕“国货运动”一九三三年,上海工商界发起将该年定为“国货年”,在元旦举行游行大会,并成立“国货商场”和“中华国货产销合作协会”,出版《国货周刊》,宣扬“国货救国”。 〔11〕金光明咒指《金光明经》,佛经的一种。“九一八”以后,上海、北平等地国民党“要人”纷纷联名发起“金光明道场”之类的所谓“佛法救国”活动。一九三二年七月十六日上海《时事新报》以《发起金光明道场戴季陶先生之“经咒救国”》为题,报导了这类活动。 〔12〕岳飞奉旨不抵抗岳飞在抗金中战功卓著,但主张议和的宋高宗(赵构)听信内奸秦桧的谗言,在一天内连下十二道金牌把他从前线召回,并以“谋反”的罪名将他下狱处死。 〔13〕远庖厨语见《孟子·梁惠王》:“君子之于禽畜也,见其生不忍见甚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14〕菲希德(JAGAFichte,1762—1814)通译费希特,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著有《知识学基础》、《人的天职》等。他主张用科技强化德意志民族,强调民族至上。 |
真吉诃德的做傻相是由于自己愚蠢,而假吉诃德是故意做些傻相给别人看,想要剥削别人的愚蠢。 可是中国的老百姓未必都还这么蠢笨,连这点儿手法也看不出来。 中国现在的假吉诃德们,何尝不知道大刀不能救国,他们却偏要舞弄着,每天“杀敌几百几千”的乱嚷,还有人“特制钢刀九十九,去赠送前敌将士”〔5〕。可是,为着要杀猪起见,又舍不得飞机捐〔6〕,于是乎“武器不精良”的宣传,一面作为节节退却或者“诱敌深入”〔7〕的解释,一面又借此搜括一些杀猪经费。可惜前有慈禧太后〔8〕,后有袁世凯,——清末的兴复海军捐建设了颐和园,民四的“反日”爱国储金〔9〕,增加了讨伐当时革命军的军需,——不然的话,还可以说现在发现了一个新发明。 他们何尝不知道“国货运动”〔10〕振兴不了什么民族工业,国际的财神爷扼住了中国的喉咙,连气也透不出,甚么“国货”都跳不出这些财神的手掌心。然而“国货年”是宣布了,“国货商场”是成立了,像煞有介事的,仿佛抗日救国全靠一些戴着假面具的买办多赚几个钱。这钱还是从猪狗牛马身上剥削来的。不听见“增加生产力”,“劳资合作共赴国难”的呼声么?原本不把小百姓当人看待,然而小百姓做了猪狗牛马还是要负“救国责任”!结果,猪肉供给假吉诃德吃,而猪头还是要斫下来,挂出去,以为“捣乱后方”者戒。 他们何尝不知道什么“中国固有文化”咒不死帝国主义,无论念几千万遍“不仁不义”或者金光明咒〔11〕,也不会触发日本地震,使它陆沉大海。然而他们故意高喊恢复“民族精神”,仿佛得了什么祖传秘诀。意思其实很明白,是要小百姓埋头治心,多读修身教科书。这固有文化本来毫无疑义:是岳飞式的奉旨不抵抗〔12〕的忠,是听命国联爷爷的孝,是斫猪头,吃猪肉,而又远庖厨〔13〕的仁爱,是遵守卖身契约的信义,是“诱敌深入”的和平。而且,“固有文化”之外,又提倡什么“学术救国”,引证西哲菲希德〔14〕之言等类的居心,又何尝不是如此。 假吉诃德的这些傻相,真教人哭笑不得;你要是把假痴假呆当做真痴真呆,当真认为可笑可怜,那就未免傻到不可救药了。 四月十一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六号,署名洛文。 〔2〕武士道原指日本幕府时代武士所遵守的封建道德(忠君、节义、勇武、坚忍等)。西洋武士道,指西欧骑士精神。骑士,西欧中世纪封建时代的军人,属小封建主。他们标榜忠诚笃实,尚任侠,好冒险,崇尚爱情,艳羡贵妇。骑士盛行于十一至十四世纪,后因封建制解体和武器、战术的改进,渐趋没落。 |
〔3〕纪德(AAGide,1869—1951)法国小说家。著有《窄门》*《地粮》、《田园交响曲》等。一九三二年初发表《日记抄》,声称“对于现在及将来要发生的许多事件,尤其是苏联的状态,抱着太深切的关心”,并表示了对马克思主义的“兴趣”。一九三六年发表《从苏联归来》一书,攻击苏联。 〔4〕左拉(E·Zola,1840—1902)法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萌芽》、《崩溃》、《娜娜》等。一八九四年,法国的犹太籍军官德莱孚斯受到军事当局诬告,以泄漏军事机密罪被判处终身苦役。此事曾引起各界进步人士的不满。一八九七年,左拉对此案的材料作了研究后,确信德莱孚斯的无辜,就给总统佛尔写了一封《我控诉》的公开信,控诉法国政府、法庭和总参谋部违反法律和人权;由此他被判一年徒刑和罚金,因而逃往英国伦敦。 〔5〕法朗士在左拉改葬时的讲演在德莱孚斯事件中,法朗士曾和左拉一样为德莱孚斯进肯辩护。一九○二年十月五日左拉安葬时,他发表演说,肯定左拉生前的正义行动,谴责当局对左拉的迫害。一九○六年七月十九日德莱孚斯案件得到平反后,他又在法国“人权同盟”组织的向左拉“表示感谢并致敬”的群众集会(在左拉墓前举行)上发表第二次演说,称左拉为“伟大的公民”,号召人们不要忘记陷害无辜者的罪人,要“沿着正义和善良的道路前进”。并向法国国会提出建立“左拉先贤祠”法案的要求。(法朗士:《社会生活三十年》)按左拉原葬于巴黎蒙玛特公墓,后改葬于法国“先贤祠”。 〔6〕一九三一年国民党政府杀害了柔石等革命作家,当时国际革命作家如苏联法捷耶夫、法国巴比塞、美国果尔德等人都曾强烈抗议国民党的暴行。 〔7〕指苏汶编的《文艺自由论辩集》。该书收入“第三种人”自己所写的文章和别人批评“第三种人”的文章共二十篇,一九三三年三月上海现代书局出版。 〔8〕一九三三年五月十三日,鲁迅和宋庆龄、杨杏佛等,到上海德国领事馆递交《为德国法西斯压迫民权摧残文化的抗议书》,次日并将抗议书在《申报》上发表。 真假堂吉诃德 西洋武士道〔2〕的没落产生了堂·吉诃德那样的戆大。他其实是个十分老实的书呆子。看他在黑夜里仗着宝剑和风车开仗,〔3〕的确傻相可掬,觉得可笑可怜。 然而这是真正的吉诃德。中国的江湖派和流氓种子,却会愚弄吉诃德式的老实人,而自己又假装着堂·吉诃德的姿态。《儒林外史》上的几位公子,慕游侠剑仙之为人,结果是被这种假吉诃德骗去了几百两银子,换来了一颗血淋淋的猪头,〔4〕——那猪算是侠客的“君父之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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