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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与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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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行,我听你的。从下月开始,不打了。”


    “干嘛下月?”


    “这两天八成还得有点儿事。”


    “又跟谁?什么事?”


    “不能说,这是规矩。”


    “不打了,不行?”


    “不行,这回肯定不行。”


    谁想这一回就要了庄子的命。


    1976年夏天,庄子死于一场群殴。混战中不知是谁,一刀恰中庄子心脏。


    那年庄子19岁,或者还差一点不到。


    最为流传的一种说法是:为了一个女孩。可粘鱼说绝对没那么回事,“操我还不知道?要有也是雪儿一头热。”


    雪儿也住在我们那条街上,跟庄子是从小的同学。庄子在时我没太注意过她,庄子死后我才知道她就是雪儿。


    雪儿也是19岁,这个季节的女孩没有不漂亮的。雪儿在街上坦然地走,无忧地笑,看不出庄子的死对她有什么影响。


    庄子究竟为什么打那一架,终不可知。


    庄子入殓时我见了他的父亲——背微驼,鬓花白,身材瘦小,在庄子的遗体前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庄子穿的还是那件军装上衣,那条毛哔叽裤子。三婶说他就爱这身衣裳。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①“尸”字下边一个“从”字,读Song二声。

比如摇滚与写作

    如今的年轻人不会再像六庄那样,渴慕的仅仅是一件军装,一条米黄色的哔叽裤子。如今的年轻人要的是名牌,比如鞋,得是“耐克”,“锐步”,“阿迪达斯”。大人们多半舍不得。家长们把“耐克”一类颠来倒去地看,说:“啥东西,值得这么贵?”他们不懂,春天是不能这样计算的。


    我的小外甥没上中学时给什么穿什么,一上中学不行了,在“耐克”专卖店里流连不去。春风初动,我看他快到时候了。那就挑一双吧。他妈说:“捡便宜的啊!”可便宜的都那么暗淡、呆板,小外甥不便表达的意思是:怎么都像死人穿的?他挑了一双色彩最为张扬、造型最奇诡的,这儿一道斜杠,那儿一条曲线,对了,他说“这双我看还行”。大人们说:“这可哪儿好?多闹得慌!”他们又不懂了,春天要的就是这个,要的就是张扬。


    大人们其实忘了,春天莫不如此,各位年轻时也是一样。曾经,军装就是名牌。六十年代没有“耐克”,但是有“回力”。“回力”鞋,忘了吗?商标是一个张弓搭箭的裸汉;买得起和买不起它的人想必都渴慕过它。我还记得我为能有一双“回力”,曾是怎样地费尽心机。有一天母亲给我5块钱,说:“脚上的鞋坏了,买双新的去吧。”我没买,5块钱存起来,把那双破的又穿了好久。好久之后母亲看我脚上的鞋怎么又坏了?“穿鞋呀还是吃鞋呀你?再买一双去吧。”母亲又给我5块钱。两个5块加起来我买回一双“回力”。母亲也觉出这一双与众不同,问:“多少钱?”我不说,只提醒她:“可是上回我没买。”母亲愣一下:“我问的是这回。”我再提醒她:“可这一双能顶两双穿,真的。”母亲瞥我一眼,但比通常的一瞥要延长些。现在我想,当时她心里必也是那句话:这孩子快到时候了。母亲把那双“回力”颠来倒去地看,再不问它的价格。料必母亲是懂得,世上有一种东西,其价值远远超过它的价格。这儿的价值,并不止于“物化劳动”,还物化着春天整整一个季节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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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庄子这才从树上拔下刮刀,说:“该我了吧?”


    大砖退后几步。庄子把刀在腕子上蹭了蹭,走近大砖。双方的人也都往前走几步,屏住气。然后……粘鱼说:然后你猜怎么着?丫大砖又是一声喊,我操那声喊跟他妈娘们儿似的,然后这小子撒腿就跑。


    据说大砖一直跑进护城河边的树丛,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了还能听见他喊。


    这就完了!粘鱼说:大砖丫这下算是栽到底了,永远也甭想抬头了。


    庄子并不追,他知道已经赢了,比捅大砖一刀还漂亮。据说庄子捂住伤口,血从指头缝里不住地往外冒,他冲自己的人晃晃头说:“走,缝几针呗。”


    可是后来庄子跟我说:你千万别听粘鱼那小子瞎嘞嘞。


    “瞎嘞嘞什么?”


    “根本就没那些事。”


    “没哪些事?”


    “操,丫粘鱼嘴里没真话。”


    “那你头上这疤是怎么来的?”


    “哦,你是说打架呀?我当什么呢!”


    “怎么着,听你这话茬还有别的?”


    “没有,真的没有。我也就是打过几回架,保证没别的。”


    “那‘大中华’呢?还有这裤子?”


    “我操,哥你把我想成什么了?烟是人家给的,这裤子是我自己买的!”


    “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哎哟喂哥,这你可是伤我了,向毛主席保证这是我一点一点攒了好几年才买的。妈的粘鱼这孙子,我不把丫另一条腿也打瘸了算我对不住他!”


    “没粘鱼的事。真的,粘鱼没说别的。”


    庄子不说话。


    “是我自己瞎猜的。真的,这事全怪我。”


    庄子还是不说话,脸上渐渐白上来。


    “你可千万别找粘鱼去,你一找他,不是把我给卖了吗?”


    庄子的脸色缓和了些。


    “看我的面子,行不?”


    “嗯。”庄子点上一支烟,也给我一支。


    “说话算数?”


    “操我就不明白了,我不就穿了条好裤子吗,怎么啦?招着谁了?核算像我们这样的家……操,我不说了。”


    “像我们这样的家”——这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觉着真是伤到他了。直到现在,我都能看见庄子说这话时的表情:沮丧,愤怒,几个手指捏得“嘎嘎”响。自他死后,这句话总在我耳边回荡、震响,日甚一日。


    “没有没有,”我连忙说,“庄子你想哪儿去了?我是怕你……”


    “我就是爱打个架哥你得信我,第一我保证没别的事,第二我决不欺负人。”


    “架也别打。”


    “有时候由不得你呀哥,那帮孙子没事丫拱火!”


    “离他们远点儿不行?”


    我们不出声地抽烟。那是个焖热的晚上,我们坐在路灯下,一丝风都没有,树叶蔫蔫地低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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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据粘鱼说,庄子跟大砖在护城河边打过一架。他说:“大砖那孙子不是东西,要我也得跟丫磕。”据粘鱼说,大砖曾四处散布,说庄子那身军装不是自己家的,是花钱跟别人买的,庄子他妈给人当保姆,他们家怎么可能有四个兜的军装(指军官的上装)?大砖说花钱买的算个屁呀,小市民,假狂!这话传到了庄子耳朵里,粘鱼说庄子听了满脸煞白,转身就找大砖约架去了。大砖自然不能示弱,这种时候一①,一世威名就全完了。粘鱼说:“那时候大砖可比庄子有名,丫一米八六,又高又奘,手倍儿黑。”据他说,那天双方在护城河边拉开了阵势,天下着雨,大伙等了一阵子,可那雨邪了,越下越大。大砖说:“怎么着,要不改个日子?”庄子说:“甭,下刀子也是今儿!”于是两边的人各自退后十步,庄子和大砖一对一开练,别人谁也不许插手。粘鱼说——


    庄子问:“怎么练吧?”


    大砖说:“我从来听对方的。”


    庄子说:“那行!你不是爱用砖头吗?你先拍我三砖头,哪儿全行,三砖头我没爬下,再瞧我的。”庄子掏出一把刮刀,插在旁边的树上。


    大砖说:“我操,哥们儿,砖头能跟刮刀比吗?”


    庄子说:“要不咱俩调个过儿,我先拍你?”


    大砖这时候就有点含糊。粘鱼说:丫老往两边瞅,准是寻思着怎么都够呛。


    庄子说:“嘿,麻利点儿。想省事儿也成,你当着大伙的面说一声,你那身皮是他妈狗脱给你的。”


    大砖还是愣着,回头看他的人。粘鱼说:操这孙子一瞧就不行,丫也不想想,都这会儿了谁还帮得了你?


    庄子说:“怎么着倒是?给个痛快话儿,我可没那么多功夫陪你!”


    大砖已无退路。他抓起一块砖头,走近庄子。庄子双腿叉开,憋一口气,站稳了等着他。粘鱼说大砖真是①了,谁都还没看明白呢,第一块就稀里糊涂拍在了庄子肩上。庄子胡噜胡噜肩膀,一道血印子而已。


    庄子说:“哥们儿平时没这么臭吧?”


    庄子的人就起哄。粘鱼说:这一哄,丫大砖好象才醒过闷儿来。


    第二块算是描准了脑袋,咔嚓一声下去,庄子晃了晃差点儿没躺下,血立刻就下来了。血流如注,加上雨,很快庄子满脸满身就都是血了。粘鱼说:哥们儿你是没见哪,又是风又是雨的,庄哥们儿那模样儿可真够吓人的。


    庄子往脸上抹了一把,甩甩,重新站稳了,说:“快着,还有一下。”


    粘鱼说行了,这会儿庄子其实已经赢了,谁狂谁①全看出来了。粘鱼说:丫大砖一瞧那么多血,连抓住砖头的手都哆嗦了,丫还玩个屁呀。


    最后一砖头,据粘鱼说拍得跟棉花似的,跟蔫儿屁似的。拍完了,庄子尚无反应,大砖自己倒先大喊一声。粘鱼说:那一声倒是惊天动地,底气倍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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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庄子走后,有个影子一歪一拧地凑过来,是粘鱼。粘鱼的大名叫得挺古雅,可惜记不得了,总之那样的名字后头若不跟着“先生”二字,似乎这名字就还没完。粘鱼——这外号起得贴切,他拄着根拐杖四处流窜,影子似的总给人捉不住的感觉,而且此人好崇拜,他要是戴敬谁就整天在谁身边絮叨个没完,粘得很。


    粘鱼说:“怎么着哥们儿,你也认识庄子?”我说是,多年的邻居,“你也认识他?”粘鱼一脸的自豪:“那是,我们哥俩深了。再说了,这一带你打听打听去,庄子!谁不知道?”我问为什么?他踢踢庄子刚才扔掉的烟盒说:“瞧见没有,什么烟?”我心里一惊:“怎么,庄子他……拿人东西?”“我操,哥们儿你丫想哪儿去了?庄子可不干那事。拂爷(北京土语:小偷)见了庄子,全他妈尿!”“怎么呢?”“这我不能跟你说。”不说拉倒,我故意埋头干活。我知道粘鱼忍不住,不一会他又凑过来:“狂不狂看米黄,瞅见庄子穿的什么裤子没?米黄的毛哔叽!哪儿来的?”“哪儿来的?”“这我不能告诉你。”“不说就一边儿去!”“嘿别,别介呀。其实告诉你也没事,你跟庄子也是哥们儿,甭老跟别人说就行。”“快说!”“你想呀,三婶哪儿有钱给他买这个?拂爷那儿来的。操你丫真他妈老外!这么说吧,拂爷的钱反正也不是好来的,懂了吧?”我还是没太懂,拂爷的钱凭什么给庄子?“庄子给他们戳着。”“戳着?”“就是帮他们打架。”“跟谁打,警察?”“哥们儿存心是不?不跟你丫说了。”“那你说跟谁打?”“拂爷一个个①头日脑的,想吃他们的人多了。比方说你是拂爷……”“你才是哪!”“操,你丫怎恁爱急呀?我是说比方!比方你是个拂爷,要是有人欺负你跟你要钱呢?不是吹的,你提提庄子的大名就全齐了。”“你是说六庄?”“那还有假?谁不服?不服就找地方儿练练。”“庄子,他能打架?”粘鱼又是一脸的不屑:“那是!”“没听说他有什么功夫呀?”“咳,俗话说了,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真是看不出来,庄子小时候蔫儿着呢。”“操你丫老说小时候干嘛?小时候你丫知道你丫现在这下场吗?”“我说你嘴里干净点行不?”“我操,我他妈说什么了?”“听着,粘鱼,你的话我信不信还两说着呢。”“嘿,不信你看看庄子脑袋去,这儿,还有这儿,一共七针,不信你问问他那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算了,反正你丫也不信。”“说!”“跟大砖打架留下的。”“大砖是谁?”“唉,看来真得给你丫上一课了。哥们儿什么烟?”“‘北海’的。”“别噎死谁,你丫留着自格儿抽吧。”粘鱼点起一支“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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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庄子比我小好几岁,他上了小学我已经上中学;我上的是寄宿学校,每星期回家一天,不常看见他了。然后是文革,然后是插队。


    插队第一年冬天回北京,在电影院门前碰见了庄子。其时他已经长到跟我差不多高了,一身正宗“国防绿”军装,一辆锰钢车,脚上是白色“回力”鞋,那是当时最时髦的装束,狂,份儿。“份儿”的意思,大概就是有身分吧。我还没认出他,他先叫我了。我一愣,不由地问:“哪儿混的这套行头?”他“咳”一声,岔开话茬:“买上票了?”我说人忒多,算了吧。正在上演的是《列宁在1918》,里面有几个《天鹅湖》中的镜头,引得年轻人一遍一遍地看,票于是难买。据说有人竟看到八遍,到后来不看别的,只看那几个镜头;估摸“小天鹅”快出来了才进场,举了相机等着,一俟美丽的大腿勾魂摄魄地伸展,黑暗中便是一片“嘎哩咔嚓”按动快门的声音。对文革中长大的一代人来说,这算得人体美的启蒙一课。庄子又问:“要几张?”我说:“你有富余的?”他摇摇头:“要就买呗。”我说:“谁挤得上去谁买吧,我还是拉倒。”庄子说:“用得着咱挤吗?等那群小子挤上了帮你买几张不得了?”“哪群小子?”庄子朝售票口那边扬了扬下巴:“都是哥们儿的人。”售票口前正有一群“国防绿”横拥竖挤吆三喝四,我明白了,庄子是他们的头儿。我不由得再打量他,未来的庄子绝非蛮壮鲁莽的一类,当是英武、风流、有勇有谋的人物。“怎么着,没事跟咱们一块玩玩儿去?”他说。我没接茬,但我懂,这“玩玩”必是有异性参与的,或是要谋求异性参与的。


    插队三年,又住了一年多医院,两条腿彻底结束了行程,我坐着轮椅再回到那条小街上,其时庄子正上高中。我找不到正式工作,在家呆了些日子就到一家街道工厂去做临时工。那小工厂的事我不止一次写过:三间破旧的老屋里,一群老太太和几个残疾人整天趴在仿古家具上涂涂抹抹,画山水楼台,画花鸟鱼虫,画才子佳人,干一天挣一天的钱。我先是一天八毛,后来长到一块。


    老屋里阴暗潮湿,我们常坐到屋前的空地上去干活。某日庄子上学从那小工厂门前过,看见我,已经走过去了又调头回来,扶着我的轮椅叹道:“甭说了哥,这可真他妈不讲理。”确实是甭说了,我无言以答。庄子又说:“找他们去,不能这么就算完了吧?”“都找了,劳动局、知青办,没用。”“操!丫怎么说?”“人家说全须儿全尾儿的还管不过来呢。”“哥,咱打丫的你说行不行?”我说:“你先上学去吧,回头晚了。”他说:“什么晚不晚的,那也叫上学?”大概那正是“批林批孔”、“批师道尊严”的时候。庄子挨着我坐下,从书包里摸出一包“大中华”。我说:“你小子敢抽这个?”他说:“人家给的,就两根儿了,正好。”我停下手里的活,陪他把烟抽完。烟缕随风飘散,我不记得我们还说了些什么。后来他站起来,把烟屁一捻,一弹,弹上屋顶,说一声“谁欺负你,哥,你说话”,跳上自行车急慌慌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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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是呀,想入党想了一辈子。B校长,好人哪!可世界找不着这么好的人!”


    那老师说罢背起手,来回踱步,看天,看地,脸上轮换着有嘲笑和苦笑。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问:“怎么了?”


    “怎么了?”他站住:“百年不遇,偏巧又赶上长工资!”


    “那怎么了,好事呀?”


    “可名额有限,群众评选。你说现在这事儿邪不邪?有人说你老B既然入了党还长什么工资?你不能两样儿全占着……”


    这老师有点神经质,话没说完时已然转身撤步,招呼也不打,惟远远地在地上留下一口痰。

庄子

    “庄子哎——!回家吃饭嘞——!”我记得,一听见庄子的妈这样喊,处处的路灯就要亮了。很多年前,天一擦黑,这喊声必在我们那条小街上飘扬,或三五声即告有效,或者就要从小街中央一直飘向尽头,一声声再回来,飘向另一端。后一种情况多些,这时家家户户都已围坐在饭桌前,免不了就有人叹笑:瞧这庄子,多叫人劳神!有文化的人说:庄子嘛,逍遥游,等着咱这街上出圣人吧。不过此庄子与彼庄子毫无牵连,彼庄子的“子”读重音,此庄子的“子”发轻声。此庄子大名六庄。据说他爹善麻将,生他时牌局正酣,这夜他爹手气好,一口气已连坐五庄,此时有人来报:“道喜啦,带把儿的,起个名吧。”他爹摸起一张牌,在鼻前闻闻,说一声:“好,要的就是你!”话音未落把牌翻开,自摸和!六庄因而得名。


    庄子上边俩哥俩姐。听说还有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姐,跟着自己的母亲住在别处。就是说,庄子他爹有俩老婆——旧社会的产物,但解放后总也不能丢了哪个不管。俩老婆生下一大群孩子。庄子他爹一个普通职员,想必原来是有些家底的,否则敢养这么多?后来不行了,家底渐渐耗尽了吧,庄子的妈——三婶,街坊邻居都这么叫她——便到处给人做保姆。


    我不记得见过庄子的父亲,他住在另外那个家。三婶整天在别人家忙活,也不大顾得上几个孩子,庄子所以有了自由自在的童年。哥姐们都上学去了,他独自东游西逛。庄子长得俊,跟几个哥姐都不像。街坊邻居说不上多么喜欢他,但庄子绝不讨人烦,他走到谁家就乐呵呵地在谁家玩得踏实,人家有什么活他也跟着忙,扫地,浇花,甚至上杂货铺帮人家买趟东西。人家要是说“该回家啦庄子,你妈找不着你该担心了”,他就离开,但不回家,唱唱跳跳继续他的逍遥游。小时候庄子不惹事,生性腼腆,懂规矩。三婶在谁家忙,他一个人玩腻了就到那家院门前朝里望,故意弄出一些声响;那家人叫他进来,他就跑。三婶说“甭理他,冻不着饿不着的没事儿”,但还是不断朝庄子跑去的方向望。那家人要是说“庄子哎快过来,看我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庄子跑走一会儿就还回来,回来还是扒着院门朝里望,故意弄出些响声。倘那家人是诚心诚意要犒赏他,比如说抓一把糖给他,庄子便红了脸,一边说着“不要,我们家有”,一边把目光转向三婶。三婶说“拿着吧,边儿吃去,别再来讨厌了啊”,庄子就赶紧揪起衣襟,或撑开衣兜。有一回人家故意逗他:“不是你们家有吗,有了还要?”谁料庄子脸上一下子煞白,揪紧衣襟的手慢慢松开,愣了一会儿,扭头跑去再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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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她家搬北京来了?”


    B老师笑了,抬眼看我:“她结婚了。”


    G老师结婚了?跟谁?我自知这不是我应该问的。


    B老师继续低头享受他的午餐。


    可是,这就完了?就这么简单?那,B老师呢?我愣愣地站着。


    B老师说:“板报写完了?”


    “写完了。”


    “那就快回家吧,不早了。”


    多年以后我摇了轮椅去看B老师,听别的老师说起他的婚姻,说他三十几岁才结婚,娶了个农村妇女。


    “生活嘛,当然是不富裕,俩孩子,一家四口全靠他那点儿工资。”


    “不过呢,还过得去。”


    “其实呀,曾经有个挺好的姑娘喜欢他,谈了好几年,后来散了。”


    “为什么?咳,还说呢!人家没嫌弃他,他倒嫌弃了人家。女方出身也不算好,他说咱俩出身都不好将来可怎么办?他是指孩子,怕将来影响孩子的前途。”


    “那姑娘人也好,长得也好,大学毕业。人家瞧上了你,你倒还有条件了!”


    “那姑娘还真是瞧上他了,分手时哭得呀……”


    “我们所有的老师都劝他,说出身有什么关系?你出身好?”


    “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我要是出身好我干嘛不娶她?”


    “B老师呀,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要我说呀,他是聪明了一时,糊涂了一世!”


    “也不知是赌气还是怎的,他就在农村找了一个。这个出身可真是好极了,几辈子的贫农,可是没文化,你说他们俩坐在一块能有多少话说?”


    “他肯定还是忘不了先前那个姑娘。大伙有时候说起那姑娘,他就躲开。”


    “不过现在他也算过得不错,老婆对他挺好,一儿一女也都出息。”


    “B老师现在年年都是模范教师,区里的,市里的。”


    七几年我见过他一回,那身军装已经淘汰,他穿一件洗得透明的“的确良”,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


    正是“批林批孔”、“批师道尊严”的年代。他站在楼前的花坛边跟我说话,一群在校的学生从旁走过,冲他喊:“B鸡脖,上课啦!”他和颜悦色地说:“上课了还不赶紧回教室?”我很想教训教训那帮孩子,B老师劝住我:“咳没事,这算什么?”


    八几年夏天我又见过他一回,“的确良”换成一件T恤衫,但还是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这一回,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都恭恭敬敬地叫他B校长了。


    “B校长,该走了!”有人催他。


    “有个会,我得去。”他跳上自行车,匆匆地走了。


    催他去开会的那个老师跟我闲聊。


    “B校长入党了,知道吗?”


    “怎么,他才入党呀?”在我的印象里B老师早就是党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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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B老师的相貌,怎么说呢?在我的印象里有些混乱。倒不是说他长得不够有特点,而是因为众人多以为他丑——脖子过于细长,喉结又太突出;可我无论如何不能苟同。当然我也不能不顾事实一定说他漂亮,故在此一问题上我态度暧昧。比如“B鸡脖”这外号在同学中早有流传,但我自觉自愿地不听,不说,不笑。


    实在有人向我问起他的相貌特征,我最多说一句“他很瘦”。


    在我看来,他的脖子和他的瘦,再加上那身退色的军装,使他显得尤其朴素;他的脖子和他的瘦,再加上他的严肃,使他显得格外干练;他的脖子和他的瘦再加上他的微笑,又让他看起来特别厚道、谦和。


    是的,B老师没有缺点——这世界上曾有一个少年就这么看。


    我甚至暗自希望,学校里最漂亮的那个女老师能嫁给他。估且叫她G吧。G老师教音乐,跟B老师年纪相仿,而且也是刚从高中毕业。这不是很好吗?G老师的琴弹得好,B老师的字写得好,G老师会唱歌,B老师会画画,这还有什么可说?何况G老师和B老师都是单身,都在北京没有家,都住在学校。至于相貌嘛,当然应该担心的还是B老师。


    可是相貌有什么关系?男人看的是本事。B老师的画真是画得好,在当年的那个少年看来,他根本就是画家。他画雷锋画得特别像。他先画了一幅木刻风格的,这容易,我也画过。他又画了一幅铅笔素描的,这就难些,我画了几次都不成。他又画了一幅水粉的,我知道这有多难,一笔不对就全完,可是他画得无可挑剔。


    他的宿舍里,一床、一桌、一个脸盆,此外就只有几管毛笔、一盒颜料、一大瓶墨汁。除了画雷锋,他好象不大画别的;写字也是写雷锋语录,行楷篆隶,写了贴在宿舍的墙上。同学中也有几个爱书法的,写了给他看。B老师未观其字先慕其纸:“嗬,生宣!这么贵的纸我总共才买过两张。”


    当年的那个少年一直想不懂,才华出众如B老师者,何以没上大学?我问他,他打官腔:“雷锋也没上过大学呀,干什么不是革命工作?”我换个方式问:“您本来是想学美术的吧?”他苦笑着摇头,终于说漏了:“不,学建筑。”我曾以为是他家境贫困,很久以后才知道,是因为出身,他的出身坏得不是一点半点。


    礼拜日我在学校写板报,常见他和G老师一起在盥洗室里洗衣服,一起在办公室里啃烧饼。可是有一天,我看见只剩了B老师一人,他坐办公桌前看书,认真地为自己改善着伙食——两个烧饼换成了一包点心。


    “G老师呢?”


    “回家了。”


    “老家?”


    “欸~”他伸手去接一块碎落的点心渣,故这“欸”字拐了一个弯。点心渣到底是没接住,他这才顾上补足后半句:“她在北京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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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教我们美术、书法,后来又教历史。大概是因为年轻,且多才多艺,他又做了我们的大队总辅导员。


    自从他当了总辅导员,我记得,大队日过得开始正规;出旗,奏乐,队旗绕场一周,然后各中队报告人数,唱队歌,宣誓,各项仪式一丝不苟。队旗飘飘,队鼓咚咚,孩子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庄严。B老师再举起拳头,语气昂扬:“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孩子们齐声应道:“时刻准备着!”那一刻蓝天白云,大伙更是体会了神圣与骄傲。


    自从他当了总辅导员,大队室也变得整洁、肃穆。“星星火炬”挂在主席像的迎面。队旗、队鼓陈列一旁。四周的墙上是五颜六色的美术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类。我们几个大队委定期在那儿开会,既知重任在肩,却又无所作为。


    B老师要求我们“深入基层”,去各中队听取群众意见。于是乎,学习委员、劳动委员、文体委员、卫生委员,以及我这个宣传委员,一干人马分头行动。但群众的意见通常一致:没什么意见。


    宣传委员负责黑板报。我先在版头写下三个美术字:黑板报(真是废话)。再在周围画上花边。内容呢?无非是“好人好事”,“表扬与批评”,以及从书上摘来的“雷锋日记”,或从晚报上抄录的谜语。两块黑板,一周一期,都靠礼拜日休息时写满。


    春天,我们在校园里种花。同学们从家里带来种籽,撒在楼前楼后的空地上。B老师钉几块木牌,写上字,插在松软的土地上:让祖国变成美丽的大花园。


    秋天我们收获向日葵和蓖麻。虽然葵花瘦小,蓖麻籽也只一竹篓,但仪式依然庄重。这回加了一项内容:由一位漂亮的女大队委念一篇献词。然后推选出几个代表,捧起葵花和竹篓,队旗引路,去献给祖国。祖国在哪儿?曾是我很久的疑问。


    那时的日子好象过得特别饱满、色彩斑斓,仿佛一条充盈的溪水,顾自欢欣地流淌,绝不以为梦想与实际会有什么区别。


    B老师也这样,算来那时他也只有二十一、二岁,单薄的身体里仿佛有着发散不完的激情。


    “五一”节演节目,他扮成一棵大树,我们扮成各色花朵。他站在我们中间,贴一身绿纸,两臂摇呀摇呀似春风吹拂,于是我们纷纷开放。他的嗓音圆润、高亢:“啊,春天来了,山也绿了,水也蓝了。看呀孩子们,远处的浓烟那是什么?”花朵们回答:“是工厂里炉火熊熊!是田野上烧荒播种!是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想想吧,桃花,杏花和梨花,你们要为这伟大的时代做些什么?”“努力学习,健康成长,为人类贡献甘甜的果实!”


    新年又演节目,这回他扮成圣诞老人——不知从哪儿借来一件老皮袄,再用棉花贴成胡子,脚下是一双红色的女式雨靴。舞台灯光忽然熄灭,再亮时圣诞老人从天而降。孩子们拥上前去。圣诞老人说:“猜猜孩子们,我给您们带来了什么礼物?”有猜东的,有猜西的,圣诞老人说:“不对都不对,我给你们送来了共产主义的宏伟蓝图!”——这台词应该说设计不俗,可是坏了,共产主义蓝图怎么是圣诞老人送来的呢?又岂可从天而降?在当时,大约学校里批评一下也就作罢,可据说后来,文革中,这台词与B老师的出身一联系,便成了他的一条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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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看,还多着呢。”


    她再给每人都发一块。


    孩子们慢慢忘记着“反动”的事,单记得那罐子里的糖果色彩繁多。


    “我想再吃一快绿色的行吗?”


    “紫色的,我还没吃过紫色的呢!”


    又是每人一块。


    那年月,糖果并不普通。所以爸爸把它放在了柜顶上。但七岁的小姑娘已经顾不得糖果的珍贵了,惟在心里感动着它们的作用。


    工间操,妈妈回来了,她让孩子们躲在床下。妈妈走了,她把孩子们放出来。她怕孩子们离开,再给每人发一块,她怕孩子们一离开就又会想起“反动”。


    孩子们很快就摸出了一个诀窍——以“离开”相威胁,或以“再来”相引诱,就能够一次次得到糖果。


    甚至到了傍晚,孩子们要回家了,走到门口又站住。


    “再吃最后一块吧?”


    “行,那你们明天还来吗?”


    “要不两块吧,最后的。”


    “明天你们还来,行吗?”


    多年以后,小姑娘早已成年,我把我写的这个故事给她看。看罢,她沉吟许久,竟出人意料地说:好象不是这样——


    “好象不这么简单。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大对。”


    “哪儿?”我问,“什么地方不对?”


    她说是结尾。“我给他们糖,不是想让他们不走,不是想让他们再来,而是想让他们快走吧。最后再给你们每人两块,我是想让他们别再来了。”


    “为什么?你不是害怕没人跟你玩吗?”


    “噢,是呀……”


    “那,为什么又不想让他们再来?”


    “噢,太久了真是太久了,我自己都有点忘了。”


    她慢慢地踱步,慢慢地追忆:“因为,他们不走,他们就还会要。他们要是再来,我想他们一定还会要。可罐子里的糖,已经少了很多。”


    “你是害怕妈妈发现?”


    “不,我可能倒是希望她发现。她没发现,我心里反而难过。”


    “最后呢,她发现了吗?”


    “没有,她一直都没发现。”


    “照理说她应该不难发现啊?”


    “是呀。不过也许,她早就发现了。也许她是故意不发现的。”

B老师

    B老师应该有六十岁了。他高中毕业来到我们小学时,我正上二年级。小学,都是女老师多,来了个男老师就引人注意。引人注意还因为他总穿一身退了色的军装;我们还当他是转业军人,其实不是,那军装有可能是抗美援朝的处理物资。


    因为那身军装,还因为他微微地有些驼背,很少有人能猜准B老师的年龄。“您今年三十几?”或者:“有四十吗,您?”甚至:“您面老,其实您超不过五十岁。”对此B老师一概微笑作答,不予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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